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傾心(一)

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處,東臨山東菏澤定陶,西接河南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甚多沼澤,遠遠望去,那五霸岡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裡,便有數騎馬迎來,馳到車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沖致意,言語禮數,甚是恭敬。

將近五霸岡時,來迎的人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沖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一座高岡之前,只見岡上黑壓壓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黃伯流將令狐沖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擡了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沖心想自己坐轎,而師父、師孃、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孃,你坐轎罷,弟子自己能走。”嶽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沖公子,可不是你師孃。”展開輕功,搶步上岡。嶽不羣、嶽靈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岡去。令狐沖無奈,只得坐入轎中。轎子擡入岡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但見東一簇,西一堆,人頭涌涌,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五嶽的草莽漢子。衆人一窩蜂般涌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有的道:“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頗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蔘,已然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是魯東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請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連成一串,愁眉苦臉,神情憔悴,哪裡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之一字,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着兩隻大竹籮,說道:“濟南府城裡的名貴藥材,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甚麼藥材,小人這裡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措手不及。”令狐沖見這些人大都裝束奇特,神情悍惡,對自己卻顯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不由得大是感激。他近來迭遭挫折,死活難言,更是易受感觸,胸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說道:“衆位朋友,令狐沖一介無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顧,當真……當真無……無法報答……”言語哽咽,難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羣雄紛紛說道:“這可不敢當!”“快快請起。”“折殺小人了!”也都跪倒還禮。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餘人一齊跪倒,便只餘下華山派嶽不羣師徒與桃谷六仙。嶽不羣師徒不便在羣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開,免有受禮之嫌。桃谷六仙卻指着羣豪嘻嘻哈哈,胡言亂語。令狐沖和羣豪對拜了數拜,站起來時,臉上熱淚縱橫,心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沖今後爲他們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引着他和嶽不羣夫婦走進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杯。黃伯流一揮手,便有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幹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令狐沖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衆位朋友,令狐沖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結交。咱們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夥兒一齊喝了。”說着右手一揚,將一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濺。羣豪歡聲雷動,都道:“令狐公子說得不錯,大夥兒此後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嶽不羣皺起了眉頭,尋思:“衝兒行事好生魯莽任性,不顧前,不顧後,眼見這些人對他好,便跟他們說甚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些人中只怕沒一個是規規矩矩的人物,盡是田伯光一類的傢伙。他們姦淫擄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們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滅這些惡徒,你便跟他們有難同當?”令狐沖又道:“衆位朋友何以對令狐沖如此眷顧,在下半點不知。不過知道也好,不知也好,衆位有何爲難之事,便請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只須有用得着令狐沖處,在下刀山劍林,決不敢辭。”他想這些人素不相識,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總是要答允他們的,當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哪裡話來?衆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約而同的聚在這裡。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這才或請名醫,或覓藥材,對公子卻決無所求。咱們這些人並非一夥,相互間大都只是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說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羣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那牽着七個名醫之人走將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中,由這七個名醫診一診脈如何?”令狐沖心想:“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領,尚且說我的傷患已無藥可治,你這七個醫生又瞧得出甚麼來?”礙於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絕,只得走入草棚。那人將七個名醫如一串田雞般拉進棚來。令狐沖微微一笑,道:“兄臺便放了他們罷,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說放,就放了他們。”拍拍拍六聲響過,拉斷了麻繩,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頸也都這般拉斷了。”一個醫生道:“小……小人盡力而爲,不過天下……天下可沒包醫之事。”另一個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幾個醫生搶上前去,便替他搭脈。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等庸醫,有個屁用?”令狐沖轉過頭來,見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甚麼用。”平一指走進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醫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傢伙,還膽敢在這裡獻醜!”砰砰兩聲,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餘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那漢子躬身陪笑,說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擡,砰的一聲,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令狐沖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平一指一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脈搏,再過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轉換不休,皺起眉頭,閉了雙眼,苦苦思索。令狐沖說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沖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先生也不須再勞心神了。”只聽得草棚外喧譁大作,斗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天河幫已然運到酒菜,供羣豪暢飲。令狐沖神馳棚外,只盼去和羣豪大大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脈搏,似是永無止盡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稱治人只用一指搭脈,殺人也只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豈止一指?幾乎連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幹仙,說道:“令狐沖,你怎地不來喝酒?”令狐沖道:“這就來了,你等着我,可別自己搶着喝飽了。”桃幹仙道:“好!平大夫,你趕快些罷。”說着將頭縮了出去。平一指緩緩縮手,閉着眼睛,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體內有七種真氣,相互衝突,既不能宣泄,亦不能降服。這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溼熱,因此非鍼灸藥石之所能治。”令狐沖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後,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圖個行險僥倖,要邀集七位內功深湛之士,同時施爲,將公子體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來,羣豪中再請兩位,毫不爲難,加上尊師嶽先生與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適才給公子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複雜異常。”令狐沖“嗯”了一聲。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生四種大變。第一,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藥,其中有人蔘、首烏、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的制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令狐沖“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輩神技,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些補藥?想必是爲庸醫所誤了,可恨可惱。”令狐沖心想:“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哪裡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別?倘若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於他,還是爲他隱瞞的爲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別人。”平一指道:“你身子並不氣虛,恰恰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然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長江水漲,本已成災,治水之人不謀宣泄,反將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江,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等補藥,纔有益處。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沖心想:“只盼老頭子的女兒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後,身子能夠痊可。”平一指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下的病體,怎可再和人爭鬥動武?如此好勇鬥狠,豈是延年益壽之道?唉,人家對你這等看重,你卻不知自愛。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又何必逞快於一時?”說着連連搖頭。他說這些話時,臉上現出大不以爲然的神色,倘若他所治的病人不是令狐沖,縱然不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那也是聲色俱厲、破口大罵了。令狐沖道:“前輩指教得是。”

平一指道:“單是失血,那也罷了,這也不難調治,偏偏你又去和雲南五毒教的人混在一起,飲用了他們的五仙大補藥酒。”令狐沖奇道:“是五仙大補藥酒?”平一指道:“這五仙大補藥酒,是五毒教祖傳秘方所釀,所釀的五種小毒蟲珍奇無匹,據說每一條小蟲都要十多年才培養得成,酒中另外又有數十種奇花異草,中間頗具生克之理。服了這藥酒之人,百病不生,諸毒不侵,陡增十餘年功力,原是當世最神奇的補藥。老夫心慕已久,恨不得一見。聽見藍鳳凰這女子守身如玉,從來不對任何男子假以辭色,偏偏將她教中如此珍貴的藥酒給你服了,唉,風流少年,到處留情,豈不知反而自受其害!”令狐沖只有苦笑,說道:“藍教主和晚輩只是在黃河舟中見過一次,蒙她以五仙藥酒相贈,此外可更無其他瓜葛。”平一指向他瞪視半晌,點了點頭,說道:“如此說來,藍鳳凰給你喝這五仙大補藥酒,那也是衝着人家的面子了。可是這一來補上加補,那便是害上加害。又何況這酒雖能大補,亦有大毒。哼,他媽的亂七八糟!他五毒教只不過仗着幾張祖傳的古怪藥方,藍鳳凰這小妞兒又懂甚麼狗屁醫理、藥理了?他媽的攪得一塌胡塗!”

