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言當時的暈倒並不完全是假裝——她太激動了,想不到用不着她自己動手,溫飛衡這麼快就又送了一樣把柄過來,還是天大的把柄!自然了,她也悄悄爲那死去的人默哀,可是照胡氏的描述來看,那趙羅成大概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只能算狗咬狗,她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了。
玉言料想得不錯,胡氏的嘴太敞,老夫人很快就知道了。她先是暈倒——自然了,老夫人的分量不可同日而語,府中幾乎大亂,好不容易救治過來,她已經臥倒在牀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衆人只得勉力安慰她,告訴她事情還沒壞到難以挽回的程度。
溫平候再怎麼不喜歡這個兒子,那也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着溫飛衡死去,便千方百計找關係,託人在衙門裡疏通,務求保住兒子一條小命。
當然,玉言也不會坐視不理。她暗中遞書信給寧澄江,請他在這件事上施壓。寧澄江說了要幫她,就一定會做到。他亦暗中煽動趙員外一家,讓他們只管告去,鬧得越大越好,定將爲他們討個公道。
溫平候爲這件事弄得焦頭爛額,趙員外那邊不肯撒手,定要溫飛衡以命相償。溫家雖然勢大,這裡是天子腳下,凡事得講個理字,不好使弄強權。
事情遲遲沒有進展,溫飛衡卻待不下去了,幾番託人送信過來,讓救他出去,甚至還試圖越獄,虧得獄卒發現得及時,沒有成功。
溫平候聽了險些沒給氣死,“這不肖的東西,自己無能,連累我們溫家爲他受苦。他有膽子殺人,有膽子越獄,頂好有膽子自己承擔,老子沒工夫理這些閒事了,要殺要剮都由他去吧!”行伍出身的人,一到動了真怒,嘴裡便容易迸出髒話。
他這話傳到老夫人耳裡,老夫人嚇得魂飛魄散,忙遣人喚他過去,“你連你的兒子都不肯搭救,不如把我這老婆子一併勒死了好,省得我們惹你生氣!”
溫平候忙陪笑道:“母親說哪裡話,您是我生母,往日對兒子也極好,兒子怎麼會不孝順您呢!”他頓了頓,道:“可是衡兒這東西實在不肖,一而再、再而三地惹出大事,我能搭救他一時,救不了他一世!若還這樣下去,咱們溫家遲早得毀在他手上!”
老夫人直問到他臉上去,“那你就放着不管哪?衡兒他再不肖,也是咱們溫家的骨血,你的親生骨肉!俗話說得好,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倒忍心親手把你的兒子送上斷頭臺?哦,我倒忘了,你原是打戰場上走過的,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手上也很沾了幾條人命,也不在乎多一條。倒是我老婆子,一輩子老老實實,連只雞也沒殺過,難怪見不得血腥。今兒我把話撂在這裡,你要衡兒去送死也容易,把我這條老命也拿去,免得我睡裡夢裡也不安穩!”
老夫人從來不曾說過這樣多的話,她年邁的人,經過這一番長篇大論,已是有些力不從心,扶着柺杖大口大口地喘氣。早有小鬟端了一杯溫水過來,她也不肯飲下,單等着溫平候的答覆。
溫平候如何敢不答應?老夫人以命相搏,今兒他應了溫飛衡的死罪,明兒老夫人就敢吊死在房樑上。他只得勉強笑道:“母親切勿心急,衡兒是我的親兒子,我怎會放任不管,定當竭盡全力救他就是了。”
老夫人的臉色沉鬱得像山雨欲來的天氣,她老實不客氣地說:“不是盡力,是一定要做到。”
“是。”溫平候嚥下一口冤氣,無奈地點了點頭。
這邊廂溫平候有所作爲,那邊廂寧澄江也傳來了消息,說趙員外也有所鬆動了。雖然他爲兒子的死傷心,可他的兒子並不少,也不止這一個。再加上溫府這邊勢力強大,軟硬兼施,先是威脅,又許以高官厚祿。趙員外雖然家財萬貫,一生最恨的就是沒混個像樣的職位,如今有機會平步青雲,他自然不肯放棄。
寧澄□□人談了幾次,趙員外的態度卻一次比一次動搖,眼看着就要撤訴了。他又不能親自出面,爲怕暴露身份,只好這樣僵着。
玉言聽了這些話,便知道事情不可轉圜,但她也不能責怪寧澄江,她知道寧澄江真的已經盡全力了。只怪溫府勢大,趙員外親情也太淡薄,世道如此,不是她能改變的。
道理很明白,玉言卻仍覺得胸口悶悶的不舒服,彷彿吞了一隻蒼蠅,噁心得說不出話來。看樣子此番無法置溫飛衡於死地了,可是她不願意讓這家人這樣快活,總得鬧一鬧才甘心。
當晚,夜深人靜之時,文墨從睡夢中驚醒,悄悄推醒身邊的綠雲:“我肚子有些不舒服,想去外面解個手,你陪我去吧!”
