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wing是電子科技品牌,它幾乎和爸爸的名字是同義詞。全世界從事這一行業的人大概只要一提到爸爸的名字,都可以說出個所以然。他在商務界創下了一個奇蹟,就是僅用一年時間就讓幾家大型軟件公司紛紛敗下陣來。也是僅用一年時間,將E-wing發展成跨國集團,擁有近十萬人高才員工。這些在外人看來都是極不可思議的,而爸爸說只要努力,沒什麼是不可能的。我相信這句話,更相信爸爸,他的三言兩語,經常被我奉爲聖經。爸爸創造這個奇蹟時,我纔剛剛出生,我就是見證者。後來,E-wing就像我一樣漸漸成長起來,這個比喻本體和喻體換一下會比較適合一點。但感覺都差不多了。

爸爸就是E-wing集團的總裁,身價過千億,敵對的公司就像時刻盯着你傷口的蚊子一樣多。我們一家人出門時都有保鏢跟着,甚至我上學時也不例外,這讓我在同學面前有點難堪。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帶保鏢到初中校園時,同學們都躲着我,背後偷着笑呢。我和朋友爲了躲開他們,惡作劇用噴水槍噴的他們全身溼透,他們都不吭聲。真像是木頭人,一點兒也不好玩。大概就是因爲這點,被爸爸看中了吧。

那次我和同學們一起去登山,我求爸爸別讓他們跟着我,可爸爸就是不答應。無論我走到哪裡他們都擦亮眼睛盯着,就連小便也不例外,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宿營時,大家都開始搭好帳篷,我就在一旁看着,他們熟練地準備好一個比其他同學大幾倍的帳篷。我玩笑道,我又不是怪獸,用得着這麼大的帳篷嗎還是給大象睡好了?到了睡覺的時間,我一個人待在這麼大的地方太不好玩了。就輕聲跑到同學的帳篷裡打遊戲,後來他們因爲找不到我,竟然動用了十幾架直升機。在夜空中精靈般滿山飛來飛去,超好笑的,最後好像是用定位系統找到我的。可他們仍然一點都沒有生氣,要是我早就辭職不幹了。

當然這件事打擾了所有的師生,同學們議論紛紜。就連老師都說,這樣實在是太誇張了,可爸爸認爲很有必要啊。爲了這事,老師找爸爸談了好幾次,爸爸都說這麼做沒錯啊,老師也只好無功而返。他每次出門也都是帶着保鏢的,而且保鏢佩戴的還有槍支,就只有那次沒有,而且還是我們全家出動。沒想到叔叔會預料的那麼準,他到底想做什麼,只是爲了爭奪E-wing的接班權?怎麼會這樣呢?

我正爲爸爸媽媽的葬禮擔心着,叔叔也決定舉行葬禮。葬禮是在一個會場舉行的,這天到場的人很多,大多都是爸爸媽媽的朋友和生意上的夥伴。他們圍成一個圈,爸爸媽媽就躺在圓圈中間。這是我第一次參加葬禮,但沒想到是爸爸媽媽的葬禮。我看着那些人,低頭默哀,不知有多少是真的傷心,是不是有人還在偷着笑。這讓我無法想像。一連串的繁瑣儀式過後,他們的身體被拉到了火葬場。

這些人都跟着去了,照舊圍成圈,我站在外圈。爸爸媽媽的身體被升降臺投進了烈火之中,那火劇烈地燒着,那麼理直氣壯。我看着那堆以爸爸媽媽的身體爲燃料的火,只燒出一縷縷青煙,再沒別的。淚水還未流出就被眼前的火燒至枯萎了,在最悲傷時忘記要掉。最後,火葬場的人遞給叔叔一個金屬箱子,裡面裝的就是爸爸媽媽的骨灰了吧。叔叔將骨灰下葬了,沒有立下碑文,他大概和我想的一樣,這就是爸爸媽媽平凡一生,轟轟烈烈不平凡的經歷最好的祭奠方式和結束方式。

事情還是會繼續的,爸爸不幸離世了,會給E-wing的運轉帶來重創,甚至是毀滅性的打擊。集團總裁的位置當然不能長時間閒置着,必須得有人接替才行。但E-wing集團只有爸爸一個股東,完全屬於私人財產,只能由親屬繼承。公司裡的人誰都沒有權利直接接管,除非有爸爸親手寫下的遺囑。

