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多謝你。若不是你, 我怕是要被煉成一灘污血,再無得見天日之時。
客氣了,互救而已。
閣下, 是域外來客嗎?
是的。
來此爲何?
尋人。
尋何人?
……不記得了。
他追着一個人而來, 在這裡轉生。卻因爲靈魂受損, 忘卻了最初來此的目的。雖然常常莫名的望着星空,不知所謂,但他在這個世界還是經歷了完整的人生。
當他老得要死的時候, 迴光返照,神臺清明,想起了一切。
他想起了自己是誰,從哪來,爲誰而來, 爲何而來。可惜他已經來不及再做任何事,這一世便這樣結束了。
第二世, 又是全新的人生。童年,長大, 娶妻, 生子。臨死時迴光返照, 想起前世因果。什麼都來不及了。
一世又一世, 每一次都是如此。
更糟糕的時,每一世,他都遺忘更多。漸漸的,他想不起來, 他追着來的那個人是誰,他又爲什麼會爲了那人不惜跨越世界的壁壘?最後,他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終於有一世,他幸運轉生成了一個修煉資質非常好的人,並踏上了修行大道。
當氣海構築了神臺,神臺上合出金丹,金丹碎裂成嬰,直到他終於步入了還虛境,由煉身進爲煉神。涵養自己陽神,使其歸於虛無,在虛無中,神魂深處的記憶復位,他終於在人生到達終結之前先一步想起了自己原來是域外來客。
可是一世又一世的轉生,終還是使他忘記了太多。
他追尋的那個人是誰?她的名字是……?
想不起來了啊……
記憶中最深刻的部分是“一定要找到她”和“一定要對她說”,說……說什麼呢?
雖然你說是互救,我卻不能不報答。你可有什麼所求嗎?那個被他救了的人問。
他沉默了許久,才問:閣下,可能修復我受損的魂魄?
啊……真不巧,那人攤手道,我的東西都被那個傢伙奪去了,你的魂魄需以養魂之物慢慢將養,只是我現在也是囊中空空。
他道:那便算了。
怎麼能算呢,那人道。不如這樣,你這副身體已經殘破至此,我給你做一副新的身體吧。
他於是同意了。
結果那人開始肢解他自己的身體。
他愕然:閣下?
沒關係,那人說,我這肉身與他糾纏太久,受他腐蝕太深,即將崩潰,已經再無法恢復,別浪費了一把好骨頭。我把我的骨給你,重造一具更結實的身體。
他於是親眼看着那人,剝自己的皮,割自己的肉,拆自己的骨。他陽神出竅,將自己的骨給他煉了一具新的、更強壯的身體。
他適應了新身體之後,低頭看了看。面無表情:你漏了點什麼。
噗……那人沒繃住,笑出聲來。
便是給你裝上,那人道,又有什麼用?你雖是生人魂魄,卻是傀儡之身,雖有七情,卻無六慾。
那人說的就是實情,他已經不再是人,不會再有人的慾望。他仰天長嘆,而後苦笑道,也罷,這大概就是……我應得的懲罰。
那人問:爲什麼這麼說呢?
他微怔:嗯?
你剛纔說“應有的懲罰”,是爲了什麼?那人好奇道。
他剛纔順嘴就那麼說了,現在讓他去追想,卻又是一片混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爲什麼?他做了什麼,才得此懲罰?他的心頭一片茫然。
算了,那人道,別去想了。你這種最是麻煩,因爲失卻的記憶,最容易混淆因果,亂了命線。
那人又問,看你神魂密實度,至少也是還虛境了,又如何落到這般倒黴的境地?
他苦笑;我在尋找我要找的那個人,誤入魔域,倒黴遇到魔君本尊,被抽了生魂,祭煉成傀儡之靈。若不是你封印他,我還無法獲得自由。
那人道:我封印了他,因而釋放了你,你得自由,故又能救了我。因與果,便是我,也無法完全理得清。
他道:所以我說是互救,閣下不必……
他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微微愣住。
那人問:怎了?
他澀然道:我不是這樣的人……我、我應該挾着這份恩情,與你討價還價,爭取最大的利益……對,我應該是這樣的人……
那人嘆息:你轉生太多世了……尋常人縱修煉至還虛,也不會復位前世記憶。但你是域外來客,能促使你作出穿越世界壁壘這等事的,必然是極強的執念。那是自域外帶來的執念,故此你才能復位前世記憶。轉生的那些世的記憶,雖然比不上你來到這世界之前的記憶強烈,卻必然已經影響了你。
所以,他還沒找到他必須找的人,就已經開始先失去自我了。
那到時候,他還能認出她來嗎?她又還能認出他來嗎?如果彼此再無法相認,就此擦肩而過,他來此,又有何意義呢?
他陷入了更深的茫然。
那個人問:你到底在此待了多久了?
他道:不知道,我失了自我意識,只是殺人的機器,並不知道時間流走了多少。
那人看着他,忽然道:我名長天,你知道我嗎?
他莫名,反問道:閣下很有名?
長天握拳抵脣,咴咴的笑。那種笑法,叫人很想打他兩巴掌。
不知道我啊,說明你真的在這裡很久了,長天說。這個人面露微笑,問:交個朋友怎麼樣?
他無語:閣下的人緣差到交不到朋友的程度了麼?
