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噹、噹、噹”

又是連續三聲鐘鳴,遠處有鐘聲傳來,居住白馬寺五年之久,婉清已經很能理解寺內鐘聲的含義了。

可這鐘聲如雷也入不了婉清的耳,她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也無暇再想諸多雜亂事,全神貫注的看着正殿大佛。

再等一會,玄清將會從大佛旁的側門進來,成爲這滿堂袈裟中的一襲。

在一羣老和尚之中,這個英俊的青年分外奪目。不同於平常的初步武僧服,他今日換上了通紅的,繡着金線的口口。顯得法相莊嚴,再無一絲笑顏,肅穆如金剛。

老和尚們安坐之後,又衆多沙彌和僧人簇擁着行至大殿正中。

這場論佛從早晨到黃昏,婉清一直潛心在傾聽。論佛已經到了最後階段,紀菀看着小和尚舌戰羣僧,並不落下風,即使她是無信仰之人,依舊聽得津津有味。

直到他最後唸了一段法華經,這段經書混雜內裡念出,有撫慰傷痛、靜心凝神之功效,夕陽照在他身上,使得他整個人都沐浴在金光之下。

如神佛降世.…所有人都垂下了眼 。

大殿中央的蒲團上,跪坐的彷彿不在是一個和尚,而是顯現真身的菩薩,無七情六慾,僅剩下憐憫世間衆生的慈悲,不像是塵世中人。

只有婉清,一定要直視他。

明日就要啓程,離開白馬寺,婉清半夜睡不着,決定一探‘香閨’。

,連着許久都沒有下雨了,今夜卻突然下起了細細密密的小雨,彷彿是專爲了她送別的。玄清也沒有睡,正在房內敲打木魚,他的門大開着,像是一早就知道自己要來。

以和尚的功力,要發現一個妖力淺薄的女郎已經到來,自然不難,可他並沒有回過頭來。婉清就站在門口,沒有進門,輕聲問他:“和尚,你會跟我走嗎?”

和尚停下了。

“貧僧若不精通三藏,是不會出門遊歷的。

婉清來之前就曉得是這個結果了。

小和尚跟她走自然是最好的,可是小和尚不願意走,而她逼他跟着自己,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我知道了,"婉清輕輕的笑了,她於門前蒲團上坐下來,背對着和尚:“玄清,我睡不着,你念經給我聽罷!”

第二日玄清離去了,明慧纔打着哈欠裝作剛醒的樣子,淡淡的跟玄清道:“哪裡修行不是修行,怎麼不和人走呢?”

玄清端坐於堂前,法相莊嚴:“阿彌陀佛,師伯!我是抱起了女施主可是已經放下了。”

當事人無愧於心,是那日見着的人沒有真正放下,且滿心齷鹺。明慧愣了許久,才嘆息離去。

每個人的佛是不同的。明慧修佛,是望佛門恢復往日容光,信徒遍天下,爲此日日籌謀,做何等犧牲都是值得的。

玄清修佛,是在修心。

寺內樹木蔥蔥郁郁,景色多變,白馬寺的風景數十年如一日,這寺裡的人怱怱來來而他依舊在那。

婉清見到玄清的時候,他正在熬藥,那是爲山下耕種的農人們準備的。近來他研習醫術,爲人治病,偶爾能換來一些米糧蔬果,還給婉清送過一次至蘇州府。

那一段時間正逢她在蘇州跟在尊主身後學丹,許久沒有來白馬寺。婉清沒有打攪他,只是站在一旁靜靜的看着。

玄清身着白色袈裟,十五年過去了,卻依舊英挺俊秀,手上一串佛珠。他一步一步走過來,避開了地上散亂的物件和雜亂無序的人們,彷彿在莊嚴的菩薩面前,每一步都滿含經書奧義。

“玄清…”

和尚神色不變,待她站穩,雙手合十,慈眉善目,對着多年不見的婉清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不喜不怒,如此坦然。而見到故人,和尚已經沒有半分的波瀾,婉清這個特殊的存在,終於也泯然於衆生了。