車禍發生一個星期後,法院也隨之開庭,討論E-wing集團的接班權。如果我在,當然非我莫屬,可叔叔卻理所當然地成了主角。爸爸的助手許哲叔叔知道叔叔根本沒有接管E-wing的能力,他會將公司搞的一團糟。許哲叔叔在公司的辦公樓和我家裡搜了幾遍,甚至連爸爸的日記都翻了出來,都沒有找到任何有價值的證據或類似於遺囑的的文字。我也不知道爸爸寫過什麼,他從未談及這件事。許哲叔叔在翻查日記的時候,我不小心看到了一段話:其實,我兒子需要的不是富有的爸爸這個短語的形容詞,而是後面的名詞。我寧願發再多的錢,也不想讓他失去笑容。但如果真的有不測……再後面的我就沒看到了。

法院的最後宣判,“經法院合議,對E-wing集團總裁接班權的宣判如下:E-wing集團總裁張林在事故中意外身亡,其妻子和兒子在事故中也雙雙離開人世。集團沒有副總裁且張先生在生前沒有立下遺囑將其財產交公或另人繼承,因此,根據遺產繼承法的相關規定。E-wing集團的最終接班權歸當事人張先生的弟弟張森所有,張林名下的所有資產都歸於張森,此宣告即時生效……”

叔叔一直低着頭看着桌面聽完了宣告,法官落錘退庭時,叔叔驚了一下才知道退庭了。他握着一支筆,在幾張紙上籤了字,寥寥幾筆,顯得那麼隨意。他也許不知道那其中的分量吧。永遠也搞不清楚,那其中的分量到底是什麼。我來告訴他,那是白手起家的艱辛;是同甘不共苦的擔負;是相濡以沫的大愛;是圓滿家庭的幸福一起鑄就的。可他能聽到嗎?他大概是被金錢塞住了耳朵吧,什麼時候才能掏出,聽到我說的話。回到家,他將那份判決書扔到地上上,然後直挺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電話像是有魔力一樣,只要叔叔一進門就一定會響起來。他這次沒有按免提,而是拿起電話,認真聽着電話裡的聲音。他的表情變得很凝重,眉毛鎖死了額頭,一定是不好的消息,不好的程度可見而知。他放下電話,嘴脣動了動說,“在我有能力得到E-wing的全部的時候,我不想只擁有它的部分。”

他這句話把我嚇了一跳,說完就將聽筒撂下了,看着我的身體說,“張航,你告訴我怎麼辦呢。你還那麼小……要不然我把你送到美國讀書?可惜,那裡沒有一個親人,人生地也生。哎,我也沒辦法,你在中國也是待不下去了,這個時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撿起那份扔到地上的判決書,一字一頓地看完了,然後自言自語地說,“接班權已經拿到了,可又能怎麼樣呢?”

我來了那麼多次,居然都沒有看到嬸嬸。我想,大概是叔叔拿到接班權成了大款,自己去環遊地球了。這誰也管不着,也懶得管。看到叔叔皺着眉頭,頓時我有幾分害怕,不知道他接下來會做些什麼。他真會將我送到瘋人院去嗎,我可是他的親侄子啊。一個能殺自己的親哥哥的人還能有什麼幹不出來的呢,我想着。他又拿出了那個皮箱,把我放了進去,拉上拉鍊,像是將一塊巧克力放進包裝紙那樣簡單。然後拿着箱子,走到了門前,他先是徘徊了一會兒,然後叫了計程車走了。

我尾隨其後,還好我不是跑着追的,半路上我居然發現了一個滑板,我可以碰到。我就踩在滑板上跟着那輛車,那車最後開到了護城河邊停下了。叔叔下了車,走下大路,到了河沿。平放下了手中的箱子,站在那裡望着護城河發呆了好久。我就站在路旁,看着他。他蹲下身子正對着皮箱,說了些話,只看到他在說,卻聽不到什麼。河邊風很大,颳得河面開始不平靜,波浪一圈圈襲來,打溼了河岸。天空也不安分地飄起幾片鉛雲,他看了看四周。河岸邊沒有一個人,只有遠處漂在河中的小舟。然後,做了一個我根本連想都不敢想的動作:將箱子扔到河中,而箱子裡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他有血緣關係的人。

