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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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冬日入夜早,剛進戌時,天兒就黑了,清音閣華燈初上,戲臺搭在一樓,正廳前方並列兩把湘妃竹黑漆描金菊蝶紋靠背椅,中間並着一個剔紅福壽紋小几,正對着戲臺,便是靖國公佟維信和靖國侯佟維寧的座位。

椅子邊擺一張黃梨木雕花紋方桌,並着四張紫檀梅花式小凳,正是佟如筠,佟如錚,佟如珣,佟如璟的位置。後面的方桌椅凳,則坐滿了佟府的一衆子侄。

上了二樓便是女眷的位置,佟老太君居於正中的雕花塌上,由佟如蘅和佟如蕪在一旁陪坐着,一衆丫鬟婆子在身後侍立伺候。

東西兩邊隔間分別坐着東府大太太崔氏,西府二太太薛氏,以及兩府的姨娘姑娘。

“聽說府裡的伶官兒前些日子排了好多新戲本,早就想看了,今兒可算是能一飽眼福了。”佟如蕪笑着一邊兒剝着松子兒,一邊兒湊到如蘅的耳邊道。

如蘅笑着打趣道:“那你便好好睜着眼睛,萬不要眨了去,錯過了你又要在人耳邊嘀咕半日了。”

說着如蘅將一枚醃漬杏脯塞到佟如蕪嘴邊,佟如蕪笑着含了去。

聽着周圍的歡聲笑語,看着眼前的熱鬧祥和,如蘅卻是覺得恍若隔世,自前世出嫁後,許久不曾這般過,心中不由惆悵萬分,似是看皮影戲般,而自己就像個戲外人,看着周圍的人和事,走馬燈般一一掠過。

這時只見管着府裡伶官兒的梨園掌事錦娘款款上來,淡顰柳腰,也是難得的好身段兒。

“請老太,請兩位太太,衆位姑娘們安!”

錦娘笑着做了個福,只見她身穿水紅撒花襖,外面披着荷花式雲緞刻絲披肩,擡起頭時,一對兒梨渦淺印,眼波流轉,言笑晏晏間,最是風情。

佟母笑道:“虧得你還自個兒來了。”

“是不是下面的偷懶耍滑的,倒讓你這真佛親自出來了。”

崔氏的笑聲從旁邊的隔間傳來,透過雕花鏤空窗格,影影綽綽間轉過隔間,崔氏掀了半卷的紗簾笑着走了進來。

錦娘對着崔氏微福,眉眼一翹,努嘴笑着道:“饒是一羣猴,我也給她們馴的服服帖帖,料她們誰敢躲巧?偌大的東府,太太都遊刃有餘,若是這巴掌大的梨園都管不住,我可真真兒是不要這張老臉了。”

“瞧瞧!瞧瞧!她纔多大啊,就在我這老婆子面前稱老,也不怕閃了舌頭。”佟母指着秋娘笑罵道。

錦娘卻是挑眼一笑,舉止大方絲毫不驕矜,崔氏扯了秋娘打趣道:“整個靖國府上下誰不知道,近淵閣許先生是那沉沉然水中月,這廝卻是個叨叨然禿嚕猴,若論沒皮沒臉,她當屬第一,古語猴子撈月一場空,古人誠不欺我,倒是句假話了,不然怎麼好好的皎月倒讓這猴兒摘去了。”說完崔氏笑推了錦娘一把。

此話一出,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佟母笑得直顫着手點着崔氏,而如蘅也早軟在佟母懷裡,捂着肚子,只覺得腸子都笑得打了彎兒。

佟如蕪卻是正喝茶間,一個沒憋住,一口茶水盡數噴在身邊伺候的丫頭畫屏身上,楞生生將小丫頭一條簇新的水綠裙子給毀了,就連隔間兒也早笑的沒個形。

“指不定就是這日日地叨叨,磨的許先生沒了性子,才讓她拐了去。”薛氏也笑着走了進來插科打諢。

只見錦娘半點沒小女兒的嬌羞情態,反倒是笑着接聲道:“太太們也忒偏袒了,怎地就是我拐了他?竟不是他拐了我?”

