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在密集彈雨的攢射下,指揮棒也開始紛紛墜落,膏藥旗一張張無力地倒伏墜落在黑臭的泥漿裡。

郭永的上下顎緊緊地咬齧着,臉部的肌肉因爲用力而不停地抽搐;加特林六管機槍在他肌肉發達的胸前劇烈地跳動着,槍管在高速旋轉,如同一臺運轉到極限的發動機軸承。

衝在最前面的數百名鬼子眨眼之間被郭永製造的金屬風暴撂倒了一大半。

塞滿幾百發子彈的彈鏈很快發射一空,轉身跳下塹壕的郭永朝我示意更換彈鏈。因爲費力地承受着機槍高速射擊形成的巨大沖擊力,他古銅色的前胸皮膚上已經滿是細小的汗珠。

槍口仍然嫋嫋地冒着青煙的加特林機槍的槍管還在急速地旋轉着,發出清脆的響聲。還在塹壕頂端跳動着的銅製彈殼在岩石和混凝土上碰撞着,發出低沉悠長的嗡嗡長音後滾落在塹壕裡厚厚的彈殼堆上。

邊緊張地安裝着彈鏈,我邊偷眼朝山下看去。

在舞臺上空盤旋着的高音旋律暫時停止了。

被這把橫掃戰場的金屬鐮刀嚇壞了鬼子兵終於忍不住齊齊臥倒,武士道的信徒們惶然失措地在爛泥堆裡打滾。

見郭永的射擊停止了,在惱羞成怒的軍官敦促下,從後面涌上來的鬼子兵揮舞着雪亮的戰刀繼續朝山頂衝來,發出野狼般的嚎叫。

指揮棒被重新撿起,膏藥旗又一次在指揮棒頂端搖曳着,旗子中間的那團血跡如同盛開的罌粟花般妖豔刺眼。

緊閉着嘴,郭永再次跳上塹壕。

驕傲的小號手再次端起親愛的加特林六管機槍,挺拔地屹立在舞臺中央重新演奏起充滿**的樂曲,用自己燃燒的生命。

從他的演奏裡我清晰地感覺到演奏者對生命的演繹,感覺到他獨白中灌注的對生命的理解與渴望。

這高亢的樂曲讓我全身的肌肉情不自禁地震顫起來,那些強有力的音符讓我血脈奔流,鬚髮直立。

“啊!殺!”

我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奮然跳上塹壕,手臂有力地在空中揮舞着,吶喊着召喚同伴傾瀉出更多復仇的火焰。

一頭頭瘋狂的野獸在無情的火焰長鞭抽打下迅速消融委頓,膏藥旗一面面無力地垂倒在泥漿裡。

空彈殼如同從打穀機傾倒出的金黃色穀粒一般,嘩嘩地從退殼器蹦跳出來。小號手此時又如同田間收穫的農夫,不過他此時收穫的不是糧食,而是東線戰場上千千萬萬戰死的戍衛者的渴望,是千千萬萬正在與入侵者搏鬥的中國人的夢想,是山坡上正在攀緣着的鬼子們委頓消融的醜陋軀體和那瀕死的絕望哀號。

炙熱火紅的長鞭在郭永手裡往復揮舞着,帶着非凡的氣勢橫掃着戰場。

彈殼在郭永腳面不安地跳動着,傾聽着,分辨着郭永從嘴裡間或蹦出陣亡戰友們的名字。

“連長!指導員!孫猴子!程小柱!柳大勇!……”

禁不住巨大傷亡的鬼子終於退卻了,留下十幾面膏藥旗和滿山坡的屍體,倉皇遁去。

驕傲威嚴地站立在山坡上,郭永面無表情地手端機槍,一動不動。山坡周圍的戰士們歡聲雷動。

眼見鬼子撤退乾淨,郭永一言不發地走進坑道里更換已經通紅的槍管。

惱羞成怒的鬼子在磨蹭半個小時後重新開始了進攻。這次鬼子沒有再驕橫地擺開隊形端着戰刀排一排朝我們撲來,只是三五成羣地交叉前進,在他們愈發稀疏的召喚炮火的掩護下,手中的武器也被迫換成了步槍。

