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魂(上)

跳進二葫以後, 簡小樓停着不動。

一張臉陰沉沉黑着, 的確被夜遊給氣着了,怎樣和她鬧都可以,將素和一起拖下水根本不能忍。

素和罵的那句話再形象不過, 瘋狗一樣逮誰咬誰。

不過一言不合她就這麼跑了也不合適吧?

脣齒都有磕絆的時候,何況兩個各有思想的人。分歧與矛盾在所難免, 她與夜遊認識幾十年, 何曾見他這般蠻不講理的發脾氣, 可見真是觸碰到他的底線了。

儘管他這個底線簡小樓覺得莫名其妙,靜下來想想又可以理解。

自以爲是的爲他着想,大抵是傷了他作爲男人的自尊心。

簡小樓反省自己, 逐漸靠近葫口,猶豫着要不要回去。

算了,先這麼着吧。

她一直想要回赤霄,因爲放不下女兒遲遲不動,眼瞅着金羽那個二葫沒幾年好活了, 正好回去一趟。

……

“啵”。

擺放在桌面上的葫蘆塞子被一股力量頂開, 簡小樓從二葫裡跳出來,放眼一望, 仍是之前離開時的環境。

屋內無人,她的肉身靜靜躺在牀榻上, 斜側靠牆還有一張木板牀,應是戰天翔自己砍樹做的。

簡小樓回到肉身裡去,許久才適應。

坐起身, 盤膝運了下氣,心裡不爽。真正的肉身只有築基圓滿,可她的神魂至少也有金丹中後期了,差距太大,導致她不太敢使用神識,搞不好會將肉身折騰崩潰。

人就這賤毛病,見慣廣闊的大世界,眼界擡高了以後,對赤霄封閉式的彈丸之地有幾分瞧不上了。

竟連自己的肉身都開始挑剔。

做人不能忘本啊簡小樓,她暗自笑了笑,起牀下地,推門出去。

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間隙細碎的傾瀉,她伸了個懶腰,神識窺見正從棧道走上來的戰天翔,應是從哪晨練歸來,穿着虛冢布衣,高高扎着馬尾,一派神清氣爽。

懨懨的小黑在他肩頭蹲着。

簡小樓微微愣,小黑的體型怎地變小了?

她的神識比金丹中境界的戰天翔還要強,戰天翔被盯梢了好一陣,才發現簡小樓在山腰上站着,驚訝着道:“小樓,你醒了啊。”

兩隻圓圓的小眼睛亮了亮,小黑撲閃着翅膀朝她疾飛。

半空中一個趔趄收翅,又折了回去。

想起之前兇它、還趕它走,簡小樓心頭一陣痠軟,扯出個笑容招招手:“過來。”

太奇怪,小黑更不敢過去了,重新落在戰天翔肩頭上,還將鳥臉朝他耳朵後藏了藏。

簡小樓笑容可掬的嘗試着喊了兩回,見它動也不動,板起臉喝道:“小黑!你現在能耐了,我喊不動你了是不是!”

咦,這感覺對了,小黑的眼睛又亮起來,撲閃着翅膀直飛而上,幾經猶豫落在她微弓擡起的手肘上,同她大眼瞪小眼。

她好像……不生自己的氣了。

小黑愉悅的嘎嘎叫兩聲。

“你怎麼變小了?”和沒有開靈府時的傻八哥差不多,“修爲還在啊。”

“妖修原本就有收放體型的能力。”戰天翔不再悠哉走棧道,足下一點飛了上來,笑着道,“小黑先前不太懂得運用,只會變大,我教的。”

簡小樓放下手臂,小黑瞬時飛到她肩頭站着。

她如從前一樣摸了摸它的頭:“看來這十幾年你們一人一鳥過的挺悠閒呀。”

小黑眼底有簇光在跳躍,她終於不生氣了。

戰天翔還真點點頭:“中央天域說虛冢是個有進無出的囚牢,我看是個世外桃源纔對,老實說,我活到今日,這十幾年過的最爲平靜。”

簡小樓上下打量他:“你的地魂沒再跑出來?”

“沒有。”

“那可有念溟的消息?”

