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晨霧似雲似煙,迅速地在江面上擴散開來。

遠處地平線上那輪老日頭早已跳出來了,霞光萬里,把大地照得一片通明。

霜溶化了,蒸騰出淡淡的那種白煙,透過這層淡淡的煙氣,所見的一切常常是朦朧的、扭曲的、顫抖的,只要你夠仔細,你便能常常發覺到,這種純屬大自然的美是無處不存在着的。

大柱子牽着牛,遠遠地由草地裡趟過來,一直來到了江邊。

這地方搭有沿江的棚駕,專供客商歇腳候船所用,然而也許時間太早的關係,整個棚子冷清不見幾個人。

兩個乞兒,蜷身在長板凳上睡覺。一個作早市的夥計,正用打溼的稻草蘸着熱水在擦洗爐竈桌椅,那邊一個老嬤嬤扇着巴蕉扇子在升爐子,冒起來的黃煙足有幾丈高,大好的空氣都被她弄混濁了。

大柱子牽着牛來到了附近。

正在擦爐竈的夥計看見他,齜牙笑道:“嘿!看誰來了,大柱子這麼早就來放牛了!”

扇扇子的老婆婆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搭腔,低下頭繼續升她的爐子。

大柱子來到了近前,看見了那個夥計,敢情他們原來認識,見狀笑道:“二錘,你在這裡呀!”

被稱爲“二錘”的那個夥計嘿嘿笑道:“可不是嗎?要吃什麼嗎?太早了,燒餅烤上了,還是過一會纔出爐!”

大柱子道:“不急,我只是來接我三叔,啊!對了,你看見渡船來過沒有?”

二錘道:“早着呢!第一班船也要大半個時辰纔到呢!”

大柱子聽說還沒船來過,心裡倒是安了。

二錘道:“你不在地裡幹活,到這裡幹什麼?”

大柱子道:“地裡土都翻了,只等着老天爺賜一場大雨,來年就好下莊稼了!”

二錘一面幹他的活兒,一面搭訕着道:“不知道你還有個老叔,他從哪裡來,是幹什麼的?”

大柱子心裡一動,道:“我三叔是個瞎子……”

“噢!是個瞎子?”

大柱子點頭道:“是呀!你看見過這個人沒有?”

二錘怔了一下道:“你老叔多大了?五十來歲,穿個黑大褂,手裡拿個白木頭棍,嘴裡怪腔怪味地吹個笛子?”

大柱子一驚心說道:“糟了!”

他趕忙道:“對對對……就是這個人,咦,你怎麼知道?”

二錘嘻嘻一笑道:“傻小子,你來晚了,你老叔昨天夜裡就來了,一個人來回在這裡走了好幾趟,吹的那個笛子都快把人給煩死了。”

大柱子急得瞪大了兩隻眼道:“糟了,你知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二錘道:“這個,好像聽見他在問路,至於去什麼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大柱子急道:“他問什麼地方?”

二錘搖着頭道:“那誰知道呀!人又多,他又不是問我,反正我想也走不了,瞎子他還能跑多遠?”

大柱子發了一陣子傻,還不死心地道:“他問誰?你知道吧?”

“不知道!”二錘道:“天都黑了,誰能看這麼清楚,你到別處問問去吧,也許有人知道。”

大柱子嘆了一口氣,一聲不響地站起來走出去,牽起了他的牛。

二錘大聲道:“多打聽打聽,一定有人看見他!”

大柱子點點頭,牽着牛順着江邊往前走,心裡盤算着要是姓邵的那個老人知道了一定很失望,他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纔會要見這個瞎子,偏偏卻把時間給算錯了,以至於彼此錯過。

他又想到了姓邵的老人對自己的好處,原本想能爲他作點什麼,卻沒有想到……心裡想着,腳下卻是沒有停,恍恍惚惚的也不知穿過了幾條街。忽然他心裡一動,暗忖着姓邵的老人既然關照要我沿江吹笛,原是以爲那個瞎子會坐船來的,現在既然他早已經來了,我何不在大街之上吹吹,說不定會被他聽見也不一定。這麼一想甚覺有理,當下不假思索,由身上取出了那根短笛,就口吹了起來。

靜靜的早晨,笛音悠揚,幾里路以外都能聽見。

大柱子也沒有一定的去處,反正走到哪裡吹到那裡,這樣走着吹着,總繞了有大半個時辰,吹笛子吹得腮幫子都疼了。

他把牛在路邊一棵竹子上繫好,找了個石頭墩兒,剛剛坐下來吹了兩聲,驀地只覺得背上被一個生硬的東西頂了一下,還是直疼!大柱子“啊晴!”叫了一聲,回頭一看,敢情一個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清清瘦瘦的一張長臉,頭髮黑黑密密地緊貼在前額上,卻只是短短的一叢,這年頭男人留短髮的還不多見,乍然一看,大柱子真不禁嚇了一跳。

這個人似乎也正在看大柱子,翻着一對白果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對方。

大柱子一驚之下,霍地向後面退了一步。

“你是誰?”

“嘿嘿!”這個人冷森森地笑着:“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你卻反而問起我來了,你又是誰?”

“我……”大柱子呆了一呆:“我叫大……柱子!”

“大柱子!”這人沉着聲音道:“大柱子又是誰?”

“大柱子就是我嘛!”話聲未完,只聽見“啪”的一聲,一隻手腕子已被對方鳥爪子一般的瘦手抓住了。

別看他人瘦,這隻手上的勁頭兒還是真足,五指力抓之下,簡直像是一把銅鉤,大柱子感覺到這隻手上的骨頭都快要碎了。

“啊,”大柱子痛呼了一聲,害怕地道:“你……你這是幹什麼?”

短髮瘦漢一言不發,另一隻手“叭!”一聲摸在了大柱於頭上,接下去摸在他臉上、身上,一陣子摸索之後,臉上的神色才似緩和了下來。

大柱子這時才忽然看出來了,敢情對方是一睜眼瞎子,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心裡一陣狂喜。

“啊,原來你就是那個瞎子!”大柱子笑道:“我正在找你。”

“你找我幹什麼?”手上加了一把子勁道:“說!”

大柱子疼得直瞅牙:“啊唷!你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瞎子冷哼着道:“我跟你也不認識,你找我幹什麼?”

