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蒼茫,月亮隱沒在灰色的雲朵裡不見蹤影,四處都是死寂死寂的,沒有半點生機。
江寒夜身邊只帶着小白,急匆匆從空中落地。他滿懷着希望,然而眼前的一幕幕卻讓他無比的失望,甚至是絕望。江寒夜看着那滿目的荒涼,看着那一棵棵從蒼勁參天變得歪七扭八,從翠翠蔥蔥變得枯萎死去的樹木,他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悲傷。
這裡是首蒼山首陽峰,即萬劍山莊所在地。對這裡,江寒夜有着無比複雜的心情,萬劍山莊對他來說,好像是天堂,又好像是地獄,他人生中最美好和最惡劣的回憶都來自這裡。
在聽到岑若秋說起百花谷倖免遇難之後,不知爲何,江寒夜心裡居然想起了萬劍山莊。雖然姬尚軒最後變成了那個樣子,也帶給江寒夜許多傷害,連他的恩師桃伯都是死在姬尚軒手上的,但是這並不影響江寒夜對萬劍山莊對感情。
“嗚嗚!”小白低聲嗚咽着,對於這個地方,它與江寒夜一樣擁有着不菲的回憶,現在它腦海裡在想什麼呢?江寒夜低頭看着小白,有時候他覺得小白就這樣挺好的,有時候又希望小白能走它姐姐的那條修煉之路,那樣的話,至少當江寒夜心裡苦悶的時候,還能有一個傾訴的對象。
“你也想去那裡嗎?”江寒夜輕輕嘆息着,問小白道。
身子完全呈現透明色,除了江寒夜之外幾乎無人看得見的小白點了點頭,嘴裡嗚咽着。
“那走吧。”江寒夜輕啓腳步,帶着小白往悠悠谷走去。
悠悠谷在閱微院的後方,而閱微院則是江寒夜剛剛入門的時候居住的地方,在這裡他曾經遭受過人生之初的辱罵,也曾將自己的敵人斃命於手下。
而今閱微院的牆頭滿是枯萎的雜草,門上匾額已經半落下來,就那麼掛在門楣上方,看起來特別淒涼。江寒夜曾經想過進去走走轉轉,然而他終究沒有那個勇氣。
徑直掠過閱微院,江寒夜來到悠悠谷上方的懸崖邊,下面滿是氤氳霧氣,到處都充滿腐臭氣息,隱隱約約間他還聽到一陣陣的‘呃呃’聲,看起來似乎萬劍山莊藏着不少行屍。
悠悠谷其實就是一座無名山谷,它的名字是小玉當年取的,那時候他們幾個人最喜歡偷偷跑到悠悠谷裡玩耍,而小白與江寒夜也正是在悠悠谷裡相遇的。
“走吧!”江寒夜低頭看了小白一眼,笑着說道。
小白嗚嗚的點着頭,等江寒夜縱身躍下之後,也自忽地變身,騰空躍下。
落地之後,江寒夜乘着那透過烏雲的一絲可憐的月光觀察着這悠悠谷內的情形。悠悠谷並沒有倖免遇難,這裡昔日也是那麼植被繁盛的模樣,而今到處都是荒涼景象,所有的植物都枯死了,地面上的黃色土壤漸漸變成灰綠色,那是一種近似腐爛的淤泥與沙地之間的狀態,很難讓人準確度把它描述起來。
谷內充滿瘴氣,這就是爲什麼他們從懸崖上方看起來覺得下面有着氤氳霧氣的原因。
“唉,這裡也變成這個樣子了。”江寒夜嘆息道,
“嗚嗚!”小白的聲音也很低沉,它坐在江寒夜腳邊,悲傷的低下頭。
“小白,這一根枯樹幹你還記得嗎?”不知不覺,江寒夜就帶着小白走到了當初他們相遇的地方,他回想起當年他和小玉姐弟倆下到悠悠谷,在這裡遇到小白的情形,往昔一幕幕,如同過眼雲煙,想捉捉不到,捉不到卻又在眼前晃啊晃。
“嗚嗚!”小白衝江寒夜叫了兩聲,聲音也明顯低沉下來,和江寒夜一起陷入了回憶當中。
往昔的路一段段走過,江寒夜不時的回想起過去的那一幕幕,其實時間也不算太久遠,尤其是相對於修真之人來說,可是江寒夜卻感覺好象是前生今世一樣。
深水寒潭還是那樣幽深烏黑,只不過烏黑的潭水上有一塊塊的墨綠色斑紋,那是藻類,漂浮在水面上特別難看。
“唉,走吧,去看看桃伯的故居。”江寒夜嘆了口氣,帶着小白轉身離開悠悠谷,往桃花源飛去。
