第二十三章

山明水秀 (結局)

… …

那天下午,她見到了子悅。

當時她正陪着慕容無風在湖心的小亭裡說話,忽然有個細小的身影向他們奔來。臨近了,她的腳步卻遲疑了起來,一閃身,躲在一個亭柱的背後,偷偷拿眼打量着她。

女孩子梳着兩條長長的小辮,眼珠骨碌碌地亂轉,一臉的調皮相。

“子悅。”慕容無風叫道。

女孩子扭扭捏捏地走過來,一眨眼,又躲到慕容無風的身後,死死地抓着父親的袖子不放。

她的臉很瘦,秀美絕倫,皮膚是粉紅色的。眼睛裡滿是大膽和天真,濃密的長髮光可鑑人。

“怎麼?不認得媽媽了?”慕容無風一把將她從身後拉出來:“你總問我媽媽爲什麼還不回來,現在媽媽終於回來了。”

說這話時,他故意裝出一副平淡的語氣,好象這並不是件大事。荷衣彎下腰來,摸了摸女孩子的頭頂,道:“子悅,你不記得我了?”

子悅瞪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她,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忽然指着她頸上的一串紅豆,奶聲奶氣地道:“這是爹爹做的。我也有一串!”說罷,將自己脖子上的那串紅豆從懷裡掏了出來:“你看!”

她驚喜地看着那兩串鮮紅的紅豆,笑道:“子悅帶着它真好看呢。”說罷,將她抱在懷裡。那柔軟細小的身軀先是不好意思地掙了一掙,接着,便任由她緊緊地抱着了。女孩子將耳邊的一縷長髮拉開,揚起臉,得意洋洋地道:“媽媽,你看!”

兩個人都湊過頭去,看見她粉紅的小耳朵上已紮了個小洞,一邊綴着一粒珍珠。

“誰給你扎的耳朵?”慕容無風很快發現小洞的邊緣微微發紅,顯然是腫痛未消。不禁板起了臉。

“是我求的二表姐……”子悅怯生生地道。

“挺好看的,媽媽也有一對呢。”荷衣笑道,給她看自己的耳環。

“媽媽,你再聞這裡!”聽得荷衣讚許,她更高興了,又將頭低下來,掀起自己的一條小辮子放到荷衣的鼻尖上晃來晃去。

“唔,好香。這是二表姐的桂花油麼?”她柔聲道。她也曾是女孩子,女孩子喜歡的東西,她哪有不知道的?

“嗯!”子悅的一隻手往上一勾,自然而然地摟住了她的頸子,在她懷裡縮着肩頭,低着腦袋,靦靦腆腆地笑了起來。

她並不知道桂花油怎麼用,便將它抹了一道又一道,給陽光一照,油光閃亮。

“還有這個!”細嫩的十指伸出來,小小的指甲蓋染着通紅的鳳仙花。

這一回,夫婦倆同時說道:“好看。”

子悅在他們身邊玩了一會兒,倦了,鳳嫂把她牽了回去。

“星兒又睡了麼?”慕容無風問。

“秦嫂帶着他玩兒去。”她笑了笑:“不然,我怎會這樣閒?”

那一瞬間,他覺得她的笑容有些奇怪,眼光之下暗波涌動。

他在心裡嘲笑自己。他雖不是徹底地瞭解荷衣,卻對她的一顰一笑了如指掌。她的表情原本簡單,有心事的時候也會笑,卻一定微微皺眉。

“這幾天你該好好地休息一下。”

隱約地,他想到了什麼,沒有追問。

“告訴我,那箱子在哪裡?”她忽然道。

“什麼箱子?”他明知故問。

“那隻你鎖了又鎖的箱子。”

他微微一愣,道:“你怎麼會知道那件事?”

“上午我到廚房幫星兒要了一碗蒸雞蛋,便和劉嫂聊了起來,是劉嫂告訴我的。”她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以前的東西都放在那隻箱子裡,對麼?”

