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放榜之時,會試選拔出的三十名試子的名單也送到了御前。待一個月之後的殿試完畢,分出三甲,三十名試子方能得到進士身份。

永宣帝翻看完試子的名單和考卷,將幾位閱卷官召到御書房問話。

“朕聽聞,今科試子之中,有個考生名叫張屏,協助刑部破獲了一起懸案。陶愛卿的奏摺中亦曾提到過此生,大有讚賞。這樣的人才,爲何不在選出的三十人之中?”

龔尚書的痢疾已經好了,身體還未完全恢復,顫巍巍地站着。他沒有參加閱卷,無法作答,便奏請讓翰林學士李方同回答。

永宣帝向案下掃了一眼,道:“龔愛卿,爲何蘭卿未到,要李卿來和朕解釋?”

龔頌明長嘆了口氣:“稟告皇上,這次選拔出的三十名試子之中,有一名剛剛遇害,刑部正在審理此案。遇害的試子名叫馬廉,審卷之時,幾位閱卷的官員在馬廉與皇上方纔提及的張屏之間難以取捨,還起了爭議。陶大人、蘭侍郎與李學士等幾位大人,都看好張屏,而劉學士則舉薦馬廉。後來,因一些緣故,李學士撤銷了對張屏的推薦,馬廉中選。放榜當晚,馬廉便遇害,刑部已將張屏帶到衙門。蘭侍郎似乎之前就認得張屏,亦有些嫌疑,不便前來面聖,因此未到,請皇上恕罪。過不多久,刑部詳陳此事的摺子,應該就會呈上了。”

永宣帝聽罷,微微皺眉:“龔愛卿的意思是,蘭卿在私下把閱卷的過程泄露給張屏了?”

龔頌明連忙跪下:“皇上,臣萬萬不敢。是刑部有此揣測。”

永宣帝站起身,和顏悅色道:“龔愛卿快起身,朕只是隨口問詢,並沒有別的意思,你大病初癒,不宜勞累。”又命小宦官給龔頌明搬了把椅子。

龔頌明剛謝恩完畢坐定,永宣帝又道:“這樁案子還是陶愛卿主審麼?之前那樁什麼黃鼠狼殺人的案子,他上書給朕,對那張屏多有讚賞。”

一時間衆官都摸不透永宣帝的意思,龔頌明含混道:“這個臣就不清楚了。或者……陶大人爲了避嫌,會把此案移交大理寺。”

永宣帝笑了笑:“那朕即刻給陶愛卿寫道手諭,讓他不必避忌。朕相信陶愛卿的品行。以往歷朝,王公官員舉薦才子,多成佳話。若在本朝,官員只是認識考生,就要落上嫌疑,豈不會被後世恥笑?閱卷官員在放榜後的第二天才能出皇城。放榜的當天晚上,馬廉遇害,因此蘭愛卿應該目前沒有嫌疑纔是。”

又喚過一個小宦官,命蘭珏即刻入宮。

約半個時辰之後,蘭珏到了御書房,永宣帝道:“蘭愛卿,聽說陶愛卿與你在閱卷時,都屬意張屏的卷子。朕亦想看看此生的文章。你把張屏的試卷拿來給朕吧。”

李方同向前一步:“皇上,那張屏品行有虧,而且如今是命案疑犯,這樣做是否不妥?”

永宣帝道:“朕只是想看看他的卷子罷了,卿不必太過顧慮。”

李方同還要說話,蘭珏已跪倒在地:“龔尚書抱恙,陶大人主審閱卷完畢就回刑部了,是臣一時疏忽,還未得到皇上的旨意,就發了榜。請皇上治罪。”

永宣帝含笑道:“蘭愛卿快請起,進士科三十人,由你們擇選,這是舊例。朕信任衆卿,不予干涉。便是不批閱,先發了榜,朕亦相信衆卿的眼光,下不爲例便是。”

龔大人一頭冷汗,匍匐在地,其餘官員也都跟着跪下,這才找到了重點。

原來小皇上在張屏一事上糾纏許久,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按照本朝規矩,進士科三十人選出,本應該先呈上名單和試卷,由皇上過目後,才能放榜,有些人選皇上覺得不妥當,還要臨時調換。