令狐沖聽他如此亂罵,覺得此人性子太也暴躁,但見他臉色慘淡,胸口不住起伏,顯是對自己傷勢關切之極,心下又覺歉仄,說道:“平前輩,藍教主也是一番好意……”平一指怒道:“好意,好意!哼,天下庸醫殺人,又有哪一個不是好意?你知不知道,每天庸醫害死的人數,比江湖上死於刀下的人可多得多了?”令狐沖道:“這也大有可能。”平一指道:“甚麼大有可能?確確實實是如此。我平一指醫過的人,她藍鳳凰憑甚麼又來加一把手?你此刻血中含有劇毒,若要一一化解,便和那七道真氣大起激撞,只怕三個時辰之內便送了你性命。”令狐沖心想:“我血中含有劇毒,倒不一定是飲了那五仙酒之故,藍教主和那四名苗女給我注血,用的是她們身上之血。這些人日夕和奇毒之物爲伍,飲食中也含有毒物,血中不免有毒,只是她們長期習慣了,不傷身體。這事可不能跟平前輩說,否則他脾氣更大了。”說道:“醫道藥理,精微深奧,原非常人所能通解。”

平一指嘆了口氣道:“倘若只不過是誤服補藥,大量失血,誤飲藥酒,我還是有辦法可治。這第四個大變,卻當真令我束手無策了。唉,都是你自己不好!”令狐沖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好。”平一指道:“這數日之中,你何以心灰意懶,不想再活?到底受了甚麼重大委曲?上次在朱仙鎮我跟你搭脈,察覺你傷勢雖重,病況雖奇,但你心脈旺盛,有一股勃勃生機。我先延你百日之命,然後在這百日之中,無論如何要設法治癒你的怪病。當時我並無十足把握,也不忙給你明言,可是現下卻連這一股生機也沒有了,卻是何故?”聽他問及此事,令狐沖不由得悲從中來,心想:“先前師父疑心我吞沒小林子的辟邪劍譜,那也沒甚麼,大丈夫心中無愧,此事總有水落石出之時,可是……可是連小師妹竟也對我起疑,爲了小林子,心中竟將我糟蹋得一錢不值,那我活在世上,更有甚麼樂趣?”

平一指不等他回答,接着道:“搭你脈象,這又是情孽牽纏。其實天下女子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最好是遠而避之,真正無法躲避,才只有極力容忍,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反而對她們日夜想念?這可大大的不是了。雖然,雖然那……唉,可不知如何說起?”說着連連搖頭。令狐沖心想:“你的夫人固然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但天下女子卻並非個個如此。你以己之妻將天下女子一概論之,當真好笑,倘若小師妹確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桃花仙雙手拿了兩大碗酒,走到竹棚口,說道:“喂,平大夫,怎地還沒治好?”平一指臉一沉,道:“治不好的了!”桃花仙一怔:“治不好,那你怎麼辦?”轉頭向令狐沖道:“不如出來喝酒罷。”令狐沖道:“好!”平一指怒道:“不許去!”桃花仙嚇了一跳,轉身便走,兩碗酒潑得滿身都是。平一指道:“令狐公子,你這傷勢要徹底治好,就算大羅金仙,只怕也是難以辦到,但要延得數月以至數年之命,也未始不能。可是必須聽我的話,第一須得戒酒;第二必須收拾起心猿意馬,女色更是萬萬沾染不得,別說沾染不得,連想也不能想;第三不能和人動武。這戒酒、戒色、戒鬥三件事若能做到,那麼或許能多活一二年。”

令狐沖哈哈大笑。平一指怒道:“有甚麼可笑?”令狐沖道:“人生在世,會當暢情適意,連酒也不能喝,女人不能想,人家欺到頭上不能還手,還做甚麼人?不如及早死了,來得爽快。”平一指厲聲道:“我一定要你戒,否則我治不好你的病,豈不聲名掃地?”令狐沖伸出手去,按住他右手手背,說道:“平前輩,你一番美意,晚輩感激不盡。只是生死有命,前輩醫道雖精,也難救必死之人,治不好我的病,於前輩聲名絲毫無損。”豁喇一聲,又有一人探頭進來,卻是桃根仙,大聲道:“令狐沖,你的病治好了嗎?”令狐沖道:“平大夫醫道精妙,已給我治好了。”桃根仙道:“妙極,妙極。”進來拉住他袖子,說道:“喝酒去,喝酒去!”令狐沖向平一指深深一揖,道:“多謝前輩費心。”平一指也不還禮,口中低聲喃喃自語。

桃根仙道:“我原說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殺人名醫’,他醫好一人,要殺一人,倘若醫不好一人,那又怎麼辦?豈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沖笑道:“胡說八道!”兩人手臂相挽,走出草棚。四下羣豪聚集轟飲。令狐沖一路走過去,有人斟酒過來,便即酒到杯乾。羣豪見他逸興遄飛,放量喝酒,談笑風生,心下無不歡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氣干雲,令人心折。”令狐沖接着連喝了十來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來,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聲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進竹棚,說道:“平前輩,我敬你一碗酒。”

燭光搖晃之下,只見平一指神色大變。令狐沖一驚,酒意登時醒了三分。細看他時,本來的一頭烏髮竟已變得雪白,臉上更是皺紋深陷,幾個時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只聽他喃喃說道:“醫好一人,要殺一人,醫不好人,我怎麼辦?”令狐沖熱血上涌,大聲道:“令狐沖一條命又值得甚麼?前輩何必老是掛在心上?”