“不曾聽說。”

奇了怪了,簡小樓祭出挪移鏡拿在手中,之前他們在古蘭城下的遺蹟裡,念溟那隻惡鬼被鏡面吸走,應該也被吸來虛冢纔對,爲何一直沒有他的消息?

天道宗以仙大葫煉化念溟五千年,是她將念溟給放出來了,還讓他搶到了魔小葫。

簡小樓心裡一直記掛着此事,念溟被煉化掉的法力,若是通過小葫重新恢復過來,這隻惡鬼一旦重新出世,帶來什麼人間浩劫,全是她的罪過。

她舉着陰陽挪移鏡端視,傲視就是通過這面鏡子,將她抓去海心禁地的。

當時此鏡無法隨人走,被遺留在朝歌的飛舟上。

如今將她和戰天翔吸進虛冢來,竟會隨着人走了,且傳送在一定範圍內,而不是從另一面挪移鏡中出來,應是被改良過。

簡小樓將鏡子收回儲物袋裡去,一旦使用意識力,經脈緊緊繃起,似要崩斷。

她痛苦蹙眉:“大長腿,我的肉身跟不上神魂進度,得先閉關結丹,不然肉身要炸。”

戰天翔道了聲“好”,一句也不問她這十幾年去了哪裡。

簡小樓沒在屋舍內閉關,她于山頂尋了一處靈氣還算充沛的山洞。結丹之於她,不過是走一遭之前走過的路而已,感覺像是又玩了個小號。

但這具真肉身相比較她的仙珊瑚肉身,絕對是平民玩家和人民幣土豪玩家的區別,差了不止一點半點。

凝結個金丹耗了她小半年,祛除大量污穢雜質。

她閉關時,小黑一直在洞門口的石頭上蹲着,出關時,險些給它薰暈過去。

臭烘烘的簡小樓跳下河洗澡,正準備脫去法衣,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仰起頭,指着在頭頂盤旋的小黑:“你先飛一邊去吧,不要在我附近晃盪。”

小黑緊張的落在岸邊不動了,又趕它走?

“哎呀,不是趕你走,我洗澡你不能……”簡小樓說着又感覺怪異,小黑從小養在她屋裡,如今堪堪一隻思想單純的傻八哥,又不是素和,計較什麼也不知道,“沒事,你該幹嘛幹嘛吧。”

她繼續脫衣服洗澡。

洗乾淨後,擦拭着溼漉漉的長髮回去住處,戰天翔正在門外雪松樹下盤膝打坐,爲了壓制地魂,他每天都得花費不少時間來沉澱自己。

簡小樓站在他背後綰髮,默默多看兩眼,往後這個朋友快要見不到了。

戰天翔是她在赤霄結交的第一個好朋友,從她十五歲進入火煉宗的第一天起,就一直照顧着她。毫無疑問的說,戰天翔是她認識的所有人中,性格最溫和、最善良的一個。

可惜溫和的過於軟弱,遇事總喜歡逃避,導致他與地魂的分裂。

“結丹成功了?”戰天翔察覺有人,轉頭看她。

“恩。”

“不用再鞏固一下了?”

簡小樓搖搖頭,走去他身邊坐下,小黑撲棱棱的飛到樹枝上:“我結丹是迫於無奈,這具肉身快要用不着了,不必浪費太多心血。”

戰天翔訝異着側過臉:“肉身怎麼會用不着了呢?”

簡小樓猶豫着道:“待離開虛冢,拜別父母,師父,再探望一下百里溪、楚封塵和厲劍昭,我就要走了,通過那個葫蘆,前往另一個世界長住。”

戰天翔至今也不懂“另一個世界”是什麼意思。

此事太複雜了,說上三天也說不完,簡小樓只笑着道:“我在另一個世界已有夫有女、有師有友,兩個世界只能存在一個,我唯有捨棄赤霄,不然將會導致悲劇發生。”

她擡頭看一眼樹枝上的小黑,“往後麻煩你幫我照顧小黑,我瞧着它還挺喜歡你的。”

戰天翔越聽越糊塗,若非親眼看到簡小樓鑽進葫蘆裡一去十數年,他指不定以爲她是走火入魔陷入癔症了。

但那句“有夫有女”他是聽懂了的,也信了的。

她和從前不太一樣了,事實上每次見到她,她總在成長、進步。

再觀自身,戰天翔心下悽然。

也難怪小樓一直不喜歡他,一個連“自己”都戰勝不了的懦弱之人,誰會喜歡。

簡小樓拍拍他的肩:“容我休息幾日,咱們找路子離開虛冢。”

戰天翔潑冷水:“我找了十幾年了,虛冢內沒有出口。”

“放心,絕對有出口。”夜遊將挪移鏡設在虛冢,一定是藏了東西留給她,只要找到這樣東西,出口基本就找到了,他不可能將她困死在這裡……

道基碑!

