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由不用問,就知道黃書許了什麼願望。
黃書沒想到,自己許下的願望竟然成真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被這個願望折磨得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陸由琢磨着這個成語,“會不會太誇張了些,能夠聽見別人的心聲,怎麼也算不上什麼壞事呀。”
黃書將腦袋搖得撥浪鼓相仿:“一點也不誇張,陸小姐,你不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黃書剛剛擁有超能力的時候,覺得自己掌握了愛情密碼,必將在今後的相親路上所向披靡。
他利用聽來的“心聲”,今天捉弄這個,明天嘲笑那個,儼然以“上帝”自居。可等到這股新鮮勁過去,留下來的,卻是揮之不去、永無止境的煎熬。
首先要面對的,就是與他生活在一起的父母。
黃信雖然不務正業,但至少還算是合格的丈夫和父親。
可黃書卻發現,自己的父親滿口謊言,就連面對自己的老婆兒子,就算只涉及雞毛蒜皮的小事,他說出來的十句話裡起碼有九句半是假的。
隨着聆聽“心聲”越久,瞭解的“內幕”也就越多。
黃書終於瞭解到父親表裡不一的癥結所在,這個男人雖然一大把年紀了,卻始終爲自己曾經當過備胎的事耿耿於懷。
黃信明知女朋友愛過別的男人,投入自己的懷抱純屬賭氣,卻並不介意,一如既往地用愛發電,而且“舔到最後、應有盡有”。
但他怎麼也受不了,已經過去那麼多年,妻子心中仍然惦記着別的男人。
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孩子的年齡越來越大。再說他自己也捨不得放手,只能就這樣湊合着過唄。
黃信畢生致力於做媒,何嘗不是一種“移情”的手段,他覺得自己的婚姻徹底失敗,所以想要盡力促成別人獲得圓滿。
黃書可以理解父親的掩耳盜鈴,卻無法理解母親的李代桃僵。
母親原本有一段很美好的愛情,已經談婚論嫁,後來卻被第三者插足。第三者是一名醫生,婦產科從業,有沒有覺得很眼熟。
黃書從小到大的遭遇,甚至走到今天這一步,原來早在出生前就埋下了伏筆。
他至今也沒想明白,自己究竟是母親的替身,還是那個第三者的替身。
家裡亂成了一鍋粥,外面更是好像變了一個世界。
黃書開車駛出小區,習慣性向值班的保安打招呼。
保安表面上熱情迴應,心裡卻說,“能開這麼好的車,不就是因爲投了個好胎嗎,還裝模作樣地炫耀,我呸呸呸。”
黃書來到艾爾諾醫院,從科室下屬手裡接過今天的日程安排,調整了幾個手術的順序,要求以後多加註意,一定要結合實際。
下屬表面上恭恭敬敬,心理卻說,“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這下好了,你隨手那麼一改,我收的紅包就吐出去,真是倒黴到姥姥家了。”
黃書走進病房,詢問了幾句病人的情況,向家屬交代了兩句應該怎麼照顧。
家屬表面上滿口答應,心裡卻說,“就這老不死的,聞着比糞坑還臭,讓我每天給他擦洗三次,簡直癡心妄想。”
黃書對躺在手術檯上的病人說:“就當睡了一覺,覺醒就沒事了。”
病人口頭上千恩萬謝,心裡卻說,“醫生這麼年輕,也不知道靠不靠譜。沒收紅包,會不會是嫌少?老天保佑,千萬可別留在什麼針頭線腦的在我肚子裡。”
黃書對圍在護士站裡護士說:“工作時間不要聊天,病人需要安靜的環境。”
護士口頭上再三檢討,心裡卻說,“就你知道病人需要安靜?那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照顧病人的護士心情也很重要?道貌岸然的,看着就反胃。”
黃書在食堂吃飯,原來這裡雖然人多,但很安靜,很少大聲說話。
現在雖然也沒人說話,但嘈雜的心聲就好像菜市場的喧譁,讓黃書苦不堪言。
“打菜的阿姨是不是得過小兒麻痹症,怎麼抖個沒完沒了。”
“心肺科新來的醫生好帥,一定要趕在那羣小浪蹄子前面將他弄到手。”
“這個月工資又被扣了一半……天殺的主任,你小心出門被車撞。”
“周小姐有什麼了不起的,還不是有個好爹,說不定是乾爹呢,呵呵。”
“家屬放棄治療了,可病人覺得自己還能再搶救,我該怎麼辦纔好啊。”
“糟了個大糕,剛纔換藥的時候好像忘記放安定了,不會有人發現吧。”
“聽說黃醫生相親又失敗了,差不多五十多次了吧,真是可喜可賀。誰讓你學歷那麼高,看着就氣人,活該找不到老婆,打一輩子光棍!”
黃書就算離開了醫院,也不過是從一個菜市場,走進一個火車站。
“爸爸竟然有外遇了,怎麼辦,要不要告訴媽媽?”
“怎麼走哪兒都能遇到這個掃把星,千萬別被她看上我新交的男朋友。”
“我要報仇,血債必須用血來償還!”