平一指道:“醫不好人,那便殺我自己,否則叫甚麼‘殺人名醫’?”突然站起身來,身子晃了幾晃,噴出幾口鮮血,撲地倒了。令狐沖大驚,忙去扶他時,只覺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令狐沖將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聽得竹棚外轟飲之聲漸低,心下一片淒涼。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淚來。平一指的屍身在手中越來越重,無力再抱,於是輕輕放在地下。忽見一人悄步走進草棚,低聲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見是祖千秋,悽然道:“祖前輩,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對這事竟不怎麼在意,低聲說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若有人問起,請你說從來沒見過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沖一怔,問道:“那爲甚麼?”祖千秋道:“也沒甚麼,只不過……只不過……,咳,再見,再見。”

他前腳走出竹棚,跟着便走進一人,卻是司馬大,向令狐沖道:“令狐公子,在下有個不大說得出口的……不大說得出口的這個……倘若有人問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岡上聚會,請公子別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盡。”令狐沖道:“是。這卻是爲何?”司馬大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錯了事,忽然給人捉住一般,囁嚅道:“這個……這個……”

令狐沖道:“令狐沖既然不配做閣下的朋友,自是從此不敢高攀的了。”司馬大臉色一變,突然雙膝一屈,拜了下去,說道:“公子說這等話,可坑殺俺了。俺求你別提來到五霸岡上的事,只是爲免得惹人生氣,公子忽然見疑,俺剛纔說過的話,只當是司馬大放屁。”令狐沖忙伸手扶起,道:“司馬島主何以行此大禮?請問島主,你到五霸岡上見我,何以會令人生氣?此人既對令狐沖如此痛恨,儘管衝着在下一人來好了……”司馬大連連搖手,微笑道:“公子越說越不成話了。這人對公子疼愛還來不及,哪裡有甚麼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個,實在不會說話,再見,再見。總而言之,司馬大交了你這個朋友,以後你有甚麼差遣,只須傳個訊來,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司馬大隻要皺一皺眉,祖宗十八代都是烏龜王八蛋。”說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令狐沖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對我一片血誠,絕無可疑。卻何以他上五霸岡來見我,會令人生氣?而生氣之人偏偏又不恨我,居然還對我極好,天下哪有這等怪事?倘若當真對我極好,這許多朋友跟我結交,他該當喜歡纔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輩,對我甚爲愛護,卻不喜我結交這些旁門左道之輩。難道是風太師叔?其實像司馬島主這等人乾脆爽快,甚麼地方不好了?”只聽得竹棚外一人輕輕咳嗽,低聲叫道:“令狐公子。”令狐沖聽得是黃伯流的聲音,說道:“黃幫主,請進來。”黃伯流走進棚來,說道:“令狐公子,有幾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轉言,他們身有急事,須得立即趕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親自告辭,請你原諒。”令狐沖道:“不用客氣。”果然聽得棚外喧聲低沉,已走了不少人。黃伯流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件事,咳,當真是我們做得魯莽了,大夥兒一來是好奇,二來是想獻殷勤,想不到……本來嘛,人家臉皮子薄,不願張揚其事,我們這些莽漢粗人,誰都不懂。藍教主又是苗家姑娘,這個……”令狐沖聽他前言不對後語,半點摸不着頭腦,問道:“黃幫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對人提及五霸岡上之事?”黃伯流乾笑幾聲,神色極是尷尬,說道:“別人可以抵賴,黃伯流是賴不掉的了。天河幫在五霸岡上款待公子,說甚麼也只好承認。”令狐沖哼了一聲,道:“你請我喝一杯酒,也不見得是甚麼十惡不赦的大罪。男子漢大丈夫,有甚麼賴不賴的?”黃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萬不可多心。唉,老黃生就一副茅包脾氣,倘若事先問問俺兒媳婦,要不然問問俺孫女,也不會得罪了人家,自家還不知道。唉,俺這粗人十七歲上就娶了媳婦,只怪俺媳婦命短,死得太早,連累俺對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點邊兒。”令狐沖心想:“怪不得師父說他們旁門左道,這人說話當真顛三倒四。他請我喝酒,居然要問他兒媳婦、孫女兒,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黃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這樣了。公子,你說早就認得老黃,跟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對,就說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歲時就跟老黃一塊兒賭錢喝酒。”令狐沖笑道:“在下六歲那一年,就跟你賭過骰子,喝過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黃伯流一怔,隨即明白他說的乃是反話,苦笑道:“公子恁地說,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只是黃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勾當,公子又怎會跟俺交朋友?嘿嘿……這個……”令狐沖道:“黃幫主直承其事,足見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這位好朋友不可。”黃伯流大喜,大聲道:“好好,咱們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頭一望,放低聲音說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雖然有病,終能治好,何況聖……聖……神通廣大……啊喲!”大叫一聲,轉頭便走。

令狐沖心道:“甚麼聖……聖……神通廣大?當真莫名其妙。”只聽得馬蹄聲漸漸遠去,喧譁聲盡數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屍體呆望半晌,走出棚來,猛地裡吃了一驚,岡上靜悄悄地,竟無一個人影。他本來只道羣豪就算不再鬧酒,又有人離岡他去,卻也不會片刻間便走得乾乾淨淨。他提高嗓子叫道:“師父,師孃!”卻無人答應。他再叫:“二師弟,三師弟,小師妹!”仍然無人答應。

眉月斜照,微風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岡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見滿地都是酒壺、碗碟,此外帽子、披風、外衣、衣帶等四下散置,羣豪去得匆匆,連東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奇怪:“他們走得如此倉促,倒似有甚麼洪水猛獸突然掩來,非趕快逃走不可。這些漢子本來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間變得膽小異常,當真令人難以索解。師父、師孃、小師妹他們,卻又到哪裡去了?要是此間真有甚麼兇險,怎地又不招呼我一聲?”驀然間心中一陣淒涼,只覺天地雖大,卻無一人關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這許多人竟相向他結納討好,此刻雖以師父、師孃之親,也對他棄之如遺。

心口一酸,體內幾道真氣便涌將上來,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掙扎着要想爬起,呻吟了幾聲,半點使不出力道。他閉目養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撐着想爬起身來,不料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聲,眼前一黑,便即暈去。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幾下柔和的琴聲,神智漸復,琴聲優雅緩慢,入耳之後,激盪的心情便即平復,正是洛陽城那位婆婆所彈的《清心普善咒》。令狐沖恍如漂流於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見到一座小島,精神一振,便即站起,聽琴聲是從草棚中傳出,當下一步一步的走過去,見草棚之門已然掩上。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處便即止步,心想:“聽這琴聲,正是洛陽城綠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陽之時,她不願我見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許可,如何可以貿然推門進去?”當下躬身說道:“令狐沖參見前輩。”

