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道南吩咐廚娘烹製幾樣江西家鄉菜,留楊漣、張原用午飯,燻肉、魚頭、豆腐、青菜、瓦罐湯,家常小菜,別有風味,酒是新年時皇帝賜的宮廷長春酒,菜香酒美,賓主三人交談頗爲融洽——
午後未時初,楊漣與張原告辭,走在太僕寺街上,陽光燦爛,張原微微眯起眼睛,從相對陰暗的小四合院裡出來,驟見強烈光線,眼睛還是有些不適——
楊漣道:“介子,我今日不當值,你且到處我住處長談。”
張原約了鐘太監在十剎海相見,道:“老師見諒,學生這時有事,傍晚時再來老師寓所候教吧。”
楊漣覺得自己事無不可對人言,對別人他也這樣要求,問:“你有何事?”
張原可以教訓小景徽說各人有各人的秘密,但對楊老師不行啊,楊老師會說君子坦蕩蕩,只好答道:“慈慶宮太監鍾本華是學生在杭州時的舊交,約好今日午後在十剎海見一面敘敘舊,學生不能食言失約。”
楊漣搖了搖頭:“罷了,那你趕緊去吧,黃昏時我在會同館等你。”又覺得有必要提醒張原一句,說道:“介子,以後你少與閹豎輩往來,這樣清議不佳,你現在已不是青衿士子,而是官身了。”
張原口是心非道:“楊老師教訓得是,不過既已約好,總不能讓人空等。”向楊漣一揖,帶着汪大錘和來福出太僕寺街東,再沿着皇城根折而向北,道路右側,那高高的皇牆內就是西苑太液池,牆面朱漆斑駁,顯出大明帝國的老態——
因爲已經是未時,怕鐘太監久等,張原三人走得甚快,經灰廠街、西大街、向十剎海鐘太監外宅行去,經過火神廟後的水亭時。見前面一頂絹帷小轎冉冉而行,一個宮人跟在轎邊,張原也沒在意,大步越過那絹帷小轎,卻聽轎內一個低婉嬌媚的聲音道:“狀元郎現在纔來嗎,鍾公公等你好久了。”
張原“啊”的一聲,停下腳步轉身朝那小轎作揖:“客嬤嬤吉祥。”這似乎有點清宮戲的味道了。
雕花車窗被從內推開,露出客印月那張明豔皎潔的臉。那雙大而媚的眼睛瞅着張原。笑吟吟道:“三個月不見,張公子已是狀元及第,成了翰林院的六品官了。真是可喜可賀,張公子怎麼不乘車轎?”
張原就跟在轎邊走,答道:“在下從太僕寺街那邊過來。沒多少路,走走看看風景也好。”
“也有六、七里路呢。”客印月一雙媚眼瞟着張原,見張原身形挺拔,行步矯捷,兩條腿很有勁,春心就是一蕩,很少能看到這般英氣的讀書人啊。
張原心想:“客印月這深宮乳孃能夠這麼隨意出入宮闈嗎,她似乎還有丈夫和兒子的。”問:“客嬤嬤要去哪裡,是鍾公公宅第嗎?”
客印月點頭道:“是。我兒侯國興從保定家鄉來,這幾天就住在鍾公公外宅裡。”
張原心道:“不錯,鍾公公和客印月勾搭上了。”
過了火神廟就是鐘太監的大四合院,武陵一直等在這邊,看看過了正未時了,正等得焦急呢,見張原從火神廟那邊過來了。忙對身邊的小內侍高起潛道:“小高公公,我家少爺來了。”
小高就跑進去報信,待鐘太監迎出來,張原和客印月已經到了門前,張原拱手道:“讓公公久等了。”
鐘太監笑道:“雜家也纔到不久。客嬤嬤半路巧遇狀元郎嗎。”
客印月從轎子裡下來,笑道:“是啊。很是沾光呢。”
鐘太監一笑,對張原道:“張翰林請,雜家在後園設了酒宴專爲狀元郎賀喜,客嬤嬤要一起喝杯酒嗎?”
客印月道:“這怎麼好意思。”眼睛瞟着張原——
張原沒注意客印月,他看到鐘太監身後站着兩個人,一個是三十來歲的昂藏大漢,身形高大,臉很長,眼睛小卻極有神,站在那裡就有一種威勢,另一個是扁平臉的少年,十三、四歲,有點畏畏縮縮的樣子——
張原問鐘太監:“鍾公公,這兩位是——?”