扔下後,他並沒有就轉身離開,而是站在岸邊守着。箱子上的金屬片反射着太陽的光芒,可以清楚地看到箱子漂到了哪裡。皮箱的透氣口沒有被水淹沒,就在水中漂着,向河中心漂去。不知道皮箱能撐得了多久,我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是一種將生命維繫在一個皮箱之上的不安。風浪很大,皮箱在河中蕩着,像一隻孤獨的老人帆在與來勢洶涌的大海決鬥。不過結果不想都知道,最終一個風浪打來,箱子進了水,開始慢慢沉下去。我徹底絕望了,他真的那麼絕情,就這樣送我到天堂?可下一幕又是我沒料想到的,叔叔直接縱身跳進了護城河,遊向那個還未完全沉沒的箱子。

據我所知,叔叔不會游泳,聽爸爸說他還在水中救過叔叔一次呢。不知道後來叔叔有沒有學會,看他游泳的姿勢就知道沒有。他拼盡全力游到箱子旁,抓住了箱子,咬緊牙關往回遊,我能感覺得到,他使出了全力。因爲有風,箱子已漂流很遠了,而且護城河的水是流動的,深得可以淹沒一座樓房,他應該知道。雙輸的局面是誰都不希望看到的,他想救我,也要拼命保全自己。

他一手抓住箱子,只有另一隻手可以用,艱難地遊着。手臂離開水面時,會撩起無數的水珠。水珠在水面之上片刻徜徉,又摔進水裡,碎成了水霧,散射着好不容易從雲間透來的陽光。這個時候,箱子便是他最大的負擔,甚至撇開箱子他就能輕而易舉地回到岸上,可他沒有。加之,他穿的西服進水後,也將困難的絕對值增加了不少。他片刻不敢停歇,像一隻斷翅落水的水鳥在水中掙扎。

我就在岸邊,可我卻幫不了他。風捲起浪花,我雙手合十,禱告着:就算不是爲他,爲了我,也要幫幫他。這時,我看到從河遠處用來了幾艘白色快艇。可能是看到金屬片反射的光,知道這裡有人落水了吧。但看起來,似乎用不着了。叔叔終於撐到了岸邊,他用力將箱子甩上岸,我看到他青筋突起的胳膊。他喘了幾口氣才狼狽地爬上岸,剛一上來,就立刻打開了箱子,這時我全身已經溼透了。臉色慘白,連我自己看了都有點害怕,他將手放在我胸前,像是在試探我還有沒有氣息。

快艇才趕到這裡,聚成了一點,艇上有人大吼道,“還要不要幫忙?沒事吧。”

“謝謝不需要了。”叔叔說。我本以爲叔叔會不搭理他們。照相機的閃光燈閃了一下,不知是誰幹的。

這時,一輛計程車在路邊停了下來,快上車,叔叔沒有猶豫,抱着我奔向計程車。我看着車子遠去的背影才平靜下來,我聽到有人說:這張照片要是發出去,肯定掀起波瀾,E-wing集團總裁張森捨身救人,聽着多有震撼力。等着吧,明天肯定會上報紙頭條,我也可以得點兒稿費。聽到這話,我真想對說這話的人吐口水。我覺得好累啊,就坐到路邊四周除了這條大道,就只剩下一片澄澈的河水了。看得我頭有點痛,就閉上了眼睛休息了片刻,因爲我真的有點累了,這場遊戲,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過半。

現在幾乎所有人都已經知道我們一家在那場並非意外的意外事件中都離開了,因此他不能帶我去醫院。只是確定我還活着,便回了家。如果我真的沒氣了,可能他會把我當作垃圾扔進路邊的垃圾桶裡。他換上便服,也換了箱子,帶上了幾張紙和我就又出門了。這次出門他開的是自己的車,是他的新車。

我跟在後面,車子慢慢駛入城郊,接着出現在面前的就是一座樓房。直到走近,我纔看清上面寫着三個字:瘋人院。早料想是這樣的,他竟然會把我送到這種地方,虧他想得出來。真想踢他一腳,但現在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看情況了。另這棟樓房顯得很美的,不是旁邊鬱鬱蔥蔥的大樹,而是高出樓房很多的摩天輪。不過,看到這三個字感覺就全變了,就像吃牛排時發現盤中有一隻被切成兩半的死蒼蠅。

