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僞是一種求生本能。就像脆弱的竹節蟲爲了躲避敵人而僞裝成樹枝, 當受到了侵犯,就會展翅飛起,發出一閃而過的彩光迷惑敵人。
僞裝, 很多時候, 是因爲弱。
炎育陵坐在一張長桌正中央的位置, 面前的座位坐滿了媒體記者。這是一場很公式化的專輯發佈記者會, 五分鐘就會結束, 甚至不需要演唱。唱片公司對專輯採取高度保密策略,除了在官網發佈一段只有四十五秒的Intro,和剪接過的三十秒音樂錄影, 其餘一概要等到三天後專輯正式發行纔會見光。這樣一般只有擁有銷售保證的歌壇巨星纔會用的宣傳手法無疑是個很大的噱頭,媒體們都好奇這個出道不滿兩年的二十歲年輕人到底有什麼能耐會讓唱片公司如此重視。
炎育陵左手邊坐着唱片公司公關代表, 右手邊則是MY的楊總裁——演藝界裡舉足輕重的五月姐, 親自現身爲他站臺。唱片公司代表的旁邊是駱禾羽的助理——本來應該是製作人親自出席, 可駱禾羽在業界是出了名的抗拒曝光,連獲頒音樂獎項都讓助理代替領獎。楊總裁旁邊是記者會主持人, 嶽暘,臺灣綜藝界主持一姐之一,蓄着及肩的深棕色捲髮、皮膚白裡透紅、大眼深邃誘人、嗓音清澈甜美、措詞大方得體、舉止悠然自在——儘管已是熟女年齡,卻曾是炎育陵唸書時期很多男同學仰慕的藝人。
炎育陵此時人在臺灣,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預期要在三個月內完成的工作整整提早了一個月告終, 專輯發行日提早, 一切宣傳活動自然也提早。公司以臺灣爲宣傳起點, 炎育陵要等到一星期後纔回國宣傳, 順便舉行計劃中的To Exit小型演唱會。
炎育陵在記者會前的一小時才抵達臺灣,雖然很疲倦, 但卻有放下千斤重負擔的輕鬆感。在這裡,他遠離了所有敵人。
楊總裁正在回答記者的問題,炎育陵瞟了眼魅力四射的主持人,兩人對上視線時禮貌地互相點頭微笑。炎育陵再看回前方,給記者們一個最剛好的表情。他在桌子底下用右腳板跟着柔和的背景音樂敲拍子,突覺腳拇指一陣疼,蹙眉縮了縮腳趾,暗罵助理給自己挑了不合腳的鞋。
炎育陵不由得想起出道前,有次韓封給自己買了雙新的跑步鞋,他興高采烈地要穿着去健身,卻發現鞋子小了半號,勉強穿了右鞋,還沒走路腳趾就覺得痛,正打算穿左鞋試看原地跑步會不會疼得難忍,韓封即湊過來把鞋子搶走,看了眼鞋底的鞋號,指着自己右腳的鞋子不悅地道:“售貨員拿錯了,脫下來,我去換。”
怕會麻煩韓封,炎育陵拒絕,硬是把左鞋穿上,忍着疼說沒問題,匆匆出門到健身房去,結果只跑了不到十分鐘,腳趾就痛得像被鉗子狠狠夾住扭轉。
“不是沒問題嗎?繼續跑。”韓封突然出現,按摯讓緊急停止的跑步機重新操作,炎育陵不得不咬牙繼續邁開步伐慢跑。
“不要給我那種表情,望着前面笑。”韓封這麼命令,炎育陵無奈地牽起嘴角。
“你要笑得這麼難看,就別想從上面下來。”韓封把跑步機速度增加,炎育陵覺得腳趾好像快斷了,腳後跟擦破了皮,痛得像被火炭炙烤,韓封竟還命令自己邊跑邊唱。
韓封的用意炎育陵明白,是要訓練自己的忍耐力,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在大衆前表現出真實的自己,必須僞裝,用光鮮亮麗的一面迷惑所有人的視線,掩飾自己的恐懼、懦弱、和痛楚。
熬了三十分鐘韓封終於滿意,炎育陵連從跑步機上步下也需要藉助扶手的支撐,在健身房遇到鄰居住戶,還得陪着韓封若無其事地和對方寒暄,好不容易回到家已經痛得無法再跨前一步,眼淚很不爭氣地落下,當下害怕會被韓封懲罰,下一刻就被抱到了沙發上,熱水、毛巾、藥膏,一轉眼就準備妥當。
