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權是不能討論的”
1982年9月24日清晨。
金黃的鬱金香帶着晨露散發出幽香，枝影扶疏的樹林在清涼的陽光下投射出點點斑駁。丹尼斯爵士已經在花園中站了一會了，這是他們夫妻倆共同的愛好。哪怕有一點點的閒暇，他們也要在清晨走出戶外，在鳥語花香中呼吸。
丹尼斯爵士知道今天對她的妻子很重要，應該說對他們的國家很重要。平時，兩人是獨立的，妻子是成功的政治家，而他是成功的商人。英國的女人似乎比別的國家的女人更加傲氣。因爲在當下，國君和首相都是女人。但是，女人終歸是女人，正如這次丹尼斯主動要求陪同訪問一樣，他覺得妻子需要他的照顧。
撒切爾夫人還是準時起牀了。今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不能允許出現一點點差錯。今天的打扮也十分講究，穿着藍底絲質套裙，黑色高跟鞋，脖子上一條珍珠項鍊，顯得儀態萬方，雍容華貴。
用過早餐，撒切爾夫人通知港督尤德同她一起前往人民大會堂。紅旗牌轎車平穩地行駛在路上，新聞秘書英厄姆打開了英國廣播，熟悉的聲音使車上的人恍若回到了倫敦的早晨。
撒切爾夫人現在所統領的英國已經今非昔比了。英國正在不斷衰落，有準確的數據表明，大不列顛就要滑落爲二流國家了。現在的女王是伊麗莎白二世，而不是維多利亞。那個全盛的王朝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英國參與了兩次世界大戰，儘管都是戰勝國，卻死傷了100多萬英軍。尤其是戰爭的龐大支出更是加速了國家衰退的進程。戰後，大批亞非拉殖民地紛紛獨立，殖民體系瓦解了，英國更加衰弱了。
撒切爾夫人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戰勝競選對手，以女流之身入主唐寧街。在就職儀式上，撒切爾夫人表示要努力改變英國的頹勢。日益繁榮的香港每年爲英國輸入大量資金，是撒切爾夫人挽救英國起死回生的王牌。因此，決不能將香港拱手讓出。
車內的撒切爾夫人默默爲自己鼓舞，決不能輕易放棄。廣播裡傳出熟悉的英國國歌：
上帝超度我們仁慈的女王，
上帝賜福和保佑我們的女王，
女王萬歲！
捍衛我們的自由，
把統一垂惠給我們，
使我們免受暴虐苛政。
上帝保佑我們的女王……
車上的人默默地哼唱着，撒切爾夫人的眼眶有些溼潤了。
人民大會堂到了。撒切爾夫人慢慢走下了轎車，登上了寬大的臺階。各國記者將大會堂門口擠得水泄不通，爲了爭奪有利的位置不惜你擁我擠，平日的斯文全不見了。撒切爾夫人見怪不怪，笑容可掬地打着招呼，走進了新疆廳。
周恩來總理的遺孀鄧穎超在新疆廳的門口迎接她。作爲周恩來的夫人和老資格的革命家，鄧穎超受到全國人民的愛戴。所有人都親切地稱她爲“鄧大姐”，鄧小平也如此。
早在1977年的時候，鄧穎超就曾見過撒切爾夫人，只不過那時她還不是首相，而是英國保守黨的領袖。時隔五年的再次相見，兩人都很高興，這也算是拉開了會談的序幕。
撒切爾夫人向鄧穎超獻上鮮花，無論從年齡還是參加革命的經歷，鄧穎超都值得她尊敬。兩人只是談了些生活瑣事，鄧穎超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行動都需要有人攙扶。但她的頭腦是清晰的，她對撒切爾夫人作爲第一位訪華的英國首相表示歡迎，並預祝此次訪問成功。
告別了鄧穎超，撒切爾夫人向鄧小平所在的福建廳走去。他們將在那裡舉行會談。
寬闊的走廊裡靜悄悄的，福建廳就在前方了。撒切爾夫人疑惑地看着引導員，前方大門緊閉，沒有人出來迎接。撒切爾夫人的表情變得凝重了：難道鄧小平還沒到？或者說中共領導人對自己昨天提出的問題感到不悅？