琴聲丁東丁東的響了幾下,戛然而止。令狐沖只覺這琴音中似乎充滿了慰撫之意,聽來說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畢竟還有一人關懷自己,感激之情霎時充塞胸臆。忽聽得遠處有人說道:“有人彈琴!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賊還沒走光。”又聽得一個十分宏亮的聲音說道:“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來撒野,還把咱們瞧在眼裡麼?”他說到這裡,更提高噪子,喝道:“是哪些混帳王八羔子,在五霸岡上胡鬧,通統給我報上名來!”他中氣充沛,聲震四野,極具威勢。令狐沖心道:“難怪司馬大、黃伯流、祖千秋他們嚇得立時逃走,確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來挑戰。”隱隱覺得,司馬大、黃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乾二淨,未免太沒男子漢氣概,但來者既能震懾羣豪,自必是武功異常高超的前輩,心想:“他們問起我來,倒是難以對答,不如避一避的爲是。”當即走到草棚之後,又想:“棚中那位老婆婆,料他們也不會和她爲難。”這時棚中琴聲也已止歇。腳步聲響,三個人走上岡來。三人上得岡後,都是“咦”的一聲,顯是對岡上寂靜無人的情景大爲詫異。那聲音宏亮的人道:“王八羔子們都到哪裡去了?”一個細聲細氣的人道:“他們聽說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來除奸驅魔,自然都挾了尾巴逃走啦。”另一人笑道:“好說,好說!那多半是仗了崑崙派譚兄的聲威。”三人一齊大笑。令狐沖心道:“原來兩個是少林派的,一個是崑崙派的。少林派自唐初以來,向是武林領袖,單是少林一派,聲威便比我五嶽劍派聯盟爲高,實力恐亦較強。少林派掌門人方證大師更是武林中衆所欽佩。師父常說崑崙派劍法獨樹一幟,兼具沉雄輕靈之長。這兩派聯手,確是厲害,多半他們三人只是前鋒,後面還有大援。可是師父、師孃卻又何必避開?”轉念一想,便即明白:“是了,我師父是明門正派的掌門人,和黃伯流這些聲名不佳之人混在一起,見到少林、崑崙的高手,未免尷尬。”只聽那崑崙派姓譚的說道:“適才還聽得岡上有彈琴之聲,那人卻又躲到哪裡去了?辛兄、易兄,這中間只怕另有古怪。”那聲音宏大的人道:“正是,還是譚兄細心,咱們搜上一搜,揪他出來。”另一人道:“辛師哥,我到草棚中去瞧瞧。”令狐沖聽了這句話,知道這人姓易,那聲音宏大之人姓辛,是他師兄。聽得那姓易的向草棚走去。

棚中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說道:“賤妾一人獨居,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那姓辛的道:“是個女的。”姓易的道:“剛纔是你彈琴麼?”那婆婆道:“正是。”那姓易的道:“你再彈幾下聽聽。”那婆婆道:“素不相識,豈能徑爲閣下撫琴?”那姓辛的道:“哼,有甚麼希罕?諸多推搪,草棚中定然另有古怪,咱們進去瞧瞧。”姓易的道:“你說是孤身女子,半夜三更的,卻在這五霸岡上幹甚麼?十之八九,便跟那些左道妖邪是一路的。咱們進來搜了。”說着大踏步便向草棚門走去。

令狐沖從隱身處閃了出來,擋在草棚門口,喝道:“且住!”那三人沒料到突然會有人閃出,都微微一驚,但見是個單身少年,亦不以爲意。那姓辛的大聲喝道:“少年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黑處,幹甚麼來着?”

令狐沖道:“在下華山派令狐沖,參見少林、崑崙派的前輩。”說着向三人深深一揖。

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是華山派的?你到這裡幹甚麼來啦?”令狐沖見這姓辛的身子倒不如何魁梧,只是胸口凸出,有如一鼓,無怪說話聲音如此響亮。另一箇中年漢子和他穿着一式的醬色長袍,自是他同門姓易之人。那崑崙派姓譚的背懸一劍,寬袍大袖,神態頗爲瀟灑。那姓易的不待他回答,又問:“你既是正派中弟子,怎地會在五霸岡上?”令狐沖先前聽他們王八羔子的亂罵,心頭早就有氣,這時更聽他言詞頗不客氣,說道:“三位前輩也是正派中人,卻不也在五霸岡上?”那姓譚的哈哈一笑,道:“說得好,你可知草棚中彈琴的女子,卻是何人?”令狐沖道:“那是一位年高德劭、與世無爭的婆婆。”那姓易的斥道:“胡說八道!聽這女子聲音,顯然年紀不大,甚麼婆婆不婆婆了?”令狐沖笑道:“這位婆婆說話聲音好聽,那有甚麼希奇?她的侄兒也比你要老上二三十歲,別說婆婆自己了。”姓易的道:“讓開!我們自己進去瞧瞧。”

令狐沖雙手一伸,道:“婆婆說道,夤夜之間,男女不便相見。她跟你們素不相識,沒來由的又見甚麼?”姓易的袖子一拂,一股勁力疾捲過來,令狐沖內力全失,毫無抵禦之能,撲地摔倒,姓易的沒料到他竟全無武功,倒是一怔,冷笑道:“你是華山派弟子?只怕吹牛!”說着走向草棚。令狐沖站起身來,臉下已被地上石子擦出了一條血痕,說道:“婆婆不願跟你們相見,你怎可無禮?在洛陽城中,我曾跟婆婆說了好幾日話,卻也沒見到她一面。”那姓易的道:“這小子,說話沒上沒下,你再不讓開,是不是想再摔一大交?”令狐沖道:“少林派是武林中聲望最高的名門大派,兩位定是少林派中的俗家高手。這位想來也必是崑崙派中赫赫有名之輩,黑夜之中,卻來欺侮一個年老婆婆,豈不教江湖上好漢笑話?”那姓易的喝道:“偏有你這麼多廢話!”左手突出,拍的一聲,在令狐沖左頰上重重打了一掌。