瘋人院門前鋪的是不同顏色的鵝卵石,陽光照耀下顯得格外光亮,它們長在水泥裡。有的不安分地跑出來了,似乎並不喜歡這種被踩在腳底下的感覺。仔細一看,才發現這些鵝卵石不是亂排列的,其中的白色鵝卵石拼出一副飛馬或天使的形象。它並不明顯,在這裡路過無數次的人大多也熟視無睹,不去深究它究竟是什麼了,我猜想。我很奇怪,這座瘋人院的設計者爲什麼要這樣呢,誰也解釋不清楚。

他拿下箱子,走過去叫門,院管發黑的嘴裡叼着一根不上牌的煙出來了,很不耐煩地吐到地上,開了門。邊開門還邊嘟囔着什麼,也聽不清楚,像是老子還在砸金花呢。他又矮又瘦,就只剩下一架骨頭和一張覆滿溝壑的皮。眼白是深灰色的,根本看不出他究竟在看什麼地方。頭髮剃得很短,臉上還有黑白不清的胡茬和鬍鬚上的飯漬。近看起來,根本不像美學上的人。一出來叔叔就遞上了一張支票,院管看得眼睛都快直了,眼珠跟着那張紙順時針轉了好幾圈,都沒暈。叔叔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後拿起院管的手,纔將支票塞到他滿是老繭的手裡。捧在手裡像是得了夜明珠一樣,臉上都開花了。

“這個箱子就寄存在你這裡,你可必須要給我保管好。他要是丟了,你就……聽到沒有?”叔叔說。

“知道知道,怎麼會弄丟呢,一定會好好的。”院管一臉堆着笑說。

“好了,剛剛給你的是酬金,如果你做得好,我會另給獎金的。一旦有任何情況,都必須第一時間向我彙報。記得,他想要的必須滿足,只要別讓他逃走。要我知道你虐待他,我絕不會輕饒你。”

“絕對不會,絕對不會,您就放心吧,我一定會擺平這件事的……”

叔叔對這種討好式的回話總是嗤之以鼻,我也是,恨不得將他一腳踹開才解氣。叔叔轉身坐上車,沒等院管說完話,車子便開動跑遠了,院管還是扯着嗓子說完了。陽光灑在箱子上,顯得非常刺眼,我突然感覺自己被光芒籠罩,不能動彈了。霎時間,我被吸回了自己的身體裡,可無論如何也動不了。只感覺自己是在身體裡睡着,睡着,一種被催眠被困的感覺,就像迪迦困在水晶繭裡,動彈不得。

“張航,張航。張航快醒醒,爸爸媽媽正在看着你呢。你一定要堅強,不能屈服啊,快點醒來。”我突然聽到一個不真實的聲音說,但那聲音就像不斷強大的力量將我叫醒。

我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牀上,還是在瘋人院的房間裡。立體的雕花天花板讓我感到有些眩暈,艾達奶奶他們都圍在牀邊。我將視線移到窗外,看初升的太陽光亮卻不刺眼的光芒。怎麼可能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呢,我有點懷疑現在還是在做夢,一直都沒醒過。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究竟什麼時候睡下的。

“小航,你醒了,醒了就好。該死的那幫人,怎麼那麼狠。”艾達奶奶看我醒來說。

“我還在瘋人院裡?我是怎麼進來的?”我仔細地打量着房間問。

“你一直都在瘋人院裡啊,我們也不知道你怎麼進來的。那天他們整修了這個房間,我們進來時,你就已經在牀上躺着了。不過沒關係,這次逃不出去,還有下次呢。”她說。

“張航哥哥,你沒事了吧?”小飛微笑着問道。

我搖搖頭,沒說什麼,我只是在奇怪我怎麼會做那樣的夢,讓我看到全過程。不,應該說是不完整的全過程。將我送到瘋人院後,叔叔又會做什麼呢,興許不是什麼好事。

小飛是瘋人院裡年紀最小的一個,比我小了幾歲。聽說他很小就被拋棄了,被艾達奶奶撿回來的,但他寧願相信自己是走丟的。後來和艾達奶奶一起進了瘋人院。艾達奶奶無奈道,在美國小孩像寶貝一樣被疼愛,可中國竟還有人把小孩像垃圾一樣扔掉,這太可怕了。我也是這麼覺得,只不過我沒這種經歷,也說不清。我曾問小飛要不要出去,他說他很想出去,很想出去玩一下樓旁的摩天輪。這是他趴在我耳朵上告訴我的,可能這是他很久以來的願望,那麼簡單,就在眼前,但卻遙不可及。也許,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失去曾經擁有的東西,而是明明擁有,卻只能遠遠看着,無法觸及。