距離福建廳大門不足十米的時候，門卻忽然打開了。一羣人簇擁着滿面笑容的鄧小平走了出來。撒切爾夫人上前一步，兩個人的手握在一起。
這絕對是歷史性的時刻，記者們爭先恐後地抓拍着，閃光燈亮個不停。撒切爾夫人說道；“我作爲英國現任首相訪華，看到您很高興。”
“是啊！”鄧小平顯得很隨意地說：“英國首相我認識好幾個，但我認識的現在都下臺了。歡迎你來啊！”
撒切爾夫人愣住了。也許鄧小平只是隨口一說，可是這種簡潔沒有修飾的直白讓撒切爾夫人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號稱“鐵娘子”的撒切爾夫人一向以其語言的犀利和刻薄令對手尷尬莫名，沒想到在萬里之外的中國遇到了更加一矢中的的語言大師。
還有，鄧小平的話有什麼弦外之音呢？“英國首相我認識好幾個，但我認識的都下臺了”，這是在顯示他的從政生涯漫長嗎？好幾個首相？工黨首相卡拉漢、保守黨首相希思？他們都下臺了，鄧小平的意思是我也有可能下臺吧……
撒切爾夫人第一次覺得腦袋不夠用了，想不出個所以然。有些敏銳的記者意識到了這場小小的交鋒，偷偷的笑聲不時傳來。
好在尷尬只是稍縱即逝，賓主雙方謙讓着步入福建廳內，一一落座。鄧小平和撒切爾夫人作爲主角，自然佔據着中間位置。在他們落座的沙發中間放着一個矮茶几，上面擺放着沏好的茶和兩個話筒，
兩名翻譯分別坐在沙發後。
按照慣例，會談正式開始前，是要留些時間給記者們拍照的，因此兩人隨意地閒聊着。
撒切爾夫人關切地詢問鄧小平的身體狀況。鄧小平當時已經78歲了，幾天前剛剛陪同朝鮮領導人金日成主席去了一趟四川，又風塵僕僕地趕回來會談。撒切爾夫人看到鄧小平臉色紅潤，頭髮黑密，動作一點也不遲緩，根本看不出來像一位已過古稀之年的老人。
撒切爾夫人很吃驚，世界各國的政府首腦都因肩負國家重任，承受各種壓力，神經高度緊張而快速走向衰老。撒切爾夫人之所以精神充沛，是因爲她才56歲啊。
“您和金日成主席此行一定很愉快吧？”撒切爾夫人問道。
“是啊，我們吃了好幾次正宗的川菜。我是四川人，喜歡川菜。在我們中國，川菜和粵菜都很有名。夫人路過廣州的時候，一定要嘗一嘗啊！”
提到家鄉的美食，鄧小平變得興致勃勃，他又扭頭問港督尤德：“尤德爵士，你在中國做過多年的外交官，一定吃過川菜和粵菜，你喜歡哪一種呢？”
尤德笑着回答：“兩樣都很美味。不過我的外交官生涯是從四川開始的。”
“這麼說來咱倆是老鄉嘍！”鄧小平開玩笑說，引得大家笑出聲來。
撒切爾夫人想起五年前她到蘇州訪問時，曾吃過一頓美味的蘇州菜，留給她的印象極爲深刻，說：“我對中國的菜餚缺少研究，不過我覺得蘇州菜的風味不錯。”
鄧小平卻笑着搖頭：“遊客嘛，走到哪就說哪的菜好吃，看來我一定得請夫人吃一頓我家鄉的川菜嘍！”說完回答交代工作人員說：“告訴釣魚臺的同志，多給夫人做幾道川菜和粵菜，要拿出看家本領啊……”
記者們被請出了大廳，會談的雙方人員下意識地正襟危坐，擺出兩軍對壘的陣勢，會談開始了。
雙方的會談陣營可謂旗鼓相當，中方人員除了鄧小平外，還有外交部長黃華、副外長章文晉、駐英大使柯華。
英方除撒切爾夫人外，還有港督尤德、首相私人秘書巴特勒、駐華大使柯利達。
會談剛剛進入正題，撒切爾夫人便先發制人，強硬地提出必須遵守香港問題的三個條約。三個條約的存在是事實，是任何手段也不能改變的。
撒切爾夫人拿出了“鐵娘子”的風範，表情冷峻，口氣強硬。會場陷入短暫的沉默。
“我們對香港問題的基本立場是明確的，”鄧小平沉穩有力的聲音迴盪在大廳裡，“這裡主要存在三個問題。一是主權問題；第二個是1997年中國恢復行使主權後對香港採取什麼樣的管理政策；三是從現在起到1997年這十幾年要如何保證香港的平穩過渡。只有解決了這三個問題，香港主權迴歸才具有完整意義。”