玄清和尚,大約真是修成了佛。

故人相見,千言萬語說不出口,而婉清也只是淺淺的一聲嘆息。她已經是橫據一方的西北大妖,再激動再難過,也不會帶出情緒來,連一雙眸子都不會泄露心中所思所想的一絲一毫 。

玄清坐於桌前,在朦朧的日光下,他的情感不那麼自抑,真佛臉上也流露出一兩分人情味。

“女施主這些年可還好”

“聽你文縐縐的說話,總有些不習慣。”婉清天外飛來這一句,令和尚愣神。

可她只是抱怨一下而已,也沒有去看和尚此刻的模樣,無非是正經端坐而已。

他已修了一顆無瑕佛心,再與這紅塵沒有任何的瓜葛。婉清低着頭,小腳輕輕的踢動桌腳。

“那個……如果…”像是鼓足了勇氣,婉清猛然擡起頭來,卻看到了和尚平靜無波的眼……

“吶!我是說,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婉清慌亂的掩門而去。人生哪有一刻比如今還要慌亂呢!她竟沒有記得起這是自己的寢居,如今跑出來了,還怎麼回去。

她從窗戶看進去,看到了和尚的上半身,看到了他閉着的眼。還能怎麼辦呢?婉清已經不是當年初來乍到都小妖了,她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如此任性一次,已經夠了。她自嘲輕笑,去尋另一處廂房。

她沒有看到和尚睜開的眼,沒有看到他眼底的暗潮,沒有看到和尚置於桌下顫抖的手,亦沒有聽到和尚的呢喃----

"小薔薇啊……”

自婉清那次離去後,已經長居洛陽多年的玄清每年都會出遊,可是一定有兩個月是待在都城洛陽的,皇宮內爲他設有佛堂,他若回洛陽,必定是待在這個佛堂裡面。

щщщ¤тt kΛn¤¢ Ο 佛堂的沙彌發現,法師但凡在佛堂裡,無論寒暑,總要持掃帚去清掃佛前舍利塔,每日總有大半的時間耗在裡頭,妖族每有大事發生的時候,他更是半夜就上塔,整日的都呆在上頭。

沙彌估摸着----法師大約是在爲那個寺裡流傳着的西北王祈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沙彌亦成了遠近聞名的經藏法師,那一年玄清已經二百六十七歲了,身體還算健朗。他見到師傅忽的從舍利塔下來……心裡閃過些什麼,不一會兒,那西北女王果然前來。

婉清屏退了左右,她已經是割據一方的大妖了,所以早已不怕別人說閒話,可她還是吩咐讓大門開着。她爲妖,風流也就風流了,何苦污了這一世清修的和尚。

婉清:“我已感到大限將至,來和你道個別。”她說得雲淡風輕,甚至有些淡淡的解脫之意,和尚卻驚得微微抖了一下,婉清受了傷如今看東西已經看不甚清了,只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她來道別,也是有話要問他。

她問他:“你這一生,可圓滿?”

和尚沒有回答,他也問她:“你求的什麼?"

婉清既不圖生前富貴、又不圖子孫後代延綿無絕也。這樣無所求而耗盡畢生心血,求的什麼?

“成就太平盛世,全你教化世人之念想,願你佛心無暇,爲你鑄就三藏法師之聖明。”婉清平平穩穩的,這樣說。一字一句,皆跟他有關。

和尚靜默許久,緩緩道:“陛下,貧僧圓滿了。”

這一次踏入白馬寺,婉清有種奇妙的感覺。

大約是此生最後一回來這裡了。她不僅是來見一見玄清的,當然,這肯定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在每一個衍生世界,婉清永遠知道什麼最重要,但從不因此而忽視旅途中每一處的風景。對於她來說,在衍生世界的每一天,都是真實的人生 。

但更多的是爲了來圓自己的道心,她並不只有這一世,所以在她感覺要離開這方小世界時,纔會又回這個她初到異世時的故里,見一見在這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