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十幾天的緊張拆卸,位於滬西製造局附近的新嘉機器廠的東西基本上打包完畢,現在就等着毛良塢商會來人將東西運走。
傍晚時分,新嘉機器廠經理方誌東隻身來到廠房,摸着已呈零件狀態的機器設備,雖然毛良塢商會支付了一大筆錢,足以⊥方誌東一家在香港渡過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但方誌東依然捨不得眼前的一切。
方誌東微微嘆了口氣,臉色有些難看,畢竟新嘉機器廠是他十年多的心血,現在說沒就沒了,從情感上一時無法接受。
方誌東畢業於美國麻省理工大學,在國外,他學業優異,但還是受盡歧視。祖國的孱弱讓他充分認識到,只有祖國強大,海外遊子纔不受別人的欺侮。歸國後,他傾盡全部家資,響應先總理實業救國主張,十年間,他的工廠從無到有,從製造簡單的螺母,到後來的軸承,到最後成功仿製外國的最新型的電動機和機牀等等。
上海數百家制造類工廠企業中,就數方誌東的工廠門類最爲齊全。
就在方誌東陷入追憶的時候,毛良塢商會實際負責人、民團副總團長李琨走進廠房,遠遠地對方誌東一拱手:“方先生,請了”
李琨行事還帶着濃重的江湖範兒,方誌東也簡單地一拱手,指着機器問道:“李掌櫃的,現在機器已拆卸裝箱完畢,戰火已經迫近滬西,你們什麼時候起運?”
“今天晚上就要連夜運走”
李琨掏出煙盒,遞給方誌東一根,給自己也點上,吐出一口煙霧,看了看廠房裡堆砌成小山一樣的機器,然後對方誌東說:
“前段時間我們主要運送新市區和公共租界東區、北區的工廠裡拆卸的機械設備,隨後是閘北,滬西這邊屬於第三批…方經理,不是我說你,你一個好好做企業的,爲什麼一定要去香港呢?我聽說香港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幫派盛行,綁票勒索時有發生,白種人更是視我華人爲豬狗,恣意欺壓……英國佬是那麼容易伺候的嗎?”
李琨語氣有些酸,恨不得將香港這個英國殖民地說成一個罪惡和墮落之地
上海這邊收購的工廠企業衆多,一旦全部安置,浙西千里崗大山裡必將形成一個個工業基地,雖然此前已經遷移近萬猶太人(後期主要從寧波港進入)和從上海聘請了上萬熟練技術工人,進入九月後更是有數千學生前往毛良塢及周邊恢復上課,但是卻缺少優秀的企業管理者。
若是能把能力卓越的方誌東忽悠到毛良塢,做一名職業經理人,對整個毛良塢商會來說都是一件十分有利的事情。
方誌東輕輕一咳,臉色越發難看。原本賤賣自己的工廠已經是割他的肉,現在再聽李琨的話,方誌東臉繃得緊緊的,嘴脣都快咬出血了。
見方誌東沒什麼反應,李琨決定把自己的意思挑明。毛良塢真的缺少像方誌東這樣優秀的管理者,時間越往後拖,隨着戰火瀰漫,江浙沿海地區淪陷,缺少管理人才的弊端將會顯露無遺。
“方經理,雖然你的工廠已經賣給了我們,但這畢竟是你的心血,我想你也願意讓它在你手裡繼續發揚壯大吧而且,作爲一名優秀的企業家,你更需要一個施展才華的平臺。若是不嫌棄的話,我們毛良塢商會願意聘請你爲我們的廠長。在異地重建的工廠裡,一切都你說了算,怎麼樣?”
