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西墜,山巒間斑駁的草木更外醒目,凜冽的山風遍地的落葉展現冬季的蕭瑟。
秉真道人和師侄承宗下山五天返回道觀,精神矍鑠的秉真道人提着個小包袱進入藏經室,承宗安置好山下信徒贈送的油鹽醬醋、香燭、布匹等物,非常客氣地恭送兩名挑夫離去,目送挑夫們的身影消失在半山彎道才返回觀中。
後院廚房裡的米粥已經煮好,幾碟石耳、竹筍和臘肉做出的簡單小菜在竹編蒸籠裡熱着。
承宗滿意地點點頭,淨手後拿出大碗和兩個小蝶,每樣盛上一些,用托盤給師叔送去。進門放下托盤,承宗告辭師叔,信步來到後院精舍,發現裡面空蕩蕩的,想了想穿過院子走出側門,沒走幾步就聽到小師弟敲響竹梆的熟悉聲音。
靠近後院牆的石坎前,有個用松木、石板和茅草搭建的羊圈,小承元一手敲打竹梆子,一手均勻地往食槽裡撒粗鹽。每天這個時候,在山上野了一天的二十幾頭羊,就是在竹梆聲中奔回羊圈的。
“師兄回來了!”承元高興地叫起來,扔下短木棍走出竹籬笆,拍拍小手跑向承宗。
“給你帶了件新棉襖,還有煌固鎮劉奶奶爲你做的兩雙鞋。”承宗含笑撫了撫師弟的小腦袋,望向染上金色霞光的後山:“這幾天吳居士身體怎麼樣?”
承元簡要彙報幾句,指向西邊百餘米外形同華蓋般的高聳銀杏樹:“這兩天太陽好,吳大哥午後喜歡在那邊呆着,他說那裡風景好。”
承宗對大山無比熟悉,知道那棵百年銀杏樹下有塊十丈見方的平地,平地後方三十餘丈的赤色石壁下,有個五丈深一丈寬的天然山洞,潺潺清泉從洞裡涌出,流到銀杏樹前方數十丈的絕壁處傾瀉而下,雨後時常能看到彩虹,天氣好的時節,坐在銀杏樹下可俯瞰延綿羣山和山腳下的村莊阡陌,沐浴着和風,傾聽流水聲和竹濤聲,的確是個觀賞風景的好地方。
承宗暗自點頭,對吳銘的身體恢復速度微感驚訝:“他自己能走到那邊樹下了?”
“是啊!前天早晨我放羊回來,吳大哥已經能自己走到羊圈這裡,他問我那邊能過去嗎?我說能,但是要小心有蛇竄出來,他說冬天蛇不出來,不怕,拄着柺杖過去了。這兩天他學會了熬藥換藥,說什麼也不讓我動手,用完早飯喝下湯藥,他交代一聲就往那邊去,一直呆到太陽快下山纔回來。”承元對師兄毫無隱瞞。
“這幾天,他和你說話多嗎?”承宗低聲詢問,眼睛望着前方已經拄着柺杖慢慢走回來的吳銘。
“白天沒什麼功夫,晚上在一起說話多些,吳大哥可真奇怪,連光緒年和民國年份都弄不清楚,傻乎乎掰着手指算陽曆,哈哈!對了師兄,吳大哥也知道大輪船,他說向東一直走就是大海,大海比大地還大,海上有能裝幾萬噸東西的大船,我問能裝萬噸的船有多大?他說能裝上萬頭大牯牛。我不信,他就笑,說我以後會見到的,還告訴我,現在的大輪船大多燒煤,靠船上的什麼蒸汽機推動。師兄,蒸汽機是什麼啊?”純稚的承元好奇地望着自己的師兄。
“蒸汽機?這個、我也不知道,好了!天色晚了,幹完活吃飯,其他的回頭再說。”承宗有點發窘。
承元應一聲,看到吃得脹鼓鼓的羊兒陸續從山上回來,再次撿起短木棍敲響竹梆子,催促羊兒進入圈子裡。
斜陽中,吳銘順着彎曲山道慢慢走來,靜靜觀望的承宗心裡突然涌起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小師弟的一番話,讓承宗對幾日來了解到的吳銘感到幾許迷惑。
這次下山,承宗打聽到不少事情,吳銘沒有撒謊,除了不知道他的名字爲何不叫吳山伢子而叫吳銘之外,他確實是被煌固鎮鎮長陳繼堯和留洋歸來的陳家二少爺陳仲康誣陷,以通匪罪押解縣城大牢關押,原因是吳山伢子的母親不知爲何,半月前趕集那天潛入陳家大院,被陳府家丁痛打一頓扔出大街。