人越是離開那浮華的世界,就越容易滿足。反之,中繁華世界的毒越深,慾望就會愈加膨脹。達到一種喪心病狂的地步,就像叔叔,不知道這麼說到底對不對。他現在真的已經擁有了E-wing的全部,可以顛覆風雨,但他失去的會更多。他完全在向着一條單向路走去,而走下去總會看到盡頭的萬丈懸崖,這就是遊戲。而在這種十三分無理的遊戲規則下,好人不會是一路平安的,但最後是平安的,我想。

院管一定會將這件事告訴叔叔的,而叔叔很可能派來更多的保鏢。到那時候,想逃出去,就比登天還難了。我這樣想着,下了牀,走到欄杆前,發現院管真的開着車離開了瘋人院。車子駛過的綠草地上留下兩條深色的車印,彎彎曲曲蔓延到了市中心。遠遠望去,車子在目及處的樓羣之中消失就像一隻孤獨的地鼠再次返回偌大的森林。想到森林,我在夢裡一直很恨這個詞,現在也是。這還是在我預料之中,可這次不像在夢裡那麼隨便了。不能隨意走動,不能讓別人看不見了,無奈。我轉過頭看了看那架摩天輪,還是原來的樣子,呆呆的,偶爾無力地轉上半圈,再停下。摩天輪轉到一定程度時,就再也輕快不起來了。而儘管它很久沒有玩,依然白得與天空極不相稱,構不成和美的畫面。

我突然想起還未完成的美術作業,不覺有點心酸。本來準備畫一幅摩天輪的,可剛畫到一半耐心就耗盡了,再也畫不下去。讓好朋友隨便替我畫了一幅,就湊合交了上去。沒想到老師一眼就看了出來,當即就將作業打了下來,要我重新完成。原來是我朋友畫了一幅和他的完全一模一樣的給了我,能不被發現嗎。我塗了很久,紙不知道扔了多少張,顏料也用得一乾二淨,就決定就算挨批,也不畫了。後來就叫上朋友一起去玩摩天輪了,本來那次的作業我很有信心拿到優秀的,可到現在也沒完成。

等離開了這裡,別說是摩天輪,宇宙飛船也可以玩啊,可到底該怎樣離開呢。那些會是真的嗎,爸爸媽媽怎麼可能就這樣丟下我不管呢,這不可能的。他們那麼愛我絕對不會丟下我的,我還要在他們身邊長大呢。不管怎麼像事實,但這始終都只是一場夢而已。他們一定還在等着我呢,也許早就已經準備好了晚餐,就等我玩了那麼久,晚上回家吃飯了。嗯,我一定要堅強,很快這一切都會過去。

我不能再這樣熬下去了,再這麼熬,就真的死定了,一定得想辦法離開。沒什麼能難得到我張航的,至少我有爸爸的遺傳。他能克服那麼大的困難,眼前的這些,都不算什麼,我可是張航啊。

“奶奶,你有什麼願望嗎,說不定我出去後能幫你完成呢。”艾達奶奶從身後走過來,我問道。

“願望?沒什麼,要是真的有,你也完成不了。”她說完,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不想找你的兒女嗎?說不定他們已經後悔那樣做了。”我說。

“我現在哪兒也不想去,後悔不後悔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人好好地活着就好,但願人長久吧。”她說。

她說這句話時,眼睛一直瞅着遠方,不知道是在看些什麼。這一刻,我又一次感受到王奶奶那種上帝般的博愛。她深深的眼洞中有一雙無比美麗的眼睛,但皺紋已經完全侵佔了她的臉,像一條條乳白的蠕蟲,顯得完整而清晰。如果世界是她的額頭,那麼額紋將就是那幅通向天堂的完整的路線圖。黃白的頭髮在風中飄啊飄,也許是在享受飄蕩在風中的意境,也許是無力地隨風搖擺。我更相信是前者。

“艾達奶奶,你能幫我嗎?我想逃出去,不,是走出去。”我深吸一口氣說。

“當然可以了,我很高興可以幫到你。但如果你能走,出去之後能不能將小飛也帶出去吧。他真的不能呆在這裡,現在應該在教室裡學習纔對啊。”她看着我說。

“嗯。可,就算能出去,小飛沒有爸爸媽媽,他該去什麼地方呢?”