撒切爾夫人說：“我知道香港對於中國的意義所在。前些天一位美國專家寫了份關於中國經濟建設的研究報告。他說香港是中國經濟發動機上的火花塞，是北京和平統一臺灣戰略的支點。中國政府急切地提出香港問題是具有深遠意義的……”
撒切爾夫人的話並不是無的放矢，中國的經濟建設正處於一個緊要的時刻，尤其是沿海城市的經濟發展速度更是驚人。如果在這個時候收回香港，那麼勢必給中國經濟以極大的推動。
“我們認爲香港的主權問題固然重要，但我認爲如何保證香港的繁榮與穩定更重要。”撒切爾夫人留神觀察着對手的神色，對自己的發言作了總結。
香港總督尤德接着首相的發言說道：“首相的意思很明確，中英兩國都希望看到一個繁榮的香港。因爲只有它一直繁榮下去，我們兩國才能得到好處。所以，香港的未來管理和保持發展纔是最重要的，而貴國提出的香港主權問題……這個好說，我們可以慢慢討論嘛。”
鄧小平的語氣變得嚴峻了，立即接上尤德總督的話：“關於主權問題，中國政府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他直了直身子，威嚴的目光巡視了衆人，左手敲着桌子強硬地說：“主權問題是不能討論的。現在時機成熟了，應該明確肯定，中國1997年收回香港。這就是說，中國要收回的不僅僅是新界，而且要包括香港島、九龍。”
“既然如此，我們還有什麼要談論的呢？”撒切爾夫人語氣中帶着譏諷。
鄧小平針鋒相對地回答：“我想撒切爾夫人更清楚這場談判的必要性，所以纔不惜萬里之遙來到中國。”
鄧小平犀利地直指英國人的尷尬。英國已經不再是19世紀時依仗船堅炮利，兩度贏得鴉片戰爭的老牌殖民帝國了。英國清楚地知道以現在的國力已經不可能打得贏中國了。所以撒切爾夫人才想在談判桌上贏得勝利。
看了一眼英方人員，鄧小平提高了聲音：“談判是必要的。但必須首先承認中國的主權要求。如果中國在1997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48年後還不能收回香港，任何一箇中國領導人和政府都無法向國民交代。如果不收回，就意味着中國政府還是晚清政府，中國領導人是李鴻章！我們的人民是充分信任我們政府的，讓我們等了33年，如果15年後還不能收回，人民就沒有理由信任我們了。那麼我們的政府就只有下野，任何領導人都應該退出政治舞臺，沒有別的選擇。”
鄧
小平將中國人民壓抑已久，沉積了近百年的屈辱一吐爲快，大廳內的中方人員無不挺胸擡頭，揚眉吐氣。撒切爾夫人沒想到鄧小平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這樣直接地表達出中國政府決不妥協、絕不退讓的立場，使她一時無言以對。
英國駐華大使柯利達害怕氣氛陷入僵局，會引起兩國會談破裂。他急忙接過話來說：“首相這次來就是希望找到一個合適的辦法，妥善的解決香港問題。我們堅信談判就是解決領土紛爭的最好辦法。”
“那麼，中國宣佈收回香港主權對英國政府來說也是有好處的嘛。這樣可以讓世界看到英國已經徹底從殖民時代中走出來了。”
撒切爾夫人嘆了口氣，她真的沒料到中國的領導人會這麼強硬：“不管怎麼說，香港的繁榮是舉世矚目的。保持香港現有的政治地位和經濟繁榮，不正是中國政府實行‘四化’的必要條件嗎？如果換成沒有經驗的中國替代英國的管理者地位，同樣會影響中國的‘四化’建設。”
鄧小平問道：“您說的沒有經驗的中國是什麼意思？”
撒切爾夫人馬上糾正自己的語病：“我是說中國沒有管理過香港，你們沒有管理資本主義城市的經驗。”
鄧小平隨即回答：“那就由懂得管理資本主義體制的中國香港人管理好啦。”
一句話又讓撒切爾目瞪口呆，準備好的一大串說辭全然無用。