但因爲先帝身體不好,今上登基時年幼,都是由太傅代閱,這麼多年成了慣例。

這次的三十人選出之後,雲太傅向龔大人要名單複閱。龔大人以爲還是按照這個慣例,雲太傅審了一遍之後,他就直接放榜了,把剛親政的小皇帝丟在了腦後。

龔大人的冷汗溼透了衣衫。

蘭珏雖主動把責任扛下了,但放榜的時候,他還被關在皇城內,這個榜是誰做主放的,小皇上心裡肯定和明鏡一樣。

永宣帝已又站起身,關切道:“衆愛卿快快平身,朕只是問詢,並無責怪之意。龔愛卿,科舉雖已過,但你又要更加操勞了,懷王皇叔大婚在即,卿一定要愛惜身體,否則,朕的皇嬸可就過不了門了。”

龔大人重重叩首。

出了御書房,衆官都鬆了一口氣。

龔大人抓住蘭珏的手道:“還是蘭侍郎的腦子轉得快,幸虧你來了,否則我等還墜在迷霧中猶不知啊。”

蘭珏道:“大人過譽了,下官也是一時頓悟。”

劉邴道:“對了,蘭大人,你被請到刑部問話,沒什麼吧?”

蘭珏輕描淡寫道:“哦,多謝劉大人關懷,只因那張屏被刑部抓捕時,蘭某正在他攤上吃麪,所以王侍郎循例讓我到刑部去問了兩句話。”

劉邴道:“看來那張屏的確有些才能,單是做面的手藝,就能讓蘭大人反覆流連。唉,望他不要是殺人的兇徒。對了,刑部查到什麼蛛絲馬跡沒有?”

蘭珏道:“刑部查案,蘭某怎敢逾越詢問,只知道馬生平時樹敵頗多,刑部單疑犯就抓了好幾個。唉,可惜一個進士人才,劉大人平白失去了一個優秀的門生,節哀順變。”

李方同重重哼了一聲,劉邴長嘆了一口氣,蘭珏笑了笑,與劉邴等人拱手作別。

張屏蹲在刑部大牢的牢房角落裡,默默地吃牢飯。

刑部大牢在陶大人的治下,牢飯還是不錯的,饅頭不算硬,有粥還有鹹菜。張屏吃得比較滿足。

陳籌坐在張屏身邊,捏着饅頭愁眉苦臉。

“張兄,我們出去之後,要不要去廟裡燒點香?落榜不說,還接連有牢獄之災……唉……”

其他幾個與馬廉曾有過節的書生聚集在一起忿忿地咒罵。

“這個馬廉,死了都不讓人安生!”

“這種人,殺他都嫌髒了我的手!”

“刑部這是什麼意思,是沒有證據證明我們沒殺他,但也沒證據證明我們殺他了,爲什麼要把我等關進大牢?吾要告上大理寺,吾要告御狀!”

……

王硯站在甬道的拐角處,沉默地望着牢房的方向。

孔郎中低聲道:“王大人,一下子關這麼多疑犯進來,有些不合規矩,尚書大人的意思也是,留下一兩個,其他的都放了吧。大人爲甚關了他們,又在這裡看?”

王硯面無表情地道:“他們可能都不是真兇,但查看他們在牢裡的言行,或許會發現蛛絲馬跡。這案子不是一般的兇案。”

孔郎中心裡有些不以爲然,此案橫看豎看,都像是個平常的仇殺案,但還是湊趣地問王硯:“大人觀察到了什麼?”

王硯不作聲,牢房中,一個書生低聲道:“……依我看,馬廉是被鬼當作替身了吧,他不是抽中了那間試房?……考試的頭一天晚上,空考房裡有哭聲,你們聽到沒有?……”

有兩三個書生打了個哆嗦,默默點頭。

另一個書生哼道:“不會是你們癔症了吧,我什麼都沒聽到。要說我們可疑,那封若棋豈不更可疑?他與馬廉的恩怨非同一般,又做過那種營生……”

王硯立刻讓捕頭去查一查說話的這個人還有他口中封若棋的底細,捕頭匆匆離去。

又一個書生道:“也是,馬廉抽中的那個試房,曾經吊死過人,找替身的也應該是吊死鬼纔對,但是馬廉是淹死的……”

