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面壁

想通了這一節,心情登時十分舒暢,一聲長嘯,倒縱出洞,在半空輕輕巧巧一個轉身,向前縱出,落下地來,站定腳步,這才睜眼,只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與崖緣相距只不過兩尺,適才縱起時倘若用力稍大,落下時超前兩尺,那便墮入萬丈深谷,化爲肉泥了。他這一閉目轉身,原是事先算好了的,既已打定了主意,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心中更無煩惱,便來行險玩上一玩。

他正想:“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至少該得再踏前一尺,那纔好玩。”忽聽得身後有人拍手笑道:“大師哥,好得很啊!”正是嶽靈珊的聲音。令狐沖大喜,轉過身來,只見嶽靈珊手中提着一隻飯籃,笑吟吟的道:“大師哥,我給你送飯來啦。”放下飯籃,走進石洞,轉身坐在大石上,說道:“你這下閉目轉身,十分好玩,我也來試試。”

令狐沖心想玩這遊戲可危險萬分,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擬賠上一條性命,嶽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力量稍一拿捏不準,那可糟了,但見她興致甚高,也不便阻止,當即站在峰邊。嶽靈珊一心要賽過大師哥,心中默唸力道部位,雙足一點,身子縱起,也在半空這麼輕輕巧巧一個轉身,跟着向前竄出。她只盼比令狐沖落得更近峰邊,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些,身子落下之時,突然害怕起來,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嚇得大叫起來。令狐沖一伸手,拉住她左臂。嶽靈珊落下地來,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確是比令狐沖更前了些,她驚魂略定,笑道:“大師哥,我比你落得更遠。”令狐沖見她已駭得臉上全無血色,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笑道:“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師父、師孃知道了,非大罵不可,只怕得罰我面壁多加一年。”

嶽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笑道:“那我也得受罰,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豈不好玩?天天可以比賽誰跳得更遠。”令狐沖道:“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向石洞瞧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蕩:“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裡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豈不是連神仙也不如我快活?唉,哪有此事!”說道:“就只怕師父叫你在正氣軒中面壁,一步也不許離開,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嶽靈珊道:“那不公平,爲甚麼你可以在這裡玩,卻將我關在正氣軒中?”但想父母決不會讓自己日夜在這崖上陪伴大師哥,便轉過話頭道:“大師哥,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我對六猴兒說:‘六師哥,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雖然你是猴兒,畢竟也很辛苦,不如讓我來代勞罷,可是你謝我甚麼?’六猴兒說:‘師孃派給我做的功夫,我可不敢偷懶。再說,大師哥待我最好,給他送一年飯,每天見上他一次,我心中才喜歡呢,有甚麼辛苦?’大師哥,你說六猴兒壞不壞?”令狐沖笑道:“他說的倒也是實話。”

嶽靈珊道:“六猴兒還說:‘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你一來到,便過來將我趕開,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大師哥,幾時有這樣的事啊?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他又說:‘今後這一年之中,可只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你卻見不到他了。’我發起脾氣來,他卻不理我,後來……後來……”令狐沖道:“後來你拔劍嚇他?”嶽靈珊搖頭道:“不是,後來我氣得哭了,六猴兒纔過來央求我,讓我送飯來給你。”令狐沖瞧着她的小臉,只見她雙目微微腫起,果然是哭過來的,不禁甚是感動,暗想:“她待我如此,我便爲她死上百次千次,也所甘願。”嶽靈珊打開飯籃,取出兩碟菜餚,又將兩副碗筷取出,放在大石之上。令狐沖道:“兩副碗筷?”嶽靈珊笑道:“我陪你一塊吃,你瞧,這是甚麼?”從飯籃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令狐沖嗜酒如命,一見有酒,站起來向嶽靈珊深深一揖,道:“多謝你了!我正在發愁,只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嶽靈珊拔開葫蘆塞子,將葫蘆送到令狐沖手中,笑道:“便是不能多喝,我每日只能偷這麼一小葫蘆給你,再多隻怕給娘知覺了。”令狐沖慢慢將一小葫蘆酒喝乾了,這才吃飯。華山派規矩,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戒葷茹素,因此廚房中給令狐沖所煮的只是一大碗青菜、一大碗豆腐。嶽靈珊想到自己是和大師哥共經患難,卻也吃得津津有味。兩人吃過飯後,嶽靈珊又和令狐沖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黑,這才收拾碗筷下山。

自此每日黃昏,嶽靈珊送飯上崖,兩人共膳。次日中午令狐沖便吃昨日剩下的飯菜。

令狐沖雖在危崖獨居,倒也不感寂寞,一早起來,便打坐練功,溫習師授的氣功劍法,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以及師孃所創的那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這“寧氏一劍”雖只一劍,卻蘊蓄了華山派氣功和劍譜的絕詣。令狐沖自知修爲未到這個境界,勉強學步,只有弄巧成拙,是以每日裡加緊用功。這麼一來,他雖被罰面壁思過,其實壁既未面,過亦不思,除了傍晚和嶽靈珊聊天說話以外,每日心無旁騖,只是練功。如此過了兩個多月,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又過了些日子,嶽夫人替令狐沖新縫一套棉衣,命陸大有送上峰來給他,這天一早北風怒號,到得午間,便下起雪來。令狐沖見天上積雲如鉛,這場雪勢必不小,心想:“山道險峻,這雪下到傍晚,地下便十分滑溜,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可是無法向下邊傳訊,甚是焦慮,只盼師父、師孃得知情由,出言阻止,尋思:“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師父、師孃豈有不知,只是不加理會而已。今日若再上崖,一個失足,便有性命之憂,料想師孃定然不許她上崖。”眼巴巴等到黃昏,每過片刻便向崖下張望,眼見天色漸黑,嶽靈珊果然不來了。令狐沖心下寬慰:“到得天明,六師弟定會送飯來,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正要入洞安睡,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嶽靈珊在呼叫:“大師哥,大師哥……”令狐沖又驚又喜,搶到崖邊,鵝毛般大雪飄揚之下,只見嶽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令狐沖以師命所限,不敢下崖一步,只伸長了手去接她,直到嶽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令狐沖抓住她手,將她凌空提上崖來。暮色朦朧中只見她全身是雪,連頭髮也都白了,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鮮血兀自在流。令狐沖道:“你……你……”嶽靈珊小嘴一扁,似欲哭泣,道:“摔了一交,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裡去啦,你……你今晚可要捱餓了。”令狐沖又是感激,又是憐惜,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柔聲道:“小師妹,山道這樣滑溜,你實在不該上來。”嶽靈珊道:“我掛念你沒飯吃,再說……再說,我要見你。”令狐沖道:“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教我怎對得起師父、師孃?”嶽靈珊微笑道:“瞧你急成這副樣子!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麼?就可惜我不中用,快到崖邊時,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令狐沖道:“只求你平安,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嶽靈珊道:“上到一半時,地下滑得不得了,我提氣縱躍了幾下,居然躍上了五株鬆旁的那個陡坡,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令狐沖道:“小師妹,你答允我,以後你千萬不可爲我冒險,倘若你真掉下去,我是非陪着你跳下不可。”嶽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道:“大師哥,其實你不用着急,我爲你送飯而失足,是自己不小心,你又何必心中不安?”令狐沖緩緩搖頭,說道:“不是爲了心中不安。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說着仍是緩緩搖頭,說道:“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照料他家人,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嶽靈珊低聲道:“但如是我死了,你便不想活了?”令狐沖道:“正是。小師妹,那不是爲了你替我送飯,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飯,因而遇到兇險,我也是決計不能活了。”

嶽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心中柔情無限,低低叫了聲“大師哥”。令狐沖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卻是不敢。兩人四目交投,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動也不動,大雪繼續飄下,逐漸,逐漸,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

過了良久,令狐沖才道:“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師父、師孃知道你上來麼?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嶽靈珊道:“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說有要緊事商議,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令狐沖道:“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嶽靈珊笑道:“沒有,沒有。二師哥、三師哥、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沒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否則的話,六猴兒定要跟我爭着送飯,那可麻煩啦。啊!是了,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但我吩咐了他,不許多嘴多舌,否則明兒我就揍他。”令狐沖笑道:“唉呀,師姊的威風好大。”嶽靈珊笑道:“這個自然,好容易有一個人叫我師姊,不擺擺架子,豈不枉了?不像是你,個個都叫你大師哥,那就沒甚麼希罕。”兩人笑了一陣。令狐沖道:“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只好在石洞裡躲一晚,明天一早下去。”當下攜了她手,走入洞中。石洞窄小,兩人僅可容身,已無多大轉動餘地。兩人相對而坐,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嶽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終於閤眼睡去。令狐沖怕她着涼,解下身上棉衣,蓋在她身上。洞外雪光映射進來,朦朦朧朧的看到她的小臉,令狐沖心中默唸:“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我便爲她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願。”支頤沉思,自忖從小沒了父母,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入門固然最早,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鉢,執掌華山一派,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師門厚恩,實所難報,只是自己天性跳蕩不羈,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有負他二位的期望,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