整個上午我們都在拉鋸戰中煎熬,郭永手中的子彈越來越少,到中午時分機槍就只剩小半條彈鏈。

眼見我們已經沒有像樣的壓制火力,試探兩次後的鬼子在下午第一撥進攻的時候再次擺開了集團肉搏衝鋒的隊形。

因爲沒有合適的武器與鬼子進行肉搏戰,我們這些兩手空空的戰士在指揮員的催促命令下,緩慢地朝坑道口靠了過去。蜿蜒曲折的坑道里敷設了層層的定向雷,鬼子至少不會像在外面陣地這樣輕易地突進我們的核心坑道。

“老衛!進坑道!大家都進坑道!不要讓鬼子衝入!”

郭永威嚴地朝他周圍的人下命令,包括戰場指揮員們。

“你也撤進來!”

我衝郭永大喊道。

郭永沒有回話,也沒有回頭,只是奮力擺了下手示意大家快點撤進坑道。

看着逐漸爬上來的鬼子,我心有不甘地一步步退向坑道。郭永還一個人站立在塹壕裡,手中的加特林機槍間或發出短促的點射,而沒有像早上那樣沒完沒了地掃射。

打頭的鬼子已經衝到距離郭永不到三十米的距離上,所有近旁的鬼子都直奔郭永而來。他們已經對這個給他們造成巨大傷亡卻怎麼也消滅不了的中國重機槍手恨之入骨,無論如何也要用手裡揮舞着的戰刀凌遲結果他。

“郭永,撤進來!”

我依然不甘心地靠在坑道口大聲地對郭永吼道,希望他能邊戰邊退,跟我們一起撤進坑道中。

沒有回頭,郭永依然一動不動地朝鬼子點射。被郭永擊中的鬼子在塹壕前面翻滾哀號,哀號聲清晰地傳到我們耳中。

指揮員也和其他戰士焦急地催促着他。

郭永還是沒有動彈。

終於,郭永手中的機槍發射完最後一發子彈。

端着空機槍,郭永等待着鬼子靠上來。

第一個鬼子撲上來,郭永用槍身格開戰刀擡腿將他用力踹了下去,緊接着是另外一個。

一柄從斜刺裡捅過來的戰刀插進郭永的腹部,又是一柄。

兩個嗷嗷叫的鬼子瘋狂地用力將戰刀捅進郭永身體裡面,浸滿鮮血的刀頭從郭永的兩肋後面透了出來。在鬼子的推搡下,郭永踉蹌着一步步後退。

就在後退的時候郭永扔掉機槍。左手卡着一個鬼子的脖子,郭永用右手奮力拉響胸前的光榮彈。

“大勇!”

速炸手雷發出的爆炸聲吞沒了郭永撕心裂肺的高喊。

隨着一團迅速膨脹擴大的火球,郭永和兩個鬼子同歸於盡!

被圍敵人的命運不會因爲鬼子佔領我們盤龍嶺主峰而改變,因爲我們後面還有增援的2軍部隊堅守的將近五六公里的山地陣地,已經喪失戰鬥力的被圍鬼子們是不可能從這片滿是洪水和阻擊者的陣地上衝過來的;他們也沒有逃走的希望了,因爲今天早上我們的增援部隊已經徹底將這支鬼子部隊包圍起來,正在從後方逐漸逼近。

可這是爲什麼?爲什麼郭永會選擇這片土地作爲他的墓地,在今天?

我無法理喻。

鬼子在試探幾回後停止了朝坑道深處進攻的企圖,雙方暫時陷入了對峙狀態。鬼子不可能從佈滿定向雷的坑道中殺進來。

“還有四個小時,合圍戰役應該結束了吧。”

“那我們怎麼撤退?等援軍?援軍在哪裡?”

“不知道對面山樑上的野戰醫院情況如何,鬼子有沒有攻過去。那裡可有我們四百多名重傷員和許多醫生護士以及老百姓啊!”