王硯翻開卷宗,細細思量馬廉這一案。

馬廉,二十五歲,蜀郡人士,無父母親族,泊居京城已有五年,參加會試之前,用東湖居士之名寫戲本爲生,頗有些名氣。

馬廉死在自家的浴桶裡,是淹死的,身上還有多處刀傷。仵作驗看傷口,斷定馬廉是先被砍傷,再被兇手按進浴桶淹死。足見此人與他有深仇大恨。

馬廉善鑽營,結交了不少人,也爲了名利擠兌過不少人。目前關在刑部大牢裡的六人,都是與馬廉有仇,又在那個晚上有可能行兇的人。

疑犯之一張屏,西川郡南池縣人,二十一歲,今年正月到京城。馬廉曾公開斥責他品行不端,恥於和他同爲讀書人。張屏曾寫過一個戲本,原是要掛東湖居士的名字,後因前日一樁命案,此事傳揚開了,馬廉唯恐別人說他的本子多是找人代寫,就到處說張屏冒名頂替。這次會試,馬廉的卷子壓過了張屏的卷子,成爲了中選的最後一人,但尚沒有證據能夠證明,張屏知道此事。

案發的時候,張屏說他在家裡睡覺。王硯審問他,爲什麼兩次命案,你都是疑犯,都在家裡睡覺?

張屏答道,因爲兩次命案都在夜裡發生,學生一直睡得早。

王硯在張屏的供詞捲上揮筆畫了個圈兒,放到一旁。

疑犯之二高揚貴,江南郡蘇安縣人,三十二歲,居京城六年。多替馬廉代寫戲本,酬金馬廉取九成,只分他一成,高揚貴不忿,曾在酒醉後砸過馬廉家大門。

高揚貴說,案發那夜,他娘子腹痛,他一直幫娘子揉肚子,家裡唯一的一個丫鬟可以作證。但經刑部查明,其實那夜高揚貴並沒有在家,到了五更纔回家,在巷口還被野狗咬了一口,小腿上有個新鮮的牙印兒。

高揚貴一直支吾不肯說他到底去了哪裡,就被刑部抓進了大牢。

王硯看那高揚貴,面色暗黃,精神萎靡,束髮的帶簪,腳上的鞋襪,都是新的。獄卒從他身上搜到一個同心結,衣衫上還有一股婦人的脂粉與頭油的味道。十有八九,高楊貴有個相好,恐怕是大戶人家的妻妾,他不敢說實話。

王硯在高揚貴一卷上批了個否,丟進簍中。

疑犯三韓維卷,江南郡高郵縣人士,二十四歲,二月剛到京城,乃是本次會試的落第試子,曾與勾欄楊柳翠的舞伎影憐相好,後來影憐被馬廉包了,拒與韓生相見,韓維卷硬闖勾欄,和馬廉有過當面衝突,馬廉譏諷韓維卷沒錢還想嫖姐兒,韓維卷詛咒馬廉不得好死。這次放榜之後,馬廉中選,韓維卷落第,韓曾狂吼過上天不公,馬廉這種人明明該死,爲什麼要他這麼好命。

韓維卷說,案發的時候,他和陳籌、呂仲和兩名落榜試子一起在湖邊喝酒。但是因爲他們三個和馬廉都有仇,甚至不排除是共犯,所以不能互相作證,一起蹲進了大牢。

疑犯四呂仲和,魯郡懷聖州人士,二十六歲,去年臘月來到京城,本次會試的落第試子之一。呂生十幾歲就犯上了脫髮症,年未三旬,頭頂已盡禿,平時束髮遮掩,不敢讓他人知道,某次偷偷去看郎中的時候,恰好遇見了馬廉,被他知道了這個秘密。呂仲和還有個毛病,一着急就口吃,某次文會,與人比賽吟詩,呂仲和的一首詠春詩作到第三句,一時情急,犯了結巴,念道:“疑似嫦娥踏踏踏踏踏月來。”成爲盛傳的笑話。