他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道:“我早已派人替你訂做了所需的衣物……你不必到那裡去找舊東西。”

“我要看那隻箱子。”她不爲所動,堅定地道。

“我不會再打開它了。”

他閉上眼,故意不去看她炯炯發亮的目光。

“難道里面有我不能看的東西?”眼色一凜,她問。

“沒有。”

“那你告訴我箱子在哪裡。”

沉默了很久,他說:“不。”

他聽見她深吸了一口氣,平日,一旦有爭執,她總用這種法子讓自己平靜。可他卻知道,她在發怒。

過了片刻,她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道:“這三片碎紙一直跟隨着我。你昨天說,這是我從一本書上撕下來的。這本書也在箱子裡,是麼?”

他嘆道:“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我以前都做了些什麼。”

“我已經都告訴了你……”

“不,不夠!”

說完這話,她扭身就走了。

荷衣,你的記憶不屬於我。他望着她的背影,苦笑。

… …

那箱子不會放到離他的臥室很遠的地方。她奔回屋去,將書房與寢室仔細地搜索了一遭,一無所得,便走進那間寬敞幽深的藏書室。

書室在一道優雅的藤花門後。慕容無風的住處原比她的想象要大得多,她見過好多扇門,知道推門而入又會遇到另外的門,她想,把這些門和出口弄明白,一定要花掉很長的時間。

她感到一陣悲傷,不知道這個行動原本不便的人,爲什麼要把自己的房間弄得如此複雜。

她掀簾而入,忽然呆住。

迎面立着無數個漆黑沉重的柚木書架。累累的書籍層層疊疊。書架擺得錯綜複雜,有好幾道入口,她從其中的一個入口走進,在裡面糊里糊塗地轉了幾圈,又從原地退了出來。

她忽然明白,這些如堵堵城牆般沉默矗立着的書架原來是座奧妙莫測的迷宮。與迷宮不同的是,你在裡面不用擔心走不出來。你任意選項擇一個入口走進,最後都會從那個入口退出。可是你卻很難弄明白這間書室究竟有多深,最後一層究竟在哪裡。

我是個讀書人。她記得慕容無風曾這樣介紹自己。他很自豪地說,自己的藏書比他那位中過榜眼作過翰林學士的舅爺還要多出十倍。他還說,自從他開始讀書,就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座巨大的迷宮。

卻不知原來連他的書室也是一個迷宮。

這當然擋不住她。她輕輕一躍,跳上了房樑。展目四顧,很快找到了最後的一排書架。它的背後離着牆壁還有一片很大的空檔,她柔軟的身軀在窄小的空隙中一個倒翻,輕而易舉地滑到了書架的背後。

在那裡,她終於看見了那隻滿是鐵鎖的箱子。

捅開所有的鎖並沒有費掉她多少氣力。她只被自己的手勁嚇了一跳。開箱時她一陣激動動作過猛,箱蓋上一層薄灰揚了起來,讓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比起那些一塵不染的書廚,這隻木箱顯然已好久不曾被人碰過。除非爬過那個巨大的書架,就算是來打掃的僕役也很難發現。慕容無風自己則更進不去。

遠處的壁上雖燃着巨燭,光線卻很陰暗。她點亮了手中的一隻蠟燭。

箱子很大,塞得很滿。最上面是十來個畫軸。她一張一張地看下去。細緻的工筆,似嗔似笑的神態,在朦朧的燈影中呼之欲出。他精雕細琢着畫中人衣物上的每一路縐折與紋飾,彷彿被畫的人就坐在他眼前,供他臨驀。

她想象着他每夜在孤燈下,對着畫像凝神端詳,癡迷不悟的樣子。

她一直不覺得自己長得好看,看着他的畫感到一陣羞愧。

箱子的一角放着一隻八角燈罩,每一面上都畫着一個舞劍的紫衣女人。拿到掌心輕輕一撥,燈罩轉了起來,紫衣女子的劍也跟着動了起來。

一種沉重的情緒忽然涌來,堵住了她的胸口。她感到一陣窒息。

她將蠟燭放進燈罩,剎然間,紫色的人影竄上了牆壁,巨魔般地跳起舞來!她手一抖,燭火一偏,“騰”地一聲,火苗子竄上了燈罩,她心慌意亂地將它扔在地上,用腳一陣亂踩。虛煙一過,燈罩上的畫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了一個焦黑的竹架。