他望着嶽靈珊微微飛動的秀髮,正自出神,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姓林的小子,你不聽話!過來,我揍你!”令狐沖一怔,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側個身,又即呼吸勻淨,知道她剛纔是說夢話,不禁好笑,心想:“她一做師姊,神氣得了不得,這些日子中,林師弟定是給她呼來喝去,受飽了氣。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令狐沖守護在她身旁,直到天明,始終不曾入睡。嶽靈珊前一晚勞累得很了,睡到辰牌時分,這才醒來,見令狐沖正微笑着注視自己,當下打了個呵欠,報以一笑,道:“你一早便醒了。”令狐沖沒說一晚沒睡,笑道:“你做了個甚麼夢?林師弟捱了你打麼?”嶽靈珊側頭想了片刻,笑道:“你聽到我說夢話了,是不是?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便是不聽我的話,嘻嘻,我白天罵他,睡着了也罵他。”令狐沖笑道:“他怎麼得罪你了?”嶽靈珊笑道:“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我騙他走到瀑布旁,一把將他推了下去。”令狐沖笑道:“唉唷,那可使不得,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嶽靈珊笑道:“這是做夢,又不是真的,你擔心甚麼?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麼?”令狐沖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白天裡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想啊想的,晚上便做起夢來。”

嶽靈珊小嘴一扁,道:“這小子不中用得很,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還是沒半點樣子,偏生用功得緊,日練夜練,教人瞧得生氣,我要殺他,用得着想嗎?提起劍來,一下子就殺了。”說着右手橫着一掠,作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令狐沖笑道:“‘白雲出岫’,姓林的人頭落地!”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我要是真的使這招‘白雲出岫’,可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令狐沖笑道:“你做師姊的,師弟劍法不行,你該點撥點撥他纔是,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以後師父再收弟子,都是你的師弟。師父收一百個弟子,給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那怎麼辦?”嶽靈珊扶住石壁,笑得花枝招展,說道:“你說得真對,我可只殺九十九個,非留下一個不可。要是都殺光了,誰來叫我師姊啊?”令狐沖笑道:“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你還是做不成師姊。”嶽靈珊笑道:“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令狐沖笑道:“叫師姊不打緊,不過你殺我不殺?”嶽靈珊笑道:“聽話就不殺,不聽話就殺。”令狐沖笑道:“小師姊,求你劍下留情。”令狐沖見大雪已止,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嶽靈珊,若有風言蜚語,那可大大對不起小師妹了,說笑了一陣,便催她下崖。嶽靈珊兀自戀戀不捨,道:“我要在這裡多玩一會兒,爹爹媽媽都不在家,悶也悶死了。”令狐沖道:“乖師妹,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衝靈劍法,等我下崖之後,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說了好一會,才哄得她下崖。

當日黃昏,高根明送飯上來,說道嶽靈珊受了風寒,發燒不退,臥病在牀,卻掛記着大師哥,命他送飯之時,最要緊別忘了帶酒。令狐沖吃了一驚,極是擔心,知她昨晚摔了那一交,受了驚嚇,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他雖然餓了兩天一晚,但拿起碗來,竟是喉嚨哽住了,難以下嚥。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一聽到她有病,便焦慮萬分,勸道:“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昨日天下大雪,小師妹定是貪着玩雪,以致受了些涼。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一點小小風寒,礙得了甚麼,服一兩劑藥,那便好了。”豈知嶽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直到嶽不羣夫婦回山,以內功替她驅除風寒,這才漸漸痊癒,到得她又再上崖,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面,均是悲喜交集。嶽靈珊凝望他的臉,驚道:“大師哥,你也生了病嗎?怎地瘦得這般厲害?”令狐沖搖搖頭,道:“我沒生病,我……我……”嶽靈珊陡地醒悟,突然哭了出來,道:“你……你是記掛着我,以致瘦成這個樣子。大師哥,我現下全好啦。”令狐沖握着她手,低聲道:“這些日來,我日日夜夜望着這條路,就只盼着這一刻的時光,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

嶽靈珊道:“我卻時時見到你的。”令狐沖奇道:“你時時見到我?”嶽靈珊道:“是啊,我生病之時,一閤眼,便見到你了。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媽說我老說囈語,盡是跟你說話。大師哥,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令狐沖臉一紅,心下有些驚惶,問道:“師孃有沒生氣?”嶽靈珊道:“媽沒生氣,不過……不過……”說到這裡,突然雙頰飛紅,不說下去了,令狐沖道:“不過怎樣?”嶽靈珊道:“我不說。”令狐沖見她神態忸怩,心中一蕩,忙鎮定心神,道:“小師妹,你大病剛好了點兒,不該這麼早便上崖來。我知道你身子漸漸安好了,五師弟、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每天都說給我聽的。”嶽靈珊道:“那你爲甚麼還這樣瘦?”令狐沖笑了笑,道:“你病一好,我即刻便胖了。”

嶽靈珊道:“你跟我說實話,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六猴兒說你只喝酒,不吃飯,勸你也不聽,大師哥,你……爲甚麼不自己保重?”說到這裡,眼眶兒又紅了。令狐沖道:“胡說,你莫只聽他。不論說甚麼事,六猴兒都愛加上三分虛頭,我哪裡只喝酒不吃飯了?”說到這裡,一陣寒風吹來,嶽靈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其實正當嚴寒,危崖四面受風,並無樹木遮掩,華山之巔本已十分寒冷,這崖上更加冷得厲害。令狐沖忙道:“小師妹,你身子還沒大好,這時候千萬不能再着涼了,快快下崖去罷,等哪一日出大太陽,你又十分健壯了,再來瞧我。”嶽靈珊道:“我不冷。這幾天不是颳風,便是下雪,要等大太陽,纔不知等到幾時呢。”令狐沖急道:“你再生病,那怎麼辦?我……我……”嶽靈珊見他形容憔悴,心想:“我倘若真的再病,他也非病倒不可。在這危崖之上,沒人服侍,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只得道:“好,那麼我去了。你千萬保重,少喝些酒,每餐吃三大碗飯。我去跟爹爹說,你身子不好,該得補一補纔是,不能老是吃素。”令狐沖微笑道:“我可不敢犯戒吃葷。我見到你病好了,心裡歡喜,過不了三天,馬上便會胖起來。好妹子,你下崖去吧。”嶽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雙頰暈紅,低聲道:“你叫我甚麼?”令狐沖頗感不好意思,道:“我衝口而出,小師妹,你別見怪。”嶽靈珊道:“我怎會見怪?我喜歡你這樣叫。”令狐沖心口一熱,只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裡,但隨即心想:“她這等待我,我當敬她重她,豈可冒瀆了她?”忙轉過了頭,柔聲道:“你下崖時一步步的慢慢走,累了便歇一會,可別像平時那樣,一口氣奔下崖去。”嶽靈珊道:“是!”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崖邊。令狐沖聽到她腳步聲漸遠,回過頭來,見嶽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怔怔的瞧着她。兩人這般四目交投,凝視良久。令狐沖道:“你慢慢走,這該去了。”嶽靈珊道:“是!”這才真的轉身下崖。這一天中,令狐沖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過的歡喜,坐在石上,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突然間縱聲長嘯,山谷鳴響,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我好歡喜,我好歡喜!”第二日天又下雪,嶽靈珊果然沒再來。令狐沖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復原甚快,一天比一天壯健,不勝之喜。過了二十餘日,嶽靈珊提了一籃糉子上崖,向令狐沖臉上凝視了一會,微笑道:“你沒騙我,果真胖得多了。”令狐沖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也笑道:“你也大好啦,見到你這樣,我真開心。”嶽靈珊道:“我天天吵着要來給你送飯,可是媽說甚麼也不許,又說天氣冷,又說溼氣重,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又不見他生病。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我怎能和他相比。媽背後贊你呢,你高興不高興?”令狐沖笑着點了點頭,道:“我常想念師父、師孃,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

嶽靈珊道:“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糉子,心裡想,我要拿幾隻糉子來給你吃就好啦。哪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便說:‘這籃糉子,你拿去給衝兒吃。’當真意想不到。”令狐沖喉頭一酸,心想:“師孃待我真好。”嶽靈珊道:“糉子剛煮好,還是熱的,我剝兩隻給你吃。”提着糉子走進石洞,解開糉繩,剝開了糉箬。

令狐沖聞到一陣清香,見嶽靈珊將剝開了的糉子遞過來,便接過咬了一口。糉子雖是素餡,但草菇、香菌、腐衣、蓮子、豆瓣等物混在一起,滋味鮮美。嶽靈珊道:“這草菇,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採來的……”令狐沖問:“小林子?”嶽靈珊笑了笑,道:“啊,是林師弟,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前天他來跟我說,東邊山坡的松樹下有草菇,陪我一起去採了半天,卻只採了小半籃兒。雖然不多,滋味卻好,是不是?”令狐沖道:“當真鮮得緊,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小師妹,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嶽靈珊道:“爲甚麼不罵?他不聽話便罵。只是近來他乖了些,我便少罵他幾句。他練劍用功,有進步時,我也誇獎他幾句:‘喏,喏,小林子,這一招使得還不錯,比昨天好得多了,就是還不夠快,再練,再練。’嘻嘻!”令狐沖道:“你在教他練劍麼?”嶽靈珊道:“嗯!他說的福建話,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我去過福州,懂得他話,爹爹就叫我閒時指點他。大師哥,我不能上崖來瞧你,悶得緊,反正沒事,便教他幾招。小林子倒也不笨,學得很快。”令狐沖笑道:“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嶽靈珊道:“當真聽話,卻也不見得。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他便不肯,說那兩招‘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還沒學好,要加緊練習。”令狐沖微感詫異,道:“他上華山來還只幾個月,便練到‘白虹貫日’和‘天紳倒懸’了?小師妹,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可不能躁進。”嶽靈珊道:“你別擔心,我纔不會亂教他呢。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日也練,夜也練,要跟他閒談一會,他總是說不了三句,便問到劍法上來。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他只半個月便學會了。我拉他陪我玩兒,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的陪我。”令狐沖默然不語,突然之間,心中涌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一隻糉子只吃了兩口,手中拿着半截糉子,只感一片茫然。嶽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笑道:“大師哥,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怎地不說話了?”令狐沖一怔,將半截糉子送到口中,本來十分清香鮮美的糉子,粘在嘴裡,竟然無法下嚥。嶽靈珊指住了他,格格嬌笑,道:“吃得這般性急,粘住了牙齒。”令狐沖臉現苦笑,努力把糉子吞下嚥喉,心想:“我恁地傻!小師妹愛玩,我又不能下崖,她便拉林師弟作伴,那也尋常得很,我竟這等小氣,爲此介意!”言念及此,登時心平氣和,笑道:“這隻糉子定是你裹的,可裹得真粘,可將我的牙齒和舌頭都粘在一起啦。”嶽靈珊哈哈大笑,隔了一會,說道:“可憐的大師哥,在這崖上坐牢,饞成了這副樣子。”這次她過了十餘日才又上崖,酒飯之外又有一隻小小竹籃,盛着半籃松子、栗子。