桃花源是桃伯居住的地方,這裡以前除了桃伯和江寒夜之外,就只有小黑了,自從桃伯死後,小黑也不知所蹤,現在想起這桃花源,江寒夜心裡就特別難受。
與外面一樣,那些桃樹也都枯萎了,昔日裡粉粉綠綠的桃花林現在就像是張牙舞爪的妖魔,猙獰的站立在那裡,光禿禿的,一眼便可望穿。然而透過這枯樹林,江寒夜驚喜的發現房屋旁邊的那株參天老桃樹還活着,生機勃勃,甚至於桃伯生前愛坐的那張躺椅也還放在原處,似乎他從未離開過。
江寒夜帶着小白緩步走入院子,冷不防斜刺裡衝出一個烏漆麻黑的東西,衝小白咕咕咕的叫着,那在黑夜裡就分不清哪是夜哪是其身的黑東西不是小黑還能是誰?
驚喜真是無處不在,江寒夜萬萬沒想到,居然能在這裡看到小黑,他緊走幾步,走到小黑跟前,開口喚道:“小黑,你還記得我嗎?”
小黑歪着腦袋,用黃豆大的眼睛打量着江寒夜,不時的撲楞着翅膀,它依舊和小白水火不容,只是如今的小白早已今非昔比,它只能感覺得到小白的存在,卻看不到它的影子。
小黑一直很想飛,不過總是飛不高,這一次也不例外,它的翅膀努力的扇動着,飛離江寒夜身邊,徑直越過屋頂,往後院飛去。江寒夜還記得那裡是桃伯的菜園子,他曾經在這裡澆了兩年的菜地。
緊走幾步,江寒夜把眼前的一幕看得更清楚,院子裡一塵不染,所有的傢俱擺設都整整齊齊的,就好象一直都有人在這裡居住一樣。
屋子裡黑乎乎的,沒有亮燈,可是江寒夜轉個彎,卻看到一盞燈籠正掛在菜園子的籬笆門上,一個人正手執鋤頭在園子裡鋤地。桃伯修爲高深,他所開闢的菜園子依舊水土肥沃,能耕能種,這真是一件幸事。
“是誰?”正在耕地的人被小黑扯了扯衣襟,她直起要來轉身問道。
居然是師孃!
江寒夜看到師孃的那一剎那,眼睛紅了,師孃怎麼會在這裡?五年前姬尚軒死的時候,師孃不知所蹤,原來她竟然一直隱居在此處。
“你是?”江寒夜的容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初他在萬劍山莊的時候還是個青蔥少年,而如今卻已經是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男人了,師孃自然是沒認出他來。
“師孃……”江寒夜哽咽着叫道。
將近六年了,六年來江寒夜時時想起這位曾經待他如同親孃的師孃,這個善良卻命運坎坷的女人,小玉的孃親,也是他的岳母。
“夜……夜兒??”師孃身子顫了顫,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丟開鋤頭,奔走兩步,拉住江寒夜左看右看,過了許久纔開口問道:“真的是夜兒嗎?”
“我是江寒夜。”他回答道。
“你……你長大啦!”師孃嘆息着,想起了自己的女兒。女兒已經死了,這一點她是早就知道了的,雖然大家都說小玉是被江寒夜害死的,但是她相信江寒夜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師孃,您怎麼會在這裡?”江寒夜好奇的問道。
“桃伯與我有過一段淵源,所以……”師孃沒有繼續說下去,她轉而十分欣喜的拉着江寒夜的手說道,“夜兒,你想必趕了很遠的路吧?一定餓了,來,我下午剛剛做了些點心,你來嚐嚐看。”
江寒夜就這麼被師孃拉進了屋裡,屋子裡的格局發生了變化,原本一通到底的房間在東面被隔成兩個房間,客廳和廚房依舊如故。客廳兼着餐廳,飯桌上有個飯籠正扣着,師孃揭開飯籠,裡面放着一盤晶瑩剔透的點心,香飄四溢。
在師孃的督促下,江寒夜一口氣吃了七八個小點心纔算完,吃過之後,師孃對江寒夜說道:“夜兒,你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吧?”
