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走了,一個死了
夕燒院的斜陽唯美,火紅中染着金色,落在學院裡面唯一那塊小小的湖面上,整片湖面都變得金光閃閃,波光粼粼,如魚龍起舞,有訊鳥翻飛。
哈曼城裡面的學院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是如夕燒院一般籍籍無名的,如果不是這次學院大比裡面出了一名擠進前十的天才叫做雨初晴,只怕沒有人會記住這個連名字似乎都充滿了文藝氣息的學院。
在這片土地上,殺戮肆虐,世道無情,唯一不需要的就是文藝。
憑着那位學員的名頭,眼看夕燒院在哈曼城似乎有振興的苗頭,可惜好景不長,那名叫雨初晴的學員只是曇花一現,聽說死在了迷宮之中。
夕燒院瞬間便也從熾手可熱的明星學院再次被打回了原型。
哈曼城的頂尖學院一共有兩家,一家是折鶴院,一家是離歌院。
折鶴院背後站着的是郭老頭這個五階高手,哪怕世人不知道這一點,也知道折鶴院另外的背景包括了頂尖世家赫連家,還有上等世家白家,以及一系列中小世家。 離歌院的背後亦是有着以納蘭家爲首的一系列世家作爲倚靠,所以這些年想要進入兩家學院的天才不計其數。
還是那句話,在元素之森,到底還是世家當道,他們一方面,看中的是折鶴院與離歌院的教學質量,另一方面,看重的卻是與這些頂尖世家的聯繫。
出聲低賤的貧民想要攀上小世家的家門,小世家出生的人又把目光看向中等世家,中等世家的看着上等世家,上等世家又眼巴巴看着那僅有的兩家頂尖。
如果能夠在學院裡面被世家豪門看上,哪怕是比自己現在所在的位置只高一等,也是極好的。
所以在這些年,除了折鶴院與離歌院以外,其他的學院大多都是半死不活的狀態,收納的都是被兩家學院淘汰的人,或者是自家子弟。
一般的學院,背後都會有世家的扶持,與那些迫切想要進入世家的人想法相同,每一個世家也需要新鮮血液的補充。
夕燒院背後的人不過是城內數百中等世家的一家,哈曼城內都排不上號。
對於雨初晴橫死這件事情,學院的負責人自然不敢跑到城主面前大聲喊叫,竭力嘶吼。
況且他雖然不在現場,卻也聽說了迷宮裡面發生的不可告人的事情,自然是噤若寒蟬,逃避還來不及,哪裡還要往上面撞。
這樣的大環境下,雨初晴的死不過便是過眼雲煙,即便他生前頗得院長的信任,死後也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絲痕跡。
雨初晴是誰?誰知道呢。
前些日子,有人來到夕燒院,大搖大擺地在夕燒院臨近小湖的樹林邊緣疊了一座墳,墳頭上寫着的便是雨初晴的名字。
那四人囂張的行徑很快便引起了院長的注意,只是他也只敢注意而已,頗有些敢怒不敢言,打碎牙齒活血吞的感覺。
那四人他看得真切,是折鶴團那四名天之驕子,未來哈曼城之星,不是他能夠得罪得起的,更何況,就算他怕惹禍上身,去阻攔這些人,自己也不是對手啊。
不過好在他們似乎另有事情,只是在那座孤墳面前呆了一小段時間,旋即便離去了。
院長鬆了口氣的情況下,也只能強忍着噁心,在心裡把那小小的孤墳忽略掉,那些人設的墳,他可以憤慨,可以驚慌,可獨獨不敢動。
提心掉膽了一段時間,似乎並沒有人對這個墳包感興趣,事情也就漸漸過去了。 只是這新墳新人新墓碑,幾十天來飽經風吹雨打,慢慢變得老舊,竟沒有一個人過來站上一站,拜祭一香,就連之前受雨初晴領導的夕燒團的人都沒有,頗有些淒涼。
看吧,人死茶涼,世間的道理不過如此簡單,如果你的死裡面蘊藏了巨大的秘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情況下,怕就是這種情況吧。
好在還有折鶴團這羣異類,不然的話,這個世界該是多麼的讓人心寒,乏味無趣。
不過今日似乎有些異常,那墳包面前似乎來了一個人,隔得有些遠,院長看不太清楚,有心想要去看一看,卻又怕與這些人扯上關係,索性拉上窗簾,來了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墳包面前的人是一個少年,額前的灰髮更顯灰敗,猶如干燥燥的繚亂稻草,身上的黑衣滿是塵埃,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那一雙孤獨深邃的眼睛裡面,如今滿是對這個世界的厭倦。
雨初晴看着墳包上面立着的墓碑,墓碑上面寫着的兩行字。
學院大比第三雨初晴之墓
常德明並折鶴團全員悼之
他看着自己的墓,心裡頭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說不好什麼感覺,沒有物是人非,沒有啼笑皆非,沒有恍如隔世,只是淡淡的,有點想哭。
祁叔回到巨龍迷宮之中的時候,帶回來的那個消息就如同是晴天霹靂,將雨初晴的僥倖劈得粉碎。
雨初晴想過自己那些朋友會死,在這場大勢之下,連他自己都不能夠保證自己不會死,祁叔固然不是普通的五階強者,是那頂尖八人之一。
