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雨璇雖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野心家,但她卻富有家學的聰慧和女性的細膩。
她明白,這場較量看似實力懸殊,但實際上優勢不在掌教那裡。
因爲季雨璇身後有大部分五代弟子的聲援,掌教對她的處罰如果不能有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則必然對掌教的聲望有影響。
一個集體中,高位者佔據高位,有時候都不需依靠能力,而是依靠聲望和魅力。這一點,連季雨璇都知道,她也斷定蕭遠悠不會用任何有損自己威嚴和聲望的方法執行門規。
沒錯,這是他的底線。
而且另一點,在一場具有明顯實力差距的較量中,弱者會受到公衆的保護和傾向,蕭遠悠稍微做過火,就會被戴上以大欺小,以權壓人的帽子,這對突然回山的掌教來說,非常不利。
門派戒嚴這件事是江蓮的命令,季雨璇出師有名。再者蕭遠悠先隱瞞了身份,這才導致事情演變成動手,責任不在一方。
掌教大人如果要用這些理由整人,則會被一一反駁,最後變成公報私仇的難看場面。如此一來,得到輿論聲援的季雨璇不會受到大的處分,除非蕭遠悠拼掉臉皮也要逼她破門而出——這當然不可能。
季雨璇做好了一切準備,心安理得的等着蕭遠悠,而掌教用一個問題就打亂了她所有的構思:“權當我不是掌教,你自己說該如何問罪?”
這一問,極致而微妙。
同樣是罵孩子,親媽和繼母用同樣的音量,引起的流言蜚語則無法相提並論。高鶩遠一定會有所顧忌,這是季雨璇的考慮方式,並引爲對策。
而在蕭遠悠看來,“後媽難當”這點內容不過是常識,所以——
“不要顧及我!權當我不是掌教,我無意興師問罪!”
表面上看似是退了一步,但實際上是擺脫後後媽的尷尬處境,反而把一件不能鬧大的事,變成了說大就能大、說小也能小的事。此外還讓她自己決定處罰,說大說小都是她自己的主意,這招更是封了季雨璇的所有後援。
“跟我抖這小機靈。”
跟蕭遠悠一比,季雨璇的陰謀詭計和人心算計,還停留在小學生階段。因爲在這個亂真派裡,除了那位李師孚,蕭遠悠想整的人還沒聽說過有安然無事的。
人的聰明,是在於知道自己蠢,從這一點上看,季雨璇不能算蠢人。在這一來一回中,她從蕭遠悠溫和的態度及妥當的手段裡,察覺到了不祥的預感。
死到臨頭的季雨璇,在經過短時間的思考後,又想到了一個“絕佳”的對策——拖人下水。
倒黴的林哲又被看中了。
作爲蕭遠悠指名的副掌教,林哲在這兩年間,於門派內外都有了不小威望的名聲。加之一身雷意修爲,功力位列亂真六大法相高手之三——上面只有公彌兩人。而且他還是南苑校場的負責人,研修弟子實質上的領袖,雖說在實權長老中排名不在高位,但好歹也算是季雨璇能搭上的一條線了。
然而,在季雨璇找到林哲並透露了自己的想法後,當時林哲就說了很大一堆話,簡單來說就是一句:“自己努力。”
“師父,這件事真的需要您的幫助,靠弟子一個人,很難渡過這一關。”
但是,無論這個徒弟如何軟磨硬泡,林哲都只建議:“好好認錯吧,希望掌教能網開一面。”
看着這個軟弱的師父,季雨璇由衷感覺到了失望。
看着這個激進的徒弟,林哲更是從心底裡感覺到了絕望。
“雨璇,這件事,全看你自己,如果你有心認錯,他其實不是一個小肚雞腸的人。但你如果實在是不願認錯……那我被你拉下水來,也只能認命,畢竟我是你的師父。”
季雨璇不知道這個一向強硬的副掌教,爲什麼這麼怕一個近期剛回山的高鶩遠。
因爲林哲跟季雨璇不一樣,親眼看過蕭遠悠整頓門派的他,回想到自己、自己的師父,還有門派內外的那麼多人栽在這個掌教手上,十分明白蕭遠悠不是好惹的人。而且他在門派內的地位相當尷尬,蕭遠悠說他是副掌教,他纔是;說他不是,也就不是。
林哲當初不同意出任副掌教,以及現在想辭去這個位子,就是因爲蕭遠悠在門派內部的影響力過於巨大。他曾經在蕭遠悠初來乍到的時候就慘敗在他手中,如今他大權在握,加之雷霆手段,自己不說有沒有能力跟他對峙,其實連和蕭遠悠作對的理由都沒有。
其實林哲也沒有想到,這個初生牛犢的五代弟子,現在犯了錯沒有悔改之意,反而不自量力地要和蕭遠悠分庭抗禮,實在不知天高地厚。林哲性子直歸直,卻還沒蠢到這個份上,他堅定的拒絕了季雨璇的要求。
掙扎無效,季雨璇彷彿死心般對林哲道:“那就請師父到時候對我就事論事,絲毫不要看在師徒面上徇私。”
林哲倒很內疚:“這是哪裡話來?內門弟子身份可能是保不住了,但我至少會讓你留在門派裡。”
“不用,請師父秉公處理弟子犯上欺師這件事。”
林哲長嘆一聲,卻沒發現自己又讓人給算計了。
第二天早上,亂真派天問峰內門和長老齊聚,看這個弟子對簿公堂——
敦睦殿內。
“季雨璇,你是第一次拜山祭時納入山門的弟子吧,那麼對門規應該相當清楚,門內修行切忌忘言動怒,我前些天在山下,親眼見你帶着一大堆弟子,跋扈囂張,影響門派風紀和氣氛,你有什麼要說的?”