李琨滿臉笑容,帶着十足的誠意,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態。
方誌東擺了擺手,語氣冰冷地拒絕:“多謝李先生看中,不過香港那邊已經全部打點好了,等過兩天我們一家將轉道寧波去香港。”
方誌東能夠將自己的企業發展爲上海最大的機械製造企業,對於時局的發展,也不是沒有看法。
中日戰火越燃越烈,中國任何一處土地都有可能燃起戰爭的烽煙。香港乃英國殖民地,雖然昔日能夠同時應對兩大洋作戰的皇家海軍已經衰落,但英國依然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多的殖民地。所謂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近百年日不落帝國的餘威,遠不是彈丸小國日本所能對付。
要知道,現在的世界還是由英、法掌控,自凡爾賽體系形成至今,還沒有人敢於挑戰其權威。美國雖然在上次歐戰撈足了便宜,但那僅限於經濟層面,對於世界格局的影響微乎其微。
李琨沒有氣餒,依然在做最後的努力,苦口婆心地勸道:“方經理,實話跟你說了吧,新二師的吳師長預計,日本人遲早會與英國人翻臉,要不了三四年就會出兵攻打香港,還會在東南亞攪海翻江。香港不會永遠和平下去你帶着家小去香港,屆時成爲亡國奴,你還不如跟着我們一起回毛良塢發展民族工業呢”
聽了李琨的話,方誌東嗤之以鼻,嗤笑道:“謝謝李先生好意,這事兒我心裡有數,不勞先生費心”
日本列島資源缺乏,極爲依靠海上運輸,歐美列強憑藉廣闊的殖民地,掌握着世界能源和原料供應。日本一旦與西方世界翻臉,將被英法美等國掐住戰略資源供給,在方誌東看來,不啻於自殺。
其實,方誌東不瞭解日本這個國家的民族劣根性,只有狠狠地將其打疼,它纔會乖得跟一條狗一樣。在沒有遭受挫折之前,就如狼一樣兇殘狡詐而殘酷無情,敢於面對一切挑戰。
兩年後日軍陸軍冒險北進蘇聯,諾門坎一役,日軍被蘇聯強大的坦克和炮羣給狠狠教訓丨一頓,這才隱藏惡狼的獠牙,乖乖地收起對紅色蘇聯據有的遠東和西伯利亞的野心。由於中國沒有什麼工業,最重要的是沒有石油,無法支持日本的擴張,於是眼讒歐美等國掌握的豐富資源的野心再也按捺不住,這纔有了日軍南下佔領東南亞的軍事行動。
細究根本,方誌東只是一個實業家,這些國際戰略層面的考慮就算是蔣介石等中央大員也只是一知半解,方誌東又如何能看出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呢?
方誌東的才華,吳銘極爲欣賞,這才交待李琨好言相勸,卻沒有想到人家決心甚堅。
李琨見說服不了方誌東,暗暗一聲嘆息,心說這回完成不吳銘交待的任務了。轉頭看到負責搬運的工人已經走進廠房,李琨鬱悶地一揮手,大聲吩咐:“準備好了就開始搬吧,爭取在凌晨時分全部裝船完畢,明日清晨船行到浙江境內”
就在這時,工廠的兩扇大鐵門被人從外面推開,走進幾個身着中山服的男子,一臉戾氣,隨後一大撥身着青衫短褂的人將大門給堵住了。
走出廠房透氣的李琨有些驚訝,正在琢磨這些人是於什麼的,當頭那個平頭圓臉年約三十多歲的男子已將視線聚焦於李琨身上,冷笑着道:“你們都在忙活什麼?現在這個廠已收歸國家所有,無關人等立即離開”
“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李琨給身後舉槍相對的民團官兵打了一個手勢,示意做好準備,然後大步迎上前,喝道:“這裡是私人地方,由不得你們放肆”
