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華伸出手示意喬正山將手中畫卷遞給她：“這幅畫, 還是我看着畫的，都過去多少年了。”她摸着那畫卷紋路感嘆道：“喬公子，你來做個證人, 我是西來王子的貼身侍女, 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情, 半點做不來假吧, 我從九歲起就在他身邊伺候, 負責伺候他的飲食起居，可以說對他的一切都瞭若指掌，這些你都瞭解, 對吧。”
喬正山朝月繁星點頭道：“我可以做證。”
年華繼續道：“雖然喬公子你當年並不知西來王子的身份，待他卻也是極好的, 可惜我家王子並不曉得你的深意。。”
“不過, 你也是隻知他家住此處, 曉得如何找到他罷了，他的身世你也是後來才隱約得知, 對吧。”
“正是，當年西來離開之後，我忍不住派人去打探，才知道他竟是一國的王子。”“呵呵，那你難道不曾想過, 爲何他堂堂一位王子要搬出皇宮居住？爲何又總是鬱鬱寡歡？”
喬正山聞言深深皺起眉頭, 想起當年舊事, 他雖常伴西來左右, 可卻是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問的。他只當這裡是櫟西來在西離國的家宅, 常常與他在此飲酒下棋，漸漸與華年也變得熟悉。
記憶中, 西來一直不喜說話，大多時候總是獨自發呆，面上表情常是憂傷多過歡樂，彷彿這世界上沒有一件讓他歡快的事情般。他越想越覺得迷惑，問道：“難道西來，不是生性如此麼？”
年華搖了搖頭道：“當然不是，西來王子，其實最最喜歡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如天上的太陽般璀璨明亮，當年的牧民們都稱他爲‘莫里依蘭草原上的太陽’。”
“那他，怎麼會變成那個樣子？”
“他之所以變成那般模樣，是因爲寧羅公主，西來王子的孿生妹妹。”
“這。。。。竟有這樣一個人麼？西來從未向我提起過。”
年華面色沉靜似水：“這個人和這件事，西來王子決計不會向任何人提起，永遠都不會。”年華的目光癡迷的落到月繁星臉上，癡癡道：“孩子，那位寧羅公主纔是你的母親，這也是爲何你長得幾乎和西來一模一樣的原因。”
“你撒謊，我繼承西離國王位以來，從未聽說過西離國前朝有一位公主，就連老國王也沒跟我提過，更別說書上記載。” 月繁星立即大聲反駁。
“那是因爲公主她犯下大錯，玷污了王家的清明，她產下你後便自盡身亡了。”
“她犯了什麼錯？爲什麼會遭到這樣嚴重的懲罰？”
“這就要從你的父親說起了。。。。。。。”
“我的父親？他，他究竟是誰？” 月繁星緊張道。
“你的父親。。”華年的眼睛眯了起來，目光因爲回憶而不住閃動：“這都過了多久了啊，我都快忘記他的模樣了，呵呵呵呵。。”她漸漸收斂起眼中精光，低着聲音道：“他是一位異族的王子，有着雙如血色寶石般的眼睛，他的皮膚白皙如霧中白雪，嘴脣如玫瑰花般鮮紅，他有着迷人的栗色捲髮，還有着。。激昂而絕妙的嗓音，當他仰頭歌唱的時候，如同草原中寂寥行走的狼神，孤獨到透明。。這些話，曾是西來王子向我描述的。。”
這樣的描述，在月繁星腦中構畫出了一幅影象，逐漸清晰，形成了那日清晨草原水泊前，那雙冷漠泛着紅光的眼睛，光潔□□的身體涉水而走，冰冷的讓他全身顫抖的寒氣之脣，以及瘋狂的被其聲音操控的巨大水幕，以及最後策馬離去時留下的光裸背影。
他吶吶問道：“你說的，可是曾在西離國寶庫鐵籠裡關着的那個人？”
華年大吃一驚，看着他問：“你見過他了？！”
月繁星點了點頭：“見過了。”
“他見到你的模樣，就沒有什麼特別的舉動？！”
月繁星想起那人臨走前最後轉身一瞥，那滿目冰冷的絕望，輕輕的搖了搖頭。
年華苦苦笑道：“沒想到，你們父子竟然還能見上一面。”
“這是天意吧，既然如此，我更該把事情告訴你，讓你知道。。”