簡小樓霍然起身,想起囚在山腹空洞內的霸王魚,它躺着睡覺的道基碑!

墨家老祖在洞口外震懾過她,當時不知是神魂震懾術只覺得可怕。那老魔頭偷學了夜遊的功法,而那塊道基碑,應是他手中十二塊道基碑中的第一塊。

另外十一塊上哪裡去了?

“今天是什麼日子?”

“八月初六。”

剛好,霸王魚只在每月十五、月光照射進洞時纔會甦醒三個時辰。

……

休息兩日,她憑着記憶帶着戰天翔來到坡洞口處,保險起見還是點燃了宗家家主贈予的隱息香,囑咐戰天翔:“小心些,洞內有條十分恐怖的魚妖,名叫一小點。”

“魚妖住在山洞裡?”戰天翔詫異。

“不是普通的魚,它娘我不清楚,它爹我認識,那可是站在食物鏈最頂端、神一樣的美人魚。”簡小樓又囑咐肩頭上的小黑,“我不許你出手時,你只能蹲着不動。”

小黑點點鳥頭。

兩人一前一後順着甬道向下走,進入山腹空洞內,繞過亂石堆,戰天翔一瞧見那條熟睡中的霸王魚,露出的震驚表情比簡小樓先前還要誇張:“這、這是什麼妖?還叫一小點?”

他在北域妖國待了那麼些年,見過不知多少稀奇的妖物,從未見過這般奇特的。

簡小樓默不作聲,她的視線盯着霸王魚身下的道基碑。

這青玉石碑跟個照壁似的,有三人高、兩人寬,收不進儲物戒,搬走不容易。而且想搬走石碑,得連霸王魚一起搬走。它的尾鰭被鎖鏈鎖住,以一個菱形環與道基碑相連接,這鎖鏈肯定是砍不斷的,不然墨家老祖早就砍斷鎖鏈將石碑扛走了。

想不通啊,夜遊爲何要將海牙子的孩子鎮在這裡,還舍下一塊道基碑?

是以道基碑來鎮壓它,還是用它來看守道基碑?

簡小樓小心翼翼的靠近霸王魚,透過一些罅隙,窺視碑上除了金色符文可還留下其他字跡。

“嗒嗒”。

聽見兩聲鳥嘴啄石碑的聲音。

簡小樓吃了一驚,一扭頭髮現肩頭的小黑早沒影了,她繞過去另一側,看到小黑和戰天翔擠在一起:“你們在幹什麼?”

小黑朝石碑側邊努了努嘴,她低頭一看,有個圓形的豁口。

這個豁口……

“似乎和挪移鏡差不多大。”戰天翔用手比了比。

“好像是。”簡小樓再一次祭出挪移鏡,放上去比劃,大小正合適,猶豫片刻,將挪移鏡鑲嵌進去。

這種情況下,合該會有玄妙的事情發生吧。

兩人一鳥等待許久,毫無動靜。

簡小樓擰着眉頭,猜不透夜遊的意圖,伸手準備將挪移鏡摳下來,重新再鑲嵌一下試試。手指不經意碰到石碑時,發現石碑觸感柔軟,輕盈了許多。

掌心一推,竟將整座青玉巨石旋轉着推開了一尺,石碑上二十多噸重的霸王魚輕若無物。

而巨石下方,有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石階可以通往更深的山底腹地。

是了!