旁邊兩個戰士擔心地低聲交談着。

全體集合!到信息戰指揮中心的大廳裡去。

除幾十個技術工程師,所有能戰鬥的指戰員都在大廳裡列隊,大約有三百多人。

隊列的前面站着薛師長和政委,薛師長手裡舉着203師的軍旗,政委手裡則舉着面國旗。

“同志們,我們現在已經彈盡糧絕了。可現在,現在鬼子佔領了我們應該堅守的最後一個陣地。盤龍嶺主峰落到鬼子手中,我們還有戰友處於危險之中。

“我這裡請求,請求大家和我一道把這個本應該屬於我們的陣地奪回來。

“我知道大家在想什麼,合圍戰役已經勝利,堅守坑道我們可以不必付出無謂的犧牲。可盤龍嶺卻在我們手上丟掉了,而且對面山谷裡是野戰醫院,裡面還有我們四百多名傷員,他們都是我們師寶貴的剩餘力量。沒有子彈,可我們還有刺刀,我們是中國人,中國人的土地是不允許侵略者踏進一寸的。既然鬼子能憑藉刺刀佔領我們的土地,那爲什麼我們不能再用刺刀把她從鬼子手中奪回來呢?”

薛師長站在隊列前面對着我們大聲說道。

“請志願者向前面跨一步,沒有武器的志願者到軍需官那裡領取步槍和適合肉搏的武器。”

政委在一旁接着說道。

政委還在說話的時候,一個人就朝前邁步,不是一步,那人徑直走到政委的身邊。

是江壘,年輕的江壘!從側面我一眼就認出他臉上的輪廓。

一個,兩個。

我看見了曲成,還有李瑋。

當我還在猶豫是否朝前跨步的時候,我周圍有更多的人開始擠出隊列朝政委和師長走去。

我的臉開始發燒,我爲自己想活下去的念頭而羞愧,喉頭費力地吞嚥着。

看着更多的人走出隊列,可我的腿卻毫不留情地直立在地上。

終於。

我的身邊已經沒有人了,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不!

我不想一個人!

我不想一個人孤獨地活着,不管是如何的卑微或是偉大!

一步一步,強迫着自己的腿朝前面擺動,我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視下朝他們躑躅走去。

隊列默然不語地依次經過軍需官身邊,沒有武器的人從他手裡接過空膛但上好刺刀的步槍。但即使是帶刺刀的步槍也數量不夠,一大半人空着手回到隊列中,他們甚至連個光榮彈都沒有。

“謝謝!謝謝大家!我代表人民……”

薛師長哽咽着再也無法說完話語,淚水順着他灰黃的面頰流了下來。

“有工兵鎬!同志們,我們還有工兵鎬!”

是李瑋在大聲地提醒那些沒有武器的戰友,他的手裡赫然提着一把被磨得鋒利的工兵鎬。

工兵鎬的數量也不夠大家裝備,到最後我們機靈的軍需官弄來了鋼筋條。

重新列隊的指戰員們整齊地排列在師長面前,政委也舉着紅旗站在隊列邊上。

“師長同志,203師全體突擊隊員全部到齊,請下命令吧!”

依次報名完畢後政委大聲地向師長報告。

薛師長沒有立刻回答,只是舉着戰旗緩緩地從隊列的這頭走到另一邊,他的眼睛緊緊地凝視着每一個戰士,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沒有掩飾此時自己的感情,師長任由眼淚順着面頰流淌。

最終,檢閱完自己的部隊後,師長正步走到旁邊的工程師面前對中間的劉工正色說道:“劉工,各個坑道口的警戒部隊我都已經預備好了。這裡就交給你們堅守!”

沒有說話,劉工有力地擺動着手槍對他示意沒有問題。

“爲了祖國!”

薛師長擦乾淨眼淚對着我們莊嚴地大聲喊道,手裡的軍旗被他高高舉起。

“爲了祖國!”

全體戰士齊聲喊道,一排排鋒利的槍刺聳立在隊伍之上,中間還夾雜着工兵鎬,甚至還有鋼筋條。

整齊劃一的喊聲在坑道大廳裡迴盪着,久久盤旋在我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