說話的口音,怪里怪氣的,大柱子簡直是聽不大懂,也難怪,對方一嘴南方口音,不是溫州就是寧波,也許是地方跑的多了,還揉進了一點北方的宮話,要不然就是扒了大柱子的皮,他也是聽不懂個字。

大柱子越看對方那對凸出的瞎白果眼珠子,心裡是越害怕,心裡一怕,嘴上可就不大得勁兒,牙牀子只是咯咯直打抖。

“你怎麼不說話?”

“我說……說……”大柱子道:“是有人要我來等候你老人家的。”

“嗯!”瞎子神色又緩和了下來:“這個人是誰?”

“這……我也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

“不……”大柱子真有點昏了頭:“我……知……知道!你老人家先放了手呀,我還有東西要給你看呢!”

瞎子一對白果珠子咕嚕嚕地直打着轉,那張瘦臉上的肌肉,忽然像是凝住了一樣,大柱子忽然覺出他那對耳朵敢情能自由移動,就在這一霎,忽上忽下地移動了好幾次。

大概他在判斷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外人,冷笑了一聲,他道:“這附近有沒有人在?”

大柱子四下打量了一眼,搖頭道:“沒有。”

“遠處呢?”

“遠處……”大柱子又打量了一下道:“遠處當然有人,不過隔得很遠。”

“是在看我們麼?”

“不,只是走路的人!”

瞎子這才點點頭,鬆開了緊緊握住他的那隻手。

“什麼東西你要給我看的?”

一面說,瞎子一晃手,已把大柱子握在手上的那根笛子搶了過來。

大柱子一驚道:“咦,你……”

瞎子不說話,把手裡原來拿着的那根馬竿兒用力插入地面,兩隻手在笛上一陣子摸索,鼻子裡哼了一聲。

“這笛子你是哪來的?”

“是一位老大爺交給我的,他要我到江邊去吹,說是隻要你一聽見笛子聲音,就會來找我的。”

“這位老大爺還有什麼東西要你交給我看麼?”

“啊,有有有!”一面說,大柱子隨即由身上摸出了那個玉扳指,遞上道:“還有這個。”

瞎子接過來細摸了一遍,點點頭道:“這就對了!”一面說,他隨即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了大柱子。

“你說說看,這個老大爺是什麼一副長相?”

大柱子收下了笛子和扳指,一面思索着道:“總有七八十歲了吧,和你老一樣的瘦。”

瞎子點點頭道:“算你對了。”冷笑一聲,他喃喃道:“我原來跟他約好見面的地方是在‘白桑軒’,他爲什麼不遵守呢?”

大柱子怔了一下喃喃道:“噢!原來是這樣,你也許誤會了他老人家啦,據我所知,他本來是要到白桑軒去的,只是因爲那裡來了很多人,所以他老人家就臨時改變了主意。”

“原來是這樣。”忽然他臉色一變:“你說白桑軒來了很多人?”

“是呀!人可不少呢!”大柱子道:“來了總有一兩天了,這些傢伙一直賴着不走,也不知是幹什麼的?”

瞎子嘴裡喃喃道:“糟了,這麼說,我是不該去那個地方的。”

大柱子道:“你說什麼?你已經去了白桑軒?”

瞎子點點頭,接道:“剛纔我去了一趟。”

大柱子道:“那……你可看見那些人了?”一想不對,趕快改口道:“噢,我忘了你大爺是個瞎子了,對不起,對不起!”

瞎子倒不以爲忤,冷笑道:“廢話少說,那位老大爺現在哪裡,你知道麼?”

“當然知道!”大柱子喃喃道:“我就是要帶你去找他老人家的。”

“帶路!”一面說,瞎子就手由地上拔起了那根馬竿兒。

大柱子點頭道:“好好好!等會兒,我得牽着我的牛。”

瞎子點點頭說道:“你原來是個放牛的。”

“那倒也不是,只是給人家幹粗活兒的。”一面說大柱子已牽了午,回頭一看,敢情對方寸步不離的已跟在了後面,他雖然是個瞎子,可是動作可一點也不含糊。

“你走你的,別管我!”瞎子冷冷他說道:“丟不了的!”

大柱子答應了一聲,牽着牛往前面走,走了一段距離再回過頭來才發現到瞎子纔開始起步,雙方距離有三四丈。

瞎子似乎知道他停下了腳步,只管揮動着手上的馬竿兒催快,大柱子只得腳下加快,一路向前行進。

就這樣一前一後,足足走了有一盞茶時間,眼前算是脫離了市集,來到了荒蕪的農村,四面全是秋收之後的廢置莊稼,地上堆着早已乾透了的麥秸、高粱稈子,在當空秋陽的照射下,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氣息。

大柱子站住了腳,一回頭對方已在眼前。

“快到了吧?”瞎子說:“這是什麼地方?”

大柱子道:“這是李家莊,再下去就到了。”

瞎子點點頭催道:“快走吧!”

大柱子牽着牛快步前進,前面有一道溝渠,過去,雨季來時是盛水用以灌溉田地的,現在乾旱得滴水全無,總有三尺來深。

大柱子牽着牛跨了過去,回過頭來想招呼對方注意,可是轉念一想,倒要看看他是否夠機靈,怎麼過來?這麼一想,到嘴的話又吞到了肚子裡。

即見那個瞎子一路晃裡晃盪地走過來,他雖然帶有一根隨身的馬竿兒,卻並不用它像一般瞎子那樣走一步探一步,卻把它夾在腋下,以備不時之需。

走着走着,已臨近到那道溝渠之前,大柱子靜靜地注視着他,見他高高擡起的一隻腳,剛剛要踏下去的一瞬,驀地在半空中忽然停了下來。緊接着他腰身一擰,瘦長的軀體在空中陡地打了個旋風,呼的一聲,已飄了過去。

看到這裡,大柱子不由吐了一下舌頭,暗忖道好傢伙,敢情這個瞎子身上還真有功夫,怪不得剛纔抓住自己的那隻手就像一把鋼鉤似的。

想到這裡正想轉身前進,身邊上“呼”的一聲,那個瞎子疾若飄風地已來到了面前。落地、出竿,敢情手法極快,“噗”的一聲,手中馬竿已點在了大柱子心窩上。

大柱子害怕地“啊”了一聲。

瞎子睜大了一對白果眼道:“小子,你是想看我的笑話,可惡!”話聲一頓,只聽見“叭!叭!”兩聲,大柱子臉上已吃了兩記耳光,打得還真不輕,大柱子身子晃了一下,差一點摔了個跟斗。

“記着,再這麼惡作劇,我就打斷你的腿,可惡!”馬竿**,大聲道:“走!”