“還好。”江寒夜淡淡的笑了笑,其實當他看到師孃之後,先是欣喜,然後就是憂傷,因爲他想起了正在血魔神宮冰棺內的小玉,不知道師孃會不會問及小玉?
“這段時間,山上發生了很大的變故,其實早在五年前,萬劍山莊就衰落了,弟子們走的走,散的散,原先有十幾萬人口的姬姓家族如今幾乎全都死絕了。”師孃嘆息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是行屍瘟疫。”江寒夜猶豫片刻之後纔對師孃說道,“是一個叫鬼命的傢伙搞的鬼。”
“是麼?”師孃愣了愣,“這個叫鬼命的,好熟悉……”她皺着眉頭,仔細的在腦海中回憶着,因爲她的記憶深處,似乎有這樣一個名字曾經出現過,驀地,她想起那個下午,那個空中滿是血烏鴉的下午。
“是他!”師孃臉色陡然變化,她一拍桌子騰地站起來,把江寒夜給嚇了一跳。
“師孃,怎麼了?”江寒夜望着師孃問道。
“五年前就是那個叫鬼命的抓走了你小宇弟弟。”師孃的眼睛裡早已蓄滿淚水,悲傷的往事再度浮現在心頭。
“師孃……”小宇的事江寒夜其實早就知道了,只是他不知道該如何跟師孃開口,如今看着師孃這失意難過的模樣,他心頭也有萬千的悲傷,喉頭一哽,說不出話來。
“夜兒,我觀你如今模樣,已經小有所成,師孃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師孃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頓了頓之後,對江寒夜說道。
“師孃,一日爲師孃,終生爲師孃,你我之間還有什麼當講不當講的?”江寒夜勉強笑着說道。
“我知道你恨你師父,他不配做你師父,但是小宇是你從小看着長大的,他是個怎樣的孩子你應該知道,師孃如今已經力不從心,還請你幫我一個忙……”說到這裡,師孃的話語打住了,她心裡也知道,這個要求似乎有些過分,因此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師孃,您別說了,您要說的話我知道,您放心,只要我活着,只要小宇還在這世上,我就一定會把他找回來,帶到您身邊去!”江寒夜看着師孃說道。
“嗯嗯,乖!”師孃的眼淚頓時止不住的流淌下來,“其實你是個多好的孩子呢,小玉可惜沒福氣……”
話題終於扯到小玉身上去了,江寒夜低下頭,不敢說話,他心裡始終覺得有愧,雖然實際上小玉是死在她自己父親的手裡。
“我們就不說小玉了……”師孃是個體貼入微的人,更是個善良至極的人,她心裡清楚小玉的情況,也不願觸及江寒夜的傷心事,再度擦了擦淚水,她開口道,“如今師孃這裡還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師孃,漫說是一件事,就算是十件百件,也不成問題,不管我能否做到,都會盡力去做。”江寒夜點頭道。
“你二師兄,姬遠。”師孃道,“他也是個聰明的孩子,而且是萬劍山莊垮掉之後唯一對山莊不離不棄的人,這幾年他一直在努力練功,把自己關在內宅,除了我隔兩日給他送點東西之外,他幾乎跟這世界沒有任何接觸了,我想你去看看他,陪他說說話,最好是能開導開導他,不要走上他師父的老路。”
“二師兄他……”江寒夜聽到這話,心裡有些驚喜。
“是的,他還活着,不過他跟我,恐怕也是這萬劍山莊僅存的兩個活口了。”師孃悽慘一笑。
“您放心,我這就去!”江寒夜道,“也不知二師兄如今是何境界,我們正準備去妖界,不和鬼命來個徹底的了斷,這瘟疫是不會結束的。”
“妖界?”師孃吃驚道,“你的意思是,這瘟疫來自異界?”
