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盞最終還是氣呼呼的回了鳶皿居, 因爲楚頌說他好歹以前也是有名有號的，多少要給他留點面子，白無常在一旁看天看地看桌子, 就是不看他們倆, 顯然也是頗爲不自在的, 蘇盞這才鬆口同意回去再說。
一進鳶皿居, 蘇盞坐在堂前, 把她醒來後剛從地淵取回來的鞭子扔在桌子上，雙手環胸似笑非笑的看着右手邊的男人，眉眼間的自信讓她彷彿變了一個人。
“說吧, 把你瞞着我的事從頭到尾一一給我如實道來。”蘇盞此時的樣子像極了當年青蕪拳打南山腳踹四海的混不吝樣，只要是她想知道的, 她絕對一絲一毫都不放過。
“阿盞……”
楚頌的聲音不自在帶了一絲哀求, 就像以前青蕪不願下棋想要拉着長蘅陪她一起過招一樣。
“好好說話！”蘇盞卻全然不吃他這一招。
她醒來後將凝元盞釋放出的青蕪的記憶又仔細在腦海裡過了一邊, 雖然記憶只到長蘅一劍刺中她胸口這裡，但聯繫楚頌後來告訴她的事, 很多事情都沒辦法對上號。
比如她已經魂飛魄散了，天地間再沒有她的魂魄，凝元盞只能凝聚元神，她那點滴殘魂怎麼能將魂魄養回來？又比如她舍了元神爲魔族築輪迴通道，凝元盞雖然將她的魂魄養回來了, 可醫者不自醫, 長蘅是怎麼把她也送入輪迴的？再比如楚頌說他是下凡歷劫, 可一般仙官曆劫都是歷一世即可, 楚頌爲什麼上一世是開了天眼的書生, 這一世又是母胎夭折的鬼嬰？
凡此種種，疑惑的地方簡直太多了。
蘇盞看着面前這個男人, 他有着世上最俊俏的相貌，最溫柔的眉，還有着世上最深情的眸，以前她不曾在意過這一點，如今想來，她爲蘇盞時確實錯過良多。
眼前這個男人，在她初入塵世時就陪着她走南闖北，無論她做什麼，他從來都會淡聲說好，她卻從來沒有問過他一句，他想做什麼。
蘇盞想起這些年，她好像從來沒好好和他談談心說說話，她是青蕪時，整日裡只知道纏着長蘅過招玩耍，她爲蘇盞時，又整日想着幫楚頌找回元神和魂魄，她竟忘了，她曾有很多話想跟他說。
“楚頌，當我恢復身爲青蕪時的記憶時，我很恐慌，那可是魔族始祖女神青蕪、一手締造魔族死後輪迴通道的魔君啊，怎麼可能是在地府籍籍無名只求安穩的我呢？即便是在最荒誕不經的夢裡，我也不曾想過這個。”
“可是當記憶告訴我，我就是青蕪時，我又很榮幸，原來我也曾這般偉大，但其實後來想想，誰又不偉大呢？”
“黑哥白哥千年如一日的處理地府日常事務，孟婆在奈何橋頭熬了幾千年的湯，牛頭馬面當了上千年的鬼役，誰敢說他們不偉大？以前孟婆說很少有人願意千年如一日的待在地府，我還不以爲意，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千年如一日的寂寞，沒有多少人願意忍受。”
“千年寂寞便難以忍受，那萬年呢？”蘇盞起身走到楚頌面前，“楚頌，我很感謝你讓我恢復記憶，可我也想知道，你這一萬年是如何過來的，我太瞭解長蘅了，他話雖不多，但實際做的遠比他說的多。”
“在我的殘魂在凝元盞裡休養的那一萬年裡，你在過着怎樣的生活？”
楚頌有些觸動，他低下頭，嘴角扯出個殘酷的弧度。
在過怎麼的生活呢……
應該是和另一隻老虎搶食狐狸吧，或是成了一顆無名草，長在人跡罕至的山間忍受風吹雨打，也可能運氣比較好，某一世投胎成了人，正在醫館裡當學徒爲病重的母親掙醫藥錢……
記不清了，一萬年太長了！
楚頌咧了咧嘴角，薄脣蒼白的道：“阿盞，你真的想知道嗎？可能有些殘忍……”
“沒關係，我想知道。”
於是楚頌開口，緩慢講述起了當年他誤殺青蕪以後的事，講他原本是打算弄出假死把青蕪藏起來的，講他用全部修爲和靈力爲青蕪做了一個專屬輪迴通道，講他被仙界重罰永墮輪迴，講他這一萬年裡他能記起的每一世……
“轉世投胎的事是我元神甦醒後才記起來的，太久遠的我也記不住，大概就是無限的輪迴吧！”楚頌無所謂的笑笑，“能體會所有物種的一聲，其實想想也挺好的。”
蘇盞卻再想不出來的，她想忍住鼻頭涌起的酸澀，但怎麼也忍不住，好在她現在是鬼，沒有眼淚，否則她就要在楚頌面前哭的天昏地暗了。
“……你這是何必？我又不曾怪過你。”良久，蘇盞才苦澀道：“更何況，當時那一劍，是我自己撞上去的，怨不得你。”