頓時笑聲更甚,佟如蕪直讓身旁的奶孃雲嬤嬤替她摸肚子緩氣兒。

“你說的對,真真兒是個沒臉沒皮的,當着這些個小娘子的面兒也不嫌害臊的。”佟母指着錦娘對崔氏笑着。

如蘅笑着歪在佟母懷裡,細細地打量眼前的錦娘,在如蘅前世的記憶中,錦娘是個絲毫沒有驕矜做作的奇女子,從前錦娘一曲《紅拂記》名動京城,姿容身段數佼佼者,舉手顰眉間不知得了多少貴世公子的心,“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大抵就是那般了。

曾聽乳孃李嬤嬤說,那時京城許多富家世族公子一擲千金,捧了多少名世珍寶,可錦娘卻都不曾放在眼裡,看都不看一眼,便讓人原數扔了回去,連個面兒都不肯見。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錦娘臺上扮的是大隋紅拂女,臺下卻真是大周的紅拂,十里柳樹白堤,錦娘遊湖偶然聞得一縷琴音,便一眼認定了彈琴的許先生許臨翳,一夜散盡自己的積蓄贖了身,毅然夜奔至許先生處,大方表明自己的心跡,追隨許先生進了靖國府,許先生做了大哥二哥的老師,錦娘便一心一意在身側照顧。

因爲母親欣賞錦孃的氣性,又知道錦娘詞曲戲文名動天下,便親自請了錦娘做梨園的掌事,爲着此事,不知多少人豔羨靖國府,錦孃的名氣可見一斑。

錦娘舉手投足間,嫵媚風情卻又豪氣十足,與人嬉笑怒罵,極爲大方,在府裡口碑極好,府里人多是敬重的。

而許先生許臨翳,性子溫然恬淡,才學十足,雖是文人,毫無迂腐陳舊之氣,胸中自有經略,就是佟維信也無不爲籠得許先生而自傲。只是許先生不肯應靖國公的舉薦,臨朝入仕,只做了教書老師。

前世裡,大哥能一步步走到朝之重臣的位置,背後的許先生功勞極高,就如諸葛於西蜀,吳用於梁山,許先生就是大哥的“臥龍鳳雛”,沒有許先生,或許就沒有前世的“佟半朝”。

前世齊禎繼位,大哥位居首輔,二哥雄震西北,靖國府受盡帝寵,盛極一時之時,許先生卻一語點出“水滿則溢,盛極則衰,急流勇退方是長遠,莫效韓信。帝王家,共打江山易,共享江山難。”

然而那時的自己太相信齊禎,大哥和二哥因疼愛自己,又與齊禎共進退的緣故,何曾不是滿心信任齊禎,竟都未順應許先生的話,毅然爲朝廷效命,可最後佟府換來的是什麼?竟是滿門盡滅。

許先生是大哥的左膀右臂,前世齊禎必是不會放過的,終究是自己害了佟府,害了許先生,也害了錦娘。

如蘅想到此,內心只覺得揪着般疼,恍若間看到了眼前的錦繡朱閣盡坍塌,珠翠玉器付之一炬,而眼前的熟悉笑顏都變成了慘厲的哭喊,血光四濺,了無聲息。

“好姑娘,許久不見,竟又長高了些,眉眼愈發的長開了,太太真真兒是好福氣。”

錦娘看到默默歪在佟母懷裡的如蘅,周圍都熱鬧的跟什麼似地,卻彷彿暖不了她的心,只覺得小小娘子眼中透着讓人看不明的蒼涼與孤寂,這裡的熱鬧似都與她隔了一層紗紙,讓人心中又奇異又憐惜。

看到錦娘熟悉的笑容,如蘅心中一暖,既激動又欣喜,粲然咧嘴一笑,甜甜喚道:“錦娘!”

“姑娘若是閒來無聊了,就去錦娘那玩,錦娘那不比你母親屋裡,除了賬本子還是賬本子,一屋子銅臭味,錦娘那可好多有趣的女兒家物事,姑娘去了,保管喜歡。”錦娘心疼的拉了如蘅說話,說完挑眼看向崔氏,捂嘴笑着。

崔氏一聽,柳眉一挑笑道:“既要請我家蘅姐兒去,那就得拿出十二分的心思來,好吃好喝好玩的都招待上,管它金的銀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一樣都少不了,我家蘅姐兒才考慮去不去的,空口白牙的什麼勁兒?嘴皮子功夫誰不會的?”