“正是。”江寒夜點頭道。
“怪不得了,來勢洶洶。”師孃恍然大悟。
又與師孃坐談片刻,江寒夜看看天色,便告辭離去,他本想直接回山谷去,因爲那裡還有許多人在等着他,可是想起師孃的囑託,他決定先去內宅走一趟,看看姬遠到底怎樣了。
萬劍山莊上所有的地方,除了桃花源之外,都是一片荒蕪,滿眼淒涼,包括這內宅在內。若不是江寒夜依稀記得內宅的方位,他幾乎以爲自己走錯地方了。
昔日精緻的宅子如今已經敗落下來,到處都是斷壁殘垣,破瓦成堆,牆頭的草有一尺多高,都已經枯黃了,院子裡靜悄悄的,除了江寒夜和小白的呼吸與腳步,什麼聲音都沒有。
不過這表面的寧靜下,卻潛伏着一個不平靜的真氣,江寒夜只朝這宅子裡走了幾步便覺察到那真氣在涌動着,時而充滿戾氣,時而又歸於平靜。
“二師兄的真氣流如此強大,可見這幾年他進步神速了。”江寒夜暗道,“只是爲何會如此不穩定呢?”
“嗚嗚嗚!”小白忽然低吼着,它脖子上的毛全都乍起來,一副大敵當前的模樣。
“小白,安靜。”江寒夜低頭喚道。
就在這個時候,那兩扇已經破敗不堪,斜掛在門框上的木門忽然嘭的往外飛出來,徑直朝江寒夜面門打來。隨同門一起飛出的,還有一股強大的拳風,江寒夜急急躲避開來,那門轟的一聲撞在牆上,整面牆都粉碎了。
“何方小賊,居然敢在我萬劍山莊偷窺!”裡面傳來一個聲音。這聲音乍聽起來似乎很陌生,但是仔細去辯聽,江寒夜就發現原來是姬遠的聲音,只是多了幾分蒼老和暴戾。
“我是江寒夜。”江寒夜自報家門。
裡面沉默片刻,江寒夜正在想是不是二師兄在考慮要不要見自己的時候,忽然間就覺得臉上一道寒風閃過,一個黑影倏地從房內躥出,照準他的臉孔就是一拳。
這一拳無比犀利,動作迅速,力量強悍,走位準確,幾乎把江寒夜的上下前後左右都給封死。其實就算這一拳不把他的退路給封死,江寒夜也沒打算退卻,他知道只要自己躲閃或者還手,師孃交代的事只怕就辦不成了。
小白嗚嗚叫着,想要衝上前去,卻被江寒夜喝止了:“小白,不要!”
江寒夜就這麼直挺挺的站在那裡,似乎是準備好要硬接下這一拳。
拳頭在擦近江寒夜鼻尖的時候止住了,拳頭的主人歪着腦袋打量着江寒夜,而江寒夜也同樣眼睛眨也不眨的在打量着他。這個人一身黑袍,半邊臉扣着個面具,另外半張臉是英俊的,眼神中帶着點神經質,但是在那神經質的後面,江寒夜還看到一股涌動的火焰。
“你是江寒夜?”姬遠冷冷問道。
“我是,二師兄。”江寒夜道,“師孃要我來看看你。”
“師孃?”姬遠愣了愣,“你居然見過師孃?”
“我剛從師孃那裡出來。”江寒夜回答道,“不知姬遠兄是否方便,可不可以讓我進去坐坐,我們似乎已經很久不見了。”
“跟一個師門叛徒有什麼好談的?”姬遠別過頭去,冷冷說道。
“現在還有什麼師門不師門的?”江寒夜淡淡的笑道,“整個天下都要亡了。”
“這是你說的,我不信。”姬遠強硬的說道。
“不信?那我問你,爲何萬劍山莊如今只剩下你和師孃兩個人?”江寒夜問道。
“那是因爲……”姬遠終於說不下去了,就在這段時間,他整個人都老了很多,成天忙着在山莊內處理這樣那樣的問題,其實不外乎就是行屍作亂,然而倒黴的是那些行屍都是他的同門師兄弟。
“其實何止是萬劍山莊,現在整個天下都是這樣的了。”江寒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