令狐沖早盼得頭頸也長了,這十幾日中,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陸大有神色總是有些古怪,說話不大自然。令狐沖心下起疑,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問得急了,陸大有便道:“小師妹身子很好,每日裡練劍用功得很,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免得打擾了大師哥的功課。”他日等夜想,陡然見嶽靈珊,如何不喜?只見她神采奕奕,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豔婀娜,心中不禁涌起一個念頭:“她身子早已大好了,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難道是師父、師孃不許?”嶽靈珊見到令狐沖眼光中困感的眼神,臉上突然一紅,道:“大師哥,這麼多天沒來看你,你怪我不怪?”令狐沖道:“我怎會怪你?定是師父、師孃不許你上崖來,是不是?”嶽靈珊道:“是啊,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說這路劍法變化繁複,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便分心了。”令狐沖道:“甚麼劍法?”嶽靈珊道:“你倒猜猜?”令狐沖道:“‘養吾劍’?”嶽靈珊道:“不是。”令狐沖道:“‘希夷劍’?”嶽靈珊搖頭道:“再猜?”令狐沖道:“難道是‘淑女劍’?”嶽靈珊伸了伸舌頭,道:“這是媽的拿手本領,我可沒資格練‘淑女劍’。跟你說了罷,是‘玉女劍十九式’!”言下甚是得意。

令狐沖微感吃驚,喜道:“你起始練‘玉女劍十九式’了?嗯,那的確是十分繁複的劍法。”言下登時釋然,這套“玉女劍”雖只一十九式,但每一式都是變化繁複,倘若記不清楚,連一式也不易使全。他曾聽師父說:“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於變幻奇妙,跟本派着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女弟子膂力較弱,遇上勁敵之時,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因此令狐沖也沒學過。憑嶽靈珊此時的功力,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當日令狐沖和嶽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兄妹同看師父、師孃拆解這套劍法,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師孃始終以這“玉女劍十九式”招架,一十九式玉女劍,居然和十餘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當時衆弟子瞧得神馳目眩,大爲驚歎,嶽靈珊便央着母親要學。嶽夫人道:“你年紀還小,一來功力不夠,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再說,這劍法專爲剋制別派劍招之用,如果單是由本門師兄妹跟你拆招,練來練去,變成專門剋制華山劍法了。衝兒的雜學很多,記得許多外家劍法,等他將來跟你拆招習練罷。”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此後一直沒提起,不料師孃竟教了她。令狐沖道:“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每日跟你拆招。”這套劍法重在隨機應變,決不可拘泥於招式,一上手練便得拆招。華山派中,只有嶽不羣和令狐沖博識別家劍法,嶽靈珊要練“玉女劍十九式”,勢須由嶽不羣親自出馬,每天跟她喂招。嶽靈珊臉上又是微微一紅,忸怩道:“爹爹纔沒功夫呢,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令狐沖奇道:“林師弟?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嶽靈珊笑道:“他只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爹爹說,這辟邪劍法威力雖然不強,但變招神奇,大有可以借鑑之處,我練‘玉女劍十九式’,不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

嶽靈珊道:“大師哥,你不高興嗎?”令狐沖道:“沒有!我怎會不高興?你修習本門的一套上乘劍法,我爲你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不高興了?”嶽靈珊道:“可是我見你臉上神氣,明明很不高興。”令狐沖強顏一笑,道:“你練到第幾式了?”嶽靈珊不答,過了好一會,說道:“是了,本來娘說過叫你幫我喂招的,現今要小林子喂招,因此你不願意了,是不是?可是,大師哥,你在崖上一時不能下來,我又心急着想早些練劍,因此不能等你了。”令狐沖哈哈大笑,道:“你又來說孩子話了。同門師兄妹,誰給你喂招都是一樣。”他頓了一頓,笑道:“我知道你寧可要林師弟給你喂招,不願要我陪你。”嶽靈珊臉上又是一紅,道:“胡說八道!小林子的本領和你相比,那是相差十萬八千里了,要他喂招有甚麼好?”令狐沖心想:“林師弟入門才幾個月,就算他當真有絕頂的聰明,能有多大氣候?”說道:“要他喂招自然大有好處。你每一招都殺得他無法還手,豈不是快活得很?”嶽靈珊格格嬌笑,說道:“憑他的三腳貓辟邪劍法,還想還手嗎?”令狐沖素知小師妹十分要強好勝,料想她跟林平之拆招,這套新練的劍法自然使來得心應手,招招都佔上風,此人武功低微,確是最好的對手,當下鬱悶之情立去,笑道:“那麼讓我來給你過幾招,瞧瞧你的‘玉女劍十九式’練得怎樣了。”嶽靈珊大喜,笑道:“好極了,我今天……今天上崖來就是想……”含羞一笑,拔出了長劍。令狐沖道:“你今天上崖來,便是要將新學的劍法試給我看,好,出手罷!”嶽靈珊笑道:“大師哥,你劍法一直強過我,可是等我練成了這路‘玉女劍十九式’,就不會受你欺侮了。”令狐沖道:“我幾時欺侮過你了?當真冤枉好人。”嶽靈珊長劍一立,道:“你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且不忙!”左手擺個劍訣,右掌迭地竄出,說道:“這是青城派的松風劍法,這一招叫做‘松濤如雷’!”以掌作劍,向嶽靈珊肩頭刺了過去。

嶽靈珊斜身退步,揮劍往他手掌上格去,叫道:“小心了!”令狐沖笑道:“不用客氣,我擋不住時自會拔劍。”嶽靈珊嗔道:“你竟敢用空手鬥我的‘玉女劍十九式’?”令狐沖笑道:“現下你還沒練成。練成之後,我空手便不能了。”嶽靈珊這些日子中苦練“玉女劍十九式”,自覺劍術大進,縱與江湖上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輸於人,是以十幾日不上崖,用意便是要不泄露了風聲,好得一鳴驚人,讓令狐沖大爲佩服,不料他竟十分輕視,只以一雙肉掌來接自己的“玉女劍十九式”,當下臉孔一板,說道:“我劍下要是傷了你,你可莫怪,也不能跟爹爹媽媽說。”

令狐沖笑道:“這個自然,你盡力施展,倘若劍底留情,便顯不出真實本領。”說着左掌突然呼的一聲劈了出去,喝道:“小心了!”嶽靈珊吃了一驚,叫道:“怎……怎麼?你左手也是劍?”令狐沖剛纔這一掌倘若劈得實了,嶽靈珊肩頭已然受傷,他回力不發,笑道:“青城派有些人使雙劍。”嶽靈珊道:“對!我曾見到有些青城弟子佩帶雙劍,這可忘了。看招!”回了一劍。

令狐沖見她這一劍來勢飄忽,似是“玉女劍”的上乘招數,讚道:“這一劍很好,就是還不夠快。”嶽靈珊道:“還不夠快?再快,可割下你的膀子啦。”令狐沖笑道:“你倒割割看。”右手成劍,削向她左臂。

嶽靈珊心下着惱,運劍如風,將這數日來所練的“玉女劍十九式”一式式使出來。這一十九式劍法,她記到的還只九式,而這九式之中真正能用的不過六式,但單是這六式劍法,已然頗具威力,劍鋒所指之處,真使令狐沖不能過分逼近。令狐沖繞着她身子游鬥,每逢向前搶攻,總是給她以凌厲的劍招逼了出來,有一次向後急躍,背心竟在一塊凸出的山石上重重撞了一下。嶽靈珊甚是得意,笑道:“還不拔劍?”令狐沖笑道:“再等一會兒。”引着她將“玉女劍”一招招的使將出來,又鬥片刻,眼見她翻來覆去,所能使的只是六式,心下已是瞭然,突然間一個踏步上前,右掌劈出,喝道:“松風劍的煞手,小心了。”掌如甚是沉重。嶽靈珊見他手掌向自己頭頂劈到,急忙舉劍上撩。這一招正在令狐沖的意中,左手疾伸而前,中指彈出,噹的一聲,彈在長劍的劍刃之上。嶽靈珊虎口劇痛,把捏不定,長劍脫手飛出,滴溜溜的向山谷中直墮下去。嶽靈珊臉色蒼白,呆呆的瞪着令狐沖,一言不發,上顎牙齒緊緊的咬住下脣。令狐沖叫聲“啊喲!”急忙衝到崖邊,那劍早已落入了下面千丈深谷。無影無蹤。突然之間,只見山崖邊青影一閃,似乎是一片衣角,令狐沖定神看時,再也看不見甚麼,心下怦怦而跳,暗道:“我怎麼了?我怎麼了?跟小師妹比劍過招,不知已有過幾千百次,我總是讓她,從沒一次如今日的出手不留情。我做事可越來越荒唐了。”