簡小樓眉飛色舞,掌心再用了幾分力,將道基碑繼續推開一些,留出足夠跳下石梯的空隙:“我下去看看是否有出路,你們望風。”

“好。”

她順着石梯一直向下走,約有百十來個臺階,又出現一片封閉但開闊的腹地。

依舊沒有花哨的機關,只在地坑裡擺着一個長方形的匣子、一個橢圓形的玉盒。

她定了定神,走上前彎腰揭起封印在匣子上符籙。一掀開,一團紫氣撲面襲來,嚇的她閉氣跳起,向後退出兩三丈,再一看,匣子裡躺着一柄劍。

紫色雕花的古木質劍鞘,紫色的金屬質劍柄。

這……

簡小樓目瞪口呆,此劍她從未見過,劍息卻極爲熟悉,是以紫韻劍胎鑄成的!

伸手去摸眉心,劍胎並不在意識海內,走時全都扔進儲物戒,扔給夜遊了。

刷,拔劍出鞘,劍長三尺一寸,薄厚適中,劍刃鋒利。

原來她的劍胎鑄成之後,是這般模樣!

欣喜的收劍入鞘,斜掛在腰間。她再去打開那枚橢圓形的玉盒,又是一番驚怔,裡面赫然存放着幾根珊瑚枝,是她的仙珊瑚肉身法寶!

心口砰砰直跳,嘗試着掐了個訣,珊瑚化爲肉身,也不知藏了多少年,瞧着毫無損傷的樣子。

從凡胎肉身裡抽魂出來,簡小樓進入珊瑚肉身,出現一絲不適的排斥感。

她如今的珊瑚肉身是八階頂峰左右,而這具,至少也十二階往上數了。

簡小樓不解,若是赤霄天變正常發展,二葫死去前她回到了赤霄,也就只剩下五年左右,五年從八階升至十二階,坐着火箭也不可能的呀。

除非她在這五年內遇到了什麼機緣造化,導致修爲突飛猛進——那得是多大的造化?

猜不出,然而對她而言,無疑是場巨大的驚喜。

十一階於四宿不算什麼,擱在赤霄真真了不起,相當於元嬰圓滿化神初期的修爲,瞧瞧這一身縱橫劍氣,即使殺去天道宗與化神境界的一聞道君都有一拼。

這尼瑪能在赤霄橫着走。

簡小樓咧開脣角笑了,若干年以後才能達成的境界,現在拿來用。這算金手指麼,這一身精純修爲,也是她往後努力得來的,“未來”的自己在“過去”插秧,“現在”的自己受益,人生可真是玄妙啊!

笑着笑着,笑容僵在臉上。

可誰又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兩個葫蘆口一進一出,一個夜遊精神抖擻的活着,纔剛逮着她發了通脾氣。

一個卻已經死了十萬年,只剩下一把沉寂的死龍骨頭,滿赤霄留了一堆遺產給她。

再大的火氣都散了。

簡小樓從珊瑚肉身裡退出來,重新鑽回真肉身中。珊瑚肉身可以裝進儲物戒,真肉身不行,總不能扛着肉身走吧,出去還不把戰天翔給嚇死。

洞內一覽無餘,別無他物。

她順着石階又回到上層,將道基碑拉了回來,重新蓋住洞口。

“這裡並非虛冢出口。”簡小樓摸了摸腰間寶劍,“只是藏了點兒寶貝罷了。”

“出去”戰天翔一早看見那柄劍,紫光瀲灩,煞是漂亮,一看就是女人用的。

簡小樓:“走吧。”

小黑卻盯着她腰間寶劍:“劍……”

簡小樓一看它那兩顆小眼珠子,心道它肯定是想起了什麼,儘管意識海內空蕩蕩,小黑時不時總會靈光一閃。當年若不是它將六星骨片給拍進火爐子裡去,她也不會和夜遊交上網友。

小黑迷茫着飛到霸王魚的尾鰭處,站在大粗鏈子上,低頭用嘴啄了啄。

“你讓我以此劍砍斷鎖鏈?”簡小樓略略遲疑,拔劍上前,再次詢問,“是不是?”

“是……不是?”小黑歪了歪頭,瞳孔縮放了幾下,一副“我也不確定啊你砍了之後倘若出了什麼意外你可千萬不要打我啊”的臉。

簡小樓抽抽嘴角,雙臂攥着劍柄高高舉起:“大長腿,你先退到石堆後面去,若有危險立刻飛出甬道。”

戰天翔想問那她怎麼辦,但見她面色沉着,波瀾不驚,嚥下要說的話,按照指示做。

凝結起罡氣劍罩,做好跑路的準備之後,簡小樓手起劍落!