玉蟬散落在四處。十數雙羅襪一雙雙地結在一起。

他收藏着她身上穿過的每一樣東西,包括襪子。

她好奇地將一雙羅襪解開——兩隻並不一樣。其中的一隻訂着花邊,足踝處還繡一朵荷花。另一隻卻是男式的,什麼花也沒有。衣裳也是如此,總是一件他日常所穿的純白絲袍之下包着一套女式衣裙,衣帶結成同心,緊緊地纏在一處。

無風,你一定是瘋了。她喃喃地道。

衣物之下,是一疊一疊的習字小冊。撿起一本翻開一看,最上面一行流利工整、清峻挺拔的,是他的字。接下來一排盤根錯節,張牙舞爪的,大約是自己的臨驀。一本本地看下去,漸漸地,她的字越來越小,越來越整齊,最後,竟也自成一體起來。

她這才明白那幾片碎紙上的字原本也是自己的手跡……那本書,是她替慕容無風抄寫的。

——只能這樣認識自己麼?

她將箱中之物一件一件地拿出來看着,撫摸着,聞着……時隔數年,往日的香澤消失殆盡,只剩下了一股樟木的氣味。

她閉上眼,想象着他們在一起的時光。

獨自看了很久,她才終於在箱底找到了那本染着鮮血的醫書。

如今,鮮血早已成了黑色,血腥藏匿無蹤,書裡只有一股乾燥的墨香。頭幾頁並不齊整,爲血水所浸,翻卷得厲害。她很快找到了殘缺的三頁。

無須覈對,在她最寂寞的那幾年,她早已對碎紙的邊緣瞭如指掌,經常在腦中想像另一半應有的形狀。

她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這本書,她對醫學一無所知。

正當她要將所有的東西放回原處時,她忽然發現幾隻玉蟬的下面,還有一本書。書極薄,背面朝上,和木頭的顏色混在一處,極易讓人忽略。

她將它翻了過來,首頁上寫着“蜻蜓劍譜”。

慕容無風從沒有向她提起過劍譜,卻告訴過她她是陳蜻蜓的弟子。所以她有一本師父的劍譜,並不奇怪。

劍譜上前幾頁寫一些運氣吐納的訣竅,剩下大半均是劍圖和步法。她一看就懂,完全明白自己現在所用的最高深的功夫,十之八九便是從上面學來的。她正想細細地翻看了一遍,一頁紙忽然掉了下來。

那是一幅墨筆勾勒的肖像。一個身材細小的女孩子,打着一把雨傘,在雨中款款地走。雖只有寥寥數筆,韻致已充分顯現。

她的臉忽然通紅了起來,手心開始流汗,心砰砰亂跳。

紙的右側一行小字:“荷衣小照。”落款:“逸章”。

六字雖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豪放灑脫之氣,絕非慕容無風的手跡。“逸章”也不是慕容無風的字。

她忽然感到一陣恐懼,心跳得更加厲害。她心慌意亂地將所有衣物一股腦地塞回箱子,用鐵鎖牢牢釘死,然後飛快地逃出門去。

… …

殘陽從遠峰上落下時,湖面上忽然下起了小雨。

凝乳般的夜霧從山際間溢出,亭中茶氣微漾,香味怡人。

荷蕊半吐,葉上雨聲清脆。

他在心底捕捉着遠處輕濤起落的旋律。

獨自坐了很久,風有些冷,他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

他聽見身後一陣輕微的腳步,接着,一雙溫暖的手從背後圈過來。她的下巴抵着他的頸項,伸手替他拉好了毯子,然後輕輕地問道:“下雨了,回屋去罷。”

他沒有動,慢慢地剋制着自己的咳嗽,卻剋制不住嗓音的沙啞:“荷衣,你在笑我麼?

“沒有。爲什麼要笑你?”