嶽靈珊轉頭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這把劍,這把劍!”令狐沖又是一驚,知道小師妹的長劍是一口斷金削鐵的利器,叫做“碧水劍”,三年前師父在浙江龍泉得來,小師妹一見之下愛不釋手,向師父連求數次,師父始終不給,直至今年她十八歲生日,師父纔給了她當生日禮物,這一下墮入了深谷,再也難以取回,今次當真是鑄成大錯了。

嶽靈珊左足在地下蹬了兩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轉身便走。令狐沖叫道:“小師妹!”嶽靈珊更不理睬,奔下崖去。令狐沖追到崖邊,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剛碰到她衣袖,又自縮回,眼見她頭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沖悶悶不樂,尋思:“我往時對她甚麼事都儘量容讓,怎麼今日一指便彈去了她的寶劍?難道師孃傳了她‘玉女劍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頭麼?不,不會,決無此事。‘玉女劍十九式’本是華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況小師妹學的本領越多,我越是高興。唉,總是獨個兒在崖上過得久了,脾氣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來,我好好給她賠不是。”這一晚說甚麼也睡不着,盤膝坐在大石上練了一會氣功,只覺心神難以寧定,便不敢勉強練功。月光斜照進洞,射在石壁之上。令狐沖見到壁上“風清揚”三個大字,伸出手指,順着石壁上凹入的字跡,一筆一劃的寫了起來。突然之間,眼前微暗,一個影子遮住了石壁,令狐沖一驚之下,順手搶起身畔長劍,不及拔劍出鞘,反手便即向身後刺出,劍到中途,鬥地喜叫:“小師妹!”硬生生凝力不發,轉過身來,卻見洞口丈許之外站着一個男子,身形瘦長,穿一襲青袍。這人身背月光,臉上蒙了一塊青布,只露出一雙眼睛,瞧這身形顯是從來沒見過的。令狐沖喝道:“閣下是誰?”隨即縱出石洞,拔出了長劍。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連劈兩下,竟然便是嶽靈珊日間所使“玉女劍十九式”中的兩招。令狐沖大奇,敵意登時消了大半,問道:“閣下是本派前輩嗎?”突然之間,一股疾風直撲而至,徑襲臉面,令狐沖不及思索,揮劍削出,便在此時,左肩頭微微一痛,已被那人手掌擊中,只是那人似乎未運內勁。令狐沖駭異之極,急忙向左滑開幾步。那人卻不追擊,以掌作劍,頃刻之間,將“玉女十九劍”中那六式的數十招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這數十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嶽靈珊日間曾跟令狐沖拆過的,令狐沖這時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可是怎麼能將數十招劍法使得猶如一招相似?一時開了大口,全身猶如僵了一般。那人長袖一拂,轉身走入崖後。

令狐沖隔了半晌,大叫:“前輩!前輩!”追向崖後,但見遍地清光,哪裡有人?令狐沖倒抽了一口涼氣,尋思:“他是誰?似他這般使‘玉女十九劍’,別說我萬萬彈不了他手中長劍,他每一招都能把我手掌削了下來。不,豈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裡便刺哪裡,要斬我哪裡便哪裡。在這六式“玉女十九劍’之下,令狐沖惟有聽由宰割的份兒。原來這套劍法竟有偌大威力。”轉念又想:“那顯然不是在於劍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劍的法子。這等使劍,不論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對付不了。這人是誰?怎麼會在華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絲毫端倪,但想師父、師孃必會知道這人來歷,明日小師妹上崖來,要她去轉問師父、師孃便是。可是第二日嶽靈珊並沒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沒上來。直過了十八日,她才和陸大有一同上崖。令狐沖盼望了十八天、十八晚才見到她,有滿腔言語要說,偏偏陸大有在旁,無法出口。吃過飯後,陸大有知道令狐沖的心意,說道:“大師哥、小師妹,你們多日不見了,在這裡多談一會,我把飯籃子先提下去。”嶽靈珊笑道:“六猴兒,你想逃麼?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說着站了起來。令狐沖道:“小師妹,我有話跟你說。”嶽靈珊道:“好罷,大師哥有話說,六猴兒你也站着,聽大師哥教訓。”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是教訓。你那口‘碧水劍’……”嶽靈珊搶着道:“我跟媽說過了,說是練‘玉女劍十九式’時,一個不小心,脫手將劍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我哭了一場,媽非但沒罵我,反而安慰我,說下次再設法找一口好劍給我。這件事早過去了,又提他作甚?”說着雙手一伸,笑了一笑。她愈是不當一回事,令狐沖愈是不安,說道:“我受罰期滿,下崖之後,定到江湖上去尋一口好劍來還你。”嶽靈珊微笑道:“自己師兄妹,老是記着一口劍幹麼?何況那劍確是我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隻怨我學藝不精,又怪得誰來?大家‘蛋幾寧施,個必踢米”罷了!”說着格格格的笑了起來。令狐沖一怔,問道:“你說甚麼?”嶽靈珊笑道:“啊,你不知道,這是小林子常說的‘但盡人事,各憑天命’,他口齒不正,我便這般學着取笑他,哈哈,‘蛋幾寧施,個必踢米’!”

令狐沖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師妹使‘玉女劍十九式’,我爲甚麼要用青城派的松風劍法跟她對拆。莫非我心中存了對付林師弟的辟邪劍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鏢局家破人亡,全是傷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譏刺於他?我何以這等刻薄小氣?”轉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羣玉院中,我險些便命喪在餘滄海的掌力之下,全憑林師弟不顧自身安危,喝一聲‘以大欺小,好不要臉’,餘滄海這才留掌不發。說起來林師弟實可說於我有救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慚愧,吁了一口氣,說道:“林師弟資質聰明,又肯用功,這幾個月來得小師妹指點劍法,想必進境十分迅速。可惜這一年中我不能下崖,否則他有恩於我,我該當好好助他練劍纔是。”嶽靈珊秀眉一軒,道:“小林子怎地有恩於你了?我可從來不曾聽他說起過。”令狐沖道:“他自己自然不會說。”於是將當日情景詳細說了。嶽靈珊出了會神,道:“怪不得爹爹贊他爲人有俠氣,因此在“塞北明駝’的手底下救了他出來。我瞧他傻乎乎的,原來他對你也曾挺身而出,這麼大喝一聲。”說到這裡,禁不住嗤的一聲笑,道:“憑他這一點兒本領,居然救過華山派的大師兄,曾爲華山掌門的女兒出頭而殺了青城掌門的愛子,單就這兩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轟傳一時了。只是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位愛打抱不平的大俠,嘿嘿,林平之林大俠,武功卻是如此稀鬆。”令狐沖道:“武功是可以練的,俠義之氣卻是與生俱來,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嶽靈珊微笑道:“我聽爹爹和媽媽談到小林子時,也這麼說。大師哥,除了俠氣,還有一樣氣,你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沖道:“甚麼還有一樣氣?脾氣麼?”嶽靈珊笑道:“是傲氣,你兩個都驕傲得緊。”陸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師哥是一衆師兄妹的首領,有點傲氣是應該的。那姓林的是甚麼東西,憑他也配在華山耍他那一份驕傲?”語氣中竟對林平之充滿了敵意。令狐沖一愕,問道:“六猴兒,林師弟甚麼時候得罪你了?”陸大有氣憤憤的道:“他可沒得罪我,只是師兄弟們大夥兒瞧不慣他那副德性。”嶽靈珊道:“六師哥怎麼啦?你老是跟小林子過不去。人家是師弟,你做師哥的該當包涵點兒纔是。”陸大有哼了一聲,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罷了,否則我姓陸的第一個便容他不得。”嶽靈珊道:“他到底怎麼不安份守己了?”陸大有道:“他……他……他……”說了三個“他”字便不說下去了。嶽靈珊道:“到底甚麼事啊?這麼吞吞吐吐。”陸大有道:“但願六猴兒走了眼,看錯了事。”嶽靈珊臉上微微一紅,就不再問。陸大有嚷着要走,嶽靈珊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沖站在崖邊,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轉過山坳。突然之間,山坳後面飄上來嶽靈珊清亮的歌聲,曲調甚是輕快流暢。令狐沖和她自幼一塊兒長大,曾無數次聽她唱歌,這首曲子可從來沒聽見過。嶽靈珊過去所唱都是陝西小曲,尾音吐的長長的,在山谷間悠然搖曳,這一曲卻猶似珠轉水濺,字字清圓。令狐沖傾聽歌詞,依稀只聽到:“姊妹,上山採茶去”幾個字,但她發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聞其音,不辨其義,心想:“小師妹幾時學了這首新歌,好聽得很啊,下次上崖來請她從頭唱一遍。”

突然之間,胸口忽如受了鐵錘的重重一擊,猛地省悟:“這是福建山歌,是林師弟教她的!”