馬廉喜歡在文章中用別人的句子,呂仲和的這首詩就被他改了幾個詞,用在了一本戲中,他還在戲裡寫了個丑角,抹着白鼻子,頭頂禿了,偏偏要在光頭上貼一塊頭巾,出場就唱:“那邊有個小娘子騎驢驢驢驢驢來。”

於是認得呂仲和的人都知道了他其實是個禿子。本來呂仲和已在京城談了一門親事,岳家嫌他窮而且禿,就退親了。呂生備受打擊,大病一場,會試的時候病還沒好,十成的學問只發揮出了三成,名落孫山,對馬廉恨之入骨。

疑犯五陳籌,西川郡薛城人士,二十三歲,與張屏同時來京城,本次會試的落第試子。陳籌是六個疑犯之中與馬廉恩怨最淺的一個,他也寫些戲本之類補貼生活,替馬廉做過代筆,曾有幾個本子他想要單獨接,卻搶不過馬廉。陳籌平日喜歡吹牛,一時說他原本家財萬貫,一時說曾經到過一個神奇的國度,那裡全是仙子般的美女,女國王還要招他做王夫。馬廉時常取笑他,一起飲宴時,就引他說那些吹牛的話,把他當個小丑,譏諷他取樂。

雖然都是零星小事,但日積月累也能成爲深仇大恨。王硯在韓、呂、陳三人的名字上各點了一點,把這份卷宗放到一旁。

第六位疑犯鞏秦川,就是在牢中提到封若棋的那位。二十二歲,京城人士。他十六歲就開始寫戲本,化名天北散人,在京城根基深厚,馬廉寫戲本時一直搶不過他。京城的思賢書局刊印一批戲本售賣,鞏秦川的名氣高過馬廉,待遇也壓在馬廉頭上,馬廉覺得鞏秦川擋了他的路,一直想找機會對付他。

去年,一羣羅根國的胡人在京城酗酒鬧事,燒了幾所房屋,連京兆府的捕快也打了,京城一時人人激憤。馬廉知道鞏秦川喜歡勾欄裡的一個羅根美姬,常去看她跳舞,還動過想把她買回府的念頭,就把此事泄露給旁人知道,又僱了幾個人,假扮成痛恨羅根人的熱血之士,往鞏秦川的家門口扔爛菜,潑糞便。

馬廉一直主動與鞏秦川結交,兩人還常常一起喝酒,鞏秦川不信馬廉會害他,但知道他看胡姬的人又只有馬廉,他愛吃胡麻餅之類的小事都被傳揚了出去,馬廉搞完這些小動作,開始公開寫一些暗諷鞏秦川的詩。

咒罵鞏秦川的人越來越多,鞏秦川爲了知道真相,索性豁出去了,當時他和馬廉都在書局租賃下的一座居所中整理自己的文稿,只有他兩人進出。他有意寫了一首譏諷熱血之士的長詩,分別寫在他和馬廉共事之處的牆上、自己家裡,和一座茶樓上。

這三處地方的詩,名字和開頭幾句是一樣的,只是全詩的長短和用詞略有不同。

當天晚上,鞏秦川變成了人人喊打的“胡奴”,那些最先號召大家聲討他的檄文中,援引的,是他題在居所裡的句子。

鞏秦川經過那一事,名聲大損,馬廉趁機四處宣揚自己,他只在背地裡挑頭踩鞏秦川,除了挑撥鞏秦川怒火的那些暗諷的詩句之外,再沒有公開參與進這件事中。逢年過節,馬廉送給書局的禮物中,還不忘加上鞏秦川一份,說鞏秦川因爲那件事中他寫的幾句詩對他有誤會,不與他往來,禮物請書局的人代轉云云。書局覺得他比鞏秦川有品行涵養,馬廉順便和那些一起踩鞏秦川的文士們成了知己,時常互相吹捧,文士們四處撰文讚美馬廉才華橫溢,還替他起了個封號“東湖神筆”。

王硯聽了鞏秦川的這些供詞後,便道:“那麼你與馬廉仇怨頗深。”

鞏秦川冷笑道:“恨倒談不上,只是覺得此人十分噁心。更不會去爲了報復這種人,讓自己做殺人犯。我一直不太懂人情世故,經此一事,算是歷練一番,亦有收穫。再說,馬廉對付我這些伎倆,與他當年算計封若棋比,真是不值一提。想到封若棋,我就不覺得自己倒黴了。”不斷提到封若棋,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情,還是有意拉他下水。

