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冬日的太陽是個慈祥的老人。老人帶着一籃子滿是金粉的花瓣來接了月亮的班,慷慨地將陽光這份他毫不吝嗇的厚禮贈給徜徉其中的每一個人。公平得很,醒了的,沒醒的,都給。

吳望雖然睫毛生得長,可是不擋陽光,它穿過眼皮時那溫暖的感覺就像是母親在輕輕揉搓孩子手上的虎口,柔和地將他喚醒。昨夜熬得有些晚,今天也不出意料地起晚了——這會兒已經快要七點了。

“小望,我跟你說!”吳望剛坐起來準備穿衣服,季遙就興沖沖地跑了進來,“今天學校搞一個送春聯的活動,咱去看看?如果能去那裡淘回來一副春聯,那不用買了呀。八點開始,快點的,吃了早餐咱就去。”

季遙這一副脫繮野馬的樣子全然沒有了昨天那個傷心樣,不過吳望倒也發自內心爲此高興。吳望穿衣洗漱,季遙則在廚房裡做着精緻的早餐,幾塊方包疊在一起,其中的每一層,或是夾着火腿,或是塗着奶油,或是夾着流黃蛋,做成不是三角形的三明治。

他早就知道吳望好這口,一直想滿足他又一直不是沒時間就是沒條件,今天有時間也有條件,必須滿足他。

茶足飯飽之後,到了學校門口一看,哎喲,看了公衆號回來參加活動的同學少說也有五六十個了,男生居多,估計女生們都規規矩矩在家寫寒假作業呢。這次學校也算是出手大方,請了很多書法大家到來,在校門口拉起橫幅做宣傳,在校道上擺了很長的桌子,品味原生態動手寫春聯。

吳望不喜歡和同輩人搭話,但是和長輩、和先生說話他總是大大方方,絲毫沒有膽怯。很快,他就和一位留着長鬍須的老先生聊起來了。

“小夥子,你的正楷寫得很好啊,一種中規中矩裡面帶有蒼勁有力的風格,你肯定是個好小夥。”

“先生過獎,您能教我草書嗎?”

“你想用草書寫春聯?”

“對,狂草。結束之後這兩副春聯都帶回家,看爸媽喜歡哪個。”

“好傢伙,在這裡寫一副帶回去還省了那一副春聯的錢。”

老先生抓着吳望的手,大筆一揮,確實是一幅狂草出來了。若說正楷似是翩翩君子傲然正氣的風骨,那麼狂草便是天涯浪子隨性灑脫的奔放。老先生也是真和吳望好,找了手邊一切可以用來壓紙的東西壓住寫出來的春聯,放在地上吹乾墨水。他說:“這兩副春聯都有人預定了,不許拿哦,誰拿了我和誰急。”大家都開懷大笑。

季遙在學校裡四處走着看着,發現一個領導正扛着攝影機拍宣傳片,便起了湊熱鬧的心思,把吳望拉過來就一直追在那個領導身後,試着找機會出個鏡。吳望嫌無聊死活不去,季遙不由分說一把拉過來:“可以上公衆號的,到時候就不只是年級裡面出名,全校人都知道我們了。”

吳望還是被季遙拉了過去,但是真正開始錄的時候卻往邊上一大步跨過去出了鏡頭。季遙反應很快,知道這一段要留給領導剪掉前面那部分的時間,故意晚了一些開口說話。

“尊敬的各位老師和家長們,親愛的同學們,大家好!我是303班學生季遙。今天是寒假第一天,學校呢,組織了一個送春聯的活動,我的爸媽,也就是我們學校的季遠老師和顏善老師,他們二位也讓我帶我弟弟季軒一起來看看。提前小半個月給大家拜年了,祝大家新年紅紅火火!謝謝!”

領導叫一聲“咔”,對季遙高高地豎起一個大拇指,“特別好!”

“老師,這視頻什麼時候上公衆號?”

“沒那麼快。要等初一初二的老師改完卷子回來再錄一段集體拜年,大概要一個星期吧。”

“啊。”季遙哭笑不得,“那幹嘛不等到那個時候再錄呢?”

“我們得協調時間啊,你以爲這麼多書法大家都這麼有空遷就我們?”

也是。

“小望呢?”錄視頻錄得起勁,下鏡之後纔想起找吳望來,吳望在老遠的地方怔怔地站着,眼睛不知在看哪裡。

吳望步伐有些僵硬地倒退着走過來,季遙迎上去,扶住吳望後背,問他道:“你在看什麼呢?”