“我哪也不去,就留下來陪奶奶。”小飛從後面躥出來,嬉笑着說道。

“小飛,聽奶奶說,你還小,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着你呢。你不能留在這個地方,你的未來在遠方。”奶奶說。她雙手搭在小飛肩膀上對視着小飛的眼睛認真地說完這些話。

小飛聽完後,笑容當即枯萎了,他沒再接話,執拗地掙脫艾達奶奶的手。然後跑回房間,坐在牆下,低下頭,安靜地落了幾滴淚。我慢步走過去,蹲下來,安慰了他幾句,但沒能奏效。

正說着,院管的車回來了,後面還跟了四輛灰色的車,上面有非常打眼的五個白色字母:E-wing。車子停到了院內,他們都下了車,二十個穿黑色衣服的人二字排開,站在院裡。叔叔也跟着來了,但他沒下車,透過車窗只能看到一個腦袋。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真有點大款的範。戴着墨鏡,嘴裡叼一支雪茄煙,猛地一吐,煙落到地上。我很想知道這時他的眼神裡,充塞着什麼?蔑視?猖狂?自負?看起來,他很有優越感,風光的背後,不是堅強,就是骯髒,他算是後者。

“這二十個人派給你,一定不能讓他逃出去。如果……沒有如果,不能讓他出去。我不希望聽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因爲它有可能引爆一顆能在瞬間毀滅這座城市所有文明的核彈,小心點兒吧。你們都聽着一旦發現張航逃跑,立即通知後援,我準備了數百架直升機等着呢。”叔叔對院管說。

“一定一定,我明白。”院管笑嘻嘻地答應了,那是硬撐出來的,很明顯。

我仔細瞅了瞅,叔叔又換了新車,一個跨國公司的總裁當然有能力一星期一輛車了。可爸爸最愛的那輛車卻用了一年多,就任他揮霍去吧,反正現在沒人能管得了。叔叔一調車頭,就開走了,車影像一條銀蛇。眨眼之間,就在視線之中消失了。院管站到他們面前,仰着頭看面前的二十個彪壯保鏢,看起來有點天淵的差別。他小聲地說些什麼,可我聽不太清楚。我想,以叔叔的忍耐力,不可能在我第n次逃跑未成功後原諒我。因此,他一定會安排那些人把我看得死死的,不允許我有任何動作。

“他們這是要幹什麼?”艾達奶奶指着站在院內的那羣人問道。

“當然是怕我在逃出去,派人來支援了,只不過用的招太狠了。”我輕描道。

“啊?這怎麼辦,這樣你就更不可能走掉了。”小飛說。

“沒關係,沒關係,會有辦法對付的。”我說。

“對了,我們可以幫你給那些人搗亂,他們就抓不住你了,你就可以趁亂逃出去。”小飛小聲說。

院管請那些人進了院管樓,我沒回小飛的話,就直接跑下了樓。那麼多階樓梯跑得我頭都有點暈,我搖搖腦袋,小聲跑向院管樓。他們在裡面談話,我躲在窗邊,探着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麼。透過紗窗,雖然他們有人身上噴了古龍水,但我還是能隱約聞到一股人渣味兒。他們說的聲音很雜亂,有些外地人的口音我完全聽不明白。聽完後,我剪切下這樣一段對話:

“這次,可再不能出什麼岔子了。要是再出什麼問題,火山就真要噴發了。”

“爲什麼啊?前幾次張總可沒發什麼火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聽說總裁的老婆最近因血癌死了。那病都已經好長時間了,之前沒錢,只能耗着了。現在有了錢,前天動化療時,突然就死了。總裁很惱火,不想將這個消息傳出去,就沒做什麼太大的動靜。而且他這幾天心情很不好。前幾天因爲一個女傭在他面前打破了一個玻璃杯,就將那個女傭打個半死。到醫院搶救才撿回一條命,然後給了些錢送她回了老家,這太可怕了。”

“這次可真得看好那小子了,不然我們就難熬了。爲這點事兒丟了工作,就太不值了。”

“是啊。我們把他用繩子捆起來怎麼樣,這樣不就跑不了了嗎?”