“我是個瘋子,一個可笑之人。”

她微笑,什麼也沒說。心裡卻仍在發抖。

“你當然不是瘋子。我纔是瘋子。”過了一會兒,她道。

他的手冰冷,帶着一絲陰冷的潮意。她用力地握着他的手,將它們放在懷裡溫暖。

“剛纔……你生氣了?”他又道。

“沒有。”

“你找到那箱子?”

“沒有。”

他咳得很厲害。

“我今天遇到了陳大夫。”她輕輕地道:“他說,你以前治過幾個失憶的病人。象我這樣的情況,你有七八成的把握。只需在頭上扎幾針就行了。”

“我……咳咳……沒有把握。”

“你不願意讓我知道過去的事情,是麼?”她黯然一笑。

他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你不知道那些事,會活得輕鬆。——我是爲了你好。”

“若是爲了我好,至少也得讓我知道,是不是?”她跪下身來,擡起頭,看着他:“你不能替我做決定。”

“荷衣,我們都曾瘋狂過,現在平靜下來,好不好?”他的目光裡充滿着悲傷。

“不,我要知道……”她的淚水模糊了眼睛:“我要知道你爲什麼這麼愛我!”

他苦笑着搖頭:“你又開始犯傻了。”

“你不是也很想知道我小時候的事情麼?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誰,在哪裡出生,今年多大麼?只要你給我扎幾針,一切都會真相大白。”

“不,我不想知道這些。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都不如此時此刻你站在我面前重要。”他急切地道。

“無風!”

他默默地看着她。

“答應我!”

他遲疑了很久,終於,點了點頭。

——那畢竟是她的記憶,不能不還給她。不是麼?

“今晚?”

“明天。”

那一夜很長很長。躺在他身邊,她既感到一陣內疚,又覺得自己的心中不能有太多的謎。他睡不好,在她的身旁翻來翻去,後來,怕打擾她,他只好一動不動。她知道他在黑暗中一直睜着雙眼。凌晨醒來時,她替他推拿,他的臉是青的,眼圈很黑,顯然一夜不寐。

他很快恢復了正常的情緒。雙手剛能自由活動,他便讓她坐到自己的身邊,拿出一個浸着藥水的棉團在三枚銀針上輕輕地擦拭。

“會很痛麼?”她忽然問,手不知爲什麼,發起抖來。

“不會。”

屋內靜靜地燃着息香。她瞟了一眼陌生的傢俱和前面這位其實還很“陌生”的人。她知道三針以後,眼前的一切會在頃刻之間變得熟悉。

他的手很穩定,慢條斯理地做着準備工作。

“會很快麼?”

“會很快。”

“三針之後,我會立即想起過去?”

“多半是。”

他的樣子與其說是沉着,不如說是象一個死刑犯人那樣對自己的命運無可奈何。而她卻很緊張。

“無風,你說,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你,哪一個會讓我的感覺更好?”思量片刻,她忍不住又問。

“從沒有過去的我。”他無聲地笑了:“不過,我要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再做傻事。”

“我做過傻事?”

“等你恢復了記憶,就會知道。”

“我答應你。”

“那我開始了。”

“好。”

他揚起手,正要將銀針刺下去,她忽然尖叫了一聲:“不!不要!”

“怎麼了?”他停住手,問道。

“我放棄!我不想知道過去啦!”她大聲道,聲音幾乎衝破房頂。

“爲什麼?”他一愣。

“我信你。”她甜甜地一笑,將三枚銀針從他手中奪走,扔回針盒之內:“你說你是爲了我好,你的話,我信!”

“荷衣,我正在犯糊塗……”

“那就讓我們繼續糊塗下去吧!”

“你……能不能不要象一隻壁虎?”

