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莊嚴的升旗儀式後,學校領導發表了講話,大概意思就是,學校有了新的政策:離初三的期末考試還有兩週,學校決定,對初三學生實施短期封閉政策,期末考試後還要補一週的課。

道理很簡單:這次要一次性在學校這個像監獄一樣的地方待三個星期。

但對於季遙和吳望來說這沒什麼,爸媽都在這裡工作,反正見得到面,想回家的主要原因其實只是想見爸媽,所以沒啥好想家的。

不過,學校爲了緩解學生的壓力,還是給了一些寬鬆政策,星期二和星期四不用體訓,而體訓的時間可以給學生們自由活動。

季遙還是爲吳望感到莫名的難過,小望也許從小到大都沒過過多少好日子,甚至是安穩日子,獨自一人和命運抗爭,來到天城尋找新生活,還跟進了監獄似的被困在學校裡,在壓力和焦慮的之中掙扎,太不容易了。

吳望早已習慣了季軒這個名字,可是現在,享受父母和哥哥對他的好,他還是會覺得很過意不去,覺得他們不應該對自己那麼好的。

吳望在每日連軸轉的生活中已經漸漸淡忘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他全身心投入當下的生活,每天過得忙碌充實,纔沒有那個閒空去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呢。可是,這日子也許不能說是充實,而說是折磨。

吳望聽很多同學都不滿說,學校像監獄一樣,把他們困在裡面不給出去。所以每個星期放學,同學們都像刑滿釋放的犯人似的,迫不及待地回家去。吳望想,如果學校像監獄,那在這裡的學習和體訓,就算是勞改了?

身邊的同學都說,小學時候的日子過得快樂,自己卻沒懂得珍惜,現在那麼累的時間,過得那麼慢。對於吳望來說,小時候也沒什麼好留戀的,反倒是現在,雖然是辛苦,

初三的學生,現在正是最累的時候。

年級裡準備召開一次初三級學生會議,主要是給四校聯考中的尖子們和黑馬們頒獎以及進行適當的學習交流。中午,季遙興沖沖地撞開宿舍門,高聲宣佈道:“我們四個都可以上臺領獎!我看見榮譽證書了!”

“真的假的。”楚南似乎不信,“別騙我哦,我可是讀過小學的人。”

“騙你幹嘛,我看見了,你和飛龍都是進步獎,我和阿軒是年級前十。”季遙笑道,“你也真是,我頭一回見有人連自己能領獎都不接受的。”

宿舍裡的學習氛圍是很重要的,舍友幾個學習氛圍好了,整個宿舍的同學成績都不會差。

對於三班的同學來說,年級前十的另外八個都不值得注意。那另外八個本來就是重點班的,自己是普通班的,根本沒有可比性。值得注意的,就是自己班的季遙和季軒。

“阿軒呢?”季遙往裡看,東張西望地找着一直沒露臉的吳望。吳望擡頭看他,季遙伸手過去,“念名字了,咱快上去。”

兩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季遙拉着吳望一前一後跑了上臺。屏幕上一片的“309”“310”之中紮了兩個“303”,這感覺怎麼這麼美妙呢。

一份榮譽證書,獎品是國家兩大名校清華、北大的勳章。這個獎項在天城精英中學美名曰之“清北獎”,意思就是能夠穩在年級前十的學生有很大概率以後考進清華北大。

兄弟倆看着面前的一大片人,一股通過努力獲得成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老師說,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努力付出有了回報。

“我們大家都知道,幸福是奮鬥出來的......”領導開始致辭。回到座位的吳望和季遙立刻引起了同學們不小的騷動。兩人的勳章在同學們手裡從前面傳到後面,從左邊傳到右邊。回到手裡後,兄弟倆拿着自己的勳章輕輕與對方的勳章相碰,發出“叮”的輕響,以表示對對方的祝賀與鼓勵。

有時,兩個人之間的情感,是不需要語言來傳達的。

散會後是自由活動時間,106四個都拿了獎的弟兄一起在操場上散步。他們直接就從階梯室來了這裡,獎狀獎品都只好抱在懷裡那麼走着。

“最近怎麼沒見珵珵?”吳望突然問季遙道。

“不知道哦......作業多,沒出來吧。”季遙的回答很含糊。

“奶奶和季偕是不是不怎麼回家?”