“開什麼玩笑?再怎麼說,人家也是E-wing的大少爺,父母在世的時候,咱敢動一下他嗎?張總也說過,就算他再怎麼不聽話,也不能動粗,一定要對他好一點兒。要是知道我們虐待他,就更不好過了。”

“也是噢,只能悠着點兒了。小心看着爲妙,這些天是不能放鬆了。”

“接了這活兒,就根本放鬆不了。”

“要真是這樣,我寧願不接,可張總給的數字實在太誘人了。哎!……”

“誰讓他現在是集團的總裁呢,要是咱們有那麼多資產就太好了。我簡直是在做夢啊。”

我沒再聽下去,轉身輕聲離開了,又跑上了樓到了我住的房間,開始策劃這場遊戲。我翻看抽屜,拿出幾張彩紙,寫上“必勝”兩個字,再折成飛機,從窗口飛了出去。它們像是沒有方向的向量,向天空慢慢延伸,一一飛出瘋人院。隨後我躺到牀上,閉上眼睛,瘋人院的模型就在腦海中呈現了。瘋人院很大,圍着主樓跑一圈大概劉翔都會累個半死。我想也沒人會試上一試,誰會閒着力氣沒處使呢。院牆外都是建院時挖的水塘,對着水塘扔一塊小石頭,濺起的水花像一條蛇從水裡躥出來。水塘裡種的有荷花和水仙,但水仙的戾氣被荷花的溫柔軟化了。院牆也很高,而且通電,他們不敢將電壓調的很高,傷了人他們要負全責的。這些對逃跑都不利,但只要出院牆,再遊過水塘,就一定能逃出去了。可有了那十個人,這些都沒那麼容易,但我不會輕易認輸的。因爲我叫張航,張航就是堅強的代名詞。

一聲爆破的聲音重敲了窗門,我起身走過去打開窗戶。原來是一個氣球在窗前破了,我撿起它拿在手裡細細端詳。這時,手掌上出現了泡泡樣流動的影子。擡起頭向上看,漫天飛舞的彩色氣球在空中寫滿快樂。他們在雲端跳動、在風中急轉;拖着長長的尾巴裊裊上升、到達一個無視滅亡的高度,墜落。我沒辦法將這一幕記錄下來,只能抓住每一秒好好欣賞這不久就會消失殆盡的畫面。

又到了公司的生日了吧,這事實上也是爸爸的生日,爸爸就是在自己生日的那天成立了E-wing。不過,這時說是公司的生日更適合吧。E-wing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舉辦這樣的活動,將無數的氣球放飛到天空中來慶賀週歲。一是爲了希望公司會有更好的業績,再者也是讓爸爸開心。在十二時後的十秒鐘內放一個氣球就可以得到一元錢。很多人都會早早準備好氣球,到點就放,得到不菲的數額。他們也是靠力氣賺錢,沒人會說什麼。往年都非常熱鬧,只有今年不是。也許只是感受不同而已,我看到的是悲傷,有人看到的或許是浪漫。但這更像是一場葬禮,而非一個生日宴會的開場。

最終,它們在這片看似毫無遮攔卻佈滿羅網的天空中消失了,徹徹底底,乾乾淨淨。與叔叔將原屬於我的東西剝奪得一乾二淨沒什麼兩樣,就連快樂都沒給我留下。現在看來,這更像是一場玩笑,天大的不顧後果的玩笑。此時,竟零星地下起了小雨,我想用手去接,可它們落入手掌後,便不見了。我知道,天也哭了,爲這場原本可以以喜劇結尾的悲劇而哭泣。在最悲慟的時候,是哭不出聲音的,因此天才落淚無聲。被雨水沖刷重塑的世界顯得親近清晰,我不該悲傷,不能枉費世界可以那麼美。

我待在窗前,眼前流動緩慢的時間,一下子就被更新成了下午。來到走廊,伏在欄杆上,眺望。

“小航,你今天晚上就離開吧。”艾達奶奶說,我點點頭。

“到天黑的時候,我們整樓人一起都從房間裡衝出來,在走廊亂竄。他們每層樓最多隻有兩個巡查人,不會那麼容易地發現你,你就趁亂逃出去。出不出得去就看你自己的了。”她說,“現在那二十個人不知道會被分到什麼地方,我們只能幫你到這種程度了,你見機行事吧。”