王硯在鞏秦川的供詞上畫了兩個圈兒,準備去會會封若棋。

封若棋這個人,不能貿然讓捕快去拿。因爲此人在三年前中了進士,蘭珏的頂頭上司、禮部尚書龔頌明是他的老師。

封若棋在江南郡蕪州做地方官,眼看用不了幾年就能升到知府,前些時日,他進京探望恩師龔大人,案發的時候,的確在京城。

王硯不希望封若棋是真兇,一旦封若棋這種級別的官員牽扯進了這個案子,案件就會被大理寺搶去。

王硯推想,像封若棋這種官員應該不會因爲陳年舊怨賠上自己,冒險去殺一個目前還沒摸到官門的人。

不過,閱卷的時候,雲太傅的愛徒劉邴極力舉薦馬廉,馬廉的確攀上了高枝,若被封若棋知道,也不一定。

王硯再去牢房看了看,那幾個書生,該氣憤的氣憤,該吵嚷的吵嚷,張屏蹲在犄角旮旯裡,又在吃,吃晚飯。

陳籌吃不下飯,張屏替他把饅頭啃掉。王硯看見他就一陣心煩,揮袖離開大牢,命人將名帖送到封若棋的住處,預備明日前去拜望。

夜半,蘭珏被蘭徽的驚叫聲驚醒,蘭徽又紅着兩隻眼睛看着他道:“爹爹,鬼……”

蘭徽從王硯府中回來,成了一塊黑炭,身上多了幾處擦傷瘀傷,但目光炯炯,朝氣蓬勃,蘭珏正暗自欣慰,不想又出現此事,無奈道:“爹爹不是給了你野豬護身麼?怎麼還怕鬼?”

蘭徽磨磨蹭蹭從懷裡掏出那隻野豬,原來是和王家的孩子玩打仗時,把野豬的獠牙折了。

“爹爹,鬼又來了,是不是野豬牙斷了,拱不了樹了?”

蘭珏只得再讓蘭徽到他房中睡了一夜,蘭徽一直在咕咕嘰嘰說,那鬼渾身是血,是從水裡爬上來的。不是樹鬼是水鬼,野豬不管用。

第二天,蘭珏下朝後,即刻到玉器店,替蘭徽訂了一隻玉貓。

玉器店旁,是一座寺院,蘭珏出了玉店,正要上轎,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匆匆出了寺院,閃進一頂樸素的小轎。

那身影依稀是他的大舅子柳遠。

王硯坐着轎子,到了封若棋的居所。

封若棋在京城有座宅子,位於城西採蓉巷。巷子窄小,王硯的轎子曲曲折折走了許久,在最深處的門前停住。

隨侍叩了叩老舊的門扇,片刻後,一個約三旬的男子開了門,一身淡青的長衫,束着一頂舊方巾。王硯的隨侍上前道:“敢問封大人可……”話未說完,即被王硯打斷:“你等在這裡候着。”徑直推門進了院子。

那人插上院門,王硯拱手笑了笑:“封大人好生樸素,住在這個小院裡,連個下人都沒有。”

那人躬身行禮道:“王侍郎謬讚了,這裡是下官的舊宅。這次到京,雖待不了多少時日,住在自己家裡,總比別處方便。下官知道王侍郎今日過來,所以就把閒雜人等都支開了,方便大人問話。”

王硯轉過影壁,隨封若棋步上碎彩石鋪成的甬道。封若棋將王硯讓進前廳,請到上首入座。

“下官知道,王侍郎今天來,是爲了今科的試子馬廉被殺一事。下官與馬廉昔日有些恩怨,不過都是些陳年的小事,況且,馬廉被殺那晚,下官正在恩師龔大人家中,與恩師聊天,談了一夜。”

王硯接過封若棋捧來的茶盞,抿了一口,茶水是早已預備好的,不熱不冷,恰到好處。

王硯讚了一聲好茶,放下茶盞道:“龔尚書前日生病,本部院也曾代家父去看望過,還好是小病,但也需好好調養,不能太勞累。”