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沖再也無法入睡,耳邊便是響着嶽靈珊那輕快活潑、語音難辨的山歌聲。幾番自怨自責:“令狐沖啊令狐沖,你往日何等瀟灑自在,今日只爲了一首曲子,心中卻如此的擺脫不開,枉自爲男子漢大丈夫了。”儘管自知不該,嶽靈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調卻總是在耳邊繚繞不去。他心頭痛楚,提起長劍,向着石壁亂砍亂削,但覺丹田中一股內力涌將上來,挺劍刺出,運力姿式,宛然便是嶽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擦的一聲,長劍竟爾插入石壁之中,直沒至柄。

令狐沖吃了一驚,自忖就算這幾個月中功力再進步得快,也決無可能一劍刺入石壁,直沒至柄,那要何等精純渾厚的內力貫注於劍刃之上,才能使劍刃入石,如刺朽木,縱然是師父、師孃,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將劍刃拔了出來,手上登時感到,那石壁其實只薄薄的一層,隔得兩三寸便是空處,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劍又是一刺,拍的一聲,一口長劍斷爲兩截,原來這一次內勁不足,連兩三寸的石板也無法穿透。他罵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塊斗大石頭,運力向石壁上砸去,石頭相擊,石壁後隱隱有回聲傳來,顯然其後有很大的空曠之處。他運力再砸,突然間砰的一聲響,石頭穿過石壁,落在彼端地下,但聽得砰砰之聲不絕,石頭不住滾落。他發現石壁後別有洞天,霎時間便將滿腔煩惱拋在九霄雲外,又去拾了石頭再砸,砸不到幾下,石壁上破了一個洞孔,腦袋已可從洞中伸入。他將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點了火把,鑽將進去,只見裡面是一條窄窄的孔道,低頭看時,突然間全身出了一陣冷汗,只見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髏。這情景實在太過出於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尋思:“難道這是前人的墳墓?但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臥,卻如此俯伏?瞧這模樣,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髏,見身上的衣着也已腐朽成爲塵土,身旁放着兩柄大斧,在火把照耀下兀自燦然生光。他提起一柄斧頭,入手沉重,無虞四十來斤,舉斧往身旁石壁砍去,嗡的一聲,登時落下一大塊石頭。他又是一怔:“這斧頭如此鋒利,大非尋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輩的兵器。”又見石壁上斧頭砍過處十分光滑,猶如刀切豆腐一般,旁邊也都是利斧砍過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舉火把一路向下走去,滿洞都是斧削的痕跡,心下驚駭無已:“原來這條孔道竟是這人用利斧砍出來的。是了,他被人囚禁在山腹之中,於是用利斧砍山,意圖破山而出,可是功虧一簣,離出洞只不過數寸,已然力盡而死。唉,這人命運不濟,一至於此。”走了十餘丈,孔道仍然未到盡頭,又想:“這人開鑿瞭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堅,武功之強,實是千古罕有。”不由得對他好生欽佩。又走幾步,只見地下又有兩具骷髏,一具倚壁而坐,一具蜷成一團,令狐沖尋思:“原來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又想:“此處是我華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來,難道這些骷髏,都是我華山派犯了門規的前輩,被囚死在此地的麼?”再行數丈,順着甬道轉而向左,眼前出現了個極大的石洞,足可容得千人之衆,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臥,身旁均有兵刃。一對鐵牌,一對判官筆,一根鐵棍,一根銅棒,一具似是雷震擋,另一件則是生滿狼牙的三尖兩刃刀,更有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從來沒有見過。令狐沖尋思:“使這些外門兵刃和那利斧之人,決不是本門弟子。”不遠處地下拋着十來柄長劍,他走過去俯身拾起一柄,見那劍較常劍爲短,劍刃卻闊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這是泰山派的用劍。”其餘長劍,有的輕而柔軟,是恆山派的兵刃;有的劍身彎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種長劍之一;有的劍刃不開鋒,只劍尖極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輩喜用的兵刃;另有三柄劍,長短輕重正是本門的常規用劍。他越來越奇:“這裡拋滿了五嶽劍派的兵刃,那是甚麼緣故?”

舉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見右首山壁離地數丈處突出一塊大石,似是個平臺,大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個大字:“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每四個字一排,一共四排,每個字都有尺許見方,深入山石,是用極鋒利的兵刃刻入,深達數寸。十六個字棱角四射,大有劍拔弩張之態。又見十六個大字之旁更刻了無數小字,都是些“卑鄙無賴”、“可恥已極”、“低能”、“懦怯”等等詛咒字眼,滿壁盡是罵人的語句。令狐沖看得甚是氣惱,心想:“原來這些人是被我五嶽劍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滿腔氣憤。無可發泄,便在石壁上刻些罵人的話,這等行徑纔是卑鄙無恥。”又想:“卻不知這些是甚麼人?既與五嶽劍派爲敵,自不是甚麼好人了。”舉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時,只見一行字刻着道:“範鬆趙鶴破恆山劍法於此。”這一行之旁是無數人形,每兩個人形一組,一個使劍而另一個使斧,粗略一計,少說也有五六百個人形,顯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劍人形的劍法。在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現一行字跡:“張乘雲張乘風盡破華山劍法。”令狐沖勃然大怒,心道:“無恥鼠輩,大膽狂妄已極。華山劍法精微奧妙,天下能擋得住的已屈指可數,有誰膽敢說得上一個‘破’字?更有誰膽敢說是‘盡破’?”回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劍,運力往這行字上砍去,噹的一聲,火花四濺,那個“盡”字被他砍去了一角,但便從這一砍之中,察覺石質甚是堅硬,要在這石壁上繪圖寫字,雖有利器,卻也十分不易。一凝神間,看到那行字旁一個圖形,使劍人形雖只草草數筆,線條甚爲簡陋,但從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本門基本劍法的一招“有鳳來儀”,劍勢飛舞而出,輕盈靈動。與之對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條直線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還是槍矛,但見這件兵刃之端直指對方劍尖,姿式異常笨拙。令狐沖嘿嘿一聲冷笑,尋思:“本門這招‘有鳳來儀’,內藏五個後着,豈是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圖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卻含着有餘不盡、綿綿無絕之意。“有鳳來儀”這一招儘管有五個後着,可是那人這一條棒棍之中,隱隱似乎含有六七種後着,大可對付得了“有鳳來儀”的諸種後着。

令狐沖凝視着這個寥寥數筆的人形,不勝駭異,尋思:“本門這一招‘有鳳來儀’招數本極尋常,但後着卻威力極大,敵手知機的便擋格閃避,倘若犯難破拆,非吃大虧不可,可是對方這一棍,委實便能破了我們這招‘有鳳來儀’,這……這……這……”漸漸的自驚奇轉爲欽佩,內心深處,更不禁大有惶恐之情。他呆呆凝視這兩個人形,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之間,右手上覺得一陣劇烈疼痛,卻是火把燃到盡頭,燒到了手上。他一甩手拋開火把,心想:“火把一燒完,洞中便黑漆一團。”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幾根用以燒火取暖的鬆柴,奔回後洞,在即將燒盡的火把上點着了,仍是瞧着這兩個人形,心想:“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門劍手相若,那麼本門劍手便有受傷之虞;要是對方功力稍高,則兩招相逢,本門劍手立時便得送命。我們這一招‘有鳳來儀’……確確實實是給人家破了,不管用了!”他側頭再看第二組圖形時,見使劍的所使是本門一招‘蒼松迎客’,登時精神一振,這一招他當年足足花了一個月時光才練得純熟,已成爲他臨敵時的絕招之一。他興奮之中微感惶恐,只怕這一招又爲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時,卻見他手中共有五條棍子,分擊使劍人形下盤五個部位。他登時一怔:“怎地有五條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明白:“這不是五條棍子,是他在一剎那間連續擊出五棍,分取對方下盤五處。可見他快我也快,他未必來得及連出五棍。這招‘蒼松迎客’畢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終於想到:“他不是連出五棍,而是在這五棍的方位中任擊一棍,我卻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門的長劍,使出“蒼松迎客”那一招來,再細看石壁上圖形,想象對方一棍擊來,倘若知道他定從何處攻出,自有對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從五個方位中任何一個方位擊至,那時自己長劍已刺在外門,勢必不及收回,除非這一劍先行將他刺死,否則自己下盤必被擊中,但對手既是高手,豈能期望一劍定能制彼死命?眼見敵人沉肩滑步的姿式,定能在間不容髮的情勢下避過自己這一劍,這一劍既給避過,反擊之來,自己可就避不過了。這麼一來,華山派的絕招“蒼松迎客”豈不是又給人破了?