“老太太您瞧瞧,這可不是掉錢眼出不來的。”錦娘在佟母身邊指着崔氏笑道。

“早上我們還說她是省錢好手,我這老婆子的錢都被她惦記着,我可是管不了的。”佟母在一旁笑着打趣道。

“哎喲喂!老祖宗,連你如來佛的手心都攥不住她,我們這些小妖小怪的可怎麼得了。”錦娘一番話逗得佟母笑得摟瞭如蘅歪在榻上,就是崔氏也差點一口茶噴了出來。

“戲臺子上還沒唱,你們這兒倒先唱起來了,叫我們巴巴兒等着看正經戲本子。”薛氏笑着上來搭了錦孃的手。

“說的是,竟聽你們唱了,都快打住去。”佟母指了身側的錦娘笑着。

錦娘忙從身後小丫頭手裡接過了點戲的本子,恭敬地遞給佟母討笑道:“只顧着和太太說白,竟忘了,該打該打。”

佟母接過戲本子,看向錦娘笑道:“爺們兒們都點過戲了?”

錦娘笑着道:“大老爺和二老爺都說老祖宗您是最會點戲的,凡是您點的,都沒個不愛看的,所以直讓把這本子遞給您就是。”

佟母笑着滿意的點頭道:“他們既是不棄嫌我這個老婆子,我就點了。”

說着便撿了兩出梨園新排的戲本子,然後遞給旁邊小几上的如蘅笑道:“你們姐兒也點兩出喜歡的。”

如蘅乖巧的接過戲本子,也不做多想,只笑着點了佟母平日裡喜歡的《西遊記》、《打金枝》這些個熱鬧戲,如此佟母瞧着如蘅更是打心眼裡心疼喜愛。

佟如蕪平日雖直咧,到底是小女兒情深,挑了出《遊園》、《長生殿》,崔氏和薛氏合點了一出,錦娘便接了本子下去。

不一會兒,悠悠的樂聲便傳了上來,那俏生生的伶官兒雖小,卻扮相極好,曲中嬌吟婉轉,牽的衆人目光都黏在了戲臺上。

如蘅眼瞥到老太太身邊兒的大丫頭花襲和玉笥,都各自執着手巾帕子在兩旁侍立着,眼睛卻是直直地盯着戲臺上,那玉笥更是眼都捨不得眨一下,便不動聲色的命身邊的一個婆子擡了小几並着幾個小杌。

待婆子都將東西備在門前廊下,如蘅起身親切的拉了花襲和玉笥小聲道:“兩位姐姐也辛苦了一天,方纔我讓人擺了茶果在廊下,姐姐們只管帶了太太姑娘們身邊的幾位姐姐去外面吃茶看戲吧。”

玉笥聽了面上一喜,花襲雖也欣然卻還是猶豫道:“老太太在看戲,我們做奴才的哪有出去玩自己的,不在旁伺候的道理,只謝過姑娘好意了。”

如蘅笑着道:“姐姐們是老太太身邊兒最得意心疼的人物,與我們姐兒幾個是一樣的,如姐姐說就生分了。”

雖是寥寥幾語,卻是甜到花襲、玉笥的心坎兒裡,花襲兩人不由都低頭微笑不語。

如蘅打眼瞧了繼續勸道:“老太太有我和蕪姐姐在旁邊伺候,姐姐們只管去吧,今兒初一,都是熱鬧的時候。”

“蘅兒說的是,左右有我們,你們儘管去就是。”佟如蕪也湊了上來笑着。

玉笥有些鬆動,不露痕跡的暗自扯了扯花襲的衣袖,花襲是佟母身邊最穩重謹慎的丫頭,仍有些猶豫不決,卻聽老太太笑着道:“既有她們給你們作臉,你們還怕的什麼,只管去你們的就是。”

坐在榻上的老太太早就瞥到了這一幕,只是一邊兒靜靜看着自己的嫡孫女人雖小,行事卻越發穩重妥帖,抿嘴笑着,心下讚賞。

老太太既放了話,花襲自是高興的拉了玉笥,兩府太太身邊的錦衾,玉釧兒,還有各姑娘面前得臉的丫頭上來給老太太謝恩,承着如蘅的這份情下去玩樂。

崔氏雖在隔間,卻都看在眼裡,嘴角不由揚起笑意。東西兩府都知道,花襲是老太太身邊兒最得意的丫頭,打小就在老太太身邊兒伺候,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一日也缺不得的,比起來與正經主子沒個差別。

如蘅方纔既給了花襲和其他各房丫頭臉面,又賣了人情,還討好了老太太,舉手之間可見是有思量的。見自己的兒女越發有了幾分自己的籌謀,崔氏自是喜在心中,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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