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秋時代,列國間的出使是十分鄭重的大事。三大外交事件:朝禮天子、諸侯會盟、出使!那時候的使節非但要有各項才藝,還要身居高位。非但要出身高貴,還要架子十足。尤其是出使齊、晉、楚等霸主之國,若是車馬少於一百乘人家都懶得搭理。俱往矣,現在諸侯之間的出使已經和街坊鄰居之間串門一樣了。
其中緣故說來很血腥。因爲列國之間的戰爭發生得太頻繁,滿天下都找不出任何兩個沒有交過戰的國家。爲了保證自己的軍路暢通,及時增援,傳遞軍情,運送輜重糧草,列國不得不重視道路修繕情況。隨着鐵器的日益普及,船舶製造業也有了長足進步,所以列國也紛紛清淤通渠,設立河丞等官,保證航路暢通。
交通方便了,往來就方便了。春秋時普通秦國人很可能一輩子都聽不到“宋國”這個國名,到了眼下,就連市井孩童都能從口音服飾上分辨往來商賈的國籍。
如此稀鬆平常的使者,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是無所謂,”趙奢語帶驚疑,“你就不怕他們知道你沒死?”
“非但要讓他們知道我沒死,還要讓他們爲此感到恐懼。”我冷冷道。
“那……我們也待不了多久了。”趙奢嘆道,“大梁真是個以桂爲薪,以玉爲食的地方啊!”
我也有些無奈。偷的糧食又帶不出來了,這個時代又沒有銀行之類的金融機構。我們在魏國雖然住的是公家的中舍,免費提供住宿餐飲,但是吃肉吃菜都得自己去市集購買。我們趙國人習慣肉食,而且在趙國牛羊豬肉都不算貴,所以從不用節制。到了魏國之後對此深感無力。魏國是標準的四戰之地,雖然佔據了肥沃的農耕土地,但是仗打得多了,人力資源不夠,田裡的畝產較低。國內的畜牧業弱得可憐,所以肉類緊缺。牛肉是壓根看不到的,豬肉和羊肉也要比邯鄲貴上兩三倍。
聽說大梁比邯鄲雄闊十倍,不過我沒見過。
“狐子,真要走的話,你想過去哪裡麼?”趙奢問我。
我在腦中算了一下時間,反問道:“現在是燕王職十七年了吧?”
趙奢道:“我哪裡知道?不過十幾年差不多吧。”
“我在趙國時就聽說燕王求賢若渴,”我道,“離趙國又近,不如就去燕國吧。”
趙奢聲音苦澀:“狐子以爲,我們還有迴歸故土的那天麼?”
“怎麼沒有?”我笑道,“非但要回去,我還要讓趙何郊迎,趙勝御車,讓那些害死我妻兒的人血債血償!”
趙奢沒有接話。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不過他很快就用一種驚恐的語調道:“大司寇,您面帶微笑地說這麼殘忍的事,讓人烈日之下猶發寒慄啊!”
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過了兩天,趙國使者果然到了。他帶來了趙王給魏王的信件,沒有提及沙丘的事,只是說趙國一切都好,請魏王安心抵禦秦國,一旦有事趙國責無傍貸地在精神上支持魏王。同時使者也暗示魏王,最近是不是有一些趙國的叛臣來到貴國啊?本着貴我兩國的深厚友誼,如果有趙臣來了,千萬要引渡回去哦。
誠如我早就說過的,君人者都是一幫逆反心理嚴重的問題老中青少年。魏王遫恐怕都忘了自己的國賓館裡還住着兩個趙國的大臣,見完了趙王使者之後,他問左右大臣:“最近有很多趙國臣子來奔麼?可有什麼賢人麼?”於是魏齊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地站出來說:“有趙國大司寇狐嬰、內史趙奢,舉族來奔。”魏王一聽大司寇都來了,便讓魏齊準備明日的召見。
以上就是魏齊連夜跑來館舍跟我和趙奢說的。只是翌日一早,來傳見的寺人只召了趙奢,沒有提到我的名字。我也懶得去,正好在家繼續教書。等趙奢回來的時候,帶了黃金一鎰,綵緞一匹。不過他好像並不高興。
魏齊跟他前後腳進來,於是我從魏齊嘴裡知道了整個召見過程。
魏王遫見了趙奢之後,覺得趙奢相貌堂堂,果然是個賢人,便問了一些內史的工作內容。趙奢對答如流,到底是他的老本行。魏王遫問完了富國,順理成章又問起了強兵。趙奢不是一個兵法理論家,實際上他現在也沒有軍旅經驗,所以答得不是很合魏王遫的口味,否則賞賜會更加豐厚。
趙奢不是個不知足的人,讓他不爽的緣故是魏王遫對我的侮辱。知道自己沒有完美答題之後,趙奢順勢推薦了我,誰知魏王遫冷哼一聲,說:“身爲大司寇,居然淪爲棄臣,連自己的眼睛都瞎了,一個殘廢有什麼好見的?聽說他只是個稚子,看來趙雍也是年老昏聵了。”