但祁叔說到底僅僅只有一人,還有另外與他並肩的七人,如果被元素之森的人看出了什麼端倪,不多,只要一次性來兩個,他們的行動便會宣佈失敗,自己這個陰冥地少主也會被割下頭顱,當成不世奇功昭告天下。
潛入元素之森的陰冥地衆人多得超乎他自己的想象,那麼龐大的軍團,還在日益增大,不可能時時都在雨初晴的掌控之中。
他想過常德明與折鶴團等人會死在亂軍之下,會死在某一個不知名的死靈生物之手,但從來沒有想過,常德明會死在祁叔親手。
既然已經認出來祁叔,他自然也就知道,常德明知道他沒有死,知道他與祁叔的關係。
那麼,在常德明死之前,心裡頭會是多麼的失望,多麼的絕望。
他只是稍稍一想,便痛徹心扉,他不敢再往那個方向上面去想。 常德明與折鶴團衆位師兄給他在夕燒院裡面立的墓碑,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之前的他不可能冒着那麼大的風險出了巨龍迷宮,如果被人認出來的話,後患無窮。
只是這次,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在迷宮裡面繼續呆得下去的。
當初聽到這個消息,他心裡有着淡淡的溫馨,現在看到這個場面,卻無論如何與溫馨也扯不上關係。
幾個月過去了,碑前都已經長滿了鬱鬱蔥蔥的不知名野草。
雨初晴盤膝坐在地上,有些呆呆的看着面前的墓碑,墓碑上的字體明顯是出自常德明之手,風吹日曬,字體依舊清晰。
他把蔥管一般的指尖輕輕摩挲過那碑體上面的鐵畫銀鉤,感受着指肚磨過的岩石本身的粗糲還有字體溝壑的細膩,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想到當日常德明在街上爲自己出頭,想到當時請自己喝酒,想到兩人一起喝得醉氣熏熏,一起在觀戰室內對其他團隊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想到與折鶴團一起捉弄李琦。
一點一滴,現在想來,歷歷在目,卻再也不可能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是自己這麼多年來第一個交的朋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因爲那崇高的使命,那神聖的使命,那艱鉅的使命,那偉大的使命,那光榮的使命……那該死的使命!
而今,自己唯一的朋友,便這麼氣息全無。
逝者已逝,只留下一具冰冷的屍體,雨初晴甚至沒有勇氣把常德明化爲亡靈生物,他怕自己見到常德明哪怕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會充滿了逃避的念頭。
他顫顫巍巍地將手指落在那堅韌的野草上面,將它們一根一根地從墳包周圍拔除。
野草劃過指尖,一陣劇痛,鋸齒狀的草葉在指尖劃過一道筆直的傷口,猶如嬰兒小口,汩汩流着血。
那血,是紅的。
雨初晴再也忍不住,大哭出聲。
他本來可以讓這些變得更好的,爲什麼要逃避呢?
少年哭得像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他瘋了一般,用兩隻手把那墳包刨開,溼潤而堅硬的泥土在指尖劃過,塞滿了他指甲的縫隙,而後一點一點將那指肉朝着後面擠過去。
一點一點,少年不計後果的胡亂刨動之下,十指指甲很快便被掀開,散落在墳內,血肉模糊。 不知道什麼時候,夕陽散去,天色變得陰暗,伴有小雨。
雨點淅淅瀝瀝,滴滴答答打在那半開的墳包上,打在如鏡湖面上,打在深沉的大地上面,打在他的心裡。
滴滴答答,淅淅瀝瀝,蕩起一陣一陣的漣漪。
泥土沾了水,開始變得泥濘,雨初晴的視野開始在雨幕中變得模糊,沒了指甲蓋的手指沾了泥水,一陣陣鑽心的刺痛,他恍若不知。
雨點漸漸大了起來,就像是有人拎起水瓢,一下一下從天上往下倒。
大雨讓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起來,原本殘存夕陽溫暖的世界變得更加冷硬,茫茫天地之間,只留下那恢弘雨瀑,還有那雨瀑中艱難動作的少年。
驀地,少年停下了手,他用自己冰冷得快要僵硬的手顫抖着捧起墳內埋着的一件事物,凍得鐵青的臉色上,泛起一絲微不可查的紅暈。
那是一瓶酒,一瓶本該留到他倆從巨龍迷宮裡面出來之後才喝的酒。
一瓶慶功酒。
一瓶生命禮讚。
一瓶他以爲這輩子都以爲再也喝不到的酒。
兩名少年的約定依舊在耳邊迴響,伴着滔天雨幕。
如今,當初約定共飲的酒的確不能夠再共飲,不過不能喝到的人從一個變爲了另外一個。
一個只是走了,一個已經死了。
他把那生命禮讚緊緊摟在胸口,小小的身軀蜷縮在雨幕之中,天地萬物,唯有那瓶酒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