“弟弟,你可不要怪我,姐姐都是爲了你好。”
“現在的老年人身強體健,我卻只能灰溜溜地給他們讓位子,真不甘心。”
“扶還是不扶啊,算了,這個選擇題還是交給有錢人吧。”
“老天保佑,可千萬別再問我什麼她與我媽同時掉進水裡先救誰的問題了,這不跟問保大還是保小一樣可笑嗎。”
黃書活在這樣的世界裡,幾乎沒有一刻安寧,早就覺得生無可戀。
他查閱了無以數計的文獻資料,也沒找到任何關於自身這種超能力的原由。如果告訴父母的話,肯定會被認爲是腦子有毛病。
再這樣下去,怕不是要瘋了。
陸由忽然想到了三花精神病院裡的那個靈魂畫家。
黃書繼續講述自己的“悲慘”遭遇:“有個姓呂的女士專門測量過,我這個能力的有效半徑是十米。也就是說,我周圍方圓十米的範圍內,沒有任何‘靜土’可言。大家的心聲,就好像是一陣又一陣的吶喊,讓我心力俱疲。後來我實在沒辦法,只好託人弄了點可以麻痹感知的精神類藥物,像GHB什麼的。”
他指了指擺在方向盤旁邊的香菸:“我將這些藥物添加在了香菸裡,不用點燃,只需輕輕吸一口,就可以暫時擺脫那些歇斯底里的吶喊。”
陸由這才明白黃書爲何總是叼着一根沒有點燃的香菸。
“GHB可不是什麼正經東西,對你的身體恐怕有害無益。”
黃書苦笑:“豈止是有害,長期服用還會影響中樞神經,飲鴆止渴罷了。不過現在好啦,我遇到了你,再也不需要它了。”
陸由想了想,說:“你聽不見我的心聲,怎麼知道我現在有沒有在心裡罵你?”
黃書並不在乎:“罵就罵吧,說我是神經病無所謂。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當一隻鴕鳥。”
陸由說:“有沒有想過,你的超能力其實可以用來幫助別人。”
黃書的確沒有想過,自嘲道:“我自己都需要別人來幫助呢,呵呵。”
陸由說:“我認識幾個朋友,他們和你一樣身懷超能力。剛纔你提到姓呂的女士,就是其中一員。我們在婚姻登記處工作,利用超能力幫助別人解決感情問題,你也可以加入。”
黃書有些興奮:“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加入你們嗎?”
陸由說:“歡迎之至。”
黃書將車穩穩地停在距離三朵曼珠沙華不到半米的位置,擡起手腕一看時間,笑道:“現在是九點四十一分,剛好用了半個小時,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
陸由拿出手機,似乎準備登陸彷徨平臺開始直播:“等會兒我們會遇到一個‘病人’,我會問他幾個問題,你在旁邊幫我聽聽,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黃書比了個OK的手勢:“這次小試牛刀,就當時我入夥的投名狀吧。”
黑暗中忽然走出來一個人,寒眉冷目,好像黃書欠他很多錢。
李時真。
他冷冷地說:“我不同意。”
三花精神病院,院長辦公室。
高遠坐在院長對面,表情嚴肅,直呼胡鬧。
他的手機屏幕顯示着“正道的光”直播間,“三花精神病院”的牌子就在眼前,右上角的時間是二十二點十一分,主播由由準時開始了她的冒險。
院長給高遠的杯子裡添了茶:“高區長,請您放一萬個心,我們這裡安保措施嚴密,她進不來的。”
高遠看見直播畫面中出現的李時真,不由得緊皺眉頭:“她不是號召了附近的粉絲一起過來嗎,那麼多人你擋得住嗎?唉,你是不知道現在的維穩工作有多麼難做。”
院長也有些擔憂:“那怎麼辦?”
高遠一拳擊在桌子上:“將12號病人轉移,送到隔壁市的青山病院,我現在就聯繫那邊。”
院長鬆了口氣:“這感情好,我馬上安排,從後門走。”
安保人員簇擁着不明真相的陸巡被從後門離開,還沒來得及上車。
高遠忽然發現陸巡不見了,真就眨眼的功夫,這麼大一個活人竟然從這麼多雙眼睛底下消失無蹤。
解釋只有一個,時間被暫停了。
不遠處的山坡後面,聚集着四個人。
陸巡剛準備上車,眼前一花,竟然瞬移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正要大聲呼喊,嘴巴卻被人捂住了。
李時真低聲說了一句得罪,然後催促陸由快點問問題。
陸由提醒黃書準備好,自己則看着陸巡的眼睛,接連問了三個問題。
“你爲什麼要離開我和媽媽?你這些年去哪裡了?你爲什麼不願意回答的問題?”
如果有第五個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會笑話說,你們捂住了陸巡的嘴巴,還怪別人不願意回答問題,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事實並非如此。
陸由很清楚,陸巡根本就不會回答自己的問題,反而會引來安保人員,所以乾脆捂住他的嘴,反正有黃書可以聆聽心聲。
黃書表情古怪,沒有先前那種躍躍欲試的衝動。
他忽然握緊雙拳,朝着自己兩邊的太陽穴猛擊三下,困惑地搖頭。
“我什麼也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