鏘!劍與鎖鏈只碰撞出一點星火,爾後星火燎原,鎖鏈宛如澆了熱油,燒了起來,頃刻間燒爲一堆鐵屑。道基碑上的金字陡然爆發出耀目金光,險些閃瞎簡小樓的眼。

碑上昏睡的霸王魚被金光籠罩在內,漸漸化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待金光完全散去,卻成了一個七、八歲身形的小男孩,蜷縮着身體,仍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

簡小樓怔了怔,小心上前將他抱了起來。

果然是一小點啊,這名字沒起錯。

臉上、身上佈滿堅硬的鱗片,看不清人胎是何模樣,不過從臉型的弧度來看,還真有幾分像海牙子。

一小點的身體離開道基碑的那一剎,巨型青玉石也隨之縮爲墓碑大小。

簡小樓將一小點遞給戰天翔抱着,自己從儲物戒內摸出一根縛仙繩,將道基碑捆起背在背上,這是夜遊的東西,她得帶走。

“你來抱,我來背吧。”

“我背。”

……

回到住處,戰天翔把一小點放在牀上,回頭看着累成狗的簡小樓將石碑豎在角落:“這石碑是個什麼寶物?”

“道基碑,火球大神的傳承,裡面記載了一門神魂震懾術的極品功法,想不想學?”簡小樓說完又蹙眉,“你恐怕學不了,這門功法需要極強的神魂力量。”

她坐在椅子上喘氣,指着他的衣服道,“哪裡弄的?”

戰天翔低頭一瞧,胸口一大片綠色印記:“這是妖血吧?”

“妖血?”簡小樓眨了眨眼,趕緊去檢視一小點的狀況,只見他身上的鱗片偶有缺失,肌肉組織裸|露在外,有一股子噁心的腥臭味,像是被污染過的水源腐蝕的一樣,有點點綠色的膿液滲出。

她感覺自己冒失了,或許夜遊將道基碑鎮在那裡,是爲了治這孩子的病。她決定等等看,再次月圓時,他會不會清醒過來。

或許可以從他口中問出點兒什麼。

……

她願意等,有人等不及。

纔將一小點從山底腹地救出來,第二日下午,她門外便圍了虛冢各大姓氏族的家主、長老。

“簡姑娘,妖龍是不是被你偷走了?”

“你好大的膽子啊!”

“神主震怒,你速速將妖龍交出來!”

簡小樓讓戰天翔留在屋裡防着有人偷襲,不開房門,越行而出,身影輕飄飄的落在衆人面前。她自巋然不動,腳踏之地石體碎裂,強勁的氣波滲入地下,一圈圈從地底擴散出去。

原本叫囂着的族長們站立不穩,一股寒意透過他們的腳底板衝上天靈,金丹以下盡皆冷顫不止。

就連金丹境界的赫連老祖都打了個哆嗦:“姑娘已經結丹了?”

虛冢靈氣稀薄,這些修者的底子極差,簡小樓壓根用不着珊瑚肉身,真肉身足矣:“你們連我是否結丹都不知道,怎知我偷了龍妖?”

赫連老祖道:“是神主大人的指示,讓你把龍妖交出來。”

無光區那位神秘的“神主”大人?

簡小樓道:“哦,既然是他的主意,讓他來親自來找我。”

一陣抽氣聲,一位老者道:“姑娘,神主從不離開無光區,但他手下有無數恐怖的陰兵,殺人不眨眼的,一旦得罪了神主,他派陰兵前來,我們都要完。”

簡小樓呵呵一笑,她前往四宿時戰天翔爲了尋找出路,前往無光區探查過,除了一些不常見的妖物以外什麼也沒有,指不定有人在故弄玄虛,藉着“神主”的名號,指使這些愚昧的姓氏族民們。