“我就是壁虎……”

他轉過頭去,發現朝陽剛剛升起,草露未晞,槐花灑滿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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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神記

寒冬夜行

車駛入狹窄彎曲的山道時,裹在皮襖之內的男孩子還沒有完全醒來,卻已在夢中聽見了簌簌的雪聲。他若醒得更早一些,也許可以發現黎明之前的雪是淡紫色的。天空淨如深海,地上的一切都成了海的倒影。凌晨的空氣寒徹胸腑,馬聲轔轔,在僵硬的耳膜中變得陌生而遙遠。如若此時撩開車簾,他會看見道路的兩旁幾乎全是十丈來高的赤松與冷杉,純白的枝椏舒展交錯,無拘無束地指向蒼穹,尤如盛夏中的道道閃電。在森冷的月光下晶瑩閃爍的,是水青樹與連香樹上殘留的葉子。上面也許記錄着這一年春風初度時第一抹陽光出現的情景,或是蝴蝶飛落掉下了花粉、獼猴跳過劃傷了葉脈、以及秋水上漲、山花凋零之類的消息。即便是積雪初晴天氣,馬車駛過的輕微震盪也會惹來一團繽紛亂雪。山巒黝黑如墨,巨獸般潛伏在樹林之後。空山中迴響着趕車人輕快的鞭聲。

半夢半醒之間,馬車忽然輕輕一跳,接着緩緩地停了下來,歪向一邊。他聽到沉睡中的母親驚醒過來,尖叫了一聲:“家貴!出了什麼事?”

“奶奶的!這路上幾時又多了一個水坑?孩兒他娘,我下去弄弄就好。” 母親的驚呼頓時被父親粗大沉悶,嗡嗡作響的嗓音淹沒了。

劉家貴脫下羊袍,挽起褲腿,毫不猶豫地跳進水坑。只聽得“喀嚓”一響,水面的薄冰破了個大洞,那水坑遠比他的想象要深出兩倍,頓時半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雙手搬住車輪,咬牙往上一頂。馬車動了一動,又落回原處。他連搬數次,都無法將車輪擡到坑外。一怒之下不由得衝着車廂一陣大吼:

“都給我滾下來!奶奶的!車都快翻了你們還坐在上頭!”

車裡人立時驚慌地扶着車沿,抖抖縮縮地跳下來。先下來的婦人英娘是個瘦削標緻的女人,車外的空氣比車內寒冷十倍,她只好先用圍巾捂住耳朵,再將車上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接下來。那男孩倒伶俐,只輕輕地扶了扶母親的手臂,自己一跳,跳到雪中。

“接着!”

男孩眼光一錯,手中已多了兩件父親的上衣。在坑中的人上身赤裸,下身溼透,黃裡透紅的肌膚在冰冷的冬夜冒着熱氣。他看見父親的雙眉已凝上了一層薄霜,粗壯的腿蹬住坑沿,手臂青筋暴露,猛一使力,肩頭的肌肉山巒般拱起。他幾乎將整個後車廂都擡了起來,那車子卻停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駿兒,拿着我的鞭子,去打一下馬。”他在水中高叫。

“爹,我……我不會。”男孩子瑟瑟縮縮地答道。

“蠢蛋,你二伯沒教你?”

“沒有。”男孩子一臉內疚地看着父親。

“那我們今天只怕就要凍死在這裡了!”劉家貴不懷好氣地哼了一聲,繼續用力推車。

男孩子咬着嘴脣想了一想,忽然將皮袍一脫,“撲通”一聲跳進水裡,道:“爹爹,我來幫你!”

“駿兒上來!”英娘搶到坑邊,一把拉住男孩子的手,使勁地將他往上拽。劉家貴卻一掌推開她的手,粗聲粗氣地道:“這是爺兒們的事,女人站一邊去。駿兒,好樣的!你來頂住車輪。奶奶的,凍死我啦,咱們先喝一口苞谷酒再說。”

他從坑邊的衣物裡翻出一個葫蘆遞給兒子。男孩子仰頭灌下一大口,土產的苞谷酒酒性濃烈,嗆得他涕淚交流。他卻不肯示弱,不等眼淚流出來,又強自灌下一大口。

“現在還冷麼?”劉家貴問道。

“……不冷冷冷冷冷……”他本想說不冷,可惜實在太冷,牙齒凍得咯咯直響,一連說出了十幾個“冷”字。若不是下半身已完全麻木,他整個人幾乎就要直挺挺地倒下去了。

“也許你喝得太少了,要不要再來一口?”水中男人神情粗獷,有些不滿意地看着這個凍得一臉青白,嘴脣發紫的男孩。他原本想說:“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早已經……”又覺得現在不是教訓人的時候。便將厚大的手掌往男孩的肩頭一按,彷彿要將發抖止住,道:“還冷麼?”