一臉寒冰的中年男子忽然從腰間掏出一把搶,麻利地頂到李琨額頭,聲音尖銳:“再動,老子一槍打爆你的頭”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李琨手還停留在腰間的槍匣子上,臉色極爲難看。有心算無心,他的動作慢了一拍,就此受制。
中年男子陰陰一笑,手中的槍晃了晃:“老實點兒要不然,這槍可不認人”
李琨定了定神:“兄弟是哪條道上的?過去若有得罪之處,請言明,我們毛良塢商會也好依照道上規矩解決”
圓臉男子輕輕一哼:“若不是看在你們商會與新二師吳師長有着關聯,老子早就讓你吃槍子兒了”
李琨微眯雙眼,如野獸一般直盯着來人:“有本事,你就開槍打死我。若沒本事就退出去。”
“你——”
中年男子氣極了,就要扣動扳機,門外響起一聲清冷的聲音,直讓人聽了心頭髮寒:“理君,你還是這麼衝動,趕緊把槍收起來”
隨着堵在門口那羣身着青衫馬褂的人散開,大門外又走進幾人,中間一人臉色有些憔悴,眼中掛着血絲,眼神陰狠、冷厲,如同一頭隱藏於黑暗之中的豺狼一般。
吩咐所有人將槍收起來,那人轉過身,對李琨和聲細雨地說:“鄙人戴笠,字雨農此前在毛良塢的時候,無緣得見李三當家,實在是遺憾,好在今日終於得逞所願我與你們商會的所有人吳師長算是老相識,若是可以的話,請你們派人去請他到這兒來,就說戴笠有要事相商”
近幾年爲毛良塢發展走南闖北,李琨早已不是封閉在山拗裡的土匪頭目了,對於戴笠之名早有耳聞。此前戴笠造訪毛良塢,李琨雖然沒有與戴笠會面,但這不妨害他對戴笠的瞭解,當下忙不迭地將自己手下派出去,然後小心接待戴笠一行,朝工廠的辦公室走去。
等吳銘趕到的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
走入空曠的辦公室內,看到一臉和煦的戴笠,吳銘微笑着對着戴笠一拱手:“雨農兄,勞你久侯了”
戴笠雙目如電,直視吳銘。
圓臉男子猛地跳出來,伸手指向吳銘,喝罵:“吳師長,軍事委會最新命令,必須無條件將上海的工廠企業遷到西南重慶、成都、昆明等地你對此命令置若罔聞,擅自購買和搬遷,該當何罪?”
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戴笠與杜月笙合作成立的蘇浙行動委員會下轄的別動軍總隊行動組組長趙理君。
蘇浙行動委員會成立的初衷,是在上海及周邊地區組建一支一萬人的武裝遊擊部隊,配合正規軍作戰,在上海四郊附近牽制和阻擊日軍,並協同保安部隊,嚴防和肅清敵諜、漢奸的騷擾活動等。
戴笠親自擔任該委員會書記長,將軍事全權全部操縱在書記室,建立起龐大的組織,藉此機會特務處大肆擴張,趙理君這個行動組組長野心也開始急速膨脹,不再將吳銘放在眼裡。
雖然新二師戰績彪炳,但在等待的時候,趙理君就打定主意,先給吳銘來一個下馬威,方便後面行事,同時贏得戴笠的賞識。
趙理君話一出口,惹得吳銘臉色劇變。
戴笠領導的特務處跟明朝的錦衣衛一個性質,權重而位卑,依據其職位而言,就是戴笠本人也不敢在已經晉銜中將的吳銘面前如此放肆。現在戴笠手下區區一個行動組長也敢向自己大聲訓丨斥,讓吳銘怒火頓生。
吳銘皺了皺眉,沒有理會趙理君,轉向戴笠不悅地質問:“戴處長,這是怎麼回事?哪裡鑽出來一條瘋狗咆哮啊?”
戴笠尷尬一笑,側頭向趙理君訓丨斥:“滾一邊兒去”然後與吳銘笑呵呵握手,賠禮道歉。
趙理君訥訥地縮了縮頭,他對吳銘不敬本來就是倚仗戴笠的權力,現在看到戴笠發怒,只得沮喪地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