“姑娘,還是把龍妖交出來吧。”赫連老祖又說了一遍,語氣和緩,殺氣已經開始凝結。

“我沒見過什麼龍妖,也不想與你們動手。”簡小樓低垂着眼睫,手指摩挲腰間劍柄,緩緩拔劍出鞘,“可你們非得動手的話,我也不怕,一個個來還是一起上,你們隨意。”

小黑站在她肩頭,徐徐展開翅膀,目光淡定。

屋內戰天翔注視着外面的情況,攥緊一杆玉髓白銀槍,緊緊繃起的神經逐漸鬆弛下來。

不得不承認,這個當年被狐妖追的滿山跑的小姑娘,早已不需要他來保護了。

將那些族長們收拾了一頓,簡小樓並沒有傷及他們的要害,裝逼滿分的給了衆人一個震懾,讓他們明白自己不比“神主”好惹。

日子再度平靜下來,等到月圓時,一小點果然晃悠悠的醒了過來。

他眼睛還閉着,如往常一樣準備起身啃石頭,突然發現哪裡不對勁兒。

忙把眼睛睜開揉了揉,發現自己不在山洞裡了,還恢復了人胎,立馬縮去牆角里,雙臂抱膝緊張的看着面前的女人。

簡小樓沒有忘記他的風刃神通,從月亮漸圓就撐起了罡氣劍罩,還讓戰天翔和小黑都躲了出去。如今瞧見他恐懼的表情,似乎風刃神通只有獸形時才能使用。

簡小樓不敢掉以輕心:“你認不認識我?”

一小點竟點了點頭。

簡小樓瞳孔微縮,又問:“我指的是,除了上次我闖洞被你襲擊,你從前可認識我?”

他搖搖頭。

“那你可認識海牙子、或者夜遊?”

他還是搖頭。

“你是誰,怎地被道基碑鎮在洞內的,你也不知?”

他搖頭。

一問三不知,臉被鱗片遮擋乾淨,瞧不出神色,可眼神空洞不像是裝出來的。不知是啞巴還是不敢說話,一言不發。簡小樓問話時,他後背蹭着牆不斷扭動身體,小手去抓身上的鱗片。

眼看一片鱗要被他拔掉,簡小樓收回劍氣罩上前捉住他纖細的手腕:“餓了?”

他瑟縮了下,可憐兮兮的點頭。

簡小樓轉身端過早已備好的一碗米粥,他只看一眼並不吃。她才又從儲物袋中取出一包靈石,他探手抓過去,咔嚓咔嚓咬了起來。

她靈石不多,下次只能給他吃礦石了。

一小點吃飽之後,因是靈石,吸收的十分乾淨,並沒有排泄物。

差不多三個時辰,他倒在牀上閉上了眼睛。

簡小樓一直看着他睡着纔出門去。

隨着門咯吱一聲響,一小點的眼睛緩緩睜開,欠了欠頭,看向豎在一側的道基碑,凝視了一會,才最終沉沉睡過去了。

……

“我離開幾日。”

簡小樓抱着小黑坐在樹下,彎彎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如今一走就是半年,也不知怎麼樣了,回去先安撫安撫她,“過幾日回來,咱們繼續找出口。”

兩個世界來回穿梭,雖在二葫肚子裡要飛很久,時間基本是同步的,無非累一些罷了。

戰天翔問:“那魚妖怎麼辦?”

“我認識他父親,肯定是得照顧着了。”

“他父親人呢,爲何要將他封印在這裡?”

“我不知道,在四宿現如今的時間節點上,估計誰也不知道。”簡小樓頭疼,不是她不和戰天翔詳細講明,這事太他媽複雜了,自己有時候都雲山霧罩的。

……

她離開後的第二天夜晚。

戰天翔坐在靠窗的牀上打坐,小小一個木屋,現在擺放三張牀,擠得走不動路。

小黑在屋外雪松枝上蹲着睡覺,不知聽見什麼響動,脖子拉長一伸,歪了歪頭仔細聽,振翅朝着響動來源飛去。

戰天翔感知到小黑的離去,奇怪的睜開眼睛,耳畔也隱隱聽到些響動,涓涓流水聲,不在屋外,而是屋內。

“小黑回來!”