令狐沖內力雖失,但一見他右肩微沉,便知他左手要出掌打人,急忙閃避,卻是腰腿不由使喚,這一掌終於無法避開,身子打了兩個轉,眼前一黑,坐倒在地。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人不會武功,不必跟他一般見識,妖邪之徒早已逃光,咱們走罷!”那姓易的道:“魯豫之間的左道妖邪突然都聚集在五霸岡上,頃刻間又散得乾乾淨淨。聚得固然古怪,散得也見希奇。這件事非查個明白不可。在這草棚之中,多半能找到些端倪。”說着,伸手便去推草棚門。

令狐沖站起身來,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長劍,說道:“易前輩,草棚中這位婆婆於在下有恩,我只須有一口氣在,決不許你冒犯她老人家。”那姓易的哈哈大笑,問道:“你憑甚麼?便憑手中這口長劍麼?”令狐沖道:“晚輩武藝低微,怎能是少林派高手之敵?只不過萬事擡不過一個理字。你要進這草棚,先得殺了我。”那姓辛的道:“易師弟,這小子倒挺有骨氣,是條漢子,由他去罷。”那姓易的笑道:“聽說你華山派劍法頗有獨得之秘,還有甚麼劍宗、氣宗之分。你是劍宗呢,還是氣宗?又還是甚麼屁宗?哈哈,哈哈?”他這麼一笑,那姓辛的、姓譚的跟着也大笑起來。令狐沖朗聲道:“恃強逞暴,叫甚麼名門正派?你是少林派弟子?只怕吹牛!”那姓易的大怒,右掌一立,便要向令狐沖胸口拍去。眼見這一掌拍落,令狐沖便要立斃當場,那姓辛的說道:“且住!令狐沖,若是名門正派的弟子,便不能跟人動手嗎?”令狐沖道:“既是正派中人,每次出手,總得說出個名堂。”那姓易的緩緩伸出手掌,道:“我說一二三,數到三字,你再不讓開,我便打斷你三根筋骨。一!”令狐沖微微一笑,說道:“打斷三根筋骨,何足道哉!”那姓易的大聲數道:“二!”那姓辛的道:“小朋友,我這位師弟,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快快讓開吧。”令狐沖微笑道:“我這張嘴巴,說過的話也一定算數。令狐沖既還沒死,豈能讓你們對婆婆無禮?”說了這句話後,知道那姓易的一掌便將擊到,暗自運了口氣,將力道貫到右臂之上,但胸口登感劇痛,眼前只見千千萬萬顆金星亂飛亂舞。那姓易的喝道:“三!”左足踏上一步,眼見令狐沖背靠草棚板門,嘴角邊微微冷笑,毫無讓開之意,右掌便即拍出。令狐沖只感呼吸一窒,對方掌力已然襲體,手中長劍遞出,對準了他掌心。這一劍方位時刻,拿捏得妙到顛毫,那姓易的右掌拍出,竟然來不及縮手,嗤的一聲輕響,跟着“啊”的一聲大叫,長劍劍尖已從他掌心直通而過。他急忙縮臂回掌,又是嗤的一聲,將手掌從劍鋒上拔了出去。這一下受傷極重,他急躍退開數丈,左手從腰間拔出長劍,驚怒交集,叫道:“賊小子裝傻,原來武功好得很啊。我……我跟你拚了。”辛、易、譚三人都是使劍的好手,眼見令狐沖長劍一起,並未遞劍出招,單是憑着方位和時刻的拿捏,即令對方手掌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劍法上的造詣,實已到了高明之極的境界。那姓易的雖氣惱之極,卻也已不敢輕敵,左手持劍,刷刷刷連攻三劍,卻都是試敵的虛招,每一招劍至中途,便即縮回。那晚令狐沖在藥王廟外連傷一十五名好手的雙目,當時內力雖然亦已失卻,終不如目前這般又連續受了幾次大損,幾乎擡臂舉劍亦已有所不能。眼見那姓易的連發三下虛招,劍尖不絕顫抖,顯是少林派上乘劍法,更不願與他爲敵,說道:“在下絕無得罪三位前輩之意,只須三位離此他去,在下……在下願意誠心賠罪。”那姓易的哼了一聲,道:“此刻求饒,已然遲了。”長劍疾刺,直指令狐沖的咽喉。

令狐沖行動不便,知道這一劍無可躲避,當即挺劍刺出,後發先至,噗的一聲響,正中他左手手腕要穴。那姓易的五指一張,長劍掉在地下。其時東方曙光已現,他眼見自己手腕上鮮血一點點的滴在地下綠草之上,竟不信世間有這等事,過了半晌,才長嘆一聲,掉頭便走。那姓辛的本就不想與華山派結仇,又見令狐沖這一劍精妙絕倫,自己也決非對手,掛念師弟傷勢,叫道:“易師弟!”隨後趕去。那姓譚的側目向令狐沖凝視片刻,問道:“閣下當真是華山弟子?”令狐沖身子搖搖欲墜,道:“正是!”那姓譚的瞧出他已身受重傷,雖然劍法精妙,但只須再捱得片刻,不用相攻,他自己便會支持不住,眼前正有個大便宜可撿,心想:“適才少林派的兩名好手一傷一走,栽在華山派這少年手下,我如將他打倒,擒去少林寺,交給掌門方丈發落,不但給了少林派一個極大人情,而且崑崙派在中原也大大露臉。”當即踏上一步,微笑道:“少年,你劍法不錯,跟我比一下拳掌上的功夫,你瞧怎樣?”令狐沖一見他神情,便已測知他的心思,心想這人好生奸猾,比少林派那姓易的更加可惡,挺劍便往他肩頭刺去。豈知劍到中途,手臂已然無力,噹的一聲響,長劍落地。那姓譚的大喜,呼的一掌,重重拍正在令狐沖胸口。令狐沖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兩人相距甚近,這口鮮血對準了這姓譚的,直噴在他臉上,更有數滴濺入了他口中。那姓譚的嘴裡嚐到一股血腥味,也不在意,深恐令狐沖拾劍反擊,右掌一起,又欲拍出,突然間一陣昏暈,摔倒在地。

