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凌晨發生的事,爲了加快舊城改造的拆遷速度,早點讓中標單位進場,拆遷辦趁別人還在熟睡當中,悄悄地推倒了幾棵百年大樹。這幾棵樹的主人,曾經給市領導寫過一封長信,懇請能留下這幾棵對。他甚至還到市政府前長跪不起。信轉到康劍手上,康劍在省裡處理過舊城牆的事,沒太往心裡去。樹推倒時發出巨響,老人從牀上猛然坐起,衝出門,抱住樹,一下栽倒,大面積腦溢血,沒等醫生趕到,就死了。
市裡面在家的領導全來了,武警防止民衆鬧事,把領導們團團護住。
電視臺的採訪車停在一邊,幾架攝像機刷刷地對準這邊。
叢仲山發表講話,安撫民衆,說改造舊城的意義深大,結果,話沒講完,下面就開始起鬨,直嚷着要他下去。
作爲直接負責人,康劍這時必須走到最前列。
“康市助,你對這件事怎麼看?”市電視臺的一個記者問道。
康劍沒有看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前面黑壓壓的人羣。“我心裡面很亂,這是我來濱江工作後經歷的最慘痛的一天。我只想說,我會承擔起全部責任。”
“爲什麼是你承擔,而且是全部?”
“我是具體負責城建的,關於改造規劃,我只考慮到會讓市容帶來鉅變,給濱江經濟帶來效益,忽略了舊城市民們對舊城一草一木的感情。他們在這裡長大、上學、結婚、生子、老去,每一天都是溫暖的回憶,人都是有感情的,是我太疏忽了。”
黑壓壓的人羣裡,幾個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的老頭在人羣裡被康劍的話說得哭出聲來。
康劍走到老樹邊,蹲下身子,撫摸着老人枯瘦的手,“請各位濱江的父老鄉親,相信我對大家會有一個負責任的交代。現在,就讓老人家和這棵樹一起,入土爲安吧!”聲音並不洪亮,卻傳得很遠。
場面開始鬆動。如果你搬出一大通道理,也許民衆不會信服你。但康劍這樣子以情動人,敢於承認錯誤,他們就忍住了沖天的怨氣,放棄了對抗。一件差不多掀翻天的巨潮無聲無息地化成了溪流。
人之初,性本善。看着人羣慢慢散開,康劍腦子裡突然跳出來這樣一句話。
“康助,真男人!”叢仲山走過來,沒有像往常一樣拍拍康劍的肩,而是和他握了握手。握的力氣很大,握的時間也很久。
回到市政府,叢仲山立刻就召開會議,商量處理的辦法。
最後定下來,拆遷繼續,加大拆遷賠款的尺度。對特殊事情、特殊人物,特殊對待,擴大拆遷戶的關係網,做不了拆遷戶的工作,就從他們在機關工作的親戚方面攻入,層層疊疊,抽絲剝繭。大樹事情,拆遷辦主任給了個警告處分,其他經辦人員扣兩個月工資。
這個會一直開到下午三點,康劍回到辦公室,從抽屜裡拿出手機,伊桐桐發了條短信:“我已經到了,你在哪?”
康劍點了根菸,抽到半截,對簡單說道:“簡秘書,把你的車鑰匙給我。”
“康助,你午飯沒什麼吃,今天事情又多,我開車送你吧!”