戰天翔心神一凜,銀槍入手,只見一抹水狀虛影蜿蜒前行,目標正是牀榻上的一小點。

旋即殺了過去,水蛇盤在他的銀槍上,蛇頭暴漲數倍,張口吞下他的頭。

戰天翔站着動也沒動,他感覺不到力量存在,這是幻術,或者是簡小樓口中的神魂震懾術。

但神魂震懾術對他無用,能被震懾的都是意識天魂,他沒有那東西。

“墨家老祖?”

隱匿在虛空中的墨家老祖顯然也愣了愣,不與他說話,撲啦啦的黑鴉憑空飛出,又去抓一小點。

這些黑鴉貨真價實,纏住了戰天翔。

他只顧着一小點,卻不料墨家老祖的目標並非一小點,而是道基碑。

趁着戰天翔分不出神,席捲着道基碑遁地而去。

小黑正好回來,見狀準備追上去。

戰天翔喊道:“你留下看着,我去追,我不怕他的神魂震懾。”

小黑想說“我也不怕啊”,不過它想想自己即使弄死墨家老祖,也背不回那塊石碑,收住翅膀,睜大眼睛看着戰天翔跳出窗子。

墨家老祖通過分水三山折返黑山墨家,欣喜若狂。

這道基碑上的功法精絕玄妙,因被妖龍擋住,他每月只有三個時辰研修,至今只學了個皮毛,那姓簡的丫頭果真是他的福星。

便在此時,一道黑光破雲而落,聲勢逼人,擋住了他前行的路。

陰邪之氣硬生生逼停了他的步子。

墨家老祖早已不修族傳功法多年,專注於道基碑神魂震懾術,結成魔嬰之後,他的神魂意識力變得極爲強悍,卻被這一道黑光脅迫的內心驚懼。

仰起頭來,那道黑光之後,一個飄忽的身影撐着柄素底描紅的絹傘緩緩落下。

是鬼族!

墨家老祖驚了一驚,一早聽說虛冢內闖進了一個元嬰境界的鬼族修者,一直藏着不現身,如今竟來堵自己的路。

“道基碑給我。”鬼面遮臉的念溟伸出手。

“你是何人?”墨家老祖修的魔道,與他同樣都是元嬰境界,說不上有多畏懼鬼修。

“念溟。”他認真回答,只因許久沒人問過他了。

墨家老祖微微怔,旋即難以掩飾的露出一抹駭色,他雖未曾離開過虛冢,但虛冢是有外人來的,多半是中央天域逃難而來的修者。

根據祖上所說,五千多年前外人涌入的最多。

因爲自赤霄天變之後,十萬年來,瘋魔島第一次攻入了中央天域大陸,一路從南宿打到中洲,險些佔領北仙洲。

那一代的魔聖是個奇才毋庸置疑,同一時代出了四名悍將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兩個魔人,殘影、缺。

兩個鬼族兄弟,懷幽和念溟。

後來因爲殘影倒戈入了迦葉寺,瘋魔島功敗垂成,念溟被天道宗收入了仙葫之中,竟然逃出來了?

墨家老祖一面盤算,一面鞠了個禮:“遭受仙葫煉化五千年,前輩仍能保存今日之實力,墨某實在佩服。”

念溟一手撐着魂皿絹傘,討要道基碑的手仍沒有收回來:“我被煉化的很慘,修爲損失了大半,若沒有魔小葫,連個人形虛影都難以維持。”

墨家老祖不明白他爲何要自曝其短。

念溟繼續道:“所以我輕易不想出手,浪費力量。你將道基碑給我,我不殺你。”

墨家老祖勾了勾脣:“前輩是否有點太自負了呢”

念溟的聲音機械冷漠:“你莫要心存僥倖,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容不得僥倖。”

墨家老祖冷笑道:“且試……”

他想說且試試,但只說出了一個試字,像是被一隻鬼手扼住了脖子,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

這怎麼可能,魔家老祖雙目圓睜,無法相信他這一身所學竟然連半分還手之力也沒有。

一縷縷精氣從他眉心抽出,像是失去水分的橘子,肉身乾癟下來。

道基碑從半空中掉落,念溟手掌開闔。

正準備吸過來時,一道淬着紅光的利箭朝他面門而來,被他溢在外的氣勁攔住。

極快的速度又是三箭連發,一箭比一箭氣勢剛強。念溟想以意識操縱箭矢,使它們拐個彎回去,頗驚訝的發現竟然無法控制。

戰天翔抽手一條縛仙繩捆住道基碑。

明明只是一個金丹修士,念溟操控不到他的意識,更攻擊不到他的神魂,以法力勾住道基碑,與他硬搶:“你是不是沒有天魂?”

