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避雨
孟棋楠看見她不覺愣住,耳畔久久迴盪着那句“棋楠”。
難道這地方還有人認得她?
“快起來啦,丟人現眼的。”
倒是團圓看孟棋楠傻乎乎的睡在地上,像個泥人兒般邋遢,便嫌惡地拿腳踢她趕緊起來,接着扮出一副乖巧伶俐的小孩兒樣子,過去同那美婦人說話。
“打攪貴府清靜了,還請夫人見諒。我們路經此地碰上大雨,不知能否到府上避一避?她衣裳溼了,借個爐子給烘一下可好?”
小妮子一番話說得動聽體面,嫩聲嫩氣聽起來可憐兮兮的,饒是孟棋楠也爲之讚歎。不愧是她娘,從小就擅長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表裡不一口是心非欺上瞞下!
那鄉村婦人聞言微笑,側過身子讓開路:“進來吧。”
團圓纔不管孟棋楠,率先興沖沖進屋子躲雨去了,只剩下美婦人站在門口招手:“姑娘不進來麼?”孟棋楠一身狼狽地爬起來,也走進了院子。美婦人笑盈盈關上門,轉身跟了上去。
院子裡的狗舍裡蹲着兩條體型龐大的犬兒,一黑一黃。犬兒看見陌生人進來頓時站立,張着嘴喉嚨嗚嗚,隨時做攻擊狀。美婦人聞聲擡手壓了壓,犬兒纔沒有衝出籠舍,而是重新趴了下去。孟棋楠不經意間回頭,這才發覺美婦人走動的時候總是要先聽聽,然後才邁腳。原來是個盲女。
“你……”孟棋楠張開五指在美婦人眼前晃了晃,詢問的話還沒出口,美婦人已經道:“我看不見。”孟棋楠聞言有些尷尬,不自在摸了摸鼻尖,只聽美婦人又道:“我可以聽見,還可以聞到。”口氣十分從容。
孟棋楠一見她就覺得似曾相識,有種莫名的親切感,於是便問:“你認得寡……我麼?”美婦人搖頭:“我與姑娘素不相識。”孟棋楠納悶:“那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就叫棋楠。”
美婦人笑了:“我是聞到了棋楠香的味道,姑娘身上有此香做成的物件吧?”
孟棋楠擡起手腕,一串類似念珠的東西系在上面。自從她醒了此物就在腕上,她也沒往心裡去,只道是肉身郡主的飾物,而且珠子不知是用什麼繩子串的,竟然箍得十分之緊,她取過幾次都沒取下來,所以就由着它去了。現在被美婦人一說,孟棋楠湊近珠子聞了聞,果真嗅到清涼香甜的味道。
“棋楠伽藍,姑娘乃是有佛緣之人呢。”美婦人談吐得體話帶禪機,倒是不像鄉野村婦。她輕車熟路走到門口,熟稔挑起簾子:“姑娘裡面坐,我去沏壺熱茶給你們暖身子。”
孟棋楠打量着簡陋的屋子,看不到奢靡的器具陳設,但是傢什齊全窗幾整潔,不論是榻幾還是圓凳,都被打磨得光滑平整,散發出新簇木料獨有的清香。孟棋楠睜大眼好奇地看着周遭,發現針線簍子裡有件未做完的男人衣裳,還有雙孩童穿的布鞋。
原來是一家三口。孟棋楠揣測幾分,一回頭看見團圓也瞪着眼看來看去,不覺笑着去捏小妮子的臉:“看什麼這麼起勁?”團圓憤憤把頭一扭:“你管我!”孟棋楠腆着臉笑嘻嘻道:“寡人不是關心你麼,孃親。”
又招來團圓一記恨眼,這時美婦人走進來,給一大一小倒上熱茶,還拿了套乾淨布衣給孟棋楠換,交接時她摸到孟棋楠袖口的絲繡,道:“是我的舊衣裳,不比姑娘身上綺羅精貴,別嫌棄。”孟棋楠趕緊擺手:“夫人說哪裡話!我怎麼會嫌棄,夫人好心收留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孟棋楠進裡屋換衣裳,團圓留在外頭跟美婦人說話。美婦人抓了碟蜜餞果子給團圓當零嘴,自己做起針線來。別看她眼睛不方便,指間繡針卻像自己長了眼睛一般,在布料上靈活翻梭,留下一排細密針腳。
團圓看得張大了嘴,崇拜道:“姨姨你好厲害,眼見看不見卻什麼都會。”
美婦人不介她童言無忌,笑道:“做慣了也就沒什麼。小姑娘你幾歲了?”
團圓月亮般的眸子彎起,伸出一個手掌:“五歲,我屬豬的。”
“比我兒子小一歲。”美婦人循着聲音去摸了摸團圓的腦袋,碰到雙鴉髻上的東珠飾帶,“生得真是好呢……你們是京城來的吧,裡面那位是你姐姐?”
團圓並不抗拒她的觸摸,只是驚奇:“她是我表姨母,腦子被撞壞了說話瘋瘋癲癲的,您別理她。姨姨,您怎麼知道我們是京裡來的?”
美婦人淺淺一笑:“隨口猜猜罷了。”
“娘!”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在院子外頭高喊,然後犬兒也紛紛吠了起來。美婦人放下手中針線,眉角流露甜蜜:“我相公他們回來了。”
孟棋楠也聽見了外頭響動,她換好衣裳出來,恰好碰到美婦人的相公兒子進門。孟棋楠眼皮一擡,綠光大盛。
美男子啊美男子!