韓封小心地除下自己的鞋襪,把那雙被折騰得不堪碰觸的腳浸到熱水裡,再用毛巾裹着,又輕又緩地揉,擦乾了便在水泡、破皮和紅腫處塗上藥膏。忍不住縮腳或發出細微的□□時,韓封就會停手,沉着嗓子安撫。
“沒事,很快會好。”
言猶在耳。
“嗯。”炎育陵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回憶韓封有力卻不粗魯的手、嚴肅卻不冷漠的聲音,還有能夠讓自己瞬間安心的溫暖胸膛、平穩心跳。
一隻黑色高跟鞋的尖頭伸過來碰了碰自己的右小腿,是楊總裁,炎育陵從容地擡起頭,看向等待自己回答問題的主持人,他知道主持人剛纔問了什麼,可就是那麼一刻,他不想回憶被打擾,任性地裝作沒聽到。
“不好意思,剛纔在發呆。”炎育陵尷尬地微笑。
“那可不行噢。”嶽暘皺起了眉頭,微微噘着嘴脣,表情十分生動,“五月姐在這裡,你還敢心不在焉,不怕回去會挨訓嗎?”
“不會吧?我不是故意的……”炎育陵可憐兮兮望着打扮雍容高貴的楊總裁——當衆撒嬌,攝記的閃光燈立刻閃個不停。
“他纔剛下飛機,太累了。”楊總裁優雅地揚起嘴角,擡手輕輕撫在炎育陵頭頂拍了拍,又一次提供媒體一個極爲有看頭的畫面。
“好溫馨噢——”嶽暘笑眯眯地欣賞受寵的年輕藝人與老闆之間的互動,接着道:“那我重複剛纔的問題,育陵你現在單飛了,沒有可愛的小女生陪伴,會不會寂寞呢?”
“這麼說起來……”炎育陵歪歪脖子故作沉思狀,“跟一羣男人工作還真有點悶。”炎育陵再看向嶽暘,揚起燦爛的笑容,“嶽暘姐,我有這個榮幸約你出來玩嗎?”
全場一片譁然,媒體隨着起鬨,尚未有另一半的嶽暘擡手撫着自己右臉頰,神情嫵媚地道:“哎唷,我被搭訕了也。”
現場立刻爆起笑聲,眼看記者會就要在歡愉的氣氛下結束,一個來自網絡電臺的記者舉手發問:“育陵,聽說你已經打消了和家人斷絕關係的念頭,能不能說說你目前和家人的情況?”
炎育陵收起了笑容,但是沒有擺出憎惡的臭臉,因爲他已經有心理準備,即使公司嚴格規定記者不能問私事,尤其是家事,也一定會出現不守規矩的記者。記者,本來就是靠好奇心和冒險心養活自己。
“對不起,私事一概……”楊總裁鐵青着臉孔開口,炎育陵突地打斷。
“謝謝關心,我和家人很好。”炎育陵微垂下頭,視線停在桌上茶杯,盯着漂浮在淡黃色綠茶上的茶葉。
“我爸是因爲內疚,說得誇張了些,教育孩子是父母的責任,體罰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我太死心眼,一直覺得自己被虐待,其實我的童年並沒有這麼糟糕。”
“那你母親呢?你原諒她了嗎?”記者見炎育陵回答,當然要趁機接着問。
炎育陵苦笑,輕輕搖了搖頭道:“該乞求原諒的人是我,我對我媽做了那樣的事,簡直是可以遭天打雷劈,但是她沒有怪我,還希望我回家。”頓了頓,炎育陵擡起頭,臉上是平靜的表情,像在述說一件平凡卻又幸福的生活點滴,“雖然我爸和我媽已經不在一起,可是我們現在很好,回國的話我會和我媽一起住,有空就會去找我爸吃頓飯、跑個步、打打球之類,唔……就像以前一樣。”
還以爲可以聽到什麼聳動煽情的怨恨告白,部分記者顯得有點失望,比較懂得做人的記者就逐一向炎育陵表達欣慰。
記者會就在經紀公司的記者招待室舉辦,結束後,炎育陵便直接到楊總裁的接見室,瞭解自己接下來的工作行程。
接見室裡除了楊總裁,還有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看上去大概三十七八歲,一張國字臉非常嚴肅,甚至有點兇惡,身高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虎背熊腰,外形非常有氣勢。