撒切爾夫人本來預計到這次在北京見到的是一個絲毫不讓步，說話斬釘截鐵的政治家。幾次無言以對更是讓她惱火，語氣也變得不那麼客氣了：“我不知道中國政府的領導人是否考慮過，中國如果宣佈收回香港，會給香港帶來災難性的影響。我這不是危言聳聽，這個影響現在就已經初露端倪了。”
撒切爾夫人話中的威脅意味不言而喻。
“談得上災難性的影響嗎？不就是一些小波動嘛！”鄧小平輕蔑地一笑，“我的看法是小波動是在所難免的。就算真的出現了一些大的波動，我們也有信心勇敢地面對。”
鄧小平向撒切爾夫人的方向探了探身子，犀利的目光直視她：“我還要告訴夫人，中國政府在做出收回香港的決策時，已經考慮過各種可能了。我們甚至考慮過在15年過渡期內香港發生嚴重的波動怎麼辦。到那時，中國政府將被迫不得不對收回的時間和方式另作考慮。”
撒切爾夫人覺得後背升起一股寒意。眼前這個比她矮小的男人不是阿根廷總統，香港也不是馬島。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經歷過二戰，指揮過千軍萬馬，是中國的軍委主席。他就是在75歲高齡時仍成功指揮了比馬島登陸大無數倍的自衛反擊戰。
撒切爾夫人不由得放緩了語氣：“香港今天的繁榮，證明我們英國的管理是有效的。如果貴國政府允許的話，我們願意繼續在管理方面提供幫助，也可以在貿易方面採取更加優惠的政策。”撒切爾夫人不甘心，再次提出和趙紫陽總理提過的用主權交換管理權的要求。
鄧小平也不再咄咄逼人，語氣輕鬆了許多：“我們希望能和英國繼續合作，以保持香港的繁榮。但這不代表香港要保持繁榮只能在英國的管理之下才能實現。中國要收回香港，就要將它置於中國的管轄之內，但現行的許多制度是可以保留的。”
撒切爾夫人的心頭涌上一絲悲涼。她原本是想挾馬島戰役的勝利之威，來北京爭奪香港的。即便不能保持它的主權，也要爭取到管理權。沒想到現在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鄧小平看出了撒切爾夫人的失望，接着建議道：“夫人，或許我們可以先達成一個大致的協議，雙方再通過正式的外交渠道進行香港問題的細節磋商。”
“好啊，如果談判不成功呢？”撒切爾夫人顯然不懷善意地問。
“中國希望收回香港，談判收回。”鄧小平稍微停頓一下，又加重語氣好似警告般說道：“如果談不成，中國也要收回。”
撒切爾夫人沉默了。
會談結束了，原定的一個小時早就超過了。記者們焦急地等在門外，期待着那扇門的打開。
Wωω◆ttκa n◆￠O 撒切爾夫人走出來了，她臉色凝重，沒有了來時的滿臉笑意。她緩步走下臺階，擡眼看見了聚集的記者和無數的鏡頭，撒切爾夫人機敏地露出笑容，向記者們點頭致意，全然看不出剛纔談判的勝與敗。也許是她還沉浸在剛纔的交鋒中，也許是鄧小平的犀利讓她心神恍惚，在踏上倒數第二級臺階的時候，撒切爾夫人的高跟鞋被絆了一下。她的身體失去平衡，一下子跪倒下去，鞋和手袋甩到了一邊。幸好臺階快下完了，她摔得並不重。
駐華大使柯利達和港督尤德急忙上前扶起她。撒切爾夫人這一跤摔得有些狼狽。但她很快就鎮定下來，神態自若地接過手袋還不忘道謝。她輕挽裙襬鑽入紅旗轎車內，坐好後又向記者揮手微笑，好像剛纔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一向注重儀表的撒切爾夫人怎麼會失足跌倒呢？這件事立刻成了街談巷議的話題。記者們卻認爲這是她心情沮喪，神情恍惚造成的。當然還有人猜測她是受到鄧小平的打擊，爲英國悲傷而摔倒。
至於這次會談的具體內容和結果，英國官員沒有給記者們準確的答覆，只是說會談是“令人滿意的”，氣氛是“好的”。
那麼，香港的迴歸之路還有多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