大柱子被打得心裡直惱火,可是確實也是怕了對方,聆聽之下,只得轉身繼續前進。

一個頭戴着竹笠的野漢子垂着頭,牽着一頭牛,由身後跟了過來。

大柱子還待招呼,瞎子已放下了馬竿,眨着一對白果眼衝着來人凝神靜氣地瞪着。

那個人頭也不擡的牽着牛過去了。

大柱子剛要起步。

瞎子道:“慢着!”

隨即轉向大柱子道:“這個牽牛的人,你以前見過麼?”

大柱子搖搖頭道:“沒有,不過,我沒看見他的臉。”

瞎子道:“他現在在幹什麼?”

大柱子盯着前行人後影道:“過去了,到林子裡面去了。”

瞎子冷冷一笑道:“我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是耳朵卻靈得很,這個人腳下穿的不是草鞋,是布鞋。”

大柱子怔了一下道:“這……我倒是沒有注意,你老管他穿什麼鞋幹什麼?”

“穿布鞋放牛?”瞎子用力眨着一對瞎眼:“沒聽說過,我們快走吧!”

大柱子也怕耽擱得時間大久了,瓦窯裡那位主子着急,隨即快步前進,瞎子腳下也加快了步伐。

穿過了一片稀疏的林子,眼前這片地方就是劉家莊了,大柱子輕車熟路地一直前進,約莫半盞茶後己來到了瓦窯地頭。

大柱子站下了腳步,瞎子也來到了面前。

“看見沒有?”大柱於手指着前面那片瓦窯:“就是這裡了。”

瞎子冷笑道:“小子,你明知我看不見,他媽的!”

大柱子吐了一下舌頭:“我忘了。”

他用手在牛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牛趕到了一邊,三步並兩腳往前面跑過去,嘴裡高聲叫着:“老大爺我把你要見的瞎子給帶來啦!”

身後瞎子怒聲道:“他媽的小子你叫什麼叫!”

說話時身形一飄,極其快捷地已來到了大柱子身後,舉起馬竿正要往大柱子背上打。

一扇矮門突地敞開來,那老人現身道:“算了,左先生麼?快請進。”

瞎子一聽見邵老人的聲音,舉起的馬竿立刻放了下來,連連眨動着那雙瞎眼。

“是邵老兄麼?久仰久仰!”一邊說匆匆趕上幾步,四隻手隨即握在了一塊。

邵老人像還是第一次見過對方,一面握手寒暄,一雙眼睛卻上上下下地把對方打量了一遍,同時目光四下掃了一下,下見外人,隨即拉着瞎子進入屋內。

“大柱子,煩你在外面看看,有什麼動靜通知我一聲。”說了這句話,邵老人就把那扇矮門關上了。

大柱子傻呼呼地本來還想跟進去看看他們到底是弄些什麼,現在邵老人交給了他這個差事,只好在外面把風了。

瞎子睜大着一雙白果眼,背靠門並不先坐下:“邵老哥,我們可是第一次見,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恨我這雙眼不能面瞻閣下風采。”

“左先生太客氣了,”邵老人推過一張椅子道:“這地方沒有外人,先生請坐!”

姓左的瞎子在進門之初,已四下憑聽覺仔細辨察過一番,他確定這裡只有對方一人,心裡纔算略爲安定。

邵老人推過椅子來,他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下來。

“江湖上盛傳老哥你大義磅礴,二十年來,老哥爲那一宗寶藏,料必是心力交疲,吃盡了苦頭,瞎子實在是十分的感動!”

邵老人深深一嘆,目涌淚光道:“這件事弄得當今盡人皆知,很多昔日道義之交,在知悉此事之後,竟然都誤會了我的爲人,以爲我邵一子是貪財忘義之人,誠令人爲之痛心,事實真相如何,也只有望之將來,此刻是寸心天知了!”

瞎子點點頭道:“一個人只要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穩,別人說什麼又何必管他!”

“左先生說得是,”邵一子嘆息一聲道:“我們言歸正傳吧,江湖上對於這宗‘雪山藏寶’傳說不一,不怕先生見笑,我雖窮多年鑽營之功,至今猶是一知半解,正因爲如此,對於這筆傳說中數目驚人的寶藏,猶不敢持以全信,先生的見解如何?”

“哼!”姓左的瞎子喃喃地道:“如果我也只是僅憑猜測,或是一知半解,也就不必來了!”

“這麼說先生是寧可信其有了?”

“寧可信其有?嘿嘿,邵大俠,這宗寶藏是千真萬確的,其真實的程度,就好像我二人如今活在世界上是一樣的。”

“先生說此話,是憑……”

“憑我的這雙眼睛。”

瞎子那雙白果眼忽然睜大了,在黑色的瞳子裡,現有兩個白點,邵一子心裡一動,想到了這雙白點正是致其瞽目的原因。

瞎子冷冷笑着:“老哥,請你相信我,我這雙眼睛就是因爲看見了當今世人最大的一筆寶藏財富之後,才變瞎的。”

“啊,這麼說,左先生你莫非已經發現了?”

“我不是發現,”左瞎子木訥的臉上猝然現出了一抹淒涼:“信不信由你,我是親自參與其事的七十二名武士之一。”

“七十二名武士?”

“啊!”邵老人臉上閃出了一片神秘的微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說,你是埋藏寶物的七十二名藏人武士之一!這麼說……”

左瞎子一愣道:“咦!這件事你怎麼知道?”

邵一子含笑道:“剛纔我已經說過,我曾經爲了這卷寶圖花過無限精力,這點認識是有的!”

左瞎子拱了一下手,道:“難得,難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可是這麼一說,卻有些不對了,寶圖說明上記載埋寶者僅七十二名藏人武士,均系布達拉宮侍節有年之武士,先生你……”

“不錯!”左瞎子打斷了他的話接下去道:“邵大俠是因爲見我是一漢人,而感到與情不符吧?”

邵一子點頭道:“先生請說!”

左瞎子冷冷一笑,緩緩擡起了頭望向屋頂,這一霎,他那張瘦臉上交織着無限悔恨與感傷。

“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是我這一生最感到痛心的往事,但是,”左瞎子幾乎是獰笑他說:“我如果不說出來,就萬難取信於你,我們就長話短說吧。”

邵老人長嘆一聲道:“有什麼話先生但說無妨,你我都已是這麼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在當今人世又能有多少停留?說出來吧!”

