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看一看,我竟然已經走過了這麼多路,認識了這麼多人,經歷了這麼多事。套用後世文青們的話說,這都是千金不換的財富啊!既然是財富,我沒有理由白白告訴你吧,大王先生。
“君人者處於上位,手控賞罰之權,只要賞進言罰惑亂,自然耳目舒張,雖足不出戶也能知天下大事!”我對趙何道。
趙何滿臉肅穆,道:“當年先王讓寡人以師事先生,寡人尚且不以爲然。今日得聞先生所言,果然是古之信臣!寡人能得先生輔佐,真幸事也!”
我微微頜首,這孩子還是很好忽悠的。至於帝王之術裡的錦衣衛、東西廠……這些東西我會跟你亂說麼?
回到邯鄲之後,趙何果然一反常態,上朝的精神都好了許多。照老傳統,卿士一級的授予必須要築臺冊封,表示盛重,也算是一種君臣之間的盟誓。現在已經不講究那麼多了,只要在堂上口頭封授,然後起身君臣互拜,史官記錄在冊,就算禮成。
“師”的任命卻依舊需要築臺行禮。
而且這個臺不是幾根木頭搭起來的木架子,而是用黃土夯實,青石成階正兒八經的臺子。上次封趙成爲左師,那個臺子修築了四個月才完工。而且很不幸的事這種封臺只能用一次,因爲沒有人願意用別人的舊貨,顯得自己輕賤。
道者不講究。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能處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就用左師的封臺,時值春忙,哪裡可以輕擾民力呢。”我對趙何道。
“委屈先生了。”趙何倒有些不好意思。
“這些都算不得什麼。”我道,“爲了趙國強盛,多少人拋頭顱灑熱血。如今我等只是節用一些,與他們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趙何連連諾諾。他的確無話好說,要修築封臺就得用錢。姑且不說春耕時節上哪裡去僱人,就算有人也僱不起。沒有內史幫他掌管財政,這敗家孩子根本不知道財物的概念。賞賜的時候很吝嗇,但各種開銷卻不知道覈對成本,所以東門歡的家業之大……大家都懂的。
我最討厭的就是儀軌方面的問題,或許每個天朝人都有過少年時參加集體活動的陰影,一羣人聚在一起聽領導講話是很痛苦的折磨——這裡的領導也一樣要講話,而且還是講給上天、祖宗,下面的人純粹就是保持一個傻“嗶”姿勢曬太陽。
我不喜歡這樣。
所以我的受封儀式要簡單,簡單,更簡單!
越簡單花的力氣就越小,這也讓趙何如釋重負。那些貴族從未喜歡過我,眼看一個邯鄲破落戶的兒子成爲兩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上卿右師,心理活動一定很精彩。知道我刪減了大部分禮儀之後,他們也多少能找回一些平衡。
尤其是許多禮儀要求他們向我行禮的,如果換成剛下山那會兒的我,肯定不會放棄這麼好的機會。不過現在嘛……那些虛榮的事沒有意義,做人要低調實際。
趙成的拜受儀式搞了三天,我的只用了三個小時。考慮到我的清廉形象,所以最後的大宴來賓都省略了,還是趙何出錢在王宮裡請大家吃了一頓。這不是說趙何多大方,而是他誤以爲我回來之後,他就能抓到權柄了。
一個好的領導者,真不應該這麼貪戀權柄。只要玩好了平衡,手下人就會把所有事都幹得漂漂亮亮。趙何擁有天然的優勢——他是趙王。理論上說,在這個國家裡,他說的話就是法律,生殺予奪盡操之於手。之所以會有一種壓抑不能得到釋放,就是因爲他被架空了。
按照趙國的政治體系,每天上朝的那麼多人,大致分爲兩種。一種是有高爵重命在身的國家重臣,他們參加朝會按照周禮叫做“聽政”。另一種是中下級的辦事官僚,他們上朝叫做“聽命”。
聽政的人是有資格發表政見的,聽命的官員只能掩着嘴巴發出同意或者反對的語氣助詞——這倒不是周禮規定的,只是人的自我保護本能。
現在朝上聽政的人分爲兩撥:趙成集團與失去了李兌的李兌集團。
李兌不死,趙何還感覺不到太大的壓力,因爲堂上總有人會說一些順他心意的話。李兌一死,這個平衡就被打破了。整個李兌集團的重臣和官僚都在尋找新的大腿,有些人還想自己成爲新的大腿。
從人數上說,李兌集團高於趙成集團。從力量上說,卻不見得。趙成一直將自己的力量控制在“高出一線”的程度,好像兩個集團相差彷彿,實際上誰都不知道趙成藏了多少實力。
“李兌一夥,終究是以利相合的小人之徒。”徐劫輕輕敲打着筵几,“取而代之則可,收而納之則不可。”
我點頭表示認同。這些人的利益訴求大多是集結在財物、土地方面,與趙成集團普遍追求權力是兩個極端。這也很正常,以李兌一介中尉大夫,能夠給追隨者什麼好處呢?