令狐沖回想過去三次曾以這一招“蒼松迎客”取勝,倘若對方見過這石壁上的圖形,知道以此反擊,則對方不論使棍使槍、使棒使矛,如此還手,自己非死即傷,只怕今日世上早已沒有令狐沖這個人了。他越想越是心驚,額頭冷汗涔涔而下,自言自語:“不會的,不會的!要是‘蒼松迎客’真有此法可以破解,師父怎會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對這一招的精要訣竅實是所知極稔,眼見使棍人形這五棍之來,凌厲已極,雖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條線,每一線卻都似重重打在他腿骨、脛骨上一般。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劍招盡是本門絕招,而對方均是以巧妙無倫、狠辣之極的招數破去,令狐沖越看越心驚,待看到一招“無邊落木”時,見對方棍棒的還招軟弱無力,純系守勢,不由得吁了口長氣,心道:“這一招你畢竟破不了啦。”記得去年臘月,師父見大雪飛舞,興致甚高,聚集了一衆弟子講論劍法,最後施展了這招“無邊落木”出來,但見他一劍快似一劍,每一劍都閃中了半空中飄下來的一朵雪花,連師孃都鼓掌喝彩,說道:“師哥,這一招我可服你了,華山派確該由你做掌門人。”師父笑道:“執掌華山一派門戶,憑德不憑力,未必一招劍法使得純熟些,便能做掌門人了。”師孃笑道:“羞不着?你哪一門德行比我高了?”師父笑了笑,便不再說。師孃極少服人,常愛和師父爭勝,連她都服,則這招“無邊落木”的厲害可想而知。後來師父講解,這一招的名字取自一句唐詩,就叫做“無邊落木”甚麼的,師父當時念過,可不記得了,好像是說千百棵樹木上的葉子紛紛飄落,這招劍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顧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見他縮成一團,姿式極不雅觀,一副招架無方的捱打神態,令狐沖正覺好笑,突然之間,臉上笑容僵硬了起來,背上一陣冰涼,寒毛直豎。他目不轉瞬的凝視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覺得這棍棒所處方位實是巧妙到了極處。“無邊落木”這一招中刺來的九劍、十劍、十一劍、十二劍……每一劍勢必都刺在這棍棒之上,這棍棒驟看之下似是極拙,卻乃極巧,形似奇弱,實則至強,當真到了“以靜制動,以拙御巧”的極詣。

霎時之間,他對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覺縱然學到了如師父一般爐火純青的劍術,遇到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縛手縛腳,絕無抗禦的餘地,那麼這門劍術學下去更有何用?難道華山派劍術當真如此不堪一擊?眼見洞中這些骸骨腐朽已久,少說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嶽劍派至今仍然稱雄江湖,沒聽說那一派劍法真的能爲人所破?但若說壁上這些圖形不過紙上談兵,卻又不然,嵩山等派劍法是否爲人所破,他雖不知,但他嫺熟華山劍法,深知倘若陡然間遇上對方這等高明之極的招數,決計非一敗塗地不可。

他便如給人點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動,腦海之中,一個個念頭卻層出不窮的閃過,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有人在大叫:“大師哥,大師哥,你在哪裡?”令狐沖一驚,急從石洞中轉身而出,急速穿過窄道,鑽過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聽得陸大有正向着崖外呼叫。令狐沖從洞中縱了出來,轉到後崖的一塊大石之後,盤膝坐好,叫道:“我在這裡打坐。六師弟,有甚麼事?”陸大有循聲過來,喜道:“大師哥在這裡啊!我給你送飯來啦。”令狐沖從黎明起始凝視石壁上的招數,心有專注,不知時刻之過,此時竟然已是午後。他居住的山洞是靜居思過之處,陸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淺,一瞧不見令狐沖在內,便到崖邊尋找。令狐沖見他右頰上敷了一大片草藥,血水從青綠的草藥糊中滲將出來,顯是受了不輕的創傷。忙問:“咦!你臉上怎麼了?”陸大有道:“今早練劍不小心,回劍時劃了一下,真蠢!”令狐沖見他神色間氣憤多於慚愧,料想必有別情,便道:“六師弟,到底是怎生受的傷,難道你連我也瞞麼?”陸大有氣憤憤的道:“大師哥,不是我敢瞞你,只是怕你生氣,因此不說。”令狐沖問:“是給誰刺傷的?”心下奇怪,本門師兄弟素來和睦,從無打架相鬥之事,難道是山上來了外敵?陸大有道:“今早我和林師弟練劍,他剛學會了那招‘有鳳來儀’,我一個不小心,給他劃傷了臉。”令狐沖道:“師兄弟們過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氣,林師弟初學乍練,收發不能自如,須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意了。這招‘有鳳來儀’威力不小,該當小心應付纔是。”陸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這……這姓林的入門沒幾個月,便練成了‘有鳳來儀’?我是拜師後第五年上,師父纔要你傳我這一招的。”令狐沖微微一怔,心想林師弟入門數月,便學成這招“有鳳來儀”,進境確是太過迅速,若非天縱聰明而有過人之能,那便根基不穩,這等以求速成,於他日後總功反而大有妨礙,不知師父何以這般快的傳他。

陸大有又道:“當時我乍見之下,吃了一驚,便給他劃傷了。小師妹還在旁拍手叫好,說道:‘六猴兒,你連我的徒弟也打不過,以後還敢在我面前逞英雄麼?’原姓林的小子自知不合,過來給我包紮傷口,卻給我踢了個筋斗,小師妹怒道:‘六猴兒,人家好心給你包紮,你怎地打不過人家,便老羞成怒了?’大師哥,原來是小師妹偷偷傳給他的。”剎那之間,令狐沖心頭感到一陣強烈的酸苦,這招“有鳳來儀”甚是難練,五個後着變化繁複,又有種種訣竅,小師妹教會林師弟這招劍法,定是花了無數心機,不少功夫,這些日子中她不上崖來,原來整日便和林師弟在一起。嶽靈珊生性好動,極不耐煩做細磨功夫,爲了要強好勝,自己學劍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卻極難望其能悉心指點,現下居然將這招變化繁複的“有鳳來儀”教會了林平之,則對這師弟的關心愛護,可想而知。他過了好一陣,心頭較爲平靜,才淡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師弟練劍了?”

陸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說了那幾句話,小師妹聽了很不樂意,下峰時一路跟我嘮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師弟拆招。我毫無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師妹暗中教了姓林的小子好幾手絕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令狐沖越聽越明白,定是這些日子中嶽靈珊和林平之甚是親熱,陸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過眼,不住的冷言譏刺,甚至向林平之辱罵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罵過林師弟好幾次了,是不是?”陸大有氣憤憤的道:“這卑鄙無恥的小白臉,我不罵他罵誰?他見到我怕得很,我罵了他,從來不敢回嘴,一見到我,轉頭便即避開,沒想到……沒想到這小子竟這般陰毒。哼!憑他能有多大氣候,若不是師妹背後撐腰,這小子能傷得了我?”令狐沖心頭涌上一股難以形容的苦澀滋味,隨即想起後洞石壁上那招專破“有鳳來儀”的絕招,從地下拾起一根樹枝,隨手擺了個姿式,便想將這一招傳給陸大有,但轉念一想:“六師弟對那姓林的小子惱恨已極,此招既出,定然令他重傷,師父師孃追究起來,我們二人定受重責,這事萬萬不可。”便道:“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別再上當,也就是了。自己師兄弟,過招時的小小勝敗,那也不必在乎。”陸大有道:“是。可是大師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能不在乎嗎?”令狐沖知他說的是嶽靈珊之事,心頭感到一陣劇烈痛楚,臉上肌肉也扭曲了起來。陸大有一言既出,便知這句話大傷師哥之心,忙道:“我……我說錯了。”令狐沖握住他手,緩緩的道:“你沒說錯。我怎能不在乎?不過……不過……”隔了半晌,道:“六師弟,這件事咱們此後再也別提。”陸大有道:“是!大師哥,那招‘有鳳來儀’,你教過我的。我一時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道兒。我一定好好去練,用心去練,要教這小子知道,到底大師哥教的強,還是小師妹教的強。”

令狐沖慘然一笑,說道:“那招‘有鳳來儀”,嘿嘿,其實也算不了甚麼。”陸大有見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師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灰意懶,當下也不敢再說甚麼,陪着他吃過了酒飯,收拾了自去。令狐沖閉目養了會神,點了個松明火把,又到後洞去看石壁上的劍招。初時總是想着嶽靈珊如何傳授林平之劍術,說甚麼也不能凝神細看石壁上的圖形,壁上寥寥數筆勾勒成的人形,似乎一個個都幻化爲嶽靈珊和林平之,一個在教,一個在學,神態親密。他眼前晃來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相貌,不由得嘆了口長氣,心想:“林師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年紀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師妹只大一兩歲,兩人自是容易說得來。”突然之間,瞥見石壁上圖形中使劍之人刺出一劍,運勁姿式,劍招去路,宛然便是嶽夫人那一招“無雙無對,寧氏一劍”,令狐沖大吃一驚,心道:“師孃這招明明是她自創的,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這可奇怪之極了。”

仔細再看圖形,才發覺石壁上這一劍和嶽夫人所創的劍招之間,實有頗大不同,石壁上的劍招更加渾厚有力,更爲樸實無華,顯然出於男子之手,一劍之出,真正便只一劍,不似嶽夫人那一劍暗藏無數後着,只因更爲單純,也便更爲凌厲。令狐沖暗暗點頭:“師孃所創這一劍,原來是暗合前人的劍意。其實那也並不奇怪,兩者都是從華山劍法的基本道理中變化出來,兩人的功力和悟性都差不多,自然會有大同小異的創制。”又想:“如此說來,這石壁上的種種劍招,有許多是連師父和師孃都不知道了。難道師父於本門的高深劍法,竟沒學全麼?”但見對手那一棍也是徑自直點,以棍端對準劍尖,一劍一棍,聯成了一條直線。

令狐沖看到這一條直線,情不自禁的大叫一聲:“不好了!”手中火把落地,洞中登時全黑。他心中出現了極強的懼意,只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一棍一劍既針鋒相對,棍硬劍柔,雙方均以全力點出,則長劍非從中折斷不可。這一招雙方的後勁都是綿綿不絕,棍棒不但會乘勢直點過去,而且劍上後勁會反擊自身,委實無法可解。