左先生冷笑着頻頻點着頭。

“布達拉宮第十三世老王時,曾經用過一名漢人武師,充當教習,訓練宮中武士,也正是那一年起,宮中才有至今的武士相沿。”

“不錯!”邵老人點頭道:“這是見諸‘布達拉經’的事實。”

“你還記得那名漢人的姓名麼?”左瞎子瞪着一雙白眼,某種渴望意識地看着邵老人。

老人一怔道:“這……讓我好生想想看……啊……啊……有了,這人姓左。”

目光一亮,驚奇地注視向對面瞎子:“難道是……你……啊……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左瞎子道:“那人叫‘左汾’。”

邵老人點頭道:“不錯左汾,我記起這個人來啦!”

左瞎子道:“他就是我的祖父!”

“啊!昭老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他原是十分迫切地要確知寶藏的一切,然而顯然證實眼前此人之身分,毋寧更爲重要。

左瞎子道:“先祖蒙布達拉宮老王垂青,待爲上賓,自此離開故鄉寧波,十年後回鄉,適逢先父故世,先祖不得不把我們母子一併接到布達拉宮居住,這就是我留在布達拉宮的原因。”

“原來如此,可是,”邵老人忍不住問道:“那埋寶一事,卻是第十三王死後十幾年的事了!”

左瞎子點點頭道:“一點不錯,也是先祖死後二十幾年的事了。”

邵老人不再發問了,他相信對方會親口說出這件事情的本末前後。

左瞎子低低咳了一聲道:“那時我已是二十七歲,由於在宮中住了這麼久的時間,自然說得一口好藏文,又因爲幼承祖父教導,學了一身武藝,那時確是不可一世,惟後來的繼王都因聽了手下大臣的謊言,說是漢人不可信任,竟然狠下心來將我母子趕出了宮外。”

左瞎子忽然站起來道:“你這地方可靠不可靠?不會有外人接近吧!”

邵老人單掌輕出,虛掩的一扇窗子應聲而開。

窗外一片秋靄清輝,不見閒人。

“放心吧!”邵老人道:“這裡沒有外人,你說吧!”

左瞎子嘆了一聲道:“我那時年輕氣盛,原以爲可像祖父一樣在宮中充當總教習一職,沒想到卻遭致驅逐宮外,心中實在氣忿,而就在這時,宮內傳出甄選武士之事,說是七十二名。”

“後來我才知道,選出來的七十二名武士,是用以搬運宮中所儲藏近十年的金銀珠寶。

據說,寶藏藏在雪山一處隱密的地下洞穴,”左瞎子喃喃道:“原來那時風聞朝廷要進兵西藏,藏王十分害怕,才聽從大臣之計,把千年積藏宮中的財寶,統統搬移,埋藏地下,這一切的一切,都由宮中一名藏族策士用專屬王族通用的奇異文字記述在一卷羊皮之上。”

邵老人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暗道原來如此。

瞎子道:“那種文字確是稀奇古怪,即以當時宮中而論,知者也不過三數人而已,而我卻是這三數人之一。”

“啊!”邵老人不得不發出驚奇的呼聲。

“那是因爲我祖父的關係。”瞎子說:“實在是第十三老王太相信我祖父了,我祖父也傳授了我。”

左瞎子嘆了一聲道:“那捲羊皮上記載着詳盡的寶藏出入之處,一直是十四王所收藏,然而後來由於第十四王的暴斃,這卷羊皮也就離奇失蹤了。”

邵老人點點頭,十分肯定地道:“並沒有失蹤,因爲它就在我的手上。”

左瞎子點頭道:“我希望你所收藏的是真的,因爲這多年以來,我已鑑定過五件,都是假的,一些江湖不肖,竟然造了許多假貨出售圖利,可恨之至!”

邵老人道:“我所收的這一卷不會是假的……尤其是與你說的這些話細一對證之下,我便已確切知道,這是真的了。”

左瞎子嘆了一聲道:“我就快要說完了,我剛纔說到……”

邵老人道:“七十二衛士藏寶,以及第十四王的暴斃。”

左瞎子點點頭道:“不錯,我那時卻是年輕氣盛,一來懷恨十四王將我母子逐出宮門,二來對於那批傳說中的珠寶頗爲好奇,倒也不是心思染指,因此暗中動手,將原有七十二武士之一擊斃,喬裝成他的身分,混人武士叢中,參加了藏寶的行列。”

邵老人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這麼說那寶藏之處你是知道的了?”

“老兄有所不知!”瞎子道:“我們這七十二名武士出發前後各以黑巾扎面,而且彼此監視甚力,來回所乘舟車亦是窗門緊閉,哪裡能如意窺伺!”

邵老人點點頭道:“倒也是,只是七十二個人,人數太多了,難免不會生出事端。”

姓左的瞎子點點頭道:“老哥你想到的他們也想到了,就在我們完成了搬運寶藏工作之當日,一件怪異難忘的事情發生了!”

邵老人道:“啊?”

左瞎子苦笑道:“那一日晚飯後,我們正要離開現場的當兒,忽然大家的眼睛都看不見了!”

邵老人一驚道:“你是說瞎了?”

左瞎子獰笑道:“不錯,全都瞎了,原來第十四王早已防到了我們其中有詐,是以先下手爲強,在我們湯食裡放下了毒藥,吃時無覺,在一定的時間發作,頓時雙目失明,實在是防不勝防!”

邵老人感傷地搖了一下頭,道:“真是太毒辣了一點,這件事是在十四王暴斃之前還是之後?”

左瞎子“嗯”了一聲,用力眨着一對白果眼道:“讓我想想看,嗯嗯!是他死前。”

邵老人點點頭微笑道:“我說是呢,因爲當今第十六王,確實是篤政親民,奉行仁政的好人,我料想他是不會幹這種事的。”

左瞎子嘿嘿笑了兩聲。

邵老人皺了一下眉:“後來呢,難道瞎了眼就算了?”

左瞎子點頭道:“哼哼!你說這句話,是因爲你根本不瞭解那個地方的情形,不要說七十二個瞎子了,就是七十二個正常的人,如果沒有專人引導,也休想自由來去,山路太危險了!”

邵老人嘆了一聲道:“我明白了,這麼一說這些瞎子多半都葬身懸崖絕壁之間了?”

