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五那一天,雪刷刷下個不停,覆蓋整個大地。
在洛宇接受夏神醫一個時辰的診治時,我穿着厚厚的裘襖悄悄走出去。
我慢慢穿過走廊,呼呼北風吹響滿廊子上的大紅燈籠,咯吱咯吱,割得臉生疼。地上還有年初一放鞭炮留下來的灰燼——差不多被雪掩埋了。
我漫無目的,跑到梅花林。
我坐在往常的那方石凳子上,擡頭向上看。
似乎連梅花都抵禦不住這麼個隆重的冬天,很多花瓣七零八落被吹掉了,悽悽慘慘的。
透過花枝,看到灰濛濛的大爿大爿的雲,遮住了我喜歡的藍色澄澈的天空。沒有鳥兒,沒有色彩。
金香大管家在那裡找到我時,我正在發呆。她把我帶到楚澤王的面前。
擡頭時嚇了一跳。
“亡妻林薇羽”。
楚澤王的居室正中央的木案竟然擺着楚澤王妃的靈位,三支嫋嫋煙香,還有祭祀的果品。
楚澤王悠閒舒適地靠在墊在虎皮褥子的寬椅上,頭髮,鬍子花白。很有威嚴的氣勢。滿臉沉重的皺紋,虎目炯炯,五官挺端正。
王爺揮手,下人全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裡剩下我和他。
“女娃,你叫什麼名字?”他懶洋洋問了一句。
居然問這麼無聊的問題。
“小女家姓喬,喬竹悅。”
我也裝傻,沒有下跪磕頭,也沒有屈膝行禮,算是大不敬吧。
楚王冷哼,“吃了消容蔽貌丹!果真是老喬的千金小喬?”
我差點沒忍住笑出來,如果洛宇姓周的話,我做周郎的小喬還蠻不錯的。
“回王爺的話,小女的確是喬竹悅,你們搜捕追殺的喬竹悅。您若要問兵符在哪裡,恕我無可奉告。”
自回到洛宇身邊,我就決定,不再費力隱瞞身份。瞞來騙去不能一輩子,直視問題才能解決。
楚澤王不客氣地上下打量我一遍,目光能把人釘穿,冷嘲:“也不過一個普普通通的黃毛丫頭,本王賜給世子的美女多了去,你究竟使了什麼狐媚,居然讓世子爲你敢違抗本王的命令?”
“小女不明白王爺的話,世子什麼時候爲我違抗您了?”
花鬍子翹起來,王爺暗沉犀利的眼神像深藏不露的狼,平靜又危險,甚於緩緩河道下看不見的漩渦和礁石。
他冷冷微笑。
“去年五月,楚澤王府向全國隱勢力下達頂級密令,務必全力追捕喬竹悅,拿到兩軍兵符。”
我挑了挑眉。
雖然早知道皇帝、楚澤王、洛陽王都是不餘遺力用盡各種手段追殺我,可是親耳聽到他以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出來,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我還是禁不住脊背發涼,反感厭惡油然而生。
“六月,大概在六月,世子尋到你並藏匿在落雨行府,全面對外封鎖消息,對我這個父王也不曾告一個字,瞞了整整兩個月。”
“當時諜報傳回消息,在橫縣斷了喬竹悅蹤跡,而世子恰好在橫縣附近巡查商號一年賬本,我不得不懷疑。於是派暗探刺探,結果五十多個王牌暗哨有去無回,落雨行府的眼線全部失蹤斷了聯絡。僕役換了他的心腹。”
楚澤王頓了頓,嘴角撤出不明意味的弧度,眸光閃爍,“不愧是我的好兒子,做事滴水不露,毫不手軟,悄無聲息就翦除了我在橫縣的眼線,處決我的部屬,安琴郡主,你面子不小嘛。”
陰冷的話語叫人全身汗毛豎起,頭皮發麻。
慵坐上席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權傾半朝的楚澤王,皇上的叔叔,洛宇的父親,將楚吳越勢力發展滲透到皇朝每個角落的人,豈容小覬。
我暗吸一口氣,竭力保持冷靜,不敢答話。
楚澤王換了姿勢,像懶洋洋的窩裡狐狸。
“本王不得已派金香管家親自去行府,以爲能震住世子,讓他帶你回杭舟,誰知第二天世子竟欲帶你走,脫離本王的掌控!人算不如天算,我派出的人馬被皇上的人攔住了,你自己要逃,逃到長孫熙文那小子手裡去了。”
我屏住了呼吸,心臟狂跳起來。難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頭。
是我誤會他了?
他只是想保護我,從來沒想逼問兵符?那時他沒想抓我給楚澤王?
楚澤王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
“怎麼樣,女娃,沒想到吧,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老夫也被長孫熙文擺了一道。哼!”
這次你兒子不也耍了皇帝嘛!
我努力平復情緒,“那王爺此次召見小女,有什麼事情吩咐呢?”
楚澤王詭異笑了一下,“女娃,你現在跟世子要好,嗯?”
我遲疑了一下,“是的。”
“這就好,這就好。”楚澤王摸摸鬍子,“喬女娃,以你的眼力,應該看出世子是帝王之才,如果不是身子弱,哪裡輪到長孫熙文行風作浪。一個女人,自當傾全力助丈夫完成霸業。你既然選中世子作夫婿,不能不明白這個道理。本王看你有母儀天下的智,也有這個命相,你可懂本王的意思?”
我緩緩搖頭。我當然懂他的意思。
“王爺,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您應該知道洛宇他志不在此。我不會逼他,強迫他去做不願意的事。我承認我無女德,不求丈夫至尊至貴,只希望他活得開心,無病無痛,平平安安。當然,倘有一日洛宇改變主意,想要這個天下,我一定會陪他奪,傾盡綿力薄才輔助他完成心願。”
楚澤王深深吸一口氣,目光深邃,抓着扶手的手暴出青筋,陰森惻然來了一句,“如果我說,這個皇位寶座,本來就是屬於長孫洛宇的呢?”
