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在腦海中迴盪的音樂聲終於慢慢弱了下去。
周圍似乎有呼呼的風聲傳來。
姜桐睜開眼, 第一眼便看見身邊不過一桌距離的老舊窗戶開了一條縫,冷風正在順着縫隙呼呼往屋裡灌。
她打了個哆嗦,皺着眉要下牀去把窗戶關上, 然而纔剛坐起來, 她就不自覺愣住了——
爲什麼她的腿變得這麼短, 連鞋都夠不到了?
姜桐眨了眨眼, 試着動了動自己的腳趾, 然後就發現,那個還有些肉乎乎的小腳丫確實是她自己的。
什麼情況?
她有些驚訝地伸手,摸了摸臉, 又盯着自己突然縮水的小手沉默了半晌,腦中有了一個猜想。
爲了證實這個猜想, 她用力往下一跳, 光着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 噠噠噠邁着小短腿一路小跑着,繞過了大牀, 爬到了旁邊的梳妝檯前,扶着桌子用力踮起腳——
果然。
這張臉是她的沒錯,她小時候確實長這樣。
她這次直接重回了小時候。
姜桐震驚地盯着鏡子裡的自己看,她眨眨眼,鏡子裡的小女孩也眨眨眼, 俏皮可愛。
高高的桌子明顯讓她有些吃力, 所以她看了幾眼以後, 鬆開了手, 然後就聽見門突然咯嗒一聲……一個女人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
女人進來以後發現她醒着, 表情明顯一怔,看樣子像是嚇了一跳。但是她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臉上重新掛上了溫柔的笑容,走過來一把把她抱在懷裡,然後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
“悠悠怎麼不睡覺,大半夜還在這胡鬧?”
姜桐任由她抱着自己,抿着嘴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輕輕喊了一聲:“媽?”
女人詫異地“嗯?”了一聲,低頭看她:“怎麼了寶寶?”
“沒事。”姜桐搖搖頭,心裡咣噹一下就沉了下去。她勉強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擡起小手指了指一邊的窗戶,裝作一臉委屈的模樣道:“沒關上,我冷。”
“怎麼會沒關上?”薑母皺了皺眉,把她重新放回牀上,仔細地蓋上被子以後,這才轉身去把窗戶關緊。
關好了窗戶,薑母轉身回來安慰小姜桐,“好了,現在不冷了吧?寶寶快睡覺吧,明天媽媽還要帶你出去玩呢。”
姜桐垂眼,長長的睫毛蓋住了她瞳孔中一閃而過的冷漠。
她裝作乖巧地點頭,衝着薑母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容,然後拉着被子,把臉埋了進去。
薑母在一旁坐了一會兒,見她很快睡着了以後,這才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嘆了口氣,道:“我們家悠悠最乖了,以後也要這樣子一直乖乖的啊,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千萬不能不聽話。”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屋裡兩道呼吸聲淺淺交錯。許久,薑母又嘆了口氣,替她扯了扯被子,轉身走了出去。
姜桐聽着木門吱呀的聲音響起,還是沒有動,裝作睡得很沉,但她支着耳朵專心聽着外頭的動靜。
姜家人早年間住的是那種再普通不過的小平房,一家四口擠在這個兩室一廳的屋子裡,姜桐早已經忘記了這裡的模樣,但她此時此刻也沒心情去重新打量這裡的環境。
她心裡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一件事,而那件事,將會徹底改變她的人生軌跡。
她在等那件事發生。
她想親眼看看。
然後牢牢記住。
*
這個簡陋的小平房隔音效果很差,即使隔着一道牆,薑母的聲音依舊能傳過來——因爲她是站在陽臺說的話,而那聲音直接從窗縫裡飄進了姜桐的耳朵。
“濤濤玩的開心嗎……開心就好。”
“悠悠已經睡了,有什麼事兒改天再說吧。”
“什麼時候回來?下週嗎?好好好我知道了。”
“咱們家也快拆了,等你們玩回來以後我再收拾東西吧……”
“濤濤跟悠悠總是吵架,這可不行啊,得想個辦法纔是。”
“不用擔心,我吃過藥了。”
聲音慢慢地又小了,聽起來模模糊糊地,薑母大概是進了裡屋。