瞎子點了一下頭,冷笑道:“即使不摔死,也都餓死了,這其中只有我是唯一的一個例外!”

邵老人點了一下頭,他已經全盤瞭解了這件事的本末,因爲事情不關宏旨,他倒也不想打破砂鍋問到底,非要知道對方怎麼活下來的,其實以他之心細如髮,見解微妙,即使對方不說,他已經知道了個大概。左瞎子似乎還在爲着這件往事忿忿不平,只聽他一連串聲地大喘着氣,一副咬牙切齒狀。

邵老人微笑道:“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的氣也應該平下來了,何況你已殺了那個元兇大惡,事情也就抵過了。”

左瞎子一怔道:“你說什麼?”

邵老人一笑道:“難道第十四王的死,不是你下的手麼?”

左瞎子又是一怔,倏地站起來道:“你,怎麼知道?你?”

邵老人冷冷地道:“你不管我怎麼知道的,反正我已猜出來了,若論這個第十四王之所作所爲,死了倒也不冤,只是若有這批財富,今日的全藏,也不至於窮困如此了!”

左瞎子喉結動了一下,想說什麼終因“自反而縮”,到嘴的話又吞回肚裡。

邵老人隨即正色地道:“這批珠寶經我多年考據的結果,證明是千年來藏人辛勤所得,當今全藏限於天災,生靈塗炭,朝廷無能接濟,如果及時收到這批原來屬於他們的財富,定能收起死回生的效果,所以……”他振作了一下,凌聲道:“這就是我爲什麼不辭千山萬水,千方百計與你聯繫,來此相會的目的。”

左瞎子感嘆一聲道:“邵大俠說得是,真要能完成這件事,我瞎子也死而無憾了!”

邵一子悵然道:“你我也都是這一把子歲數了,即使有所謂的‘上壽’好活,在人生又能有多少的逗留?若是能在死前完成這件有意義的壯舉,也不負這有生一場,左先生以爲如何?”

左瞎子連連點頭嘆息不已。

邵老人一笑道:“言歸正傳,現在該是我亮寶的時候,是真是假要憑你來鑑定了!”

左瞎子點點頭道:“好說,老哥請賜閱。”

邵老人不假思索地由背後拿下了那個長形包袱,打開來取出羊皮紙卷,卻不曾遞過去,道:“請左先生移步賜教!”

左瞎子道了聲:“好說!”足下微劃,已來到了邵老人面前,站立步位正是恰到好處。

邵老人心裡非常佩服。

面前是一張八仙桌,羊皮紙卷就在桌面上攤了開來。

“左先生鑑評,”邵老人道:“事關重大,請恕老朽凡事仔細了!”

“好說,好說,應該,應該!”

瞎子一面說時,馬竿已放在桌邊,伸出了一雙瘦手,等待着摸索。

羊皮圖卷只攤了一半,另一半還壓在邵老人手上,他目光鋒犀地逼視着面前左瞎子,另一隻手卻是真力暗運,只要對方略存不軌,這一掌當機立斷,就能讓他屍橫當場,此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邵老人行事之謹慎,於此亦可見一斑了。

左瞎子那隻手已將摸向圖上,忽似有感地望着邵一子冷笑道:“老哥不必如此,瞎子若居心不良,管叫我天打雷劈!”

邵一子心裡一驚,內疚地笑了笑,那隻蓄勢的右手緩緩放了下來。

是時左瞎子的手指已摸在了羊皮圖卷第一行字上。忽然他愕了一下道:“外面是什麼聲音?”

邵老人一驚,順手抓起了圖卷,飄向窗前,探頭外望,不覺微微一笑,道:“沒事,沒事。”

又飄身回來。

原來他探頭所見,大柱子仍好好地倚在窯門上,抱着雙手,看望着牛兒喝水,院子裡靜得很,不見一些聲息。

於是羊皮圖卷再次地打開來。

左瞎子抖顫的手指第二次摸在圖卷的字上,嘴裡念出了一串不見經傳、前所未聞的怪異聲音。

唸了幾句,他頓下來,長嘆一聲道:“恭喜老哥,你得到了,這是真的不錯!”

邵一子道:“何以見得?”

瞎子道:“我不是已說過了麼,這種文字只有我能識得,那是不會錯的了!”

邵一子正要開口,猛可裡空中傳出了一聲淒厲的猿啼,兩條黃影有如脫弦箭矢般直向着邵老人與瞎子當頭疾穿了過來。

邵老人一驚之下,叱了聲:“啊!”

身形左閃,旋風般地向外撤出,自然他手裡仍緊緊抓住那捲羊皮圖卷。

左瞎子的動作也不少遜。

原來那隻用以認路的馬竿兒就放在桌邊伸手可及之處,一個不對,他身子向後一縮,右手已順勢拿了起來,反手直向當空猴兒身上掄了過去。饒是這樣,仍然沒有傷着空中下來的那個畜生。

只聽得“吱”的一聲,隨着瞎子馬竿掃處,那猴兒就像攀槓子一樣地抓住了飛來的杖梢,就空打起轉來,一面發出了尖銳刺耳的怪叫之聲,其勢頗是驚人。

現場這一霎,變化頗大。

邵一子身子閃開了當頭猴兒的正面一抓,全身疾若飄風地閃向一邊,不容他少緩須臾,面前人影一閃,一個本身比猴兒也高不了多少的小老頭,已由窗外飛身而入。

這個小老頭身子乍然一現,嘴裡一聲怪笑,道:“老小子你到底現了寶啦,給鵝拿過來吧!”

這老頭兒手裡施喚的竟是拖有銀色長鏈的兩個流星錘,每個錘都約有甜瓜那般大小,通體銀光發亮。隨着小老人的現身,流星錘閃出了匹練般的一道白光,劈頭蓋臉直向邵老人當頭砸了過去。

邵老人想不到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生出事端,心裡這口氣實在出不來,這時乍見對方流星錘到,更不禁無名火起,左手倏地施展出一式分雲手,“噗”的一聲,已緊緊抓住了飛來的錘頭。

邵老人心裡恨極了對方這個小老頭,嘴裡一聲怒叱,藉着手抓之力,瘦削的軀體驀地騰空而起,隨着他落下的勢子,右掌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對方臉上劈了過去,這一掌雖是劈空之力,卻是聚結力道的菁英。

小老頭想是知道厲害,一聲怪叫道:“好傢伙!”