封若棋輕嘆一聲:“恩師年事已高,多次起意要告老還鄉,都又因皇上、太后和懷王殿下的挽留,未能如願。他老人家也是操慣了心,總放不下,就像這次下官去探望他,屢次勸他去睡,最後還是陪他聊了一夜。”

王硯道:“我等後輩都應當學習龔大人的這一番報效朝廷之心。封大人,本部院到此的緣故,想來你應知道了。本部院因爲收到舉報,說你與一樁案子有些牽連,都是些捕風捉影的言辭,說給封大人聽一聽,有哪些捏造的地方,儘管告訴我。”

封若棋道:“大人太客氣了,即便懷疑下官,將下官帶回刑部,亦是情理之中。下官也想早些澄清,洗脫嫌疑,大人請講。”

天牢裡的幾個書生或悲嘆或憤慨了一夜,都累了,左等右等不見提審,鞏秦川嘆道:“希望我等之中不要出現一個冤魂。陶尚書是個好人,可那王侍郎剛愎自用,不分青紅皁白,就把我們抓進來,如今不審也不查,不知要怎樣。”

陳籌道:“鞏兄啊,我多事說你一句,你爲什麼要在王侍郎面前說那個叫封什麼的人有嫌疑?我和張兄見識過他辦案,誰越指認別人,他越懷疑誰。”

鞏秦川道:“封若棋是朝廷命官,要不是他的確和馬廉仇怨很深,我也不會說他。封若棋的另一個名字,你們興許聽說過,就是慕葉生。”

陳籌變色道:“原來是那個寫傳奇的慕葉生,這人名聲可不怎麼樣啊。”

張屏在草鋪上翻過身,衆書生都豎起耳朵。

鞏秦川冷笑道:“馬廉的成名之作,抄自慕葉生的一篇傳奇,慕葉生的名聲又是毀在馬廉手中,連文章都寫不成了,你說他恨不恨馬廉?”

封若棋自幼愛讀傳奇,尤其仰慕西山紅葉生、顛酒客等人,就也動筆寫了傳奇,還給自己起了個名字叫慕葉生。

封若棋寫了幾本傳奇,文字生硬,情節多有做作,但因爲寫得快,寫得多,也掙了一些薄名。

馬廉起初寫戲本時,用了封若棋傳奇中的情節與句子。那戲本被百霞班的崔班主看中,拿來演,崔班主還把它推薦給思賢書局的館主,刊印出售。

崔班主請了些文士替此戲列名做薦,也請了封若棋。

馬廉聲稱是仰慕封若棋才用了他的文章,崔班主覺得,封若棋再替他做個薦,恰好有個噱頭,於雙方的名氣都是個提升。

偏偏封若棋氣量狹窄,不大識得擡舉,那戲排好試唱,有人說馬廉把封若棋朽木般的文,化成了美玉,更加之,馬廉寫的是一出情戲,主角是個身陷江湖的女子,衆多男人愛她如癡如狂,馬廉把封若棋寫他家俠客們的一些詞句段子用到了這位顛倒衆生的女子身上。

封若棋勃然大怒,罵道,一個搔首弄姿的騷浪娘們,也敢頂個俠字出來招搖,真是什麼東西!髒了我的文章!

馬廉討了個沒趣,一些嫉妒他的本子被大戲班子看上的人,趁機拿封若棋的話來罵他,崔班主也十分惱火,便與馬廉在酒宴上也罵了封若棋一通。

“慕葉生那個窮酸,給臉不要臉,他寫傳奇,這輩子難登大雅之堂。這齣戲一唱,便是天下皆知,那時他還不是東湖居士腳下的一塊泥?看得起他才用他的文章。他還當自己是李白杜甫?李白杜甫的詩天天被引用,也沒見他們從棺材裡面爬出來咬人。”

戲出來之後,馬廉贏得了不少名聲,但也有不少人不斷提他抄了封若棋文章之事。

馬廉很煩惱,他未有名聲時,慕葉生是一塊很好用的踏腳石,如今他有名有利,慕葉生就是一根必須除去的肉中刺。他踩了慕葉生上位,總不能再被反踩。爲了將來前程着想,必須要把慕葉生處理掉。若慕葉生封筆,文章湮滅無息,那些文字,便就是馬廉的。即便不能讓慕葉生封筆,也要壞了他的名聲,最好讓他人人喊打,那麼即便用了他的文章,也是替天行道。那些句子,本就該是他馬廉來用,纔不會白瞎在慕葉生手裡。