“西來王子十八歲那年，西離國在莫里依蘭草原的北面發現了紅寶石礦，他奉國王之命帶兵前去守衛，有次偶然的外出，他在草原狼羣的包圍圈中，邂逅了你的父親，一位異國的王子。”
“誰也不知道兩位語言不通的王子是如何交流的，只見他們一日比一日更好，兩人常常在草原上縱馬奔騰，發出歡快的笑聲，當時，西來王子的笑容讓所有見過的人都爲之傾倒。。。。。。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大約過了半年左右，國王要西來王子回宮，當時已對你父親深深迷戀的西來王子，不顧老國王的反對，竭力邀請身爲異族的你的父親去到西離皇宮中做客，你父親當然也跟着去了。”
“那一夜，王宮裡大擺流水宴席，西來王子和你父親都很高興，他們一直說話，喝酒，鼓掌，歌唱，我那時留在西來王子的宮殿中，也能聽到王子的笑聲從宴客殿一直傳到耳邊，明亮又絢爛。。大家都爲王子找到位相好的朋友而高興着。。”華年的眼中閃動着些許淚光，如同回到多年以前，再次聽到心愛王子如天籟般的笑聲。
“可是，也在那一夜，這位異族王子卻喝醉了，不知怎的，誤闖進寧羅公主的殿中，竟然□□了她。。”
“啊！！！！”在座三人都忍不住驚呼出聲，不敢相信自己聽到話。
“這，怎麼可能？會不會是弄錯了？”
“怎，怎麼會這樣？！”
華年滄然一笑：“是啊，怎麼會這樣，誰都沒有想到，西來王子帶回來的人竟然做出了這樣的事，那天清晨，整個王宮都崩潰了。”她緊緊抓住身側衣袍，呼吸沉重起來，彷彿不願再回想那難堪的一幕。
“我還記得，那天我躲在迴廊入口，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你父親，他全身□□的站在宮殿門口，栗色的長髮覆蓋了身體，嘴脣上還帶着夜酒的芳香，眼中皆是血紅色的迷惘。這樣一個人，哪裡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我真的想不明白，可是宮殿裡傳來公主撕心裂肺的哭聲是那麼的真實，看着他被宮裡的士兵捆綁起來帶走，蒼白如紙的皮膚散發着讓人眼疼的光芒，那一刻，我沒有在他身上看到西來王子所描述的美好，只看到他面上絕望的悲倉，只聽到那尖銳得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叫，還有那近似於‘西來’兩字的，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這麼多年過去，還是記得好清楚。”說着，她捂住臉孔，低聲哭了起來。
“那西來他，當時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也一直在找王子，可直到那位異族王子被士兵帶走，西來王子也沒有出現，後來我才知道西來王子因爲這件事受到牽連，被國王關了禁閉。”
“再後來，國王下令清洗王宮裡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因爲異族王子的特殊身份，只是將他關押起來。”
“那後來呢，西來被放出來後，難道就這樣看着？”
“恩。”年華點了點頭：“是的，西來王子，他就這樣看着。”
“我原本以爲，他會爲你父親辯解，因爲除了他，本就沒有人能聽懂你父親的話，可西來王子他，一個字都沒有說，沒有爲你父親辯解一句。”
“他像個陌生人般站在關押你父親的牢房前，整整一夜，卻沒有進去，無論你的父親如何在牢裡痛苦的嘶吼，狂亂的掙扎，西來王子都沒有再見他一面。”
“天亮之後，西來王子搬出了皇宮，住到了這裡。”
“從此以後，他常常單騎馳騁在莫里依蘭草原上，可草原上的牧民，再不能看到王子如太陽般美麗的笑容了。。”
“也就是說，西離國囚禁了那位異族王子二十多年？” 月繁星說着，緊緊握住手中拳頭。