“然則,我們也不能收納那些野心極大的人。”徐劫揉了揉眉頭,“老夫這些日子爲了幫你想到一個可以乘風而起的勢點,可謂煞費苦心啊。”
“真的麼?”我做出一副頗爲感動的神情,“多謝夫子!不過若是夫子的智術僅限於此,真讓小可失望啊!”
“什麼!”徐劫瞪了我一眼。
“夫子難道忘了麼?”我驚奇道,“泮宮啊!我們建泮宮不就是爲了培植自己的勢力麼!”
你再給我裝腔啊!真以爲我是愣頭傻小子麼?雖然現在我已經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智力、閱歷上跟這些老人精的差距,但是也不能隨便折個口袋就讓我往裡鑽啊!
“唔,老夫年歲已大,有些不堪了。”徐劫沒有絲毫心理壓力地說道。
以泮宮爲基地,培養一批平民精英階層,用來打破知識壟斷,對抗世族親貴。這是當下唯一能走的一條路。在這個宗族社會裡,沒有大家族的支持,單身匹馬孤軍奮戰,最後只有死路一條。
沙丘之變不就是這樣麼?那些家族平日不聲不響,一朝發難,就連趙雍這樣的豪傑都只能束手自戕。國家被這些人暗中掌控着,我就算作爲右師也不會有什麼作爲。
悲催的是,願意投靠我的家族很少。而且說穿了都是一些不成氣候的小家族,每個人臉上都寫着“投機”兩字。
賈氏和仇氏可以認爲是站在我這邊的大家族,但賈氏的實力不大,家族之中只有一個上大夫,其次就輪到賈政了。
仇氏曾經是趙國的大氏族,尤其在肅候年間很拉風,後來仇郝去了去了宋國爲相邦,仇氏的許多人才也都跟着過去,雖然依舊是大族,但勢力遠不如前。如今仇氏在朝的人中,仇允算是站得最高的。除他之外,家族中只有兩個下大夫。
等我的泮宮學子出來,這些人會首先送到基層單位聽用,等熟悉了庶務就能層層提拔了。作爲國君的老師,頂着右師的頭銜,我獲准進入守藏館和史館,閱讀一些常人根本無權獲悉的內容。這讓我對整個趙國的情況更進一步瞭解,找到了自己的發展之路。
基層建設。
趙室立國百年以來,核心一直在國都。這貌似也是列國間的通例,都是以國都爲中心輻射全國。這會明顯導致發展不均衡,但因爲缺乏必要的通訊條件,所以沒有人意識到這點。統治者們看看腳下這片土地十分肥沃,人民富足,就會以爲全國都是這樣。
最明顯的體現在國庫。內史那邊都以“粟可支某年”來表示國家儲備的完成度,其實僅僅是指國庫中的存糧對於邯鄲人民來說,能夠支持多少年。如果均分到每個趙國人頭上,根本不可能有那麼樂觀的數字。
連瑞之前一直被我趕來趕去,雖然沒做什麼事情,但是人口彙總卻的確做了不少。這些數據不一定精確,但提高到“百十萬數級”的話還是能信的——趙國目前有三百五十萬人!
而邯鄲國野人口只有十萬餘。
如果放寬到整個大邯鄲地區,也不會超過十五萬人。
所佔全國人口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五。
別看邯鄲的基層工作可以紮根道閭,凡五戶人家就有一個閭長。在趙國其他地方,許多行政機構只到郡、城一級。更別說那些靠近山區的村落,除了徵糧徵兵能想起他們,平時根本沒人知道他們的存在。而那些地方就是靠宗族治理,一族的族長在他們眼裡就和天子沒有區別。
“所以說,我的天地還很廣闊啊!”理清了這些,我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間,當然有些得意。不過看着徐劫微笑不語,我心中的得意很快就消弭不見了。這頭老狐狸是想到了什麼漏洞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