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

“這不是個名字了,再過些年頭,在場的同志們就都是老革命了,到時候部隊裡一喊‘老革命’三個字,所有的人都得回頭看是不是叫自個,那不是亂了套麼?”

“各位首長要是不嫌棄,就到咱們連隊伙房裡去,今兒個上午陳連長拿來了不少好酒好肉,俺再讓幾個炊事班做點稀飯青菜啥的,就來招待各位首長們!”

戰士們已經不滿足於炊事班的伙食,開始想方設法給自己補小竈了。有人悠閒地用敵人的鋼盔燒煮不知從那裡搞到的肉湯和稀飯,端着熱乎乎的美味在營房裡亂竄。有不少班長自告奮勇地帶隊去幫助營地周圍打掃戰場的民兵,其目的不過是爲了能在戰場上揀點好東西,尤以美國香菸和肉罐頭爲最愛。老旦給連隊下了死命令,未經報告,不許離開連隊營地方圓5公里的範圍,每天進行一次集訓操練,不過這個強度對於戰前被訓練得口吐白沫的戰士們來說,就如同飯後的閒庭信步。一個月下來,居然不少人都上了膘,楊北萬腰圍暴漲,棉褲已經撐得象是小了兩號,半夜紅着臉悄悄來找老解放。老旦翻箱倒櫃,拿出了一條準備帶回家的新棉褲交給了他,並且黑着臉說明白是借,有了新褲子立刻就還,自己還等着回家時候穿呢。

老旦激動得大叫一聲,竟然快步衝上前去。他直勾勾地望着阿鳳,彷彿怕她從眼前再度消失一樣。阿鳳被他驚得滿臉通紅,笑容瞬間凝固了,張惶左右,怔在原地,擡起胳膊欲攔住這個莽撞的男人。衆首長皆吃了一驚,亦大惑不解,呆望着這個剛剛纔叫老解放的連長象衝鋒一樣衝向宣傳隊的李媛鳳同志,陳師長笑容還僵在臉上,眼睛裡卻掠過一絲衆人都沒有察覺到的不快。

“袁同志厲害!俺有好多年沒有見過你這樣的高手了,在我印象裡好象只有個鬼子軍官有你這拼刺身手哩!剛纔只差半招,俺就得月月請首長們吃飯了!”

老旦和陳巖彬忙向幾人敬了軍禮。老旦見正中間的首長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這個首長個子只中等,腦袋卻大,把軍帽撐得異常飽滿,一對劍眉硬硬地滑向兩鬢,,瞳若黑漆,目如鷹隼,正上下打量着自己,樣子倒是十分和藹。剛經過一場衝突,老旦心裡還有點虛,臉就紅了起來,陳師長一見就呵呵笑了。

“那可是神人哪!估計咱中國五百年纔出一號的……老天爺保佑,他也是個窮人出身,一心想着爲咱們窮人打天下。毛主席拉着紅軍被國民黨追了十幾年,老蔣硬是一根毛都傷不到他。聽說他是湖南人,說話咱們都聽不懂,比你還要高半頭呢,年輕的時候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用兵打仗猶如孔明再世,神出鬼沒。聽劉政委講毛主席還能寫大詩,還寫得很不一般……對了,長征!兩萬五千里長徵!你知道麼?”

“連長,打起來了,5連和咱們的人打起來了……”

“那你說這國民黨打內戰又是爲個啥?”

“好!剛纔我答應了老解放同志提出的條件,李媛鳳同志,你儘快帶文工團的女同志們來2連作慰問演出!”

“還有啊……要是你當時兩邊兒都知道,打鬼子的時候你會去哪邊?”

“而且這三個字火藥味也太濃了,我們今天革命,是爲了將來人民的生活,革掉了反動派的命,老旦同志早晚會放下槍去過和平的生活,不能一輩子都革命下去,所以這個名字不好。不過你這個小同志啓發了我,咱們已經取得了遼瀋和淮海兩大戰役的勝利,推翻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迎來解放戰爭的勝利已經不遠了。老旦戎馬生涯十多年,如今的使命和過去又不同了,現在他和我們追尋的目標一樣,是要實現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大勝利,解放全中國。因此,我覺得老旦同志可以考慮改名爲‘老解放’,名字好聽,好記,也符合潮流!老旦你覺得怎麼樣?哎……大家集思廣益,別老讓我一個人動腦子麼?王政委你的意思呢?”

