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的望源縣,天空也熱得褪去了所有的雲裳,光溜溜的浮在驕陽之上,瓦藍瓦藍的胴體暴露在天下芸芸衆生和天上宇宙諸神之間,燥熱的空氣使得它也顧不上害羞,只是在遙遠天際,偶爾扇動一下它那把無形的蒲扇,傳來些許的微風......
火熱的太陽放肆的炙烤着大地,
河裡的水燙手,
地裡的土冒煙……
楚尋劍定定的坐在湖邊,身後撐了一把大傘,頭上仍舊戴着那頂斗笠,淺藍色的防曬服在被汗水溼透之後,能清晰的看到這個瘦骨嶙峋的男人身上的幾根肋骨和後背一拃多長的疤痕。他就這麼坐着,一動不動,猶如石化了一般,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七八米處的水面。無風的湖面死一般的寂靜,紅黃交替的浮漂尾,就像張僧繇給巨龍畫上的眼睛,伴着水底魚兒小心翼翼的試探,浮漂微微顫動,才使得這靜止的湖光山色稍顯得有了些許生氣。
一名身着黑色西服的男子搬來一把椅子,在距離楚尋劍三米不到的地方放下,徐世重擡着魚竿走過來坐定,黑衣男子在徐世重身後撐起一把大傘,傘骨在地上猛戳了幾下,始終未能突破地表的石塊,楚尋劍依舊目不轉睛地盯着浮漂,只是默不作聲地伸手從身後的工具包裡拿出一把工兵鏟遞了過去。
“魚獲怎麼樣?”徐世重盯着自己的浮漂問道。
“天熱,沒口。”楚尋劍搖了搖頭。
“有了!”徐世重看到自己的浮漂一陣亂顫,猛的將魚竿提起,魚鉤上什麼都沒有。
“餌料腥香太重,小魚鬧窩,大魚可就不敢來了。”楚尋劍似有所指地說道。
“望源廣場的地,不好意思了。”徐世重重新給魚鉤掛上魚餌,伸直手臂拋入水中,略帶得意的繼續說道:“哎~你看過那塊地的衛星雲圖沒有?我第一眼看到就喜歡得不得了,跟個大金元寶似的。”
“那先恭喜徐會長賺大錢了。”楚尋劍仍舊盯着湖面的浮漂,“錢嘛,慢慢賺,不過橫財可就發不得了。”
“哎,你說把你這破水塘抽乾,裡面的魚能值個三千萬不?”徐世重裝出一臉好奇的問道:“你說我都打好招呼了,三千萬起拍,三千萬拿地,怎麼就是會有那些個攪屎棍子,非要往裡捅,往裡攪呢?”
“餌料腥香太重,小魚鬧窩。”楚尋劍又把剛纔的話重複了一遍,一臉無辜地繼續說道:“我怎麼聽小光說那塊地起拍價是五千萬呢?這個小光,消息真是越來越不靠譜,回頭我得問問他,到底是他外面得罪了什麼人,搞得衡陽雁斷,消息不準,還是有什麼人手眼通天,這大戲都開幕了突然改弦易轍,變了標價。”
“我後來仔細想想,那塊地你原本就沒打算要吧?六千八百萬也不過是想擡高我的價格吧?”徐世重有些生氣,但還是盡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接着說道:“誒,你說你圖什麼呢?”
“要我肯定是想要的嘛,您剛纔也說了,跟個大金元寶似的,這不是沒幹過您老人家嘛。”楚尋劍轉過頭,帶着幾分頑皮的說道:“至於圖什麼嘛......”楚尋劍伸出一隻手擋在額前,擡起頭,眯着眼看了一會天,說道:“徐會長,就是說,我有這麼一個朋友,我這個朋友呢他又有個表弟,就說這塊地拆遷之前啊,他這個表弟呢就跟這住着......”