“我來掩護你,我們都是小孩,他們分不清的。”小飛睜大眼睛看着我說,好像要我快點答應。

“可是,一旦你被他們抓住,一定會受傷的。搞不好,連命都保不住。”我勉強地說,想嚇嚇他。

“我不怕。”他堅定地說。

“那…好吧。”我說,“不過,一定要儘可能地避免傷害,被抓後不要掙脫。”小飛使勁地點了點頭。

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我欠下了那麼多的債,不求償還的債。差一點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出來,我看了看遠方,喉嚨抽搐了一下。怕他們看見,我假裝咳了幾聲,看着遠方。眼睛鎖定了樓旁的那架摩天輪,我想,如果上到樓頂,跳到摩天輪上就行了。我緊緊地盯住摩天輪,生怕它一會兒就會自動消失。我數了數,摩天輪上有七十個座位,只要跳上一個座位就可以逃出去了。這樣算來,成功的機率大了不少。想着,現在就恨不得從這裡跳下去。可一切都在計劃之中,不能亂來的。我走回房間,艾達奶奶將此事逐層告知了所有人,所有人都願意幫我,我高興的快要飄起來。

“艾達奶奶,現在還早呢。我先休息一會兒,天黑纔有力氣跟他們鬥啊。”我說道。

“對對,你快去休息吧。”艾達奶奶說。說完帶着小飛要走出房間,我阻止了她。

“小飛。你能留下來陪我一會兒嗎?我想,和你聊會兒天。可以嗎?”

“當然。”小飛很高興地跑回來坐到牀上,牀將他彈了起來,他又小心地坐下,艾達奶奶笑着離開了。

大家就各回各自的房間了,小飛留下來陪我。我雖然在這裡待上一個星期了,但對這兒的人都不太熟悉。我不願意和別人多說一句話,他們也不敢靠近我,只有艾達奶奶使我感到這裡也有溫暖。小飛是我第二個熟悉的人,那時我問他想不想玩魔方,他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我聽了鼻子酸酸的,不知是什麼感覺。這裡禁錮了小孩的夢,是一種天大的遺憾,無法彌補的遺憾。因爲這,那次我出去逛街買了好多最新的玩具,有的甚至我都沒玩過。說要送給他的,可他看着都不去玩,只是說“這些玩具,昂貴的我都不敢碰”。他說這句話時,我鼻子又酸了一下,沒了知覺,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裡的人都很樸實善良,這是人性最本質的美,他們因爲離開社會,纔會回到這種美好。人類社會有了錢幣就有了無數的禍患,這是存在已久的潛規則。也許想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周敦頤口頭上一說而已,神人都不一定做到。爲什麼偏偏有些人會那麼喪失人性呢,大抵是爲了利益吧。

“小飛,等我出去了,我一定想辦法帶你離開這裡。”我說。

“可是,我能去哪呢。”他說,結束的語氣沒想讓人回答的意思。

“當然是到我家了……”我頓了一下,“我現在甚至不知道,要不要奪回E-wing集團的接班權了。”

“什麼接班權啊?”他問,我猛地意識到,連聲說,“哦,沒什麼,沒什麼,我亂說的。”

“其實,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想再回學校讀書,可是,沒辦法。也許,這就是上天的安排。我欠奶奶的太多了,只能陪在她身邊讓她不寂寞。”他深呼了一口氣說。

“回報她不一定非要陪在她身邊啊,至少出去後你還可以再來看她。”我安慰道。

“……”“小飛,我問你一個問題好不好?你說,什麼東西十年前沒有,而現在卻有了呢?……猜不到是吧,我來告訴你,是現在的我。怎麼?不好笑嗎?”我強作大笑,可小飛沒有一點反應。

說完這些話,我已是無言了,沒有說話,緊緊閉上了眼睛。太多的事情,消磨着我的外衣,我也快斑駁了。灰色的微笑,不管多麼逼真,都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感染力。再怎麼去做作,都沒有任何意義了。我不再去想任何事情,只管休息,先走出去纔是最重要的。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醒了過來,天已經快黑了。我走到艾達奶奶的房間,小飛還有其他幾個我不認識的人在裡面,他們圍在一塊兒,說着些什麼。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很嚴肅,像是在教堂聽神父的講義。

“小航啊,天都快黑了,我們隨時準備……”艾達奶奶見我走進來說,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