吳山伢子的母親在數百鄉人的鄙視中放聲大哭,披頭散髮跌跌撞撞離開鎮子,沒走多遠又被陳家大管家駕駛的馬車撞倒,腦袋摔破當場不行了,與吳山伢子母親同來趕集的村中長者用草蓆裹住屍體,僱了輛牛車拉回吳家村,次日,村裡幾家鄉親一同幫忙草草埋葬。
死者入土的當日晚上,從小到大老實巴交逆來順受的吳山伢子,竟然提起柴刀獨自離開吳家村,於子夜時分悄然入鎮,翻牆潛入陳家大院,摸到陳鎮長臥房前被巡夜家丁發現,廝打中,吳山伢子發瘋一般揮刀砍傷三名會武藝的強壯家丁,最後寡不敵衆被制服。
當晚動靜鬧得很大,鄰居幾家男人都出來幫忙,陳家大太太和回鄉過節的陳二少爺無比惱怒,當即命令家丁打死吳山伢子,後來還是陳老爺陳鎮長髮了善心,下嚴令制止住衆人,天亮後命家丁把吳山伢子直接送縣衙治罪。
至於後來吳山伢子怎麼被安上通匪罪名,又怎麼換成吳銘這名字,箇中原因無人知曉,似乎得知內情的師叔也沒說。
有件事很蹊蹺,承宗到現在都不清楚,爲何師叔單獨見過陳鎮長之後,就不再前往吳家村詢問吳山伢子的身世,而是在鎮子裡替陳鎮長家做了一場法事,再給鎮裡病人看了兩天病,然後帶上信徒們贈送的東西直接回山。
在煌固鎮停留的幾天裡,承宗見到了陳鎮長和他的兩個太太,以及大太太那個身材高大不可一世的弟弟汪管家,唯獨沒看到陳家留洋回來的二少爺,聽說已經趕回南昌任職了。
儘管如此,承宗還是瞭解到陳家的不少事情,知道陳家還有位大少爺叫陳伯安,六年前跑到廣州讀黃埔軍校,北伐武昌的時候戰死沙場。
陳府二少爺陳仲康去年留學東洋回來,在上海遇到貴人深受重用,一直在上海公幹,聽說他這回獲得國民黨元老推薦,轉到南昌任職,官位還不低。
承宗發現整件事有很多不解之處,根據鎮上老人私下議論:吳山伢子的母親叫吳娟,年輕時很漂亮很懂事,可不知爲何,十六歲那年沒嫁人就懷上了吳山伢子,直到死都沒人知道讓她懷上孩子的野男人是誰。
二十四年來,吳山伢子的母親受盡白眼,但仍然帶着兒子倔強地活着,把體弱多病的兒子養大成人,爲了給兒子治病和進村中私塾,陸續賣掉家裡僅有的五畝水田,還向本族人借了不少債,多年來她每天起早貪黑種地養豬,半年前已將債務還清,從未聽說過她和陳家有何瓜葛,誰也不清楚這個倔強的女人爲何突然前往陳家,爲何被陳家打出來,但是不管怎麼說,陳家的管家確確實實駕馬車把吳山伢子的母親撞死了,卻沒有承擔半點責任,至今也沒有個說法。
承宗很想弄清楚這件事,但是鄉人不明所以,暗地裡流傳的謠言很多不足信,還有人說吳山伢子從小到大就是半個傻子,白長一副高大身子,空有一身蠻力,腦袋卻不好使,對此,似乎知情的師叔一直沒說話,承宗也不好追問。
此時,承宗看到吳銘沐浴夕陽逐漸走近,身穿陳舊的長棉袍,還吊着受傷的左臂,身材高挑步履均勻。
令承宗暗自頗爲詫異的是,扶着柺杖越來越近的吳銘看起來與尋常鄉人大不一樣,沒有半點鄉下人的卑微狀,消瘦的臉上神色自若,鼻挺眉長目光清澈,整個人竟然顯得文質彬彬的,無論承宗怎麼看,都難與把眼前的這個人與提着砍刀摸進陳家大院連砍六人的亡命之徒對上號。
“剛回來?”吳銘在承宗面前兩步站住,寬闊的額頭上沁出了汗珠,緊閉的嘴角隱隱掛着笑意。
承宗指指吳銘的傷臂和腦袋:“這兩天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手臂和頭上的傷處有點癢,五個手指都能動,頭上傷口也沒事了。”吳銘想說句謝謝,又覺得一句輕飄飄的謝謝沒有意義,只好把感激埋在心裡。
承宗點點頭,望向遠處石壁下高大的銀杏樹:“你喜歡那地方?”