他來得怪去得也怪,整個身軀向後一個倒折,“嗖!”一聲已落向窗前。

猛可裡一股尖銳風力直向他身後襲到。敢情是左瞎子。

左瞎子一副猙獰的表情,對於對方的心存不軌,他恨惡極了,是以一出手即是殺着。別看他眼瞎,一旦動起手來,身手還是真靈活,手裡那根馬竿兒,更是極見威風,這一手常見的“毒蛇出穴”在他施展起來,簡直是既準又快,既快又狠。

小老頭倒是沒想到對方一個瞎子,竟然會有如此身手,心裡着實吃了一驚。

無如一個無心,一個有意。動手過招實在是很奇妙的事,即使一個所謂的“強者”、“高手”,在偶然的疏忽之下,常常也會吃虧。就像眼前的這個小老頭兒,以他傑出的身子,如果上來即存戒心,萬萬不會爲人所乘,自不可能爲左瞎子的馬竿兒所傷。

“噗哧!”一股子血順着左瞎子拔出來的竹竿,直由小老頭後胯間標了出來。

小者頭鼻子裡哼了一聲,由於傷中右後胯,簡直使他站不起來,腿上一彎差一點摔倒在地。怪叫了一聲,他身子斜着打了個旋風,“唰!”一下,已越窗而出。

邵一子低叱一聲:“哪裡走!”話聲一落,緊躡着對方身後,摹地跟着掠了出去。

前行的小老頭原本有極快的腳程,無奈爲左瞎子那一馬竿扎傷了後胯,大大受了影響,況乎邵老人又是出奇的一個強者,他便更難逃脫了。

邵老人隨着快速的進身之勢,右掌第二次抖出,是爲“龍形乙式穿身手”。

狀如波浪般的掌影,起伏之間已躡住了對方小老頭背後,邵一子存心要斃對方於掌下,這一掌共分兩個階段,一曰“扎”,一曰“力”。

尖尖五指,在邵一子力並之下,真像刀也似的凌利,“噗!”一聲已半人對方後背。

設非是對方身上穿着厚厚的一件羊皮背心,只是這一式“穿身掌”就能夠要了他的命。

小老頭再次受創,嘴裡發出了一聲尖嘯,像是猿啼那般刺耳的聲音,確是淒厲之極。

隨着這聲嘯聲之後,眼前這個小老頭像是發瘋了似地一個前衝,整個身子直向地面上滾倒下來。

也就在這一瞬,空中傳出兩聲尖銳的猿鳴,先見的那兩隻猴兒,一左一右,緊躡着邵老人身後,疾若電閃星馳般地撲了過來。這畜生想是也知道主人負傷,情況危急,是以奮不顧身地撲前救主。

邵老人右手指尖實已扎中了對方背上,這一霎只待他指尖向上一挑,便能將功力發出。

若是如此,這個小老頭再想逃得活命,誠然是千難萬難了,料不到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兩隻猴兒卻救了他的命。

小老頭身子一經倒地,旋風般地滾了出去,同時間兩隻手卻也不閒着,把一雙流星錘霍地運施開來,兩團銀光,一奔面門,一奔前胸,硬把邵老人前進的身子給逼了回去。把握着這一刻良機,受傷的小老頭頭也不回地一徑飛馳而去。隨着他前進的背影,身後兩隻猴兒,咕哩叭啦怪嘯着緊緊跟了上去。

邵一子本想緊追下去,心裡方自動念,卻又制止住了這番衝動。眼看着對方一人二猴,在金黃色的陽光照耀之下,漸漸消逝無影。

邵一子看着他的背影,頻頻冷笑不已,他慢慢擡起剛纔掌穿對方的那隻右手,五指尖端染有殷紅的一片血漬,可以想到對方雖然逃得了活命,卻也是受傷不輕了。

左瞎子不知何時也來到了眼前,與他並肩而立。

“好險!”左瞎子道:“邵老哥,那張東西沒有被他搶走吧!”

邵一子哼了一聲,道:“放心,丟不了的!”

左瞎子一個勁兒地眨着那雙白果眼道:“好厲害,這個人是誰?”

邵一子喃喃地道:“你可曾聽過慣走關中的一名巨盜‘鐵馬鋼猴’任三陽這麼一個人麼?”

瞎子抽了一口氣道:“啊,就是他麼?”

邵一子點點頭道:“就是他,哼,今天他出師不利,竟然先後會在你我手裡吃了大虧,也算是他的晦氣,足以警戒他下次了。”

左瞎子“嗐”地嘆了一聲道:“想不到你我約見事情這麼隱密,仍然會爲外人所知,真是防不勝防了!”

邵一子亦感十分懊惱地嘆息了一聲。

他緩緩轉過身來道:“這裡已不是安全地方,我們還得搬個家!”

一眼看見了遠處站立的大柱子,由不住心裡一愣。

“唉!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他心裡的聲音,可是沒有說出來。

記得剛纔在房裡他探頭外看時,大柱子就是這種抱着一雙胳膊向外看的樣子,現在居然還是一個樣子,居然在目睹着一番驚心動魄的打鬥之後,無動於衷。

這麼一想,邵老人身形略閃,幾個輕快的起縱,已來到了大柱子面前。這一來到近前,他纔算看出不對勁兒來了。敢情大柱子一雙眼睛珠子直直地發呆,就像一雙死魚眼一樣。

“哼!”邵老人鼻子裡輕哼一聲,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伸手在大柱子肩上一搭,略微用了一些力道,大柱子晃晃悠悠地身子眼看着就要倒了下去,卻被邵老人另一隻手扶住。

“他怎麼了?”一旁的左瞎子問。

“叫人給點了穴了!”一面說,邵老人兩隻手指已有力地掐住了大柱子上脣的人中,另一隻手當胸一掌,大柱子身子直悠悠的直向後面倒了下去。

“撲通!”

這一摔之力,當然是有用意的,可以收“活血”之功,果然在柱子嘴裡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啊唷着翻了個身子,緩緩由地上站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邵老人問:“是誰把你給點了穴?”