季雨璇朗聲回覆,振振有詞:“門派戒嚴,是因爲弟子門人很多次出現失蹤,我也是爲了門派着想,帶着門人執行總管師伯的命令。至於誤傷了掌教師尊,是我一時失察,請掌教處罰。”
蕭遠悠對坐在旁邊的江蓮看了一眼,眼神那意思是:“開口就拿你的招牌打回來呀……”
“咳咳……”江蓮乾咳兩聲,皺眉回道:“你們那點功夫還傷不了掌教,且我的命令不是讓你們見了人就動手,不說你是不是遇到了雲遊在外的掌教真人,就算是普通人,多次勸說你都無動於衷,這樣作威作福、橫行霸道,上山來修的什麼?”
江蓮也算是老手,肯定不會讓她把自己拉下水,兩句話封了她後面的說辭,又把話頭丟了回去。
“你好好回覆掌教真人。”
季雨璇看了看身後那站得齊齊的內門弟子,知道掌教這次估計是要殺雞儆猴,自己絕對沒有退路可走,乾脆拼了:“是弟子的錯,沒有問清楚掌教的身份,任憑處罰。”
說罷,眼神就給了林哲一個訊號。
林哲會意,嘆道:“你衝撞掌教真人,那就秉公執法,你下山吧。”
蕭遠悠一愣:這一句插得突兀,自己還沒發話呢,林哲怎麼先定了論?再看季雨璇那精明的小眼睛直轉溜,懂了,這是要讓林哲把事情釘死,然後拍案執法的卻是自己,逼自己唱黑臉呢。
到這個份上,要麼是蓋棺定論,留下一個掌教真人欺辱小輩的結果;要麼是手下留情,事情迴轉之下放她一馬以顯得自己執掌宗教,度量宏大。
“看不出這小丫頭居然還有點本事……”蕭遠悠如此想到,卻從容化解,順勢對林哲道:“也不能這樣決斷,畢竟她也是顧及門派安危……”
“掌教大度。”衆人都爲季雨璇鬆了口氣,卻不料蕭遠悠又接了一句——
“副掌教爲什麼這樣決斷?有什麼理由?”
“嗯……”林哲想了想,總不能說是她自己拜託我這麼說的吧,然後一板一眼回道:“脾氣暴躁,不適於修行,此外戾氣過重,可能影響同門間的修行氣氛,於情於理都不適合修道。”
季雨璇一愣:我靠,說什麼呢!老不死的你是要整我啊?
蕭遠悠勸道:“何必這樣,我看其實沒必要這麼嚴厲,你覺得這件事能從輕發落嗎……”
林哲自然是有啥說啥:“雖然可以,但可能會讓其他弟子看輕門規律法,況且新晉弟子年輕氣盛,張狂妄行之下可能會四處招惹是非——”
“不至於吧?何出此言?”蕭遠悠每當他說幾句,總要扮着紅臉接話,接下來還算了,非要繼續引他往下說。
這兩人沒有絲毫預謀,全憑蕭遠悠對身邊人的瞭解和語境神態引他一唱一和。四、五個來回之後,蕭遠悠的發言越來越陽光,越來越和善,彷彿你處決了這個弟子就跟殺了他全家一樣;但林哲則是被他引得把話說到死得不能再死,彷彿你不解決這個人,地球都要爆炸了一樣。
季雨璇立在那裡一身冷汗,既插不了嘴,又不能阻止師父繼續往下說,看向蕭遠悠的眼神中,充滿驚懼。
蕭遠悠則是饒有興趣地看着季雨璇:還有什麼招,繼續。
知道蕭遠悠脾氣和手段的人立在旁邊憶往昔崢嶸歲月,此時只想到了一個詞:“小巫見大巫。”
朱、陽、公、蓮悠然喝茶:“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