“我爺爺在舊屋那裡一個人住,我奶奶就經常帶季偕回舊屋住,不怎麼回家的。”季遙道。

季遙回身對衆人道:“我去找我爸媽,讓他們給我們拍照,算是我們一個宿舍一起拿獎的紀念,怎麼樣?”

楚南最先歡呼:“好好好!”

吳望指向操場那邊的觀衆席:“去那裡拍吧,東西我給你拿着,快去快回。”空出來一隻手接過季遙的榮譽證書和勳章。

季遙把辦公室轉了一圈都沒找見季遠,便讓母親顏善拿了數碼相機來。

四個男孩子的拍照姿勢釋放了心底的野性和血性,姿勢完全是如何爺們兒就如何來。顏善笑道:“遙遙,這照片我給你導進電腦,存到你QQ空間去,你隨時看,怎麼樣?”

“遙哥,發給我!”飛龍叫道。

“也發給我!”楚南附和。

“行行行,都發都發!”

飛龍和楚南迴宿舍去洗澡,吳望追上顏善問道:“媽,最近沒見珵珵,她沒出來過?”

顏善一邊搗鼓着相機,一邊回答吳望:“珵珵啊,最近沒上學!”

“啊?”吳望小小地驚呼一聲。

“哦,你們不知道。”顏善關了相機後,一臉凝重地停住腳,“簡家出事兒了,珵珵她爺爺走了。”

吳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對啊,就上個週末的事情,她爺爺死的時間段珵珵剛剛好在家,家裡就沒有別人了......”

“也就是說,珵珵被列爲頭號嫌疑人,所以沒辦法上學?”吳望似乎知道了義母后面要說什麼,“不會吧,珵珵一個多好的女孩子怎麼可能幹出這麼喪盡天良的事情?殺自己的親人啊。而且,盯梢和上學不矛盾吧?初二兩極分化,這會兒落下了,怎麼追得回來?”

顏善哭笑不得:“別急,聽我說完。想到哪兒去了?唉,她爺爺呀,自打過了七十歲就一直身體不好,扛到現在七十八也挺厲害的了,病死的。”

吳望鬆一口氣:“那,珵珵是回去祭奠老人家了?”

“是啊,咱們中國人,向來以死爲大,葬禮這方面,珵珵她奶奶可不敢薄了,就讓珵珵跪在她爺爺靈前至少七天,讓她弟弟上學。所以珵珵現在沒辦法回來。”

“那,之前說的關於珵珵的一些事情,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遙遙以前聽過一個版本,就是珵珵出生沒有雙腿,裝了假肢,從來不穿短褲;但實際上,珵珵的腿真的是被熱油燙的。我們跟他說過好幾次了,他還是始終記得他聽過的錯誤版本。誤導你了吧?”

“那,之前那個英才的故事......”

“英才是英才,珵珵是珵珵,不是同一個人。”

吳望問完了心裡所有關於簡珵的疑惑,這纔算作罷。

顏善笑道:“行了,你倆快回宿舍洗澡去吧,別遲到了。”

兩個少年將自己的榮譽證書和獎品都給了顏善,這纔回宿舍洗澡去了。因爲拿到了獎而高興的大家才高興了不到一會兒,又來一個晴天霹靂。

第二節晚自習剛下課,吳望的作業寫了三分之二。今天心情還不錯,再加上下課時間也擠了不少出來用於寫作業,吳望寫作業的速度快了一點,可還是沒有在晚自習的時間內寫完這山一樣的作業。

“安靜!”英語老師出現在了教室門口,本就不算吵鬧的教室裡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不少沉浸在題目中的同學們被這一聲驚雷嚇得渾身一顫,掉了筆的掉了筆,灑了水的灑了水,那叫個一片狼藉。

“全都給我出來,去操場蛙跳五圈!”

什麼?!吳望波瀾不驚的面容上的雙眼不禁微眯起來。

“我們又幹嘛啦?”不少男生都極不服氣,叫嚷道。也有女生有了男生這一嗓子的壯膽跟着一起喊:“我們又幹什麼了,就罰我們?!”

“你們幹了什麼自己不知道是吧?”英語老師怒火沖天地走上講臺,手裡狠狠抖出一張成績單,“四校聯考,英語,年級倒數第一!啊,考成這個鬼樣子,要你們有何用?”

“很差嗎?120滿分,平均分105,很差嗎?”