大柱子一臉傻相地看着對方二人。

“不……不知道,我站在這裡曬太陽好好的,忽然不知怎麼回事背上麻了一下,打了個呵欠就……就睡着了,後……後來你們就來了。”

邵老人一聲不哼地看着他,點了點頭,道:“這裡不大安全,你先回去吧,我會去找你的。”

大柱子愣了一下點頭道:“好吧,那我就走啦!”一面說,他緩緩地走過去拉起了牛,又回過頭來看了邵老人一眼,慢慢地走了。

邵老人這才轉向左瞎子道:“有些人每喜自作聰明,認爲別人都是傻子,哼哼,我邵某人雖然大了幾歲,自信這雙眼睛還不花。”

說到這裡話聲一頓,霍地轉向當空屋頂冷冷地道:“好朋友既然來了,幹什麼又藏頭露尾,未免有失風度吧!”

話聲方輟,就聽見矮脊上一人“呵”地笑了一聲,空中人影微微閃了一閃,一個人已落在了眼前。

一襲青衣,滿臉書卷氣息,這樣一個人,無論從什麼角度上去看,都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然而事實證明他卻是一個深悉武功的道上朋友。

“果然不愧領袖西天的武林前輩,在下佩服之至!”青衣文士一面說時雙手微拱:眼角卻看見了一旁的瞎子,拱了一下手道:“這位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那位‘替目閻羅’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聞言一怔,那雙白果眼珠子一陣子眨動,兩隻手抱了一下:“豈敢,豈敢,請恕左某雙目失明,朋友請報上大名吧!”

青衣文士莞爾一笑,還沒有說話,一旁的邵老人已冷笑着代他發言道:“今天真是幸會得很,想不到闊別多年的武林朋友,居然都在這裡見着了,光鬥兄,這位朋友的大名你一定也是久仰了!”

左瞎子嘴裡一連串地稱着是。

邵老人冷冷地報上了來人的綽號大名道:“岳陽劍客顧錫恭!”

青衣文士微微一躬身,說道:“小可不敢當!”

左瞎子嘴裡“啊”了一聲,連連點頭道:“久仰!久仰!”

邵老人面色一沉,注向對方道:“顧朋友光臨下處,是……”

“岳陽劍客”顧錫恭一笑抱拳道:“邵前輩不必客氣,既然左兄也在,那好極了,顧某有幾句肺腑之言,想要當面向二位尊前討個請教。”

邵老人點頭道:“好,既然這樣,顧先生請!”

彼此互道了一聲請,顧錫恭也就不客氣地首先邁步,進入矮屋,邵左二位也隨後跟人。

邵老人冷冷地道:“荒野陋居,無非棲身而已,顧先生請自己坐吧!”

“岳陽劍客”顧錫恭一笑道:“哪裡哪裡,這裡隱秘得很!”

“是麼,顧先生說笑話了,”邵老人冷冷地道:“如果真的隱秘,也就不會驚動了許多好朋友了。”

微微一頓,邵老人又接下去道:“如果在下判斷不錯,顧先生與方纔那位任朋友以及另外三位似乎早已在自桑軒鵠候在下,不知有何見教?”

顧錫恭一笑道:“這話倒也不假,風聞前輩與這位左先生有此一會,自是江湖盛事。”

說到這裡,這位翩翩文士風采的岳陽劍客笑態可掬地道:“前輩既然直言以詢,小可也就用不着拐彎抹角,我們乾脆打開窗子說亮話吧!”

邵老人冷笑不已。

“別人的來意,小可不得而知,不過邵前輩眼裡可是揉不進沙子的,豈能真的不知道?

這個咱們可以按下不提!”顧錫恭臉上仍然帶着微笑,繼續說下去道:“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雖是一句老生常談,倒也是古往今來一件永久不變的真理至言。”

邵老人微微一笑,點頭道:“足下的來意已經表明白了!”

“那倒不然!”顧錫恭抱拳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錢財顧某固所愛也,卻還不至於卑鄙到巧取豪奪的地步。”

邵一子一笑道:“足下所言,果見高明,倒要請教其詳了!”

顧錫恭抖動了一下身上那襲單薄青衣道:“那前輩身懷寶圖之事,早已武林盡知,這當然早已算不得是什麼隱秘之事了,據在下所知,邵老這卷寶圖已收藏經年,何以至今日仍未能按圖索駭,將寶物起出,這其中當然是有原因的。”

邵一子點點頭道:“不錯,不過這似乎是邵某人的私事,又與顧先生你有什麼關係?”

顧錫恭欠身道:“好說,這就是在下這一次前來的本意與宗旨了。”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當年布達拉宮之事,在下雖非身歷其境,卻也一清二楚,湊巧手頭上有一本古本歐陽子所繪注的‘山海經’,這本圖注,尤其將西北各山嶽地形描敘得十分清楚,如果前輩之所以遲遲沒有下手原因是昧於地勢,那麼我這本山海經必能爲前輩提供極有價值的貢獻,相信前輩只要取出寶圖,兩相映證之下,必可將前輩現有之諸多困惑一一迎刃而解!”

邵一子一笑道:“這難道就是顧先生來此的本意。”

顧錫恭道:“好了,我已經說出了事情的第一步開始,現在要看邵前輩的意思了。”

邵一子道:“我還不大明白你第二步的意思。”

顧錫恭一笑道:“第二步就很簡單了,如果第一步成功,第二步實在是方便得很,一切就要看邵前輩的意思了!”

邵一子“哼”了一聲道:“你的意思是,一旦寶物到手,你要分羹一匙?”

顧錫恭點點頭道:“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邵一子微微一笑道:“顧先生所說倒也並非無理,只是這件事顯然與老夫的原來宗旨不符,無論如何,顧先生的一番好意,老夫心領了。”

一面說,他站起來拱手送客。

“岳陽劍客”顧錫恭神色自若地笑了笑道:“這個意思邵前輩是要獨吞了?”

“那倒也不是。”邵一子冷冷地道:“足下不明白邵某原來宗旨,最好不要瞎猜,顧先生既已說明來意,似乎可以走了!”

“岳陽劍客”顧錫恭微微一笑,道:“難道邵前輩對這件事絲毫沒有考慮的餘地?”

“道不同,不相爲謀!”邵一子一抱拳道:“抱歉之至,實在是有辱臺愛了!”

顧錫恭面色一沉,舉步向外踏出。

邵左二人一起抱拳相送。

顧錫恭足下已將踏出,卻忽然轉過身來。

他臉上的笑容盡失,代之的卻是一片凌人的傲氣。

“在下臨走之前,還有一事相求,不達此願,在下還不打算離開。”話聲一落,窄室裡立刻充滿了一股凌人的氣機。

邵一子一聲冷笑道:“老夫此來,確已將死生置之度外,尤其是能有機會領教各方朋友的罕世身手,更是人生一大快事,說吧,顧老弟,你要怎麼樣吧?”