於是,崔班主出錢,馬廉僱人,把封若棋的文章全部弄回來,仔細研究,就算雞蛋裡,也要找出魚刺。偏偏封若棋一直謹慎,文章中即便有引用,也是千百年的典故,一時找不出破綻。

就在這時,天上掉下來個機會。原來封若棋家境貧寒,寫傳奇稿酬低微,便在刊印他傳奇的頌世書局中幫忙點校整稿,賺些補貼。書局館主有位內侄,也寫了一篇傳奇,便讓封若棋點校,再替他作薦。

封若棋就替侄少爺潤色了文章,寫了個薦。他不知道這本傳奇,內裡竟有抄襲。

侄少爺的傳奇上市之後沒賣掉幾本,沒人發現他是抄的,偏偏合該此事發作,一年多之後,馬廉因爲找不到封若棋的把柄,就把他落名薦過的文章也翻出來看,恰好翻到了這一本。

馬廉大喜,立刻着人找到被抄的苦主,告知他此事,並且教導他,這部傳奇是封若棋點校舉薦,怎麼會看不出是抄的?說不定還是封若棋教的,所以不必找侄少爺,不必找書局,就咬住封若棋要說法。

苦主要仰仗馬廉等“熱心同道”替他申冤,就依言而行,只咬住封若棋,鬧得沸沸揚揚。封若棋有苦說不出,既冤得慌,又不能把侄少爺獻出去,只好咬牙頂了鹹菜缸。

馬廉找了幾個善於仿字的高手,模仿封若棋的筆跡,寫了篇聲明,恐嚇苦主不知好歹,竟敢與他封若棋做對,封若棋衙門裡有的是人,預備告上衙門,找一百個狀師和訟師,組個團,把苦主告得不能翻身。

此聲明流傳甚廣,思賢書局着手下文士炮製了幾篇檄文,丟出之後,許多人紛紛響應。崔班主也着戲班排了幾齣小戲,跳跳舞舞,譏諷慕葉生的衙門裡有人和百人大狀,一時間“慕葉生”這三個字人人罵、人人諷。連街上的三歲小童都會唱——“慕葉生,不尋常,腰桿硬,舌頭長,最愛教人抄文章,誰敢說他告死你,人家衙門有門路,還有一百個大狀……”

鞏秦川道:“實不相瞞,當年討伐慕葉生的文章,有一篇就是我所寫,館主受崔班主之託,還吩咐我們,要罵到慕葉生再無顏面活在世上,讓他自己尋個短見,死了最好。彼時我罵了慕葉生,幾年後,被馬廉陰的人換成了我,算報應吧。”

慕葉生經此一事,從此銷聲匿跡。如今世人提起他,依然是那個衙門裡有人和百人大狀的笑話。

王硯向封若棋道:“本部院所知的事情,就是這樣,封大人看可有出入?”

封若棋道:“稍有些出入,其實館主內侄一事,並非馬廉主謀。當日下官在書局做點校,有一個寫史論的,因平時不會做事,得罪了書局中人,恰好一部稿子犯了點事情,落下把柄,就從此不能在書局刊印。因我與此人有些利益衝突,有些與我不睦的人,說是我嫉妒了他,有意排擠,也是一石二鳥之計。其實我只點校傳奇,根本碰不到史論。但此人信了,是他看出了館主內侄的文章過錯,先挑起此事,馬廉只是得知後趁火打劫,但此人勢力不如馬廉,後來的確是馬廉出力更多。呵呵,現在回想,那時不過香乾般大小的天地,卻與官場一般厲害。”

王硯又抿了一口茶,道:“封大人受了這般大的委屈,如何放下了這件事情?”

封若棋道:“那時下官心裡真的是又恨又冤,恨不得僱車到黃河邊上,跳進去算了。後來有一天,我走在郊外,聽見一座山寺的鐘聲,忽然想,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什麼不像浮雲一般,轉眼即逝?忽然地,就放下了,然後參加科舉,竟然就中了。也算有得有失吧。”

王硯撥了撥茶碗裡的浮葉:“封大人這叫做豁達。不過,封大人放下之前,是不是還做過些事?”