我險些站不穩。聲音在發抖。
“什麼叫做皇位本來就屬於洛宇?”
楚澤王重重撫了一把臉,眸光悠遠起來,臉上皺紋似乎更深了。
“王妃……這是我欠他們娘倆的。助世子奪回王位,也是王妃臨死前的願望”
我愣住了,王妃?洛宇口中行屍走肉,沒有靈魂的娘?這其中有什麼干係?
楚澤王收回眼神,“女娃,你是不是該考慮把兵符交給本王,或者世子了?”
勉力定下心神,我留有一絲警覺,“我不知道兵符在哪裡。”
王爺自然不信,諷刺地笑一下,慢條斯理呷一口茶,“罷,今天喊你來本也不爲這件事,且本王已和世子作了交易,不逼你。”
頓了頓,他眯起雙眼,狐狸一般別有深意地看向我。
“郡主,你雖然不願輔助霸業,但也希望他身子好些吧,恩?”
我嗅出一縷不尋常的味道,“王爺意思是……我有什麼方法可治好世子的病?”
“治癒是不行,但起碼能好轉大半。就看你舍不捨得了。”
楚澤王眸光神秘起來,突兀地冒出下句話,“你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被怪音吵得睡不着?而又奇怪不是你那隻鬼焰靈蛛弄出來的?”
心臟猛地漏跳一拍,我又大吃一驚。楚澤王到底對我瞭解多少?怎麼會如此私密的事情都知道?他知道小紫不奇怪,畢竟在落雨行府我弄得天翻地覆的動靜,可他連我睡不安穩的事都廖若指掌,未免太可怕了。
我強自鎮定,快速將事情想了一遍,“王爺是說,鬼焰靈蛛跟世子的病有關係?”
楚澤王點頭,“不瞞你說,世子亦是自幼有一隻鬼焰靈蛛跟着,才能成長至今。”
事關洛宇的病,我沉不住氣有點焦急起來,“王爺,可不可以說清楚點?”
楚澤王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只顧按照自己的思路,緩緩給我說了一段往事。
二十六年前,懷着洛宇的王妃不幸吃下了天下至陰之物冰魂天蠶,寒毒腐蝕全身經脈,蔓延百骸,快要把她自己和肚裡的孩子凍死了。
本王抓了江南神醫夏子介,他拼盡全力也只能維持母子五天的生命。本王在宮門外跪了三天三夜,乞求父皇賜予皇朝珍藏數百年的唯一一朵續命聖尊九轉還魂金蓮。太子皇兄長孫誠洛,就是熙文的父王,也趕來一起跪下求情。最後母后不忍心,瞞着父皇偷了九轉還魂金蓮給我。王妃的命保住了,可是腹中胎兒被凍壞骨髓,毒入肺腑,生下來就奄奄一息,是活不成的。九轉還魂金蓮只有一朵,給了王妃,救不了洛宇。
只有找到冰魂天蠶的天敵——天下陽極生靈鬼焰靈蛛——纔有希望救世子的命。鬼焰靈蛛是極其稀有且難馴養的祥瑞。沒有仙緣的人根本養不住。皇兄和本王派人訪遍名山寶剎,能人異士,只找到幾個低等級且沒有靈氣的白色靈蛛,黃色的只找到一個,卻於事無補。直到最後一天,大家都絕望了,世子已經停止了呼吸,一個老和尚不知道哪裡冒出來,跟着一隻靈氣強大的紫色鬼焰靈蛛。鬼焰靈蛛過繼給世子之後,一下子把世子身上寒毒吸走一半,救活了一條生命。
楚澤王的神情語氣淡漠。
“可是這麼多年來,不知什麼原因,世子身上的寒毒源源不斷,怎麼都無法根除。紫菱這些年吸收世子的寒毒,靈氣漸漸消耗,退化成了黃色。這次世子寒毒來勢洶洶,紫菱已經震不住了。現在需要你的紫色靈蛛,補充強大的靈氣,世子纔有可能熬過這關那!”
要是以前,我聽了這些話,肯定大笑,然後義正言辭地用馬克思辯證唯物主義大大地駁斥。
可現在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像是有一團棉花堵着喉嚨。楚澤王沒有理由騙我。這些都是宇親身經歷的。
驚心動魄的過往在楚澤王口中平平淡淡述說出來,仍讓我捏緊了衣角,冷汗涔涔。
我煞白了臉,“我需要怎麼做?”
楚澤王瞟我一眼,“郡主只需把鬼焰靈蛛過繼給世子就行了。夏神醫自會處理其他一切。你回去想想吧,畢竟,鬼焰靈蛛是至尊寶,世上少有,自然不容易割捨,本王理解。”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握緊拳頭,努力遏制住想刮眼前那個人一巴掌的衝動。
“您剛纔說紫色的鬼焰靈蛛也只能維持一時,總有一天,小紫的靈氣也會耗完的,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楚澤王長吁一口氣,“除非能找到傳說中火金色靈蛛王。可是窮盡本王的情報網,都沒能找到。四十年前在天山有過它的消息,之後再無蹤跡。現在連紫色的都極其難找到啊!”
我默然。
楚澤王無力地看看堂中央的王妃牌位,聲音忽然有一絲疲倦,“下去好好想想吧。”
“小女,先行告退。”
我恍恍惚惚走出來,一陣北風吹過,絲絲寒氣鑽進脖子,好冷!我哆嗦着,抱着雙臂,迷惘地看看廊子外面。
天地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