美婦人的相公一身青衫,鬢髮被雨水淋溼了,正彎腰任妻子揩去水珠。他含情脈脈地看着美婦人,桃花般的眸子只專注在她一人身上,絲毫不視週遭事物。男人面龐如玉,丹脣墨眉,嘴角始終噙着溫柔笑意,就像春天園中最引人注目的那株桃樹,只爲一人開出天下無雙的碧緋獨豔。
寡人後宮梅蘭竹菊松柏楊柳都齊了,獨獨差一朵桃花!孟棋楠的狼血剛剛沸騰起來,轉眼瞧見男子攜着美婦人走來,小心翼翼把她護在懷中的模樣,頓時熱血涼了一半。
她雖然好色,但始終本着一個原則:絕不染指良家男人,有妻室的更加不行。因爲第一她不喜歡強迫別人,霸王硬上弓那套她還沒興趣;第二,拋棄妻子的下作男人怎配爬上她的龍牀!
話雖如此,可是看着如斯美色已屬他人,孟棋楠心裡頭還是酸酸的。罷了罷了,這樣一對珠聯璧合的佳偶,寡人就看看飽下眼福得了。
“唉。”她微微嘆氣,回頭去看團圓,卻發現人小鬼大的孃親正瞪大眼睛,直直盯住一個地方。順着視線過去,正好落在這戶人家的小男娃臉上。小男娃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團圓。
孟棋楠捂嘴直笑:孃親與寡人乃同道中人!
“你是誰?”
“你叫什麼名字?”
大眼瞪小眼的兩個小傢伙同時出聲,都在詢問對方的來頭。美婦人揉着兒子的頭:“怎麼對客人這樣沒禮數?兩位姑娘路過我們家,進來避一避雨。”小男孩吐吐舌頭:“我不知道嘛……叫你一個人在家別給陌生人開門,很危險的。”
團圓聞言努嘴不滿:“我們兩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有什麼危險的,哼。”
男孩兒臉紅了,撓頭道歉:“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娘眼睛不方便,萬一有壞人裝成過路的,伺機而入就不好了……”
團圓伶牙俐齒:“那你覺得我們是壞人了?”
男孩兒連連擺手,都不知道怎麼辯解了:“不是不是,我沒有說你們是壞人……”
男孩兒一向也能言善道,在村裡沒幾個人能說過他,不料今天碰上了對手,被一個沒換牙的小姑娘打得落花流水。美婦人掩着嘴不插話,她相公也是一味微笑不語。
“好了,”還是孟棋楠看不下去團圓的咄咄逼人,扯了她袖子咬住耳朵嚇唬道,“我的娘誒,你這樣兇會把別人嚇跑的,小心他不喜歡你!”團圓霎時閉了嘴,鼓着腮幫子有些不服氣。一會兒小妮子反應了過來,暗中狠狠揪了孟棋楠一把。
“誰要他喜歡了!”
孟棋楠疼得齜牙咧嘴,心想你才五歲就懂得招桃花了,孃親啊孃親,寡人真是望塵莫及……
忽然有些冷場,孟棋楠爲了幫親孃追男人,不對,是追竹馬玩伴,趕緊打探這家人的底細。她對溫柔翩翩的男子見禮:“突來乍到實在冒昧,請問閣下貴姓?”豈料那男人豎起食指搭在脣上,含笑搖頭。
咦?不屑跟我說話還是怎麼着?孟棋楠納悶。
還是小男孩兒又開口了:“我爹患有喉疾不能說話。我家姓孟,與孟子同宗。”
孟棋楠撫掌驚訝:“哎呀好巧!我也姓孟,我叫孟棋楠,你叫什麼?”
團圓鄙夷地白她一眼,小聲嘀咕:“你什麼時候姓孟了,胡說八道……”
男孩兒笑眯眯說:“鄉親們都我叫小鈴鐺。”
團圓“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小鈴鐺?什麼破名字,土了吧唧的。”
小男孩一張臉立馬漲紅,結結巴巴辯駁:“我名字纔不土呢,我有、有大名的,孟君聲,爲君起鬆聲的君聲……你又有什麼好聽的名字?”
晴天霹靂。
孟君聲?孟君聲!
一道閃電劈在了孟棋楠腦門上。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十八羅漢,孟君聲啊!他就是孟君聲!孟君聲是寡人的親爹!
“孟君聲,爲君起鬆聲……”團圓暗自咀嚼着這個名字,津津有味的模樣。
男孩兒見狀得意洋洋:“不是君生我未生的那個君生哦,我娘說這兩字太悲涼了,不如現在這個意思好。喂小丫頭,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我……”團圓想了想,覺得自己的名字雖然俏皮可愛,但比起君聲二字來還是差了點內涵,於是把下巴一昂,“哼,我爲什麼要告訴你。”
男孩兒急了:“我都告訴你了!”
團圓小小年紀就學了一身刁鑽古怪:“誰說你告訴了我我就該告訴你呀,我又沒答應。”
小男孩好不容易扳回一場結果又輸了,氣得面紅耳赤:“你、你……騙子!”
孟棋楠好不容易回過了神,對着兩個人小鬼大的傢伙托腮嘆息。
三歲看到老。爹你現在就是這慫樣,活該一輩子鬥不過娘,天天被壓在人腳底下做牛做馬,還自甘其樂。再轉眼看向那對璧人,哦,現在該喊祖父祖母了。孟棋楠更是扼腕長嘆,郎才女貌的一雙人,卻是眼盲口啞,上天不公,憑什麼要留給他們這樣的遺憾?
哎呀,寡人剛纔還打過祖父的主意來着!孟棋楠猛然想起這茬,幾乎又想一頭撞死過去。
調戲了外公不夠,還對爺爺想入非非,孟棋楠你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