“好!”顧錫恭兩隻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插進長衫的兩叉,霍地向外一分,手上多了一對烏黑淨亮的圈子。

“久仰前輩一套伏魔劍法,領袖西方武林垂數十年之久,不才有幸請教,實在是光榮之至!”一面說時,腳下微擰,“嗖”一聲已飄身屋外,接着面前人影乍閃,邵一子已與他迎面對立。

顧錫恭簡直就不知對方手上的那口短劍是藏在哪裡的,總之雙方現在已相互對立。

顧錫恭手上所拿的那對黑不溜丟的鋼圈子,看似無奇,其實卻厲害無比。

邵一子冷笑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顧老弟你過去也是用劍的,怎麼現在卻改了傢伙了?”

顧錫恭一哂道:“那倒也沒有,換着用用不是也挺好的嗎,咱們閒話少說,前輩你撒招吧!”說完了這句話,就見他把一雙黑光淨亮的鋼圈子在頭頂上“當”的碰了一下,發出了歷時頗久的一陣子“嗡嗡”之聲。

如非是他變換了另一個角度,還不易看清他手裡那對鋼圈子的凌厲的一面,敢情沿着鋼圈一週,現出了白白一線,正是藏鋒之處。

邵一子手上短劍平胸而持,劍上光華閃爍,顯然他已把無比充沛的勁力貫注在這口短劍之內。

一旁的左瞎子顯然也已領略到了現場一觸即發的嚴肅氣氛,情不由己地退開一旁,他眼睛雖不能看,卻依然表現出一副凝神貫注的模樣,直直地瞪着兩隻眼,注視着現場,也許只有這個樣子,才能幫助他聽覺更爲敏銳。

顧錫恭手持雙圈,在現場轉了一個半圓的圈子,卻在斜出一個角度站住。忽然他叱了聲:“失禮了。”三字一經出口,身子忽然疾如電閃般地狂飄而起,直由邵一子側翼部位猛然切了進來。

邵一子冷哼一聲,短劍斜挑,叮噹一聲脆響,空中爆出了一點火星。

把握住此一刻良機,邵一子倏地快速進身,短劍上劃出了一道銀光,這一劍直穿向對方面門,其勢之疾快,真有難以想象之處。

顧錫恭手中鋼鐶驀地分開,左手鋼鐶向正面面門上一舉,“鏘”的一聲脆響,已將對方來劍鎖在鋼圈之內,緊跟着他身形側轉,右手鋼圈霍地平胸推出,極其力猛地向對方胸前打了過來。

邵一子冷笑道:“好招。”

左手掩處,“嗡”的一聲,已把對方來犯的鋼圈擊開一旁,這一手空手進招,設非是把對方身法部位摸得極爲清楚,萬萬不敢如此施展。

顯然顧錫恭也沒有料到竟然會有這麼一手,不覺呆了一呆。

邵一子計不只此。

就在他掌震鋼圈的同時,右手短劍微振之下,那口劍忽地彎曲如蛇,極其滑溜地已由對方鋼圈之內脫出。

顧錫恭驀地神色一變,他武功至高,招法爛熟,正因爲如此,他也就較一般武者更能體會出勝敗的先機,以眼前情形而論,自己原不至就此落敗,無如上來期功過甚,以至於雙方間隔距離過於接近,再當敵人狠厲招法之下,便萬難脫身了。

心中有此一念,顧錫恭再也顧不得出招傷人,身子霍地向後一倒,“唰”的一聲,直挺挺地直倒了下去。

饒是這樣,邵一子的那口短劍兀自放不過他,豔陽下,劍光刺目,有似銀蛇騰空般,倏地閃了一閃。

隨着這道劍光的光華閃處,邵一子身軀已似風捲落葉般地飄了出去,起落之間,已是三丈開外。

“岳陽劍客”顧錫恭的身法更爲美妙無倫。

他原本後仰的身子,就在他後腦甫將接觸地面的一剎那之間,驀地一個快速的疾旋,“呼!”一聲,眼看着他已將倒地的身子,驀地又騰了起來,足足拔起了有兩丈高下,隨後又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雙方已然分了勝負。

一道長有半尺的割裂口子,顯示在顧錫恭的前胸,將一件美好的青衫分爲兩片。

顧錫恭固然可以不服輸,再次放手力搏,猶不知鹿死誰手,然而究竟他是一個成了名的人物,況乎雙方並無深仇大怨,實在沒有以死相拼的理由。

“很好,我總算見識了,高明之至,高明之至!”一面說,顧錫恭頻頻向後面退着,豔陽下他那張臉變得極爲蒼白。

“不過,邵前輩,你可要注意了,你我之爭,稱得上是君子之爭!”他冷冷笑着道:

“要是換在另一個人,只怕你就不會這麼容易打發了!”

邵一子按劍而立,聆聽之下,呆了一呆。

顧錫恭卻抱拳道:“剛纔那番話,我覺得閣下尚有考慮的必要,我以爲尊駕眼前的處境,很顯然的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尊駕何妨再好好地想想,我們還會見面的,告辭!”

話一說完,倏地擰身而起,有如長煙猝起,極是俊俏地已拔在了一棵大樹巔梢,緊接着身形再彈,已是六七丈外,轉瞬間已消逝視線之外。

邵一子撩開長衫,“鏘!”一聲合劍入鞘。原來這口短劍一直就藏在他膝邊小腿邊側,劍身雖然遠較“匕首”爲長,卻也不礙他的身手。

面前人影略閃,左瞎子已來到眼前。

“他走了?”

邵一子冷笑道:“不錯,不過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是不會就此甘心的!”

左瞎子嘆息了一聲道:“想不到你我這次約聚,事情這般的隱秘,卻依然逃不過這些人的耳目,說來也怪我大粗心大意了。”

邵一子搖頭道:“這與你並沒有什麼關係。”

左瞎子道:“如果我剛纔沒有到白桑軒去打了個轉,說不定還不至於驚動了這些人。”

“遲早他們是要來的,”邵一子道:“這裡顯然不是安全的地方,我們還是遷地爲良的好!”

左瞎子點點頭道:“我想到了一個好地方。”

他正要說出,邵一子卻噓了一聲,道:“你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反正我跟着你去就是了。”

左瞎子不由不佩服他的臨事仔細,點點頭道:“也好,那我們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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