跟着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念頭:“當真無法可解?卻也不見得。兵刃既斷,對方棍棒疾點過來,其勢只有拋去斷劍,雙膝跪倒,要不然身子向前一撲,才能消解棍上之勢。可是像師父、師孃這等大有身分的劍術名家,能使這等姿式麼?那自然是寧死不辱的了。唉,一敗塗地!一敗塗地!”悄立良久,取火刀火石打着了火,點起火把,向石壁再看下去,只見劍招愈出愈奇,越來越精,最後數十招直是變幻難測,奧秘無方,但不論劍招如何厲害,對方的棍棒必有更加厲害的剋制之法。華山派劍法圖形盡處,刻着使劍者拋棄長劍,俯首屈膝,跪在使棍者的面前。令狐沖胸中憤怒早已盡消,只餘一片沮喪之情,雖覺使棍者此圖形未免驕傲刻薄,但華山派劍法被其盡破,再也無法與之爭雄,卻也是千真萬確,絕無可疑。這一晚間,他在後洞來來回回的不知繞了幾千百個圈子,他一生之中,從未受過這般巨大的打擊。心中只想:“華山派名列五嶽劍派,是武林中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豈知本派武功竟如此不堪一擊。石壁上的劍招,至少有百餘招是連師父、師孃也不知道的,但即使練成了本門的最高劍法,連師父也是遠遠不及,卻又有何用?只要對方知道了破解之法,本門的最強高手還是要棄劍投降。倘若不肯服輸,只有自殺了。”徘徊來去,焦慮苦惱,這時火把早已熄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點燃火把,看着那跪地投降的人形,愈想愈是氣惱,提起劍來,便要往石壁上削去,劍尖將要及壁,突然動念:“大丈夫光明磊落,輸便是輸,贏便是贏,我華山派技不如人,有甚麼話可說?”拋下長劍,長嘆了一聲。再去看石壁上的其餘圖形時,只見嵩山、衡山、泰山、恆山四派的劍招,也全被對手破盡破絕,其勢無可挽救,最後也是跪地投降。令狐沖在師門日久,見聞廣博,於嵩山等派的劍招雖然不能明其精深之處,但大致要義,卻都聽人說過,眼見石壁上所刻四派劍招,沒一招不是十分高明凌厲之作,但每一招終是爲對方所破。他驚駭之餘,心中充滿了疑竇:“範鬆、趙鶴、張乘風、張乘雲這些人,到底是甚麼來頭?怎地花下如許心思,在石壁上刻下破我五嶽劍派的劍招之法,他們自己在武林中卻是默默無聞?而我五嶽劍派,居然又得享大名至今?”心底隱隱覺得,五嶽劍法今日在江湖上揚威立萬,實不免有點欺世盜名,至少也是僥倖之極。五家劍派中數千名師長弟子,所以得能立運於武林,全仗這石壁上的圖形未得泄漏於外,心中忽又生念:“我何不提起大斧,將石壁上的圖形砍得乾乾淨淨,不在世上留下絲毫痕跡?那麼五嶽劍派的令名便可得保了。只當我從未發見過這個後洞,那便是了。”他轉身去提起大斧,回到石壁之前,但看到壁上種種奇妙招數,這一斧始終砍不下去,沉吟良久,終於大聲說道:“這等卑鄙無恥的行徑,豈是令狐沖所爲?”

突然之間,又想起那位青袍蒙面客來:“這人劍術如此高明,多半和這洞裡的圖形大有關連。這人是誰?這人是誰?”回到前洞想了半日,又到後洞去察看壁上圖形,這等忽前忽後,也不知走了多少次,眼見天色向晚,忽聽得腳步聲響,嶽靈珊提了飯籃上來。令狐沖大喜,急忙迎到崖邊,叫道:“小師妹!”聲音也發顫了。

嶽靈珊不應,上得崖來,將飯籃往大石上重重一放,一眼也不向他瞧,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叫道:“小師妹,小師妹,你怎麼了?”嶽靈珊哼了一聲,右足一點,縱身便即下崖,任由令狐沖一再叫喚,她始終不應一聲,也始終不回頭瞧他一眼。令狐沖心情激盪,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打開飯籃,但見一籃白飯,兩碗素菜,卻沒了那一小葫蘆酒。他癡癡的瞧着,不由得呆了。他幾次三番想要吃飯,但只吃得一口,便覺口中乾澀,食不下咽,終於停箸不食,尋思:“小師妹若是惱了我,何以親自送飯來給我?若是不惱我,何以一句話不說,眼角也不向我瞧一眼?難道是六師弟病了,以致要她送飯來?可是六師弟不送,五師弟、七師弟、八師弟他們都能送飯,爲甚麼小師妹卻要自己上來?”思潮起伏,推測嶽靈珊的心情,卻把後洞石壁的武功置之腦後了。

次日傍晚,嶽靈珊又送飯來,仍是一眼也不向他瞧,一句話也不向他說,下崖之時,卻大聲唱起福建山歌來。令狐沖更是心如刀割,尋思:“原來她是故意氣我來着。”第三日傍晚,嶽靈珊又這般將飯籃在石上重重一放,轉身便走,令狐沖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小師妹,留步,我有話跟你說。”嶽靈珊轉過身來,道:“有話請說。”令狐沖見她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竟沒半點笑意,喃喃的道:“你……你……你……”嶽靈珊道:“我怎樣?”令狐沖道:“我……我……”他平時瀟灑倜儻,口齒伶俐,但這時竟然說不出話來。嶽靈珊道:“你沒話說,我可要走了。”轉身便行。令狐沖大急,心想她這一去,要到明晚再來,今日不將話問明白了,這一晚心情煎熬,如何能捱得過去?何況瞧她這等神情,說不定明晚便不再來,甚至一個月不來也不出奇,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左手袖子。嶽靈珊怒道:“放手!”用力一掙,嗤的一聲,登時將那衣袖扯了下來,露出白白的半條手膀。嶽靈珊又羞又急,只覺一條裸露的手膀無處安放,她雖是學武之人,於小節不如尋常閨女般拘謹,但突然間裸露了這一大段臂膀,卻也狼狽不堪,叫道:“你……大膽!”令狐沖忙道:“小師妹,對……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嶽靈珊將右手袖子翻起,罩在左膀之上,厲聲道:“你到底要說甚麼?”令狐沖道:“我便是不明白,爲甚麼你對我這樣?當真是我得罪了你,小師妹,你……你……拔劍在我身上刺十七八個窟窿,我……我也是死而無怨。”

嶽靈珊冷笑道:“你是大師兄,我們怎敢得罪你啊?還說甚麼刺十七八個窟窿呢,我們是你師弟妹,你不加打罵,大夥兒已謝天謝地啦。”令狐沖道:“我苦苦思索,當真想不明白,不知哪裡得罪了師妹。”嶽靈珊氣虎虎的道:“你不明白!你叫六猴兒在爹爹、媽媽面前告狀,你就明白得很了。”令狐沖大奇,道:“我叫六師弟向師父、師孃告狀了?告……告你麼?”嶽靈珊道:“你明知爹爹媽媽疼我,告我也沒用,偏生這麼鬼聰明,去告了……告了……哼哼,還裝腔作勢,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令狐沖心念一動,登時雪亮,卻是愈增酸苦,道:“六師弟和林師弟比劍受傷,師父師孃知道了,因而責罰了林師弟,是不是?”心想:“只因師父師孃責罰了林師弟,你便如此生我的氣。”嶽靈珊道:“師兄弟比劍,一個失手,又不是故意傷人,爹爹卻偏袒六猴兒,狠狠罵了小林子一頓,又說小林子功力未到,不該學‘有鳳來儀’這等招數,不許我再教他練劍。好了,是你贏啦!可是……可是……我……我再也不來理你,永遠永遠不睬你!”這“永遠永遠不睬你”七字,原是平時她和令狐沖鬧着玩時常說的言語,但以前說時,眼波流轉,口角含笑,哪有半分“不睬你”之意?這一次卻神色嚴峻,語氣中也充滿了當真割絕的決心。

令狐沖踏上一步,道:“小師妹,我……”他本想說:“我確是沒叫六師弟去向師父師孃告狀。”但轉念又想:“我問心無愧,並未做過此事,何必爲此向你哀懇乞憐?”說了一個“我”字,便沒接口說下去。

嶽靈珊道:“你怎樣?”