“爹爹不冷,我也不冷!”男孩子大聲道,生怕自己不信,又加了一句:“真的一點也不冷!”

“這纔是我劉家貴的兒了!以後無論遇到什麼難事,你只要想起這一夜,便沒有過不去的時候。用手頂住這裡!”

“爹爹,我……我的手發麻……”男孩子的話音裡已有些哭腔了。

“手發麻就用肩膀來頂。”父親無情的聲音再次響起。

兩人一起用力,劉家貴在空中甩了一記響鞭,兩匹雄駿的黑馬往前一探,車輪終於離開了水坑。兩人迅速從冰水中爬出來披上衣裳,又各喝了一大口酒,劉家貴抓起一團雪在兒子的雙手上用力地揉搓着,問道:“現在好些了麼?”

“痛!”男孩子皺着眉頭答道,感到腹中燃起了一團烈火。

“痛就是有感覺,上車去吧。”

“爹爹,我什麼時候纔會像你那樣不怕冷?”

“小子,這是你頭一次哪。再多幹幾回就好啦。”劉家貴摸了摸兒子的腦袋:“上車去罷,我們這就到家了。”

… …

雪地上的陽光十分刺眼,他踩着雪,跟着仙兒來到一個陌生的院子。仙兒穿着件繡着水仙花的新棉襖,胸前一個小小的圍兜,已被涎水溼透。她一點也不好看,眼睛極小,笑的時候就眯成一條縫。母親常說,仙兒出生時老天爺正巧打了一個盹,所以她的腦子不管用,長得也不像劉家任何一個人。單從五官上仔細琢磨也找不出一點與自己相似的地方。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兩顆虎牙凸出來,隨時隨地流露出嬰兒般稚嫩無知的樣子。

“記住,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弟弟。”一路上他不停地向她重複:“弟弟,弟弟,弟弟……”

“哥哥。”仙兒不爲所動,固執地叫他哥哥。

“你比我大四歲。”

“哥哥。”

“你爲什麼叫我哥哥?”

“哥哥。”

“好罷。”他嘆了一口氣,掏出水絹,替她擦了擦鼻涕。臨走時英娘給他帶了一大疊柔軟的手絹,就在路上已用掉了三條。仙兒不會控制自己身上流出的液體,她經常尿牀、尿褲子。她在哪裡都會做出令劉家丟臉的事情來。

父親告訴他,仙兒喜歡熱鬧,喜歡人多,喜歡和一羣小孩子們瘋鬧。“你跟着你姐姐玩兒,只要不讓她走丟就行。”

仙兒的眼光怯生生的,她不肯拉他的手,出了門就拔腿飛跑。他追上去,從懷裡掏出一顆糖塞進她的口裡。

她終於停下來,叫了他一聲哥哥。他趁機拉住了她的手又不敢抓得很緊。她不情願地拉着他往前走了幾柱香的功夫,停在一個有着碧油屏門的院子門口。

門內傳來孩子們嬉戲之聲。

他遲疑片刻,推開院門,頓時無數的雪球向他飛來。仙兒尖叫着奔了進去,他看見一羣孩子一面向她扔雪球,一面追着她大喊:“傻大來囉!傻大來囉!”

其中一個男孩子喝道:“傻大別動!”

仙兒立即站住,立時又有無數的雪球向她打去。她樂得咯咯直笑,過了一會兒,見雪球越來越密,又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傻大,我們把你堆成雪人,好不好?”另一個男孩子道:“你不是一直想玩雪人麼?這回我們堆個大的——”話音未落,一個黑影直衝過來,對着他的臉就是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接着一張憤怒的臉向他惡狠狠地喊道:

“別欺負我姐姐!”

被打的男孩高他一頭,中了一拳,身子只是晃了一晃,一怒之下冷不防抓住他的領子,將他踹倒在地,一條腿半跪在他的背上,道:“你是傻大的弟弟?”

“是!”男孩的手被擰着,痛得鑽心,卻拼命咬牙忍住。

“那你就是傻二!”