“我知道，可我沒法告訴自己你的死和我無關。”楚頌揚了揚脣，“在長蘅漫長的人生裡，和青蕪在一起的時光是他最自由快活的日子，青蕪死了，他獨自活着也沒意思。”
蘇盞抿着脣，丹脣抿出一個倔強的弧度，她盯着楚頌那張臉，猶豫再三後終於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楚頌，你當年……是不是喜歡我？”
楚頌猛然擡頭，似是完全沒想到蘇盞此時會這麼問，他緊緊盯着蘇盞的臉，這張臉和青蕪沒有半分相似的地方，他卻彷彿看到了青蕪抿着小.嘴一遍一遍造御魂鏡的畫面。
“……是。”他終於還是承認了。
蘇盞卻像是心裡的巨石終於落下，她長嘆了口氣道：“阿頌，你實在不用爲我當年的死而內疚，那一刻，我是主動去到你身邊的。”
蘇盞想起回憶裡的自己，當初她和秦寧一起在荒山石壁前找到魔族禁術，一開始她其實並沒想過要用這禁術的，只是後來她看到越來越多的魔兵死後魂飛魄散消散於天地，而其他幾界都能有重歸輪迴的方法，偏偏她們魔族一脈，死了就是死了，化作一陣風，天地間再沒有這個人了，她一個不服氣，就想要幹出點什麼來了。
若是在當上魔君前的十幾萬年，有人告訴她有種禁術能夠助魔族死後重入輪迴，需要她以元神生祭，她一定會嗤之以鼻罵那人癡心妄想，可她偏偏是在當上魔君後得到了這樣的消息，那時的她已經和長蘅對招十幾萬年，看過招搖山外的秀麗風光，感受過當凡人的倫理綱常，體驗過做妖的自由不拘束，享受過生而爲魔的漫長壽命，世間沒有什麼是她魔君青蕪沒有經過的，除了有點遺憾沒能把長蘅拐回魔君殿拜把子，其他好像也沒什麼。
仙魔大戰上，在她以元神築就的輪迴通道成功後，她的神智就完全清醒過來了，可當時仙兵與魔兵早已是一團混戰，並不是她一句“停戰”就能住手的，那時的她有種大事完成的豪邁感，她不想管這混亂的仙魔大戰，只想跑到長蘅身邊向他炫耀：看，我完成了多大的一項壯舉！
她還想告訴長蘅，她有點離不開他了，他能不能不回仙界當這勞什子的帝君了，跟她一起回魔君殿，她把魔君讓給他當……
可是當她來到長蘅身邊時，銳利的劍光晃得她眼疼，元神耗盡的她完全沒有能力避開那刺來的長劍，她就眼睜睜看着這柄和她打了十幾萬年、她無比熟悉的長劍，就這樣刺進了她的胸口。
倒下的那一刻，她看到了長蘅臉上的震驚和訝然，她想笑他被嚇到的樣子真醜，整個人都不帥了，下一秒，她感覺自己躺在了那個熟悉的懷抱裡，那個偶爾一同賞月，被她拉來當靠枕的懷抱裡，她又笑了笑，嗯，英雄救美的男人果然最帥了！
蘇盞把她當時的感受講給楚頌聽，“我當時是真的很傻啊，沒想着保護自己，偏偏要跑到你身邊去，就好像以前每當有打不過的團伙，我都會找你當救兵一樣。”
“可我終究還是沒能成爲你的救兵……”不僅沒有，還成了奪走她性命的劊子手。
“不，”蘇盞搖頭，“我後來想過，當時我已耗盡元神，即使沒有你那一劍，我也活不成的。”
“所以楚頌，你不用自責，”蘇盞輕輕的靠近他，“你的自責和歉疚只會讓我更難過，畢竟從一開始，就是我把你強硬的拽到我身邊的。”
楚頌閉了閉眼，終於還是決定放過自己，他輕輕攬着蘇盞的纖腰，垂眸看着眼前的人兒：“阿盞，我們不再提這個了，好嗎？”
“好啊！”蘇盞求之不得。
曾爲青蕪的回憶只是讓她自己的人生更完整，蘇盞從不覺得這個會改變什麼，若是因爲這件事讓楚頌一直心懷歉疚，說話聲音都大不起來，她才真覺得不值當。
蘇盞摟着楚頌的脖子，重重的將腦袋擱在他的肩頭，“現在你是楚頌，我是蘇盞，我們都不再提以前的事了。”
“好。”
楚頌將腦袋深深埋在蘇盞的長髮裡，爲仙爲鬼幾十萬年，此刻纔是他人生最圓滿的時刻。
蘇盞隔開幾分距離，眼神亮晶晶的看着楚頌：“雖然晚了一萬年，但我還是想問，長蘅，你要不別做高高在上的帝君了，跟我回魔君殿，我把魔君讓給你當？”
楚頌啞然失笑：“我不是帝君，你也不是魔君了。”
要是秦寧知道他的魔君之位就這麼被送出去，他應該會殺到地府來吧？
“哦，”蘇盞不在意的笑笑，“那……阿頌，你願不願意跟我回鳶皿居，咱們一起給白哥捉厲鬼去？”
楚頌笑意愈深，他微微低頭，一道溫柔的氣音伴着脣.瓣的溫度輕輕印在蘇盞脣間。
“樂意之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