這纔是讓趙奢十分不爽的根源所在。這位新王非但侮辱了他的朋友,還侮辱了他敬重的君主,就算再多給點黃金綵緞也不可能留住趙奢離開魏國的信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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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奢之所以不馬上走,主要還是打定不了主意去哪裡。
他沒想過要去韓國。雖然同屬三晉,但是趙人只喜歡韓國的女人。楚國是外國人的禁地,秦國是自由靈魂的枯冢,宋國……正是那位霸佔臣下妻子的“桀宋”當國,想想自己老婆還有些姿色,去哪裡也不能去那兒呀!剩下的大國中只有齊國和燕國了。
我雖然建議他去燕國,但是齊國的生活環境和物質水平比燕國要高出許多,這是不爭的事實。而且所有人都覺得齊國更安全。
龐然大物一般的齊國,除了被自己權臣謀篡了之外,從未被外國攻入國都。管仲輔佐桓公小白稱霸之後,齊國就一直保持着這股霸者之威,使人不敢小覷。燕國就不談了,十幾年前發生了腦殘的禪位事件,結果被齊國人趁火打劫,連國寶都被運到了臨菑。
傳說中的“四大鐵”中,我和趙奢有“一起分過贓”的交情,所以他最後還是同意去燕國試試。如果跟燕王職合得來,就謀求個地方守臣的職位,希望能夠靠近南邊。我對趙奢的這個決定表示歡迎,而且建議他選得離趙國近些,這樣我們很可能有機會領兵攻打趙國。
趙奢以爲我在開玩笑,哈哈一笑,回去睡覺了。空蕩蕩的臥室裡就我一個人,蘇西的影子又開始在我腦海中亂跑。剛纔那番討論,讓我有種回到了大學畢業時寢室臥談會的感覺。一干兄弟躺在牀上討論是考研、出國、還是工作,或者就是哪個律所比較好,哪個法院在招人……這個時代,找個效忠對象比那時候找工作還是隨意啊!
第二天,趙奢帶着妻子和三兩個隨從準備出發了。趙夫人對於兩個兒子不能隨行十分苦惱,在車上抽泣得我心都軟了。趙括那個沒心沒肺的,巴不得他爹媽早點走,告別的聲音帶着輕快的興奮聲。趙牧雖然小,卻很懂事,一直在安慰母親,而且還向母親保證自己將來會成爲一代名將。
廉頗這段時日一直在操練警士營。這麼大一股武裝當然不能隨意進城,只好以我隨從的身份駐紮在城外。許歷等人和廉頗住在一起,已經多日不曾見過他們了,估計彼此探討兵法十分投契,所以纔不來擾我。
既然趙奢要出遠門,我就讓廉頗跟着趙奢一起去燕國,路上能夠保護趙奢,到了燕國之後也能有個照應,正兒八經地出仕。我這段日子要跟着師父,龐煖袁晗都在身邊,安全問題不用擔心,所以只留下了許歷和他的小分隊。
我也沒時間跟他多說,因爲師父就在一旁等着。今天我們也要走了,只是目的地比較近。就在大梁城外三十里的漆園。
漆園小吏中誰最出名?
莊周。
“我雖然給你用了藥,不過要讓藥效發揮作用,還得依靠心齋。”師父道。
“心齋?師父不是教過我麼?”我好奇問道。
“心齋是一種境界,”師父道,“以你的修行還不足以到達復明所需的那一層,只有讓那位先生拉你一把。”師父教了我十餘年,從未說過那些玄奧的東西,今天已經算是破例了。
莊子的地位之高,從晉代開始便是“老莊”並舉。但凡說起道家,必然提老莊,實際上莊子卻不是道家門徒。所謂門徒必要有傳承,誠奉先師之道,莊子卻是自學成才的。而且他雖然把追求精神解脫作爲畢生所求,但遺憾的是,他落入了名家的窠臼。師父從未批評過當世任何一家學說,說到莊子的時候卻頗爲他惋惜。
三十里很快就到了,師父讓龐煖袁晗等在漆園之外,獨自領我進了漆園。漆樹的氣味和別的樹並沒有區別,林中偶爾有幾聲鳥啼,卻沒有人聲。沿着漆園的小路走了片刻,我聽到了另一個腳步聲傳來,飄逸卻又穩健,原本矛盾的感覺卻在他身上統一了起來。
“子從何來?”那人一口滄桑的老者之音,帶着中原地方的口音,又不像是魏國的。
“大梁。”師父拉了拉我,“這是我弟子狐嬰。”
我上前一步,拜道:“小子狐嬰,見過先生。”
莊子笑道:“小小年紀,哪有那麼悲傷的事,連眼睛都哭瞎了?”
我正詫異他是怎麼看出來的,師父已經開門見山道:“我配了藥,得用心齋讓這藥發揮效力。”
莊子道:“你又給我惹麻煩。”
師父拉了拉我的手,對我道:“等你眼睛復明,便將那事告訴他吧。”
我雖然不知道那事是指什麼,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莊子哈哈笑道:“這對我會有用麼?”師父不以爲然道:“那我們現在就告辭了。”莊子收斂了笑音,道:“他現在不死不活,恐怕要數年光景。”師父笑道:“他是我的弟子,用不着那麼久。”說完師父便將我的手交到另一隻手裡,那隻手光滑溫潤,沒有一絲粗糲的感覺,就連從小嬌生慣養的貴族也未必能在老年依舊保有這麼水潤的肌膚。
“師父,”我聽到師父離去的腳步聲,“能求您一件事麼?”
“什麼?”
“讓三弟去救趙雍出來。”我道。
“什麼叫做德?”師父反問我一句,徑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