吳銘回頭望一眼:“那裡的泉水清澈甘甜,林蔭寬廣翠竹環抱,坐在古樹下,千山萬壑盡收眼底。以前沒在意身邊的山山水水,細細觀望之後,覺得自己忽略了很多好東西。”
承宗驚訝地注視吳銘,看到吳銘臉上真誠的笑容,不由得也笑了:“居士言談雅緻,心境開闊,想必讀過不少書吧?”
吳銘愣了一會,很快對承宗笑道:“我只是勉強能認字,倒是聽承元小師傅說,承宗師傅五歲就能背誦《道德經》,六歲開始學《百草經》,七歲開始習武了,和你相比,我差遠了。”
“承元這小子。”
承宗有點不好意思,上前虛扶一下,與吳銘一起往回走,邊走邊關心地說道:“你的傷沒痊癒,特別是手上,骨頭沒長好,不能走動太多。”
“有勞了!”
自此,承宗與吳銘之間的交談慢慢多起來。
秉真道人再也沒有專門到後院看望吳銘,但從不反對承宗、承元師兄弟和吳銘在一起,也不干涉承宗把各種書籍和下山順手弄回的舊報紙拿給吳銘學識字,反而罕有地吩咐承宗:
“吳家小子身世可憐,從小到大沒什麼親人朋友,聽說他哀求村裡漢子學武被打走後,整天躲在自家後山瞎折騰,而且傻乎乎堅持了十幾年,這份毅力倒也難得。有空你傳他一套養身功法,便於他的傷勢早日康復,也好讓他消去一身戾氣。”
俗語道:傷筋動骨一百天。轉眼三個多月過去,吳銘的傷勢已經痊癒,與承宗、承元一起度過了下元節、冬至、除夕和新春佳節,彼此間越來越習慣相互的存在,吳銘仍然和剛來時那樣話語不多,但臉上總是掛着淡淡的笑容。
讓承宗師兄弟印象深刻的是,吳銘擁有強烈的求知慾望和令人吃驚的學習能力,他似乎總有問不完的問題,不知不覺間學到很多東西,內容包括書法、道家最高典籍《道德經》釋義、道教歷史、道家儀式等等,還掌握了道家養身功法,勞作之中不時詢問上饒本地乃至周邊地區的歷史與現狀。
承宗師兄弟所不知道的是,外表平靜性情溫和的吳銘,內心卻是無比的焦慮和彷徨,三個月裡的每一天,吳銘都是在萬千感慨和惴惴不安中度過,每天孜孜不倦求學的同時,還要苦苦思考自己的未來。
在承宗的精心照顧和悉心傳授下,吳銘各方面進步神速,很好地掌握養身功法和吐納要領,前幾天承宗指點時推過吳銘幾次,發現每晚堅持站樁一個多時辰的吳銘身形越來越穩,腳下有根了,而且原先那筆歪歪扭扭的毛筆字也變得好看多了。
雖然承宗對吳銘驚人的悟性和堅韌毅力深感驚訝,但承宗看得出,聰穎過人的吳銘確實如他所言“沒讀過多少書”,一手毛筆字不堪入目,練了近兩個月纔算入門,第三個月才略具神形,勉強入得師叔秉真道長的法眼。
對此,每天聽到承宗彙報的秉真道人也深感意外,像吳銘這樣二十四歲纔開始正規學習和練功的人進步如此神速,在整個教派中屈指可數,說是天賦超人也不爲過,讓閱歷深厚的秉真道人心中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雖然他已經盡知吳銘的身世,對這個長相端正溫和有禮的年輕人也深爲同情。
不知爲何,得知吳銘的最新修習進境之後,權衡良久的秉真道人叮囑承宗:“除了書法和普通醫理之外,別的東西就不要傳授了,到此爲止,以後如何,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承宗恭敬答應,心裡卻甚爲不解,近三個月來,他和吳銘之間的關係發生了潛移默化的變化,吳銘的善良寬厚、謙遜勤勞的品格,以及舉手投足之間自然洋溢出的獨特魅力,完全得到了承宗的認同和接納,承宗臉上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不知不覺間也和師弟承元一樣,把吳銘當成了自己的師兄弟。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就在吳銘鄭重考慮自己前途的時候,道教的又一重要節日上元節即將到來。
大年初十剛過,承宗、承元師兄弟開始忙綠起來,清掃道觀和山門,擦拭法器,前殿和中殿內外換上各色旗幡,增設燈盞燭臺和跪坐蒲團,便於上元節這天絡繹到來的信徒們進香參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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