“不要。”康劍狠吸了幾口煙。他是個定好計劃就要執行的人。
車出了市政府大院,市區已經恢復了往昔的熱鬧。街上有點堵,康劍抄了條近路,然後又繞過一大片建築工地。車子蹦迪似的一路亂跳,出了一條小巷,便是華興大飯店座落的那條有點歐式閒雅風情的街道。
華興大飯店的大堂裡,人來人往。一些參加環保會議的人員提前來報到,想到周邊城市玩玩,總檯前登記的人要比平時多了些。
康劍面無表情地上了電梯,直奔頂樓。
華興大飯店的奢華之一:從十六樓向上,每一個樓層都有一個裝飾典雅的咖啡廳。
最頂層的一間,只給華興欽定的幾個人開放,而且每一次只限一個人,那個人要帶誰,華興就不管了。
怎麼說呢,有時候,談事情需要一個獨立的空間;有時候,和異性朋友相處,需要一個有情調的地方。如果就那麼去開個房間,兩個人對着一張大牀,未免太赤裸裸。
咖啡廳是個好地方,音樂輕柔,光線溫和,咖啡芬香,兩人對面而坐,可相視而笑,可低語細談。
“下午好,先生!”服務生禮貌地向康劍微笑,拉開咖啡廳的門,然後又關上了。
這裡面的服務生都是華興千挑萬選出來的,除了做職責範圍內的事,來的客人是誰,他們從不會去關注。
伊桐桐坐在桌邊,兩手託着咖啡杯,直直地看着大門。
室內飄蕩着一個女孩的吉他彈唱,嗓音輕雅、憂鬱,吐詞卻不太清晰。
“康劍。”伊桐桐笑得很嬌柔。康劍看着她,不知爲什麼想起了白雁臉上的兩個小酒窩。
“我有點事耽擱了。”康劍在她對面坐下,接過她遞來的咖啡。
是她愛喝的焦糖瑪奇朵,在一杯飲品裡可以喝到三種不同的口味。它的含義代表甜蜜的印記。康劍快速眨了下眼睛,淺笑頷首。其實,他愛喝很有個性的藍山。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劍,你真的很有做大領導的天賦,幾句話就勝過了千軍萬馬。”伊桐桐嬌柔地握住他的手。
康劍不着痕跡地抽回。
笑容立刻從伊桐桐臉上褪去。
兩個人默默地喝了會咖啡,音樂又換了一位男性歌手沙啞的吟唱,聽着很傷感。
“桐桐,我有件事……”
“如果是我不愛聽的,就不要說了。”伊桐桐搶白道,明豔的神色黯淡了下來。
康劍挑了挑眉梢,冷然地從帶來的包裡拿出兩串鑰匙,“桐桐,這串是上次你去看的那套公寓,我已經找人裝璜好了,你只要帶點衣服進去就可以居住。這串是把車鑰匙,你喜歡的紅色跑車,現在公寓樓
下的停車場內。公寓離學校遠,有了車,你上下班就方便了。”
“這是送我的禮物?”伊桐桐並沒有興奮地跳起來,臉色蒼白如雪,問話時,音量控制不住的尖稅。
“桐桐,我能爲你做的很有限,把自已照顧好。”康劍緩慢地說着,唯恐她聽不清楚。
“康劍,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伊桐桐的聲音和身子同時顫抖着,“我沒有要求你什麼,我知道你是濱江的名人,馬上還要競選城建市長,現在是關鍵期,我不會給你找麻煩。我們只是普通朋友,見見面都不行?”
“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不僅僅我要競選城建市長,我現在是個已婚男人,和以前是不同的。”
伊桐桐瞪大眼,輕抽一口冷氣,“你……愛上她了?”
“不是。”康劍斷然否定。
“你說過她是你父親故人的女兒,你父親很喜歡她,你不想讓父親失望,你才娶了他。這是份沒有感情的婚姻,因爲你不相信婚姻,所以你才妥協的。她和一件傢俱、一盆花沒什麼區別……”伊桐桐淚如雨下。
所以這樣,她才說服自已放手,看着他娶別的女人,只要他的心在她身上。
於是,她才肆無忌憚地給他打電話,讓他一次次扔下那個女人,跑過來陪着她。
所以她才能在那個女人面前嘲笑、譏諷。
婚姻只是一紙文書、一場走秀,她不稀罕。
她幾乎可以肯定,康劍不可能忍受那個女人多久的,遲早康夫人的位置還會落到她的身上。
爲什麼?爲什麼康劍現在要說這樣的話?
康劍震懾地擡起頭,“這是我的家事,與你沒有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我一直在等你……”伊桐桐再也不想隱瞞了,捂着臉,放聲痛哭。
“那我們就更不能見面了。你我都清楚,男女之間,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友誼。我實在太忙,沒辦法分身像以前那樣陪你。以後,自己多保重。濱江太小,以你的才能,應該去更大的城市發展。”語氣已是毫無迴旋的餘地。
“你想趕我走?”伊桐桐不知哪來的勇氣,突地站直了身,寒風凜冽,“你想在濱江紮根,好,我陪你。我會找到一個比你強百倍的男人,給他生孩子,我們恩恩愛愛地生活。然後,看着你飛黃騰達,看着你和那個女人如膠似漆。”
她聽出來了,康劍這次比上一次還要絕情,還要頂真,她怕是在他面前從頂樓跳下,他也不會眼睛眨一下。
她瞭解這個男人,即使在最初,兩個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時,他看着她的眸光,都是淺淺的。
她以爲他內斂,他含蓄,其實不是,而是他冷情、意薄。
眼淚和溫柔不再是武器,她還能用什麼去留住他的心?
他的心在哪?
那個一臉純蠢的女人對他的影響力有那麼大?是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