“手機。”吳望對季遙伸出手。

季遙把自己的手機放在他手心裡。

他打開了照相功能,對着剛纔看的那個方向把鏡頭放到最大。

那是一個凶神惡煞的老婦人,拉着一個和季偕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兩個人站在校門裡面,在來來往往、熱熱鬧鬧的人羣裡靜立着,顯得很是突兀。老婦人還提了一個袋子,看那袋子的形狀總有些彆扭,不知裝的什麼,有點像,棍子那類的。

吳望的瞳孔一縮小,鬆了手險些沒拿住手機。臉上寫滿了驚恐,全身都顫抖着,雙腳不受控制地向後挪,身子也在往後仰。季遙也慌了——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向鎮定的吳望慌成這樣!

對於吳望來說,見了鬼都不至於這麼慌張吧?!

吳望轉身就跑。

那頭的老婦人也一下扔掉袋子,手裡拿着一根棒子衝了過來。她動作不大,並沒有引起領導們的注意。

可好歹年紀大了,腿腳當然不如年輕人利索,老婦人還沒到季遙面前,吳望就已經跑得沒影了。季遙看清楚了吳望跑的方向,故意對那邊的領導們叫了一聲:“老師,我去方便,一會兒回來!”然後朝着教學樓的方向跑了過去,從教學樓後面拐到宿舍樓下去找吳望,並沒有引起老婦人的注意。

季遙在宿舍樓下找到了吳望。

“你幹什麼你跑那麼快,見着鬼了?”季遙焦急了,“快,我們回人多的地方,那裡安全。”拉着吳望的前臂就把他帶着繞了一個圈往回跑。“那是什麼人,爲什麼要躲着她?”

“我奶奶。”吳望神思遊離間乾巴巴念出幾個字,季遙倒吸一口涼氣。

“別怕,咱回小廣場那裡去,那裡人多,有老師可以幫我們。”季遙繼續跑着,“哥哥在呢。”

吳望第一次不接受季遙的保護動作,掙開他的手,把他推在前面,兩個像追風少年一樣跑得比剛纔還快。

可誰知道,跑回小廣場之後,這才驚奇地發現老婦人就在那裡。她正四處環顧,想也知道是在找他們。

季遙心裡苦笑,合着是看追不到吳望,乾脆留在這裡等他們回來?

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啊。

“你有沒有看見我孫子?”季遙緊張起來,瞪着雙眼在人流裡走動,聽見老婦人在問那個扛着攝影機的領導,領導對着小男孩的方向擡了擡下巴:“那不是您孫子嗎?”

“我的大孫子!”老婦人好像很着急,狠狠地跺着腳,“你見到我大孫子了嗎,他叫吳望。”

“吳望?”領導懵了,“我們學校姓吳的學生不多,他來現場了嗎?”

“我剛纔還看見他。”

“您大孫子在這裡讀書嗎?初幾的,哪個班?”

“我哪兒知道他什麼班。”

“那我怎麼幫您找呢?我們學校平均每個年級都有八九百個學生,找一個您的孫子也算是大海撈針呢吧。”

老先生把那吹乾了墨水的兩副春聯捲起來,叫道:“小夥子,春聯拿上,回家給爸爸媽媽看啊。”已經清醒了的吳望趕緊接過並匆匆道了謝,強壓住心裡的恐懼對季遙說:“回去吧。”

兩個少年穿出人流就往校門口跑。

老婦人看見他們,大叫一聲:“吳望!”便舉着棍子往這邊跑過來。

許多大人聽見動靜,一看不妙,都去攔住老婦人。

“那是季遙和季軒,哪來的吳望?”

吳望生生停住腳步,往前跑着的季遙險些被他拉了一個跟頭。季遙本能地害怕吳望要衝回去和老婦人理論,這時老婦人已經掙脫了束縛到跟前了。季遙這纔看出來,這老人家合着也就六十多歲,力氣相比年輕時不減。

奶奶準備打吳望的時候都是一副嗜血魔鬼的樣子。現在就是。

她走上前扯住吳望的衣領,一直把他推着:“你爲什麼扔下了我,你爲什麼要那樣對待你弟弟!”