鐘太監回頭一看,還沒答話,客印月已經答道:“這個是我兄弟客光先,這個是我兒子侯國興——還不趕緊向狀元郎見禮,今年的新科狀元,炙手可熱。”
那昂藏漢子和扁平臉少年就過來向張原叉手施禮,張原還禮道:“原來是客嬤嬤的令弟和令郎,那就一起喝一杯吧。”
客印月的弟弟客光先躬身道:“狀元公折煞小人了,小人豈敢與狀元公同席。”
鐘太監與張原有要緊話說,不想有人打擾,客印月這個弟弟是個農夫,哪裡上得了檯面,說道:“客嬤嬤要與兒子和兄弟團聚說話,雜家另備了一席酒讓他們暢飲。”說罷,挽着張原的手進入內堂。
三年前在杭州城甬金門外的織造署,鐘太監就曾挽着張原的手送張原上車,那時是鐘太監示恩邀名,是上位者的愛才和雅量,然而時過境遷,現在的張原非復當年的小童生,而是名滿天下的新科狀元,鐘太監結交張原已經有點高攀了,讓鐘太監滿意的是:張原依舊很看重與他的交情,雖然狀元及第,但神色一如從前謙和,沒有一絲驕矜之色,這真是大器之人啊——
酒席設在側院小廳,一張黃花梨木的食案,兩個蒲團,食案上一壺御酒,幾樣江南風味的精潔小菜,小廳長窗外就是盛開的海棠,午後陽光濃烈,映着盛開的海棠,滿眼都是嬌豔和嫩紅,如無數少女的脣——
風雅太監鍾本華在右邊蒲團上跪坐着,說道:“雜家知道張翰林已用過午飯,現在隨便吃點,雜家有事要向張翰林請教。”
張原道:“一直想過來向鍾公公致謝,卻不得空,年前山東賑災的詔旨若無公公從中出力肯定就沒有那麼快下來,公公此舉,活人無數啊,外人不知公公仁義,張原卻是悉知。”
鐘太監聽張原這麼說。笑得合不攏嘴,山東賑災旨意的下達,他的確從中出了力,但這種事沒法向人宣揚,做了好事不能揚名那是很痛苦的,現在聽張原贊他,真是心花怒放,謙虛道:“雜家一燒冷竈的也出不了什麼大力。只向盧相說了幾句話而已。”宮中稱司禮監掌印太監爲內相。內閣首輔是外相。
張原道:“有些人在其位不謀其政,公公且沉住氣,早晚有謀其政之時。”
鐘太監道:“雜家倒是沉得住氣。只是宮中明爭暗鬥,雜家當下只求平安。”忽問:“聽說鄭國舅之子羽林衛千戶鄭養性與張翰林有交情?”
小廳中只有張原和鐘太監兩個人,兩個侍婢站在廊墀外。來福和汪大錘立在院中,午後時光很安靜——
張原笑道:“我初入京,與他鄭氏有什麼交情,傳臚大典那日,鄭養性到我內兄宅第拜訪我,說要送我一座四合院,鍾公公你說,那房子我要得嗎,當然是一口回絕了。”
鐘太監笑了起來。放心了,直言道:“雜家今日要向張翰林請教的是,近來京中傳言,鄭國舅父子與鄭貴妃將謀害東宮,東宮侍從人人自危啊,你想若東宮有什麼不測,那福王豈不就是儲君了。這該如何應對?”
張原眉頭一皺,“梃擊案”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晚明三大案他記得很清楚,梃擊案是發生在萬曆四十三年,也就是去年就應該發生了。難道歷史已經悄然改變,梃擊案延後。風雲際會,專等我張原來參與?
向鐘太監旁敲側擊,果然此前只發生了妖書案並沒有梃擊案,張原暗暗點頭,說道:“公公勿慮,皇帝雖然不喜東宮,但卻容不得這等事,公公朝夕勤謹留意,提醒東宮出入門戶要小心就是了。”
鐘太監道:“雜家曉得,小爺現在也很謹慎,不是萬歲爺召見,小爺都是待在慈慶宮中深居簡出。”見張爺在蹙眉沉思,問:“張翰林想到了些什麼?”