“是,所以你對付我會比較吃力。”戰天翔越來越覺得,有時沒有天魂反而是種優勢。

“沒有天魂竟還能修到金丹,你很厲害。”

“我比你估量中厲害的多。”

戰天翔看一眼乾屍狀的墨家老祖,心裡怵了下,但他並不怕,因爲他肯定死不掉,地魂是他的保命神技,“這道基碑內記載着神魂震懾術,你是鬼族,本身就精通此術,你要它做什麼?”

念溟沒有回答,手下力量加重幾分。

戰天翔冷汗直流,全力以赴。

兩道看不見的力量僵持在道基碑上,碑身上金色符文閃爍了下,整個石碑突然翻轉。

戰天翔被力道一扯,止不住向前衝去。

金色符文驟然激閃,兩個人都被吸進了道基碑中。

……

戰天翔許久才恢復意識,驚得不能自抑。

他處於一座山腳下,站在幾百個和尚中間,這些和尚像是看不到他,他們圍成一個圈,手持着佛族法器,將一個男人團團圍住。

被圍困的男人一襲修身的玄色法衣,手中提着一柄三叉戟,頂着鋪天蓋地的佛光,容色冷漠的站着。

風塵僕僕的模樣,披散着的銀灰長髮染了不少血,周圍卻沒有屍體,可見是從一個戰場轉到了這裡,又被圍困住了。

佛家真言在佛光罩上宛如游龍般流動着,他提戟的手在微微顫抖。戰天翔感受不到任何氣息,但他看的出來,這個男人正在承受極重的煎熬。

“侄兒。”

寂靜中,忽然有個聲音。

戰天翔擡起頭,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和尚雙手合十從天而落,“你可還好?”

男人平靜的看着和尚:“我快要成功了。”

和尚悲憫道:“你是快要瘋了,停止練下去吧,你的意識已經開始出現崩潰,只是你不自覺。聽我一句勸,將碧海笙簫交出來……”

他笑了:“你們是衝着碧海笙簫來的麼,究竟是怕我,還是想奪我的道基碑,我心裡清楚。”

“侄兒,逆天不可行,苦海無邊,望你回頭是岸。”

“我不逆天,也不改命,我是生是死都沒關係,我與內子已不在乎此生是否再有相見之日,我二人竭盡心力,只想爲我們的女兒尋一條活路,僅此而已。”

“你沒有想過蒼生,一旦出了差錯,你非但救不了人,還會……”

“蒼生與我何干,我憐憫蒼生,蒼生何曾可憐過我?”

他仍是笑着,眉宇凜着一絲絕然,“我從不認爲我是對的,但我非做不可,往後所有的報應我來擔,所有的惡果我來受,不逃避,不抗爭,只要給我時間,讓我做完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完之前,誰都攔不住我!”

和尚嘆氣:“你已十九階,即將步入大乘境界,何苦放着智者不做,去做那愚昧癡人?”

“世間智者不知凡幾,不缺我一個,做個癡人又何妨呢?”

他徐徐說着,緩緩擡起手臂,三叉戟指向那個和尚,“從前我爲妖,你們的佛說我不懂七情乃矇昧妖物,我來人世走這一遭,體驗到這世間諸般情緒,你們的佛又說七情乃惡業須得捨去。什麼都是你們說的,等我送你們去到西天,見着你們的佛,記得替我捎個話,問一句,我究竟是怎麼得罪他了!”

襤褸和尚沉默良久,沒有動作,反而一拂袖卸去漫天佛光:“走吧。”

他似有怔愣:“你放我走?”

“我來只爲規勸,你既不聽,且看你自己的造化。”

“後會有期。”

“侄兒,你若一直執迷不悟,我們許是後會無期啊。”

他的步伐頓了頓,“那就無期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抽空趕緊更,省的深秋入冬那會兒搞不好要斷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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