吳望和季遙同時回頭看,說這話的是楚南。吳望心裡咯噔一下,平均分105?那他103就是在班級中下游了?!

平均分105是全級倒數第一不奇怪,聽說其中一個重點班平均分112。這樣的差距夠甩他們十條街了。

“105以上的,去蛙跳五圈,105以下的,去蛙跳十圈!”

“你這算是體罰!”季遙實在聽不下去了,暴起道。

“我就是體罰,怎麼的?不給你們來點狠的你們記得住嗎?”英語老師在講臺上拿着一卷大透明膠用力敲着桌子,動靜震天響,“我正要說,你弟弟季軒,一個年級第八,英語就給我考了個103?!”

“103是他的錯嗎?”季遙的語氣聽來好似很疑惑,“存在英語天賦高的人,就存在英語天賦小的人。你怎麼不看看我弟弟年級第八的成績?你看看他的天賦在哪裡?”

已經寫完了一道題的吳望敲了敲季遙的桌腿。

“要是別人蛙跳十圈,季軒就給我跳十五圈!”

吳望的手頓了頓,捏緊筆殼。以前的經驗告訴他,人在氣頭上就絕對不能和她對着幹,否則事情只會越來越難解決。

“你爲什麼要針對我弟弟。”季遙冷冷地道。

“我那是針對他嗎?這叫打是親罵是愛!”

“我家阿軒不缺愛,用不着你這樣偏激的方法對他!”

吳望雙拳握緊,深深低下頭,拼盡最大的理智去忍耐。他知道老師的懲罰都是好的,是想讓他們學好,可是,這真的......

季遙跟他說過,以前,爲了保持一個教師子女的風度和教養,總是不能說出自己心裡想說的話;但是現在爲了吳望,季遙什麼話都說出來了。

突然啪嗒一聲,吳望渾身一顫,擡頭看,發現教室裡漆黑一片,周圍是男生們不滿的叫嚷聲和女生們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嚇到的驚呼聲。

“停電了?”吳望本能地問出來。

“她拉閘了。”附近的某個人迴應了一句。

“現在,立刻,馬上,自覺到操場去,什麼時候跳完什麼時候回來寫英語作業!”

在場的四五十個人亂作一團,推推搡搡,夾雜着難聽的罵罵咧咧和無奈的哭哭啼啼。季遙側着身站在電閘下面,幾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總閘的位置。好像就是這裡,往下一打,然後動作極快地按下所有開關,教室裡又是一片亮堂。

雖然衆人都不情願,可還是去了。

於是乎,就有了操場邊聚集了許多初一初二的學生看着初三的師兄師姐在蛙跳的場景。

“怎麼回事這是?”

“被老師罰了吧。”

“考試沒考好?聽說初三最近考了一次試。”

“也可能是,作業沒寫好?”

議論紛紛的師弟師妹們並不知道,這一夥被罰蛙跳的師兄師姐裡面,有兩個年級前十。

“太可憐了。”

“他們天天下午都那麼跑,現在還這樣折騰。”

“天知道他們是不是活該。”

“我們初三會不會也要這樣?那我可先死了算了。”

比起剛開始的標準有力,跳着跳着,大家都已經顯露出疲態,晃晃悠悠、東倒西歪的,很是吃力。有些咬着牙關勉強蓄力才能跳出一步;有些撐着雙膝和地面喘氣,雙腿根本直不起來;有些回身看看老師沒注意自己,悄悄走幾步,好歹緩一緩再跳。

吳望雙拳握緊,咬緊牙關,儘量穩住身形,用心裡最後一條底線告訴自己,不要表現出快要撐不住的樣子。他每一次跳起和落地,大腿肌肉都在急劇收縮,猛烈顫抖。他有些絕望,四百米的跑道,現在跳了一圈多點兒就已經累成這樣了,所謂的十五圈,耶穌都做不到啊!

但他很硬氣。

他是全班跳得最快,姿勢又最標準的一個。

英語老師環抱雙臂,冷冷地盯着這羣已經吃不消的學生。

季遙跟在吳望後面,一直沒有反超他。即便兩圈過後吳望的速度已經很明顯地慢了下來,耐力不錯的季遙也沒有藉此超越吳望。從發現吳望速度變慢開始,他的眼神就沒離開過弟弟,生怕弟弟站不住摔一跤自己扶不住。

嘩啦嘩啦響動,很多男生們都有些粗暴地一把拉開外套鏈子,把外套往操場中心的草坪揚起手一扔,有幾個帶頭喊起來了:“怕什麼,咱堂堂男子漢天不怕地不怕!”“人多不怕鬼!”“弟兄幾個都一起,不慌!”