令狐沖見他忽在自己垂危之時摔倒,既感奇怪,又自慶幸,見他臉上顯出一層黑氣,肌肉不住扭曲顫抖,模樣詭異可怖,說道:“你用錯了真力,只好怪自己了!”遊目四顧,五霸岡上更無一個人影,樹梢百鳥聲喧,地下散滿了酒餚兵刃,種種情狀,說不出的古怪。他伸袖抹拭口邊血跡,說道:“婆婆,別來福體安康。”那婆婆道:“公子此刻不可勞神,請坐下休息。”令狐沖確已全身更無半分力氣,當即依言坐下。只聽得草棚內琴聲輕輕響起,宛如一股清泉在身上緩緩流過,又緩緩注入了四肢百骸,令狐沖全身輕飄飄地,更無半分着力處,便似飄上了雲端,置身於棉絮般的白雲之上。過了良久良久,琴聲越來越低,終於細不可聞而止。令狐沖精神一振,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多謝婆婆雅奏,令晚輩大得補益。”那婆婆道:“你捨命力抗強敵,讓我不致受辱於強徒,該我謝你纔是。”令狐沖道:“婆婆說哪裡話來?此是晚輩義所當爲。”那婆婆半晌不語,琴上發出輕輕的仙翁、仙翁之聲,似是手撥琴絃,暗自沉吟,有甚麼事好生難以委決,過了一會,問道:“你……你這要上哪裡去?”

令狐沖登時胸口熱血上涌,只覺天地雖大,卻無容身之所,不由得連聲咳嗽,好容易咳嗽止息,才道:“我……我無處可去。”那婆婆道:“你不去尋你師父、師孃?不去尋你的師弟,師……師妹他們了?”令狐沖道:“他們……他們不知到哪裡去了,我傷勢沉重,尋不着他們。就算尋着了,唉!”一聲長嘆,心道:“就算尋着了,卻又怎地?他們也不要我了。”那婆婆道:“你受傷不輕,何不去風物佳勝之處,登臨山水,以遣襟懷?卻也強於徒自悲苦。”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婆婆說得是,令狐沖於生死之事,本來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晚輩這就別過,下山遊玩去也!”說着向草棚一揖,轉身便走。他走出三步,只聽那婆婆道:“你……你這便去了嗎?”令狐沖站住了道:“是。”那婆婆道:“你傷勢不輕,孤身行走,旅途之中,乏人照料,可不大妥當。”令狐沖聽得那婆婆言語之中頗爲關切,心頭又是一熱,說道:“多謝婆婆掛懷。我的傷是治不好的了,早死遲死,死在哪裡,也沒多大分別。”那婆婆道:“嗯,原來如此。只不過……只不過……”隔了好一會,才道:“你走了之後,倘若那兩個少林派的惡徒又來囉唣,卻不知如何是好?這崑崙派的譚迪人一時昏暈,醒來之後,只怕又會找我的麻煩。”令狐沖道:“婆婆,你要去哪裡?我護送你一程如何?”那婆婆道:“本來甚好,只是中間有個極大難處,生怕連累了你。”令狐沖道:“令狐沖的性命是婆婆所救,哪有甚麼連累不連累的?”那婆婆嘆了口氣,說道:“我有個厲害對頭,尋到洛陽綠竹巷來跟我爲難,我避到了這裡,但朝夕之間,他又會追蹤到來。你傷勢未愈,不能跟他動手·我只想找個隱僻所在暫避,等約齊了幫手再跟他算帳。要你護送我罷,一來你身上有傷,二來你一個鮮龍活跳的少年,陪着我這老太婆,豈不悶壞了你?”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我道婆婆有甚麼事難以委決,卻原來是如此區區小事。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到哪裡便是,不論天涯海角,只要我還沒死,總是護送婆婆前往。”那婆婆道:“如此生受你了。當真是天涯海角,你都送我去?”語音中大有歡喜之意。令狐沖道:“不錯,不論天涯海角,令狐沖都隨婆婆前往。”那婆婆道:“這可另有一個難處。”令狐沖道:“卻是甚麼?”那婆婆道:“我的相貌十分醜陋,不管是誰見了,都會嚇壞了他,因此我說甚麼也不願給人見到。否則的話,剛纔那三人要進草棚來,見他們一見又有何妨?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都不許向我看上一眼,不能瞧我的臉,不能瞧我身子手足,也不能瞧我的衣服鞋襪。”令狐沖道:“晚輩尊敬婆婆,感激婆婆對我關懷,至於婆婆容貌如何,那有甚麼干係?”那婆婆道:“你既不能答應此事,那你便自行去罷。”令狐沖忙道:“好,好!我答應就是,不論在何等情景之下,決不正眼向婆婆看上一眼。”那婆婆道:“連我的背影也不許看。”令狐沖心想:“難道連你的背影也是醜陋不堪?世上最難看的背影,若非侏儒,便是駝背,那也沒有甚麼。我和你一同長途跋涉,連背影也不許看,只怕有些不易。”

那婆婆聽他遲疑不答,問道:“你辦不到麼?”令狐沖道:“辦得到,辦得到。要是我瞧了婆婆一眼,我剜了自己眼睛。”那婆婆道:“你可要記着纔好。你先走,我跟在你後面。”令狐沖道:“是!”邁步向岡下走去,只聽得腳步之聲細碎,那婆婆在後面跟了上來。走了數丈,那婆婆遞了一根樹枝過來,說道:“你把這樹枝當作柺杖撐着走。”令狐沖道:“是。”撐着樹枝,慢慢下岡。走了一程,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婆婆,那崑崙派這姓譚的,你知道他名字?”那婆婆道:“嗯,這譚迪人是崑崙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劍法上學到了他師父的六七成功夫,比起他大師兄、二師兄來,卻還差得遠。那少林派的大個子辛國樑,劍法還比他強些。”令狐沖道:“原來那大喉嚨漢子叫做辛國樑,這人倒似乎還講道理。”那婆婆道:“他師弟叫做易國梓,那就無賴得緊了。你一劍穿過他右掌,一劍刺傷他左腕,這兩劍可帥得很哪。”令狐沖道:“那是出於無奈,唉,這一下跟少林派結了樑子,可是後患無窮。”那婆婆道:“少林派便怎樣?咱們未必便鬥他們不過。我可沒想到那譚迪人會用掌打你,更沒想到你會吐血。”令狐沖道:“婆婆,你都瞧見了?那譚迪人不知如何會突然暈倒?”那婆婆道:“你不知道麼?藍鳳凰和手下的四名苗女給你注血,她們日日夜夜跟毒物爲伍,血中含毒,那不用說了。那五仙酒更是劇毒無比。譚迪人口中濺到你的毒血,自然抵受不住。”