長天嘆道:當然不是啊。只是你沒法和仰望你的人做朋友。當所有人都仰望你的時候,你就一個朋友都沒有了。我的身邊有很多人愛我,我也愛他們所有人。但……
他微哂:意味着,你對每個人都薄情,乃至無情。
長天歡喜:看吧,我就知道跟你談得來。是啊,我愛所有人,就是因爲我沒法愛任何一個人。可是他們每個人,都把我的薄情當成大愛。都覺得,我理應如此。
他點頭:所以你沒有朋友,再合理不過了。
長天也點頭道:是啊。所以,交個朋友吧。
他於是道:好。
長天很是高興,道:你這麼痛快,我也不吝嗇了。你要找人,我給你卜算一下。
長天說着,就掐指卜算。
他連忙想阻止長天。他生前已經是還虛境的修士了,要想卜算他的命線,要付出的代價太大。這個新朋友肉身都已經潰散,骨頭都給了他,現在只剩下陽神。要是因爲爲了給他卜算,陽神也潰散了,就再無轉生之日了。
可長天速度極快,一掐指,就已經進入了卜算的境界了,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這場卜算比他預期的時間還要更長。這個能封印魔君的人,境界必然遠在還虛之上,卜算他一個還虛修士的命線,還要花這麼久的時間,出乎他的意料。
當這場卜算終於結束,長天再看向他,神色已經不一樣。
果然啊,長天嘆道,我就不會遇到完全沒有干係的人。
他問:怎解?
長天道:你我的命線,早在你穿過世界壁壘之時便已經糾纏在一處了。
他沉默了許久,問:是因爲我要找的那個人嗎?
長天用沉默回答。
他明明已經沒有肉體,沒有心臟,不知道爲何,卻能感受到心臟收縮般的難受和緊張。他問:她在哪?
長天道:她還沒到。
她還沒到,他後發,卻先至了。
他問他這個新朋友:她還要多久?
長天道:很久。
長天看着他笑,這個人總是能笑得讓他看了就想打他一頓。他忍不住問:爲何發笑?
長天又用他的拳抵住脣,用可惡的語氣道:我只是好奇,因爲時間實在太久……所以,當你終於尋到她的時候,你……還愛她嗎?
那些仰望長天,愛戀長天的人,一定不知道長天是個這麼可惡的傢伙吧。他沉默了一下,確認道:所以,我終究是可以尋到她的?
長天無奈道:是啊,大家的命線都纏到一塊去了,尋到,那是必然的。
他於是放心:那就好。
長天笑着嘆息,告訴他:我不能告訴你她什麼時候才能到。你知道的太多,恐會遭天道反噬。我只能告訴你,你一定會再遇到她的。
如果他這還虛境的人只是因爲知道了這些就會被反噬,那這個知道全部卻又不被反噬的人又是什麼境界呢?
他於是問:你到底是誰?
長天笑道:我是長天。
……
……
啊……好想揍這個叫長天的傢伙啊!
他們於是在這裡分手。分別時,長天喚住了他。
長天道:一般來說,我給出的東西,不會再收回。但剛纔卜算出來……我這副骨頭,搞不好以後還會收回來。
他問:之前,還是之後?
長天道:在你找到她之後。
他遂放下心來:可以。你需要了,便來找我索回吧。
長天看了他一會兒,問:找到她之後,要做什麼呢?
他被長天問得茫然了一陣,纔想起來:有話要對她說。
長天問:什麼話?
他道:必須對她說的話。
長天道:廢話!我問什麼話?
他只好承認:……我想不起來了。
長天又可惡的笑起來。他笑夠了,才道:其實很好猜,無非兩句話。我已經猜到你要說的是哪一句了。
他奇道:是什麼?
長天笑:不告訴你。
……
……
啊,還是好想揍這個傢伙啊!
最終沒揍,那個傢伙哪怕沒了肉身,只剩陽神,依然強得可怕。無法想象他全盛之時該有多強大。
但他得了長天的骨,也比從前強了許多。
他問:我要去尋她了。你呢?要入輪迴嗎?
長天道:不入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們於是在這裡分別。
長天說,到她來,還要很久。他以爲長天指的是幾百年,或者……一千年吧。那就已經是很久了。
直到他在世間徘徊四千年還沒遇到她,才知道長天說的“很久”是真的很久。久到讓他心灰意冷。若不是長天明確的告訴他,尋到她是“必然”,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下去,能不能不完全的失去自我。
他行走在世間,遇到很多麻煩。
他已經不再是人,只是個東西。他不是個普通的東西,他是個寶貝。很多人想得到他。
他後來把自己僞裝成了普通的傀儡,才消停了幾百年。可後來他遇到一個強者,終究還是被看破了。他曾經被魔君支配控制了連長天都認爲是“很長”的時間,再不想被任何別的人控制,喪失自我。
他最終在那個人的洞府裡將他殺死,可他也因此失去了行走世間的興趣。既然長天卜算說,他與她的重逢是必然。那也許,他根本不必到處去尋找。
他於是封印了那洞府,又封印了自己。他陷入黑暗中沉眠,希冀醒來時便能見到他尋找了幾生幾世的那個人。
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
他從沉眠中醒來。身邊詭異的空間感,讓他意識到自己身在一處壓縮空間中。按這世界的法則,他不算是活的生命,可以被收納到儲物空間裡去。
會醒過來,是因爲他那萬年前就已經不存在了的心臟又收縮得難受。他知道那其實只是他的神魂擬出來的感覺。他早就沒了肉身,不會痛,不會餓,不會冷,不會熱,不會……有慾望。
他在黑暗的空間中,感受到熟悉的感覺。
這是……誰的精神波?
他忘記了她是誰,忘記了她的模樣,忘記了她的名字。但當這精神波動觸及到他的時候,他便醒來了。
她……有危險!
他的胸口乍然爆裂,裡面的法陣機關和不知道誰嵌進去的六塊靈石都碎成了齏粉。那些粉塵如旋渦般旋轉,最後凝實成了新的法陣。
不需要靈石,自行吸收天地靈氣。
長天神君,親手所煉的法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