“這是公司指派給你的經理人,以後由他負責安排你的工作。”楊總裁說道。
還以爲是保鏢——炎育陵這麼想,一邊從沙發站起來和向自己伸出手的經理人握手。
“我姓蘆。”嗓音低沉的經理人遞上名片,“無論公事還是私事遇到困難,你都可以找我幫忙。”
炎育陵看了眼名片,蘆紹宗,不是個很有氣勢的名字,和韓封差遠了。
“蘆先生,以後麻煩你照顧了。”炎育陵客氣地點頭。
“別這麼客氣,叫‘宗哥’。”楊總裁笑着道。
“沒關係,還不熟嘛。”蘆紹宗陪笑,內斂卻渾厚的笑聲和韓封有幾分相似。
是故意的嗎?故意找個和韓封相似的角色給自己?可笑,韓封豈是可以被取代的人物?炎育陵暗暗冷笑,“宗哥”,他仰頸朗聲叫喚,笑得像個純真的小孩,心道——這個人進不來,再也沒有人進得了自己的心。
韓封不喜歡嘈雜,路卡很討厭悶熱,所以自己的心,只供他們兩人住。
即使,他們可能會從此住一輩子,再也不會出現。
X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炎育陵獨自待在電視臺的休息室,看着窗外繁華城市的耀眼霓虹,以及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龍。
蘆紹宗是個很能幹的經理人,把工作和休息時間安排得井然有序,在許多細節上也表現出了無可挑剔的機靈和貼心。炎育陵渴了有冰糖涼水、餓了有加過熱的飯盒、冷了有披肩、熱了有電風扇,而現在,綜藝節目錄影時間延遲,蘆紹宗三言兩語就爲他爭取到私人休息室,可見這人在電視圈相當有面子。
炎育陵很鮮明地感覺到,自從韓封無故失蹤,經紀公司給自己的待遇比之前好了很多倍,他相信如果自己主動投訴不稱職的小蕙,以及對自己日漸有偏見的瑞哲,這兩個人一定會馬上被換下來。公司這樣對自己,或說楊總裁這樣關照自己,是出於同情嗎?抑或只是單純地因爲自己錢途無限?
炎育陵選擇相信後者——沒有情感負擔,就算失去,亦不會心痛。
經過三天的馬拉松式宣傳活動,炎育陵上遍了各大音樂和綜藝節目,今晚午夜十二點,名爲‘ZERO’的個人專輯就會上架,在這之前,專輯預購量已經很讓公司滿意。主打歌一小時後全亞洲同步首播,炎育陵明天一早就起程往南部,一路宣傳至臺北,接着就輪到東南亞地區,最後再到大陸和香港。楊總裁說,銷售量破錶的話,會讓他進軍日本。
‘封哥,路哥。’炎育陵拿出平板電腦寫電郵,指標在熒幕上閃爍了很久,他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喉嚨哽咽,鼻頭髮酸。
“你們看到嗎?”炎育陵低聲自言自語,“看得到我的成就嗎?”
兩個月,八個星期,六十天,總計三百七十五封寄給韓封和路卡的電郵,一律如同石沉大海,沒有隻字回覆。
想哭,可是不可以哭,妝會掉,眼睛會紅,脆弱的一面會被敵人發現。
炎育陵不知不覺拿起水果盤上的銀叉,尖利的部分朝向左掌心,一點一點地推進,一點一點地感受刺痛、劇痛、麻痛,當聽見背後傳來敲門聲,即若無其事地放下叉子。
手掌留下三個深紅色的圓點,但不見鮮血流出。
“育陵,錄影開始了。”蘆紹宗探進頭來問。
炎育陵轉回頭,冷漠地盯着經理人,腦子裡不斷重複一句話——我很累。
“嗯。”眨了眨眼,炎育陵站起身,微笑着走向門口,“走吧。”
蘆紹宗側身讓炎育陵出門,關上門前看了眼房內,發現擺在桌上的水果沒吃,水壺的飲料水平線和剛纔進來前幾乎一樣,電動加熱飯盒連盒蓋也沒開。
轉頭見炎育陵已走到了走廊轉角處,蘆紹宗無奈地聳肩,追上前默默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