張原在思索晚明史上那樁梃擊案的前因後果,總覺得不可思議,那個持棒闖進慈慶宮要打殺太子朱常洛的人,到底是不是鄭貴妃和鄭國泰父子指使的?若是鄭氏指使的,那鄭氏也太愚蠢了,指使那麼個瘋瘋傻傻的人冒冒失失闖進來就能打死朱常洛?飛檐走壁的武林高手哪裡去了,兇悍勇武的江洋大盜哪裡去了,怎麼不找兩個來刺殺太子?
想到這裡,張原自嘲一笑,這可不是武俠小說啊,聽鐘太監問他想什麼,他當然不能告訴鐘太監梃擊案將發生的事,轉換話題道:“我在想客嬤嬤那個弟弟,真的是保定府的農夫?”
鐘太監不明白張原怎麼突然說起客光先,答道:“當然是農夫,客嬤嬤的丈夫候二也是農夫,都是務農的。”
張原問:“侯二何在?”
鐘太監道:“死了,客印月入宮的第二年其夫侯二就死了,皇宮找乳孃要丈夫孩子俱全的,不然不要,那侯二如果早死一年,客印月就不能進宮了,也正因爲侯二死了,所以客印月纔在宮中一直待着,哥兒也依戀她,不然早已遣送出宮回保定。”
張原心道:“這還真是巧啊。”說道:“我看客嬤嬤的弟弟形貌不凡,以後或許能出人頭地。”
鐘太監笑道:“能得到狀元公誇獎她弟弟,客印月定然大喜——張公子也懂相人冰鑑之術?”
張原笑道:“略懂,略懂,不過公公可用我這話去討客嬤嬤歡喜。”問:“公公今與客嬤嬤對食否?”
鐘太監略顯尷尬道:“君子不奪人所好嘛,魏朝與雜家關係不錯,再說了,魏朝比雜家年輕——”
張原心道:“對食而已,又不是夫妻,都是太監,年不年輕又有多大關係,再說了,魏進忠可比你和魏朝年齡都大,等客氏與魏進忠打得火熱,那老鍾你就沒戲了。”這話不好對鐘太監明說,只好道:“也罷,鍾公公與客嬤嬤搞好關係就行,鍾公公切莫視爲等閒,這的確很重要。”
張原一再叮囑的事,鐘太監當然不敢當耳邊風,他可是聽從張原的建議纔來慈慶宮燒冷竈的,說道:“雜家曉得,雜家最近不是與客嬤嬤親近許多了嗎。”
張原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鐘太監一拍腦門,舉起酒杯道:“光顧着說話,還沒爲狀元公賀喜呢,來,雜家敬狀元公一杯。”
二人舉杯,一飲而盡,相視大笑。
鐘太監想起一事,說道:“張公子,雜家最近與客印月相處較多,發現她很可能識字,但雜家問她,她卻說不識字,她只是一個農婦,從未讀過書——”
正這時,聽得側院小門那邊傳來客印月的聲音:“鍾公公,小婦人可以來向狀元郎敬杯酒嗎?”
張原對鐘太監低聲道:“公公以後多多留心,少問多看——請她進來吧。”
鐘太監點點頭,起身吩咐立在廊墀下的侍婢:“請客嬤嬤進來。”
京城的暮春,天氣已明顯轉暖,體態高挑碩美的客印月走了進來,梳着高髻,穿着紫色葵花宮裙,領子裡露出雪白的裡襯,紫白相映,煞是好看,缷下冬裙的客印月身段更顯豐盈誘人——
客印月剛進到小廳,小高就跑進來了,叫道:“乾爹,王公公有急事請你即刻回宮。”
王公公就是太子朱常洛的伴讀太監王安,忠心耿耿,是朱常洛最倚重的太監,所以鐘太監一聽王安找他有急事,不敢耽擱,向張原作揖道:“張公子,抱歉,抱歉,雜家有事要先回宮了——客嬤嬤要與雜家一起回嗎?”
客印月道:“我不急,公公趕緊回吧,莫讓王公公久等。”
鐘太監急急忙忙走了,張原對客印月道:“客嬤嬤少坐,在下也要回去了。”
客印月那雙媚眼水盈盈的,說道:“小婦人還沒有敬狀元郎一杯酒呢,狀元郎不會不賞臉吧。”
張原心想:“這女人做作態度潘金蓮似的,真不象是農家婦,在宮中不可能學得這麼狐媚啊,是久曠飢渴還是有其他用意?”
張原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這個客印月身份不簡單,史載客印月是保定農婦恐怕並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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