令狐沖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道:“我反而抵受得住,也真奇怪。我跟那藍教主無冤無仇,不知她何以要下毒害我?”那婆婆說道:“誰說她要害你了?她是對你一片好心,哼,妄想治你的傷來着。要你血中有毒而你性命無礙,原是她五毒教的拿手好戲。”令狐沖道:“是,我原想藍教主並無害我之意。平一指大夫說她的藥酒是大補之物。”那婆婆道:“她當然不會害你,要對你好也來不及呢。”令狐沖微微一笑,又問:“不知那譚迪人會不會死?”那婆婆道:“那要瞧他的功力如何了。不知有多少毒血濺入了他口中。”

令狐沖想起譚迪人中毒後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又走出十餘丈後,突然想起一事,叫道:“啊喲,婆婆,請你在這兒等我一等,我得回上岡去。”那婆婆問道:“幹甚麼?”令狐沖道:“平大夫的遺體在岡上尚未掩埋。”那婆婆道:“不用回去啦,我已把他屍體化了,埋了。”令狐沖道:“啊,原來婆婆已將平大夫安葬了。”那婆婆道:“也不是甚麼安葬。我是用藥將他屍體化了。在那草棚之中,難道叫我整晚對着一具屍首?平一指活的時候已沒甚麼好看,變了屍首,這副模樣,你自己想想罷。”令狐沖“嗯”了一聲,只覺這位婆婆行事實在出人意表,平一指對自己有恩,他身死之後,該當好好將他入土安葬纔是,但這婆婆卻用藥化去他的屍體,越想越是不安,可是用藥化去屍體有甚麼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行出數裡,已到了岡下平陽之地。那婆婆道:“你張開手掌!”令狐沖應道:“是!”心下奇怪,不知她又有甚麼花樣,當即依言伸出手掌,張了開來,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一件細物從背後拋將過來,投入掌中,乃是一顆黃色藥丸,約有小指頭大小。那婆婆道:“你吞了下去,到那棵大樹下坐着歇歇。”令狐沖道:“是。”將藥丸放入口中,吞了下去。那婆婆道:“我是要仗着你的神妙劍法護送脫險,這才用藥物延你性命,免得你突然身死,我便少了個衛護之人。可不是對你……對你有甚麼好心,更不是想要救你性命,你記住了。”

令狐沖又應了一聲,走到樹下,倚樹而坐,只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暖烘烘的涌將上來,似有無數精力送入全身各處臟腑經脈,尋思:“這顆藥丸明明於我身子大有補益,那婆婆偏不承認對我有甚麼好心,只說不過是利用我而已。世上只有利用別人而不肯承認的,她卻爲甚麼要說這等反話?”又想:“適才她將藥丸擲入我手掌,能使藥丸入掌而不彈起,顯是使上了極高內功中的一股沉勁。她武功比我強得多,又何必要我衛護?唉,她愛這麼說,我便聽她這麼辦就是。”他坐得片刻,便站起身來,道:“咱們走罷。婆婆,你累不累?”那婆婆道:“我倦得緊,再歇一會兒。”令狐沖道:“是。”心想:“上了年紀之人,憑他多高的武功,精力總是不如少年。我只顧自己,可太不體恤婆婆了。”當下重行坐倒。又過了好半晌,那婆婆才道:“走罷!”令狐沖應了,當先而行,那婆婆跟在後面。

令狐沖服了藥丸,步履登覺輕快得多,依着那婆婆的指示,盡往荒僻的小路上走。行了將近十里,山道漸覺崎嶇,行走時已有些氣喘。那婆婆道:“我走得倦了,要歇一會兒。”令狐沖應道:“是,”坐了下來,心想:“聽她氣息沉穩,一點也不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卻說是她自己倦了。”歇了一盞茶時分,起身又行,轉過了一個山坳,忽聽得有人大聲說道:“大夥兒趕緊吃飯,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數十人齊聲答應。令狐沖停住腳步,只見山澗邊的一片草地之上,數十條漢子圍坐着正自飲食。便在此時,那些漢子也已見到了令狐沖,有人說道:“是令狐公子!”令狐沖依稀認了出來,這些人昨晚都曾到過五霸岡上,正要出聲招呼,突然之間,數十人鴉雀無聲,一齊瞪眼瞧着他身後。這些人的臉色都古怪之極,有的顯然甚是驚懼,有的則是惶惑失措,似乎驀地遇上了一件難以形容、無法應付的怪事一般。令狐沖一見這等情狀,登時便想轉頭,瞧瞧自己身後到底有甚麼事端,令得這數十人在霎時之間便變得泥塑木雕一般,但立即驚覺:這些人所以如此,是由於見到了那位婆婆,自己曾答應過她,決計不向她瞧上一眼。他急忙扭過頭來,使力過巨,連頭頸也扭得痛了,好奇之心大起:“爲甚麼他們一見婆婆,便這般驚惶?難道婆婆當真形相怪異之極,人世所無?”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對準自己雙眼刺了兩下,登時鮮血長流。令狐沖大吃一驚,叫道:“你幹甚麼?”那漢子大聲道:“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早已甚麼東西也瞧不見。”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自行刺瞎了雙眼,都道:“小人瞎眼已久,甚麼都瞧不見了。”令狐沖驚奇萬狀,眼見其餘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要刺瞎自己的眼睛,忙叫:“喂,喂!且慢,有話好說,可不用刺瞎自己啊,那……那到底是甚麼緣故?”一名漢子慘然道:“小人本想立誓,決不敢有半句多口,只是生怕難以取信。”令狐沖叫道:“婆婆,你救救他們,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睛了。”那婆婆道:“好,我信得過你們。東海中有座蟠龍島,可有人知道麼?”一個老者道:“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裡海中,有座蟠龍島,聽說人跡不至,極是荒涼。”那婆婆道:“正是這座小島,你們立即動身,到蟠龍島上去玩玩罷。這一輩子也不用回中原來啦。”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臉上均現喜色,說道:“咱們即刻便走。”有人又道:“咱們一路之上,決不跟外人說半句話。”那婆婆冷冷的道:“你們說不說話,關我甚麼事?”那人道:“是,是!小人胡說八道。”提起手來,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那婆婆道:“去罷!”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三名刺瞎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令狐沖心下駭然:“這婆婆單憑一句話,便將他們發配去東海荒島,一輩子不許回來。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如得大赦,可真教人不懂了。”他默不作聲的行走,心頭思潮起伏,只覺身後跟隨着的那位婆婆實是生平從所未聞的怪人,思忖:“只盼一路前去,別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他們一番熱心,爲治我的病而來,倘若給婆婆撞見了,不是刺瞎雙目,便得罰去荒島充軍,豈不冤枉?這樣看來,黃幫主、司馬島主、祖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五霸岡上羣豪片刻間散得乾乾淨淨,都是因爲怕了這婆婆。她……她到底是怎麼一個可怖的大魔頭?”想到此處,不由自主的連打兩個寒噤。又行得七八里,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前面那人便是令狐沖。”這人叫聲響亮之極,一聲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樑到了。那婆婆道:“我不想見他,你跟他敷衍一番。”令狐沖應道:“是。”只聽得簌的一聲響,身旁灌木一陣搖晃,那婆婆鑽入了樹叢之中。只聽辛國樑說道:“師叔,那令狐沖身上有傷,走不快的。”其時相隔尚遠,但辛國樑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雖是隨口一句話,令狐沖也聽得清清楚楚,心道:“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來。”當下索性不走,坐在道旁相候。