令狐沖搖頭道:“我不怎麼樣!我只是想,就算師父師孃不許你教林師弟練劍,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又何必惱我到這等田地?”嶽靈珊臉上一紅,道:“我便是惱你,我便是惱你!你心中盡打壞主意,以爲我不教林師弟練劍,便能每天來陪你了。哼,我永遠永遠不睬你。”右足重重一蹬,下崖去了。這一次令狐沖不敢再伸手拉扯,滿腹氣苦,耳聽得崖下又響起了她清脆的福建山歌。走到崖邊,向下望去,只見她苗條的背影正在山坳邊轉過,依稀見到她左膀攏在右袖之中,不禁擔心:“我扯破了她的衣袖,她如去告知師父師孃,他二位老人家還道我對小師妹輕薄無禮,那……那……那便如何是好?這件事傳了出去,連一衆師弟師妹也都瞧我不起了。”隨即心想:“我又不是真的對她輕薄。人家愛怎麼想,我管得着麼?”但想到她只是爲了不得對林平之教劍,居然如此惱恨自己,實不禁心中大爲酸楚,初時還能自己寬慰譬解:“小師妹年輕好動,我既在崖上思過,無人陪她說話解悶,她便找上了年紀和她相若的林師弟作個伴兒,其實又豈有他意?”但隨即又想:“我和她一同長大,情誼何等深重?林師弟到華山來還不過幾個月,可是親疏厚薄之際,竟然這般不同。”言念及此,卻又氣苦。這一晚,他從洞中走到崖邊,又從崖邊走到洞中,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幾千百次,次日又是如此,心中只是想着嶽靈珊,對後洞石壁上的圖形,以及那晚突然出現的青袍人,盡皆置之腦後了。到得傍晚,卻是陸大有送飯上崖。他將飯菜放在石上,盛好了飯,說道:“大師哥,用飯。”令狐沖嗯了一聲,拿起碗筷扒了兩口,實是食不下咽,向崖下望了一眼,緩緩放下了飯碗。陸大有道:“大師哥,你臉色不好,身子不舒服麼?”令狐沖搖頭道:“沒甚麼。”陸大有道:“這冬菇是我昨天去給你採的,你試試味道看。”令狐沖不忍拂他之意,挾了兩隻冬菇來吃了,道:“很好。”其實冬菇滋味雖鮮,他何嘗感到了半分甜美之味?陸大有笑嘻嘻的道:“大師哥,我跟你說一個好消息,師父師孃打從昨兒起,不許小林子跟小師妹學劍啦。”令狐沖冷冷的道:“你鬥劍鬥不過林師弟,便向師父師孃哭訴去了,是不是?”陸大有跳了起來,道:“誰說我鬥他不過了?我……我是爲……”說到這裡,立時住口。

令狐沖早已明白,雖然林平之憑着一招“有鳳來儀”出其不意的傷了陸大有,但畢竟陸大有入門日久,林平之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他所以向師父師孃告狀,實則是爲了自己。令狐沖突然心想:“原來一衆師弟師妹,心中都在可憐我,都知道小師妹從此不跟我好了。只因六師弟和我交厚,這才設法幫我挽回。哼哼,大丈夫豈受人憐?”

突然之間,他怒發如狂,拿起飯碗菜碗,一隻只的都投入了深谷之中,叫道:“誰要你多事?誰要你多事?”陸大有吃一驚,他對大師哥素來敬重佩服,不料竟激得他如此惱怒,心下甚是慌亂,不住慌亂,不住倒退,只道:“大師哥,大……師哥。”令狐沖將飯菜盡數拋落深谷,餘怒未息,隨手拾起一塊塊石頭,不住投入深谷之中。陸大有道:“大師哥,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了。”

令狐沖手中正舉起一塊石頭,聽他這般說,轉過身來,厲聲道:“你有甚麼不好?”陸大有嚇得又退了一步,囁嚅道:“我……我……我不知道!”令狐沖一聲長嘆,將手中石頭遠遠投了出去,拉住陸大有雙手,溫言道:“六師弟,對不起,是我自己心中發悶,可跟你毫不相干。”

陸大有鬆了口氣,道:“我下去再給你送飯來。”令狐沖搖頭道:“不,不用了,我不想吃。”陸大有見大石上昨日飯籃中的飯菜兀自完整不動,不由得臉有憂色,說道:“大師哥,你昨天也沒吃飯?”令狐沖強笑一聲,道:“你不用管,這幾天我胃口不好。”陸大有不敢多說,次日還不到未牌時分,便即提飯上崖,心想:“今日弄到了一大壺好酒,又煮了兩味好菜,無論如何要勸大師哥多吃幾碗飯。”上得崖來,卻見令狐沖睡在洞中石上,神色甚是憔悴。他心中微驚,說道:“大師哥,你瞧這是甚麼?”提起酒葫蘆晃了幾晃,拔開葫蘆上的塞子,登時滿洞都是酒香。令狐沖當即接過,一口氣喝了半壺,讚道:“這酒可不壞啊。”陸大有甚是高興,道:“我給你裝飯。”令狐沖道:“不,這幾天不想吃飯。”陸大有道:“只吃一碗罷。”說着給他滿滿裝了一碗。令狐沖見他一番好心,只得道:“好,我喝完了酒再吃飯。”

可是這一碗飯,令狐沖畢竟沒有吃。次日陸大有再送飯上來時,見這碗飯仍滿滿的放在石上,令狐沖卻躺在地下睡着了。陸大有見他雙頰潮紅,伸手摸他額頭,觸手火燙,竟是在發高燒,不禁擔心。低聲道:“大師哥,你病了麼?”令狐沖道:“酒,酒,給我酒!”陸大有雖帶了酒來,卻不敢給他,倒了一碗清水送到他口邊。令狐沖坐起身來,將一大碗水喝乾了,叫道:“好酒,好酒!”仰天重重睡倒,兀自喃喃的叫道:“好酒,好酒!”陸大有見他病勢不輕,甚是憂急,偏生師父師孃這日一早又有事下山去了,當即飛奔下崖,去告知了勞德諾等衆師兄。嶽不羣雖有嚴訓,除了每日一次送飯外,不許門人上崖和令狐沖相見,眼下他既有病,上去探病,諒亦不算犯規。但衆門人仍是不敢一同上崖,商量了大夥兒分日上崖探病,先由勞德諾和樑發兩人上去。

陸大有又去告知嶽靈珊,她餘憤兀自未息,冷冷的道:“大師哥內功精湛,怎會有病?我纔不上這個當呢。”令狐沖這場病來勢着實兇猛,接連四日四晚昏睡不醒。陸大有向嶽靈珊苦苦哀求,請她上崖探視,差點便要跪在她面前。嶽靈珊才知不假,也着急起來,和陸大有同上崖去,只見令狐沖雙頰深陷,蓬蓬的鬍子生得滿臉,渾不似平時瀟灑倜儻的模樣。嶽靈珊心下歉仄,走到他身邊,柔聲道:“大師哥,我來探望你啦,你別再生氣了,好不好?”令狐沖神色漠然,睜大了眼睛向她瞧着,眼光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並不相識。嶽靈珊道:“大師哥,是我啊。你怎麼不睬我?”令狐沖仍是呆呆的瞪視,過了良久,閉眼睡着了,直至陸大有和嶽靈珊離去,他始終沒再醒來。這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這才漸漸痊可。這一個多月中,嶽靈珊曾來探視了三次。第二次上令狐沖神智已復,見到她時十分欣喜。第三次她再來探病時,令狐沖已可坐起身來,吃了幾塊她帶來的點心。但自這次探病之後,她卻又絕足不來。令狐沖自能起身行走之後,每日之中,倒有大半天是在崖邊等待這小師妹的倩影,可是每次見到的,若非空山寂寂,便是陸大有佝僂着身子快步上崖的形相。

第二十章 入獄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四章 坐鬥第三十章 密議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十九章 打賭第十三章 學琴第十八章 聯手第七章 授譜第二十章 入獄第十八章 聯手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八章 面壁第三十六章 傷逝第四十章 曲諧第三十六章 傷逝第十五章 灌藥第十二章 圍攻第九章 邀客第六章 洗手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四章 坐鬥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十四章 論杯第四十章 曲諧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三十章 密議第十七章 傾心(一)第十一章 聚氣第二十章 入獄第二十六章 圍寺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十二章 圍攻第二十六章 圍寺第三章 救難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五章 治傷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十五章 灌藥第六章 洗手第六章 洗手第二章 聆秘第二十章 入獄第十三章 學琴第四十章 曲諧第五章 治傷第十五章 灌藥第三十章 密議第九章 邀客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九章 邀客第二十一章 囚居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二章 聆秘第五章 治傷第三十四章 奪帥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十三章 學琴第二十八章 積雪第一章 滅門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章 入獄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四十章 曲諧第九章 邀客第十九章 打賭第二十二章 脫困第十三章 學琴第二十章 入獄第十九章 打賭第十七章 傾心(一)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三十章 密議第二十四章 蒙冤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二十章 入獄第四章 坐鬥第二章 聆秘第十八章 聯手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十八章 聯手第五章 治傷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一章 滅門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四十章 曲諧第一章 滅門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十二章 圍攻第十五章 灌藥第二十二章 脫困第十章 傳劍
第二十章 入獄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四章 坐鬥第三十章 密議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十九章 打賭第十三章 學琴第十八章 聯手第七章 授譜第二十章 入獄第十八章 聯手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八章 面壁第三十六章 傷逝第四十章 曲諧第三十六章 傷逝第十五章 灌藥第十二章 圍攻第九章 邀客第六章 洗手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四章 坐鬥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十四章 論杯第四十章 曲諧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三十章 密議第十七章 傾心(一)第十一章 聚氣第二十章 入獄第二十六章 圍寺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十二章 圍攻第二十六章 圍寺第三章 救難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五章 治傷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十五章 灌藥第六章 洗手第六章 洗手第二章 聆秘第二十章 入獄第十三章 學琴第四十章 曲諧第五章 治傷第十五章 灌藥第三十章 密議第九章 邀客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九章 邀客第二十一章 囚居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二章 聆秘第五章 治傷第三十四章 奪帥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十三章 學琴第二十八章 積雪第一章 滅門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章 入獄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四十章 曲諧第九章 邀客第十九章 打賭第二十二章 脫困第十三章 學琴第二十章 入獄第十九章 打賭第十七章 傾心(一)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三十章 密議第二十四章 蒙冤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二十章 入獄第四章 坐鬥第二章 聆秘第十八章 聯手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十八章 聯手第五章 治傷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一章 滅門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四十章 曲諧第一章 滅門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十二章 圍攻第十五章 灌藥第二十二章 脫困第十章 傳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