自衛的本能暫時拉回了吳望的理智,他去掰老婦人的手,掰了又掐住,掰了又掐住,其他人不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傻了,就是不敢上前來,老婦人和吳望一路僵持到校門口。

季遙打了自己一巴掌,趕緊擠出人流前去救弟弟,可是下一幕,卻令他瞠目結舌,魂飛魄散!

老婦人擡起拳頭,朝着吳望的左胸揮拳而下。

“啊!”不少人捂着眼睛尖叫起來,季遙也渾身一震,再一看,吳望被老婦人推出幾米遠,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季遙趕緊過去看,嚇得險些叫了一聲小望。“沒事吧,被打着哪兒了?出血沒有?痛不痛?能不能站起來?”

吳望勉強借助季遙穩如泰山的胳膊站了起來,擺擺手示意沒事。

“你幹什麼打我弟弟季軒?”季遙厲聲喝道,“別以爲我不敢報警!”

老婦人恨恨地睨視着兩個少年,才抄起地上的棍子,用力地一甩頭,“你也別以爲我怕你!”揚長而去。

吳望小跑幾步似是想要去追,跑了三五步又猛地停住。一陣難以抵擋的眩暈襲來,剛捱了一拳的左胸只覺一下一下地鈍痛,整個世界裡他只能聽見自己那猛烈的心跳。

他一腦袋向後栽了下去。

嚇得季遙後退了兩步。

現場頓時炸了。上來看人的有,叫救護車的有,尖聲哭叫的人也有。所有人都或多或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嚇到,尤其是季遙。

有位書法先生懂些醫學知識,給吳望看了看,說沒有大礙,讓季遙不必擔心。但是季遙的精神似乎停留在吳望倒地那一瞬間,一直是一種近乎於遊離的狀態。

別有事,別有事,別有事......

“小望......”

“小望,醒醒......”

“你爲什麼扔下了我,你爲什麼那樣對你弟弟!”

吳望心下一沉,感覺大腦裡轟的一聲,整個人清醒了。睜眼一看,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臉擔憂的季遙,再看,是個陌生的環境,哪兒都白刷刷的......

醫院?!

因爲是嚇醒的,吳望還覺得心跳加速,慌里慌張地坐了起來,把旁邊的季遙瞪了一陣:“怎麼了?”

季遙無奈地閉上眼嘆了口氣:“這話該我問你啊,兄弟。”

接下來,他把吳望暈倒之後的所有事兒都告訴了他。“問題在於你,既然不是疼暈的,那你是怎麼回事啊?還有,你剛纔夢到什麼了?早就發現你狀態不對,喊你半天都醒不來。”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甚至沒覺得特別痛,可那時候就是提不起力氣也站不穩......”

“對於你奶奶突然來天城找你,這是意料之中的事兒嗎?”

“算是,以前我做過她突然來找我的心理準備,但是開學半個月後,就不理會這些事了。”吳望一直低着頭,很不自在地撥弄自己的手指。

“她是來尋仇的嗎?”季遙把凳子往牀的方向拉近了些,握住吳望一隻手,“爲什麼上來就打一個這麼脆弱的地方?聽說,被打了胸口會導致十秒鐘心臟驟停,你有嗎?”

吳望搖頭。少頃,頗有些自嘲地一笑:“哥意外嗎?我見到鬼都不會像見到她那麼慌張。”

季遙拍拍吳望的手,如老者般語重心長:“膽子再大的人也難免有害怕的東西,被生活磨礪得一身鎧甲的人也會有一片細皮嫩肉的地方。這是我作文裡寫的。其實啊,你把你脆弱的一面讓別人看到,不算丟臉的事情。”

“唉。”吳望重重地嘆了口氣,“真正在社會上,別說假裝堅強,就算是真堅強都沒人同情你。”扭過頭躲開季遙的眼神,臉頰正好對着窗臺外的陽光,故意把話題帶跑,“那是你作文寫的?哪篇作文?”

“就寒假作業的人物作文啊。”季遙笑道,“天天在學校的睡眠時間都不知道有沒有六個小時,昨晚又十點多就睡了,所以今兒凌晨四點就醒了,醒了還睡不着,就乾脆寫了一篇作文。剛寫完最後一個字,我媽就發信息讓我們到學校看活動了。”

兩個少年沉默了一會兒。

“我幻想過真的在天城和她迎面撞上時我的反應。”

吳望雙手掩面,話音裡盡是頹喪和自責。

“沒想到真的撞上的時候,我竟然是這樣的,而她是那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