華年點了點頭：“是的。”她擦了擦眼淚道：“你怎麼也稱他爲異族王子，他真的是你父親，我沒有騙你。”
“西來王子搬出王宮不久就隨桑羅帝國的皇帝走了，公主在劇痛之中生下了孩子，國王要人將那孩子溺死，公主卻求我，將這孩子送到王子手中，我好容易將你送到西來王子身邊，剛好，他新娶的妻子不能生育，就以收養棄嬰爲名收養了你。”
“傻孩子，你一直稱作父親的人，其實是你的舅舅啊。”
月繁星死死看着她道：“我憑什麼要相信你？！”
“你爲什麼不相信呢？”
。。。。。。。。。
“等等，華年，你可知道，西來他，爲何要跟桑羅帝國的皇帝走？”喬正山執著的問道。
“我也不知道。”華年搖了搖頭：“王子沒有對我說過，可我卻知道，在這孩子三歲的時候，西來王子曾想帶着他回到西離，他曾飛鴿傳書我說，如果這次不走，以後就再也走不掉了，我一直都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我明白，是因爲我。”
“什麼？”
月繁星低着頭呵呵笑了起來：“因爲當年我在祭祀上唱了首歌，大國師說我所唱是破國之音，並預言我將結束桑羅帝國的國運，讓先皇儘早除掉我，以絕後患。”
“啊，怎麼會？！”
“估計當時，父親就是因爲這事纔想帶着我早早離開，可卻不知爲何，沒能成行。”
“什麼破國之音啊，明明是你遺傳了你父親異族特有的絕妙嗓子，那個大國師沒聽過這樣的聲音就將它玷污，真是混帳！”
“恩，我想，當時只有我父親明白是怎麼回事吧，可他卻沒有說，不過這樣的事情，還真是難以啓齒呢。”
在旁一直沒有說話的雲子明忽然怯怯的道：“小星，我有件事，一直沒敢跟你說。。”
“什麼事？！”
“據太后說，你父親當年很想回西離，跟皇帝提出了幾次，都沒有得到應允，剛好有了你，皇帝便下旨接你進宮讀書，其實是拿你爲質，要挾他不許離開。”
“太后還說，當時她也很想幫你父親，可無奈皇帝他執念太深，她也無能爲力，只能收好你父親的骨灰，派人送回西離。。”
“好了，明明，你別說了。” 月繁星忽然截住他的話，擺手道：“我大體都明白了。”說着，他掃了屋中坐着的喬正山和年華一眼：“我先走一步，就不打擾兩位敘舊了，不過西來始終是我月繁星的父親。”說完，他轉身朝門口走去，雲子明趕緊跟着他走出去。
月繁星一個人在前面漫無目的的走着，滿天微弱的星光現已燃燒得亮了，將整個街道照耀得有了陰影分明的輪廓。雲子明跟在他後面，大氣不出，一聲不吭的靜默。兩人一前一後，不緊不慢的走了很遠，一直來到城郊，一片不大的水泊旁。水前有顆老桂樹，在水面倒影出扭曲的模樣，張牙舞爪。
月繁星走了過去，後背靠上那樹，閉上了眼睛。雲子明輕輕跟了過去，小星翼翼的站到離他遠一點的位置。
半晌，月繁星忽然睜開了眼睛，輕輕的喊：“爹。。。。。”他又忽然驚醒一般，閉了閉眼，重新喊道“明明。。。”
“恩，小星。” 雲子明趕緊答道。
“過來，明明，陪我呆一會兒。”
“恩。”雲子明忙走到了月繁星面前，關切的看着他。
月繁星的眼睛正望着滿天的星星，面上沒有表情，更沒有一絲裂痕，彷彿剛纔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般沉靜。
雲子明卻忍不住，伸手摸上他的臉孔喊道：“小星，別哭。”月繁星眨了眨眼，裂開嘴道：“傻瓜，我怎麼會哭，我又不是愛哭鬼明明！”雲子明卻執著的摸着他的臉孔，仔細的端詳他的容顏，輕聲道：“別哭，小星，我會一直陪着你呢。”
月繁星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嵌進了漫天星光中，收不回來，他努力想維持面上的笑容，最終還是留之不住的消逝了。
“明明，父親他，還是愛他的吧，愛那個異族人。”
“。。”雲子明說不出話來，月繁星明明知道異族王子纔是他的生父，卻仍固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