幾個比較脆弱的女生本來已經忍不住哭了,聽了這話破涕爲笑,在衣袖上擦了擦眼淚把手伸給前面伸手過來的男生,相幫着往前掙扎。也有些不怕事兒的女漢子,有了男生撐着,就乾脆拉着兄弟姐妹幾個,一邊跳就一邊聊起天來,場面竟然變得有些歡樂和輕鬆。

宿舍熄燈的第一個鈴響了。初一初二的圍觀羣衆們幾個幾個地散了,有個領導過來催促他們快些離開,三班的那些正在受苦的同學們頓時睜大了閃閃發亮的眼睛,將目光如聚光燈一樣打在了領導身上,期盼領導能幫他們講講情,少跳一點是一點。但是,領導只是淡淡掃了他們一眼,看了看英語老師,拿出手機拍了幾張照,走了。

大家心灰意冷。

吳望已經用力得青筋暴起,雙眼充血。他難受得想閉眼,但是不行,眼睛一酸就會有眼淚,閉了眼,眼淚不就掉下來了嗎。雖然吳望自己知道這是生理性的淚水,但他還是不想被人看到。尤其不想被遙哥看到。

可真的忍不住。

他閉眼了。

一片混沌的大腦現在失去了支配身體的能力,吳望感到自己重心偏移,他下意識激靈了一下,血液嘩嘩地涌向大腦,天旋地轉的失重感讓他採取不出任何行動,好想就這麼躺下睡了。

此時,身後一雙手牢牢扶住了他的胳膊。

吳望的身體恢復了平衡。

不用看也知道,是季遙。

季遙兩條腿和地面形成三角形,很厚的冬裝長褲都遮不住的顫抖幅度,勉強撐着,很吃力地把吳望扶起來。

“都出汗了。”季遙輕喘着氣,勾起一個笑容,“今晚不留下了,回去再洗一次澡!反正留不留下都那樣了。”

季遙看着吳望那兩條點地不得的腿道:“你跳得好快,我一直跟在你後面,我偷圈了,所以我沒有你那麼累。”

吳望點點頭,繼續去捶打自己那硬得像鋼板一樣的大腿肌肉。

“你有九十斤沒?”

吳望一愣,想了想道:“好像沒有。”

季遙點點頭,原本拉着吳望胳膊的那隻手一用力,直接把吳望整個人拉到自己背上來。

“這是幹什麼?”吳望想掙扎。

“你真的夠輕的,估計你才七八十斤?”季遙雙手扳住背上人的雙膝,動作十分熟練,“回宿舍,你那腿再不按摩一下或者用熱水泡泡,明天就走不了路了。我知道你不喜歡體訓,但是教學樓上下樓梯還要走路啊。”

吳望這才作罷。

英語老師吼道:“沒跳完就想先走?想造反啊!”

“放我下去,丟人現眼。”吳望再次掙扎起來,有點急切地低聲道。

“這怎麼丟人現眼了。”季遙腳下走得不快,非常穩當,“沒聽過一首歌嗎,男人哭吧不是罪,再強的人也有權利去疲憊。”

“老師......”

“我們根本沒犯錯,她就罰我們,等着,期末考完我就告她上法庭。”這種話越是用平靜的語氣說出來就越是可怕。

他們已經走在了夾道樹木之下。煞白的路燈給深黑的夜色蒙了一層薄如蟬翼的輕紗,涼颼颼的頗爲怕人。聽說學校的小花園裡出現過蛇,那條蛇還會在夜裡在這林蔭小道四處竄。吳望怕那蛇真的竄出來咬了季遙,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雖然強裝鎮定,但還是豎起耳朵聽着四周的響動。

“遙哥,阿軒!”

後面是雜亂的腳步聲,已經走出林蔭小道的倆人回頭看,發現同學們都過來了。最前面的楚南因爲腿痛,跑姿很是彆扭,勉強追上來。

“多虧你爸媽,我們得救啦。”楚南迎上來第一句話就說。

原來季遙揹着吳望剛剛好離開的時候,季遠和顏善就來了,喝止了英語老師的體罰行爲,把學生們放走了。

106破天荒這麼早亮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