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的長度在一點一點縮小,嚴祖成也鬆了一口氣,照這樣下去,還來得及趕上回去的車。
眼見前面的一個人付過錢離開了,嚴祖成把給女兒小琴挑的衣服和成包的荔枝一塊兒放在收銀臺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卷紙鈔,正打算付錢,誰料看到顯示屏上顯示的金額,他卻是吃了一驚。
誒?剛纔挑衣服的時候明明看過價格,怎麼又多了幾十塊?
哦!他“啪”地一拍腦袋,忘了把荔枝錢也算進去了!本來光買衣服的話錢是剛剛好的,但是自己還提了一包荔枝呢,這樣算下來,卻要少三十塊錢。
壞了……嚴祖成緊張地站在那裡,收銀員小姐還在等着他付賬呢,後面排着的人也好像等得有些急了,紛紛催促起來。嚴祖成心裡卻有些拿不定主意,眼下只拿衣服,把荔枝放下應該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嚴祖成卻挺希望能給小琴把荔枝拿去,畢竟女兒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想讓她吃點兒好的,村裡有沒有賣這個的。錢不夠的話,要不去銀行再取一點?但是這一去一回,再來買荔枝就又要排隊,到時候可就真的趕不上回村的車了。
嚴祖成看着眼前的收銀員小姐,她臉上的表情也有些急了,但卻恪守着職業道德,沒有不耐煩地催促他。要不然……跟她商量一下,讓人通融通融,先把荔枝放在這裡,等他取了錢回來直接拿走,也不用排隊了行不行?
思來想去,嚴祖成覺得這個做法最靠譜,誰料他剛要開口,身旁卻伸出了一隻白淨的手,遞過一張卡片,那位收銀員小姐絲毫沒有猶豫地接了下來,在機器上一刷,嚴祖成眼看着顯示屏上出現了“扣款成功”的字樣,接着,有個人拿起了他的衣服和荔枝,從他身邊走過了收銀臺。
“誒?”
嚴祖成愣了一下,也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趕緊跟了過去。
那人在超市門口停下腳步,正是之前排在嚴祖成身後的那個漂亮女人,看到跟過來的嚴祖成,她微微笑着,把手上拿着的衣服和荔枝都遞給了他。
“誒,謝謝……”嚴祖成接過東西,想着要向她道謝,然而人拙嘴笨,卻連怎麼稱呼都不知道。本想說“姑娘”,卻覺得這稱呼太過老土;要麼“小姐”?據說現在這不是什麼好話;“妹子”?但是自己都四十多了,這女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歲的樣子,這麼一喊可不給喊老了?
“這個,同志……謝謝你哈。”
最後,嚴祖成選了一個自認爲還算過得去的稱呼,稍稍躬下身子,再次道謝。
“噗!”女人似乎覺得他這稱呼挺有意思的,居然笑了出來,說道,“沒關係,剛好我也順便把錢付了,省時間。”
嚴祖成知道她這是在說客氣話,就算對方不幫自己付錢,等自己走了,接下來就輪到她,能省多少時間?那可是幾百塊錢呢!
想到這裡,嚴祖成趕緊又把那一卷紙鈔掏出來,說道:“同志,我身上沒帶夠錢,這是全部的,還差着三十塊,要不你跟我去一趟銀行,我取出來給你行不行?”
那女人接過嚴祖成手裡的錢,卻說道:“不用了,三十塊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比起那個……”
女人用這種溫和的語氣說出了一句話。
嚴祖成頓時瞪大了眼睛。
他想都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還會聽到這麼一句話,哪怕他以前空手起家到城裡做生意的時候,都沒有人說過這樣的話。然而,這句話此時卻從一個妙齡女子的口中說出,讓他全部的感激在瞬間化作烏有!
那女人說出的是:
“快走吧,你不該來這種地方!”
嚴祖成感覺到這裡的喧囂似乎一下子離自己遠去了,腦袋裡翻來覆去,就只剩下這一句話。
你不該來這種地方!
你,不該,來,這種地方!
他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冷了下來,不,事實上,超市裡面開着空調,一直是恆溫的,真正冷了的,是他的心吧?
超市五一節活動的漂亮宣傳板和裝飾在他的眼裡早已失去了色彩,周圍的人們從他身邊過來過去,但卻沒有一人發現異樣。
他也曾經以爲,自己即便穿着這種衣服,那又怎麼了?或許在城裡人看來,連帶着泥漬的衣服都穿出門,顯然不是什麼講究的人。但是自己只不過是出門急了些,忘了換衣服而已。再者說了,自己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鄉下人,那又如何?!鄉下人就不能進超市嗎?這還只是家超市而已,又不是什麼名牌專賣店,憑什麼她要看不起自己?!
和我這種人站在一起很丟人嗎?
嚴祖成心中的冷寂逐漸演化成了一種憤怒,他略略後退兩步,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最讓他無法釋懷的是這個女人說話的語氣,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鄙夷,就是面帶那種溫柔的笑容,說出了這種傷透人心的話,彷彿那是理所當然的一般!
“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看到嚴祖成後退這兩步,女人居然還關切地這樣問道。嚴祖成哆嗦着嘴脣,拼命壓抑着內心的怒火,一言不發。
超市門口的電子屏幕上顯示出了現在的時間,是下午五點鐘,再有二十分鐘,回村裡的車就要發車了。嚴祖成卻仍然呆呆地站在那裡,只感覺腦子裡面有很多複雜的滋味攪和在了一起,弄得他什麼都想不明白。
爲什麼一個這麼漂亮溫柔的女人,可以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呢?自己也沒有什麼對她不禮貌的地方啊?如果不想接近自己的話,從一開始就不要幫自己付賬不好嗎?也用不着說得這麼難聽吧!
難道說是在憐憫自己嗎?就像憐憫路邊的乞丐一樣?
嚴祖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果然,還是因爲自己是鄉下人吧?
他從另一個兜裡掏出一個小夾子,抽出裡面的一張卡,遞了過去。
“那個……”
女人接過那張卡片,卻歪了一下腦袋,好像不是很明白。
“那是我的身份證,上面有我的地址,同志。”
不知怎麼,心裡的感激和慚愧全都一掃而光之後,嚴祖成說話反而順溜了。
“我知道,但是給我這個是……”女人還是沒明白。
“今天我要趕車,不能給你取錢去了,你回頭照這個地址找我,拿上身份證就行!到我們村裡的車也就十塊錢,虧不了你,我欠你三十塊錢,還你三百總行了吧?要不然三千也行!”
他努力用平靜的語氣說完這番話。女人臉上顯出了有些困擾的表情,說道:“不,你誤會了,我並不是想要……”
“拿着!”他終於忍不住,惡狠狠地吼了一聲,“我就是鄉下人怎麼了?我當初做生意有的是錢!穿的比你身上這身好得多!記得來拿錢!”
說完這一句,嚴祖成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身後的女人愣在了那裡,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她一隻手拿着那張身份證,另一隻手把耳側的一縷頭髮向後一理,仍舊用那種困擾的語氣自言自語道:
“所以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她又看了一眼手上的身份證。
“嘖……這東西不還回去可不行,攤上麻煩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