“什麼亂七八糟的,說重點。”徐世重有些不耐煩的打斷道。
“那我是這麼想的啊,
徐會長你看我這個賬算得對不對。”楚尋劍放下魚竿,轉身面對着徐世重,一本正經地伸出十根手指掰算着,“您看,這個土地款呢,當時動員拆遷的時候,這相關部門是跟拆遷戶簽了風險協議的,說,最低每平方補償這麼多,然後這個土地流轉之後,再按照一定比例分配給拆遷戶,所以呢我就想着,把這個價格往上走一走,到它該有的位置,那我這個朋友的表弟是不是就能多拿到一些安置費用呢?徐會長,您看是不是這麼個道理?”楚尋劍湊過身去,眼神堅毅的看着徐世重,繼續說道:“我是覺得這個地它就能值個七千萬,但徐會長都出到六千九了,既然您老那麼有誠意,又那麼想爲望源的老百姓做些事情,那這一百萬的面子我肯定還是要給的嘛。”
徐世重憤怒的起身,但終究是經商多年的老江湖,很快便恢復了波瀾不驚的平靜,慢悠悠的退出了釣位,楚尋劍轉過身,又石化成開始時聚精會神的釣魚佬。徐世重看着這個比自己小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的背影,瘦瘦的身材之於這諾大的湖面,顯得是那麼的弱不禁風,可是卻又讓他感覺,眼前的後輩瘦弱的肩上扛着一些他自己曾經不想放棄,卻不得不放棄的東西......不由地竟對眼前的後輩生出了幾分敬意。
是啊,
我也曾意氣風發,壯志凌雲。
我也曾在錢、權面前意難平,暗自告訴自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我也曾想像盛宣懷那樣“商人之大,爲國爲民”。
可是這世道......
徐世重回過神來,帶着幾分中氣不足的蔑視問道:“那要是六千八的時候我退出了呢?你一個人,能吃得動?”
“徐會長相信這世上有鬼嗎?”楚尋劍忽然轉過身,沒來由的問道。徐世重被這毫無徵兆,一百八十度大轉折的問題問得楞在原地。楚尋劍見徐世重不搭話,接着說道:“望源就有,就在你身後。”楚尋劍伸手指了指徐世重身後,臉上掠過一絲驚恐,令人發怵,但很快又平靜下來,繼而又帶着幾分頑皮的說道:“不過徐會長也不必害怕,鬼神鬼神嘛,有鬼的地方就有神。”
“你是那個神嗎?”
“我不是,但他就在我身後。”
“拭目以待。”
“自會相見!”
楚尋劍平靜的轉過身,掛餌,拋鉤,再次石化不動,徐世重眉梢緊鎖,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妄圖以一己之力與大勢抗衡,蚍蜉撼樹。”慢悠悠的轉身離去,嘴裡哼唱着《聊齋》小調:
你也反腐敗,他也反腐敗,喜怒哀樂一起都到心頭來。
奇也不必奇,怪也不必怪,五子登科總比兩袖清風更可愛。
臺前發宏論,幕後發邪財,幾分莊嚴、幾分虛僞、幾分堅定、幾分徘徊、此中奧妙,誰能解得開......
楚尋劍微微回頭,鄙夷的看了一眼,“真難聽!”
何光耀騎着摩托車來到楚尋劍邊上停下,雙手叉腰看了一會, 搖頭晃腦的自顧自念道:“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鏡未磨呀鏡未磨。”楚尋劍轉過頭,將手裡的一團魚餌扔了過來,“臭小子,你來你也空軍。”何光耀閃身躲開,笑嘻嘻的說道:“但我沒釣呀,沒有愛就不會受傷害,不釣就不會空軍。哈哈哈......”
楚尋劍起身把魚竿遞給何光耀,“幫我守一會,剛纔徐世重在這跟我逼逼叨叨半天,我沒好意思尿,憋死我了。”
何光耀接過魚竿坐下,好奇的問道:“啊?他來幹嘛?他說什麼了?”
楚尋劍沒有回答,在一個小土坡旁撒完尿,轉身來到何光耀身旁,雙手抱在胸前,嘆了口氣,神情認真的說道:“他說......小光也空軍了呀!”
何光耀一愣神,轉過身,不服氣的看着楚尋劍翻了個白眼,說道:“防不勝防。”
“哎,你剛纔周邊跑了一圈,情況怎麼樣?”
“那麼好的條件,傻子都知道要跟你混啦!”
“都同意了?”
“嗯,都同意了,每籤一家我都覺得肉疼。”
“你舉牌的時候疼不疼?一千二百萬你都不疼。”
“那是一回事嗎?”
“就是一回事,周邊的村民、商戶有飯吃,溼地公園才能好,溼地公園好了,你那一千二百萬才值一千二百萬,不然真給你建個寧古塔啊?”
“寧古塔?什麼寧古塔?”
“關豬的地方,不,關你的地方。”
“老公,飯好了,叫哥回來吃飯了。”
“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