封若棋一愣,再一笑:“悟了,自然就放下了,回頭想想,只是芝麻大的一點事,因此而煩惱,真不值得。”

王硯也笑笑,從袖中取出了一本舊書,墨藍皮兒。

“這本《九松山劍客》是本部院無意中得到的,書中劍客手刃仇人,着實痛快。本部院怎麼覺得,裡面那劍客被冤屈的過程,和封大人昔日的經歷,有些類似……嗯,寫本傳奇的人,叫鹹菜生,這個名字,甚是有趣……”

封若棋神色變了變,輕咳一聲:“大人果然明察秋毫,連這本書都找了出來,下官實在無所遁形。鹹菜生……是下官的另一個化名……這本書,的確乃下官所寫……”

王硯仍笑:“哦?封大人不是已經放下了麼?怎麼還會有這本書?封大人寫這本書,是申冤,洗白?還是……”

封若棋道:“寫這本書時,下官還沒有放下,不是爲了申冤,又怎能洗得白,馬廉如此陰毒,下官不想髒自己的手報復,所以文章裡,把他寫成一具屍體,權當泄憤。”

王硯垂下眼簾,拍了拍那本書:“嗯,泄完憤,封大人就放下了?”

封若棋道:“其實之後,還有一段事,下官泄憤寫了此書,有一天去茶樓,碰見了一個年輕男子與一個少年,在議論此書,那年輕男子說,可惜本可以是部好書,但寫書之人心有怨恨,寫出來的不是俠士,全然沒有俠的風采。那少年就道,若事事斤斤計較,又怎麼能看到天下?我聽到那些話,豁然開朗,這纔去了郊外踏青。後來,下官才知道,當日我在茶館中碰見的人,竟然是當今聖上和懷王殿下。下官竟無意中,得到了皇上與懷王殿下的教誨。下官從此發憤讀書,去參加科考,決心報效國家。”

王硯嘆了口氣:“本部院真是羨慕封大人啊,本部院託家父之蔭,做到今天這個官位,依然沒有得到過皇上或懷王殿下的親自教誨,實在福薄。哪天本部院也去寫個傳奇,用個化名叫窩頭生,封大人看怎樣?”

封若棋忙站起躬身道:“王侍郎說笑了。”

“總之,此事的確是封若棋嫌疑最大。”鞏秦川在草鋪旁坐下,“那本《九松山劍客》暗合當時之事,一定就是他化名寫的,裡面那個陰險小人呂投被魔教的暗器傷得體無完膚,求劍客搭救,劍客拉他上懸崖後,他還想推劍客下山,後來被劍客掌風一掃,跌落懸崖,這是不是和馬廉的死法有點類似?張兄,你腦子好,會斷案,你看這事是不是太巧了?”

張屏思索片刻,謹慎地說:“證據不足。”

高揚貴低聲道:“依我看,有可能不是封若棋。馬廉,唉,死得蹊蹺。據我所知,他爲了這次科舉能中,用了些邪門歪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請靈符?”

王硯回到刑部,書令迎接他,問這一趟可有結果。

王硯道:“有。”

他有些煩惱,這件案子目前來看,最大的疑犯是封若棋。本來,王硯是想找出他無罪的證據,但聽了他一番辯白,越聽越覺得可疑,封若棋言辭閃爍,擡出他的老師龔頌明,表明自己沒機會殺馬廉。後來連皇上與懷王都搬了出來,意圖證明,他不會嫉妒馬廉攀附上了雲太傅將來可能會在仕途上壓過他。他越這樣拼命洗脫嫌疑,就越看起來不清白。

書令道:“剛剛又有個案子報了過來,尚書大人親自接的,是柳遠柳大人家出了件怪事。”

王硯滿腦子都是這件大案,隨口哦了一聲。

書令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這件案子可真是鬧鬼了,柳大人前些日子得了筆筒,說是在鬼市上買的,買回家之後,就接連出了各種蹊蹺事情。今早,那筆筒竟然,平白地化成了一堆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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