“我不是傻二,我叫劉駿。”

“傻大的弟弟就是傻二!”

“傻二!傻二!傻二!”一羣孩子拍着手圍着他叫起來,他怒氣沖天地翻了個身,朝着那個欺負他的人猛撲過去。

“打架囉!打架囉!大家快上呀!”男孩子們一擁而上,頓時疊成一個人堆,將他夾在當中,大家互相扭打起來。他感到有人擰他的耳朵,有人踢他的腿,他也擰別人的耳朵,也踢別人的腿,十來個男孩子壓在一處,二十條腿踢着雪花亂飛。他瞅空將身邊一個人的褲子撕了個大洞,又一拳打在別一個人的腰上,有一半的人嗷嗷亂叫。正鬧得翻天覆地,只聽得有人叫道:“快撤!有人來啦!”頓時,七八個小孩從人堆裡跳起來,跑得無影無蹤。劉駿身子一輕,低頭一看,只有一個小個子的男孩被他壓在身下,正使勁地拽着他的衣裳。他餘怒未消,對準他的鼻子“砰”的就是一拳。鮮紅的鼻血立時狂涌而出。那男孩怒道:“你幹麼打我的鼻子?”說罷,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他回手一拳,正捶在男孩子的臉上,這一回,他有些心虛,不敢用力,可那男孩子一張白皙的臉上卻出現了一塊烏紫。他扭住男孩子的頸子,騎在他身上,道:“說!下次還敢不敢欺負我姐姐了?”

“我沒欺負過你姐姐!”

“抵賴是不是?”他使勁擰他的手,男孩子痛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也不肯示弱,道:“我沒抵賴!”

“剛剛是不是你向我姐姐扔雪球?”

“什麼雪球?我剛出來。”

“你剛出來怎麼會被我壓在地上?”

“我也不知道。我看見有人打架就過來了。”

“你過來幹什麼?你湊什麼熱鬧?”

“我不知道你們在幹什麼,我只是喜歡打架而已。”男孩子道。

劉駿一聽,哭笑不得,連忙放開他:“那我剛纔豈不是白揍了你一頓?”

男孩還在不停地流着鼻血,便從懷裡掏出手絹將鼻子捂住。

“你的眼睛也腫了。”劉駿道。

“過幾天就會好的。”男孩子道。

“對不起,你若早些告訴我,我也不會打你的。”

“不要緊。我不是也把你的手咬破了?下次若還有架打,記得叫上我。”

那男孩子雖又瘦又小,卻是膚色白皙,模樣清秀,全身都裹在一件白色的狐袍子裡。

“我是新來的。”劉駿道。

“哦。”

“我叫劉駿。”

“我叫慕容子忻。”

“你的名字爲什麼那麼長?”

“不知道,你就叫我子忻好了。你從哪裡來?”

“我……我從鄉下來,是鄉下人。”

子忻覺得這句話很奇怪,道:“這裡就是鄉下。”

“我是說,我是山裡人。”他更正了一下。

“我也是山裡人,這裡的山很多的。”他接着又問,“你明天去不去家塾?”

“爹爹說要我去,不如咱們一起去吧。”

“好啊。”子忻點點頭,停頓片刻,忽然問道:“你識字麼?”

“不識。”

“我也不識。”他開始咬指甲。

劉駿問道:“你爲什麼還咬指甲?”

“我天生就喜歡咬。”

“起來罷,別老坐在雪地裡。”他道。

男孩子雙手在雪地裡一陣亂摸,摸出一對柺杖,慢吞吞的爬了起來。

“你的腿怎麼了?”

“我走路不是很方便。” 好像曾有一千個人問過同樣的問題,男孩子的臉上露出了不耐煩的神態。

“我來扶你一下吧?”

“不用。”

“下回若有人敢欺負你,只管來找我,我幫你打架。”看着男孩子一臉青紫,堵在鼻上的手絹又是一團殷紅,走起路來更是瘸得厲害,他頗感內疚。

“沒人欺負我,”慕容子忻道,“我很少出門。”

“那我去找我姐姐了。”

“再見。”男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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