過了一會,來路上腳步聲響,幾人快步走來,辛國樑和易國梓都在其中,另有兩個僧人,一箇中年漢子,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滿臉皺紋,另一個三十來歲,手持方便鏟。令狐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說道:“華山派晚輩令狐沖,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請教前輩上下怎生稱呼。”易國梓喝道:“小子……”那老僧道:“老衲法名方生。”那老僧一說話,易國梓立時住口,但怒容滿臉,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令狐沖躬身道:“參見大師。”方生點了點頭,和顏悅色的道:“少俠不用多禮。尊師嶽先生可好。”

令狐沖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心下甚是惴惴,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道高僧模樣,又知“方”字輩僧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與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心中登時一寬,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大師垂詢,敝業師安好。”

方生道:“這四個都是我師侄。這僧人法名覺月,這是黃更柏師侄,這是辛國樑師侄,這是易國梓師侄。辛易二人,你們曾會過面的。”令狐沖道:“是。令狐沖參見四位前輩。晚輩身受重傷,行動不便,禮數不周,請衆位前輩原諒。”易國梓哼了一聲,道:“你身受重傷!”方生道:“你當真身上有傷?國梓,是你打傷他的嗎?”

令狐沖道:“一時誤會,算不了甚麼。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又擊了晚輩一掌,好在晚輩一時也不會便死,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他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決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爲難,又道:“種種情事,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既是大師佛駕親臨,晚輩已有了好大面子,決不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大師放心,晚輩雖然傷重難愈,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這麼一說,倒像自己傷重難愈,全是易國梓的過失。易國梓怒道:“你……你……你胡說八道,你本來就已身受重傷,跟我有甚麼干係?”

令狐沖嘆了口氣,淡淡的道:“這件事,易前輩,你可是說不得的。倘若傳了出去,豈不於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辛國樑、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各人心下明白,少林派“方”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但上輩敘將起來,比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因此辛國樑、易國梓等人的輩份也高於令狐沖。易國梓和令狐沖動手,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更何況令狐沖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少林派門規綦嚴,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後輩打死,縱不處死抵命,那也是非廢去武功、逐出門牆不可。易國梓念及此節,不由得臉都白了。方生道:“少俠,你過來,我瞧瞧你的傷勢。”令狐沖走近身去。方生伸出右手,握住令狐沖的手腕,手指在他“大淵”、“經渠”兩處穴道上一搭,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內力,一震之下,便將手指彈開。方生心中一凜,他是當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數的好手,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實在匪夷所思。他哪知道令狐沖體內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他武功雖強,但在絕無防範之下,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他“哦”的一聲,雙目向令狐沖瞪視,緩緩的道:“少俠,你不是華山派的。”令狐沖道:“晚輩卻是華山派弟子,是敝業師嶽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方生問道:“那麼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練了一身邪派武功?”

易國梓插口道:“師叔,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半點不錯,他賴也賴不掉。剛纔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着一個女子,怎麼躲將起來了?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令狐沖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怒道:“你是名門弟子,怎地出言無禮?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願見你,免得生氣。”易國梓道:“你叫她出來,是正是邪,我師叔法眼無訛,一望而知。”令狐沖道:“你我爭吵,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覺月接口道:“令狐少俠,適才我在山岡之上,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女子步履輕捷,不似是年邁之人。”令狐沖道:“我婆婆是武林中人,自然步履輕捷,那有甚麼希奇?”方生搖了搖頭,說道:“覺月,咱們是出家人,怎能強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令狐少俠,此事中間疑竇甚多,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你果然身負重傷,但內傷怪異,決不是我易師侄出手所致。咱們今日在此一會,也是有緣,盼你早日痊癒。後會有期。你身上的內傷着實不輕,我這裡有兩顆藥丸,給你服了罷,就只怕治不了……”說着伸手入懷。令狐沖心下敬佩:“少林高僧,果然氣度不凡。”躬身道:“晚輩有幸得見大師……”

一語未畢,突然間刷的一聲響,易國梓長劍出鞘,喝道:“在這裡了!”連人帶劍,撲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方生叫道:“易師侄,休得無禮!”只聽得呼的一聲,易國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一躍數丈,拍得一聲響,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仰面向天,手足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方生等都大吃一驚,只見他額頭一個傷口,鮮血汩汩流出,手中兀自抓着那柄長劍,卻早已氣絕。

辛國樑、黃國柏、覺月三人齊聲怒喝,各挺兵刃,縱身撲向灌木叢去。方生雙手一張,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向着灌木叢朗聲說道:“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但見數百株灌木中一無動靜,更無半點聲息。方生又道:“敝派跟黑木崖素無糾葛,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施毒手?”灌木中仍然無人答話。

令狐沖大吃一驚:“黑木崖?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難道……難道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輩?”

方生大師又道:“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緣。道友既然出手殺了人,雙方是非,今日須作了斷。道友何不現身相見?”令狐沖又是心頭一震:“東方教主?他說的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此人號稱當世第一高手,那麼……那麼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

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始終不理。方生道:“道友一定不肯賜見,恕老衲無禮了!”說着雙手向後一伸,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一股勁氣,跟着向前推出,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枝葉紛飛。便在此時,呼的一聲響,一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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