綠雲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你自己去吧,又拉我做什麼?”
“外頭烏漆嘛黑的,我膽子小,一個人不敢去,”文墨嗔道,“你這小蹄子,虧我往日對你那麼好,叫你陪我走幾步路就累着你了?”
綠雲無法,只得披衣起來,陪着她一同出去。
經過玉言房外,只見裡頭漆黑一片,一絲亮光也無,綠雲咦道:“小姐今日睡得倒早。”
一番話引起文墨的疑心,“不對,小姐慣常遲睡,往常這時候都還點着燈呢,今兒這是怎麼回事?”
“你管那!小姐今兒不是還特意吩咐了,說晚上不需要人上夜,所以你纔來跟我擠牀鋪的嘛,說不定她就想早點休息呢!”
文墨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我怎麼覺得有點奇怪?咱們還是過去瞧瞧吧。”她也顧不得肚子了,徑自跑過去,敲了敲門。綠雲無法,只得跟上去,一面小聲喊道:“你也太多心了,咱們這深宅大院的,能出什麼事!萬一把小姐吵醒了就不好了。”
文墨不聽,仍舊砰砰敲門,並且喚了兩聲。
沒有人應。
這下連綠雲也覺得奇怪了,“小姐一向淺眠,沒理由聽不見呀?”
“你也覺出不對了,是嗎?”文墨繼續喚了幾聲,依舊沒有人回答。她心中着急,索性推門進去,卻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瞧不見。
“小姐,小姐!”文墨一邊喚着,一邊摸索着朝牀邊走去,她伸手一探,卻是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玉言不在牀上。
綠雲沒有她那麼好的定位能力,在房中焦急地打着旋子,她忽然感覺頭部觸着了什麼硬物,試探着摸去,卻彷彿是一隻繡鞋,裡頭還套着一隻腳……她“哇”地一聲大叫起來。
“怎麼了?”文墨循聲而來,一邊將手上的燭臺點亮。
綠雲顫抖着指了指頭上,文墨擡頭望去,只見一條白綾高高地從房樑上垂下來,上面掛着一個人形,熟悉的衣裳,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面容——是玉言。
文墨手中的燭臺砰然掉到地上,燭火閃了閃,好在沒滅。這一聲驚醒了文墨,她連忙抱着玉言的腳,努力將她放下來,伸手探了探鼻息,還好,還有氣。而綠雲也匆匆忙忙跑到門外,大聲叫喊道:“不好了,少夫人自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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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言是含着薑湯醒來的,文墨正一勺一勺地將滾熱的紅糖薑汁往她嘴裡灌,沒喝進去的灑了一領紟,她也不覺得。
溫夫人在她牀前垂淚,“傻孩子,你怎麼可以做出這種傻事呢!”
靜宜亦擔憂地望着她,“嫂嫂,你也太糊塗了!”
玉言臉色慘白,神情悽楚地道:“相公犯了這樣的事,眼看是活不成了,我身爲他的妻子,留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不如也隨他去了,也好跟他做個伴……”
“傻孩子,原來你擔心的是這個,我且告訴你,衡兒他一定會沒事的,老爺已經想了法子,咱們安心等消息就是。”
“果真嗎?”玉言激動地拉着溫夫人的手。
“自然,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你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調養,別的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管,咱們總能渡過這一關的。”
溫夫人說罷,拍了拍她的手,同靜宜一起離去。她們一走,玉言臉上悽婉的神情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罕見的狠厲。今兒的事,純粹是爲了撇清嫌疑,證明她與此事毫無瓜葛。至於尋死,哼!在溫飛衡命喪黃泉之前,她絕不肯乖乖赴死。
溫府的手段不消說是好的,衙門裡不久就修改了供詞,說溫飛衡並非蓄意謀殺,只是酒醉之下一時失誤,而趙員外那邊得了好處,也撤銷了訴訟,官府便簡單地判了個誤傷致死,關了一段時間便放出了,只以賠償了事。
溫飛衡是在七月上旬回來的。他回來那日,溫平候吩咐將府裡的前後院門都關住,不許他進來。溫飛衡倒也識趣,老老實實地跪在府門外,任憑外頭人來人往,一動也不動。
也是天可憐見。本來好好的晴天,忽然下起雨來,先是濛濛的細雨,繼而雷聲大作,那雨點兒便似黃豆般打下來,將溫飛衡淋得透溼。他也不知道找個地方躲避,仍是直愣愣地跪在暴雨中,沖刷得面目一片模糊,那情景甚是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