她閉着眼安靜地聽着,腦中卻回想起那個她唯一記得特別清楚的畫面。
她那個在記憶中面目不清的母親砸碎了一地的碗碟,若不是地上的那些痕跡作證,方纔的那場暴怒似乎真的從來沒發生過。
母親低着頭,摟着哭喊不止的姜濤低聲安慰,聲音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溫柔——
“寶寶不哭,媽媽讓她走。”
“讓她走。”
“……”
十幾年後姜濤的臉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微弱的腳步聲再度靠近,姜桐靜靜聽着門一開一合的聲音,然後就感覺一雙纖細的手輕輕的擠進她背後,將她從牀上抱起,摟在懷裡。
小孩子大多數都睡得沉,所以薑母根本沒有懷疑自己抱着的女兒是在裝睡。
她找了一個大衣給小女兒蓋上,然後等了一小會兒,確認小女兒不會被這動靜吵醒以後,她這才擡腿往外頭走去。
門又一次吱呀了一聲,周圍的空氣一點點涼了下去,衣服的摩擦聲雖然微弱,可是在這夜裡卻十分刺耳。她閉着眼,聞着縈繞在鼻尖那從薑母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只覺得心臟一縮一縮,揪着疼。
而這條路漫長地不可思議。
重新被放下的時候,背部靠着的是一片冰涼的硬石板,姜桐吸了口氣然後微微滾動眼珠,做出一副好像要醒過來的樣子,接着就聽見身旁的人受了驚嚇似的突然站起來,也不再管她,就急匆匆地朝着遠處跑去。
急促的腳步聲跑遠就漸漸聽不清了,她又等了一會兒,這才睜開眼,盯着那個即將徹底融入進黑夜的背影,突然露出了一個譏諷的笑容。
嘖。
這就是她的好媽媽。
這就是她的……家人。
姜桐冷漠地收回視線,扭頭努力睜着眼睛去看旁邊的門牌,以她現在的身高來說,她想把牌子上的字看完全,還真有些吃力。
但就算她不看也知道,這地方就是她長大的那家福利院。
她又一次被母親丟下了。
這會兒正是深夜,路上靜悄悄地,姜桐抓着薑母留下的那個厚厚的大衣裹在身上,沉默着坐在了福利院門口,抱着腿不說話。
夜裡的寒風吹得她手腳冰涼,即使有一層厚厚的大衣遮擋,可是那風卻依舊可以找到縫隙鑽進去。
姜桐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搓搓手,把小手湊到嘴邊哈氣,試圖讓它恢復點溫度,但是沒成功。
深秋的夜裡實在是太冷了,冷得她心裡也是冰冰涼,即使早就知道這一段故事,姜桐依舊覺得心裡難受得不像話。
因爲年紀太小的緣故,她對這段記憶記得不清楚,只知道母親把自己丟下,睡了一覺醒來以後就再也看不到她的家人,只有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
而這次,她看得清楚。
沒有誰非得跟誰過一輩子,家人也一樣,不是嗎?
*
風嗚嗚颳了一夜,姜桐以爲自己要在這外頭被凍死了,還好這夜再怎麼漫長,也總有過去的時候。
天剛矇矇亮,福利院的大門就吱呀一聲開了——每天都要出來取牛奶的老院長手裡拿着空空的牛奶瓶,來等送奶的人了。
她剛一出門,就看見門口的角落裡坐着一個小姑娘,小姑娘的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大衣,可是那張小臉卻被凍得青紫,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老院長嚇了一跳,趕緊放下手裡的瓶子,幾步跑了過去。
“小姑娘,你家人呢?”
姜桐擡頭,看着老院長這張熟悉的面孔,忍不住恍了神。而她這樣的反應,老院長已經見得夠多了,所以一下子就明白了過來。
她抓着小姑娘的手緊了緊,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
真是作孽啊!
她沒有猶豫,拉着眼前這個小姑娘站了起來,握着那雙冷得如同冰塊似的手,她心裡發酸,也儘量放柔了聲音問道:“能不能告訴阿姨,你叫什麼名字?”
姜桐抓着老院長的手,搖了搖頭,一副不想說的模樣,然後又小聲開口道:“我姓姜。”
“這小姑娘……”
老院長搖了搖頭,目光帶着同情和惋惜,然後她伸出另一隻手,溫柔地摸了摸眼前這個小姑娘的腦袋,蹲下/身來,又捏了捏她的小臉。
“那我叫你桐桐可以嗎?以後你可能要住在阿姨這裡了。”老院長笑得慈愛,目光帶了點懷念,“阿姨的小女兒就叫桐桐呢,你和她一樣,漂亮又可愛。”
姜桐垂眼,沒有反駁,只是微微笑了笑,乖巧地點頭,“好。”
——好的。
——樑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