“老旦,你咋見了我就象見了瘟神似的?莫不是我攪了你的窯子夢?老子大清早我就來尋你,是因爲我餓了七八天了,你不給我送肉去,我帶着酒來找你了!趕緊起來,睡個啥麼,你這樣不中,革命軍人一天睡兩個鐘頭就足夠了……”

“你說你這是爲個啥?”

老旦非常驚訝,這個看上去粗裡吧唧的陳巖彬竟然有這麼活泛的腦袋?還以爲他只會打仗呢?原來和首長們的關係處得這麼好。

“老解放,原來你腦子裡打着這個小九九啊,沒問題,答應你!你要是輸了,非但讓你主攻,我們下次還來吃你!就這麼定了!”

“咳!不是沒辦法麼?被國軍拉了去打鬼子的,那個時候俺也不知道還有共產黨啊!”

“呦呵!還有點林教頭的意思啊?行!說說你的想法。”

“王政委放心,我心裡有數,回去就讓她們編快板。”阿鳳爽朗地答道。

“唉呦,這個可記不清了,俺打了十年仗了,好象每次都得掛點花,你呢?”

兩人一來一往地說着,象是兩個從未深交的普通朋友見面時的虛僞寒暄,這讓老旦覺得彆扭極了——這說的都是啥哩?女人倒沒有絲毫的尷尬,就象只是看到了多年不見的革命同志。這還是十年前那個熱情如火的阿鳳麼?老旦積攢了十年的思念和疑問,此刻見了面仍然只能憋着,竟不能一吐爲快,舌頭都急得有些打結了。

“那是那是!俺現在沒想啥別的,就是怕這仗打個沒完沒了。要是真象你說的,俺就再咬咬牙,打到哪裡算哪裡,天下打太平了,咱們家裡也就好過了,咱倆要是活着,沒準兒還可以弄個小官兒做做呢?”

“上次我在行軍道上看見的那個人是你麼?我不是認錯了吧?”阿鳳已經收斂了一臉的驚愕,從容問道。

一個挺着肚子的首長扶了扶眼鏡,撫掌笑着說道:

儘管還不能完全懂得王皓所描繪的新中國的美好前景,戰士們對他和共產黨所承諾的分田到戶也還不敢全部相信,但是大家對他所描繪的戰爭前景卻都篤信不疑。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得中原者得天下,共產黨如今二者皆得!曾經無比強大、“武裝到牙齒”的國民政府軍隊被共產黨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長江以北的大半個中國已經是共產黨的地盤,而且兩百萬大軍仍然在摩拳擦掌、虎視眈眈地看着那另一半。老蔣賴以自豪的五大主力都完蛋了,一個個在抗日戰爭中功名顯赫名震中外的國軍將帥紛紛灰頭土臉的成了解放軍的俘虜!解放軍的軍事力量已經在一年之內如同吹氣球般地壯大,並在數量上超過了國軍。毛主席絲毫沒有和老蔣罷休的意思,因爲中野和華野的縱隊已經在連夜向東開拔了,一批又一批來自四面八方的新兵還在向軍隊裡補充。2連上個星期全部更換了剛繳獲來的各式衝鋒槍,這些槍對大家並不陌生,美國造的東西,一摟一片倒。老旦更是印象深刻,就在幾個月前,他還用那“他母孫”打死了十幾個解放軍。

衆人笑得前仰後合。陳師長繼續說道:

“哦……阿鳳……那個……李媛鳳同志,你……一向可好麼?俺差點死在抗日前線,呵呵,咱們好象……好象有十年沒見面了,俺……怪想你……和鄉親們的!”阿鳳冷靜的聲音和表情讓老旦一時轉不過彎來,舌頭僵硬,回答得結結巴巴,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

捷報傳來,老旦幾乎不敢置信!

“咱中野185師陳師長今天來視察我們獨立團,團長特意點名2連,這不就來了,快叫大家集合。”

陳巖彬見老旦難受,也明白他的難處,忙過去扶起魏小寶,爲他彈去身上的泥土,用自己的袖子給他擦了擦臉上的血,厲聲說道:

“老旦,我老陳在部隊裡是條不要命的漢子,戰場上把你當好同志,在下面咱倆是好兄弟,你說中不?你見識比我多,歲數多大?”

二人都喝得有點多了,肚子吃得溜圓,就相互攙扶着走出房間來踱步。太陽已經爬到頭頂上,照得兩人身上熱乎乎的。

話說到這裡,不比劃是不行了。陳師長身後站起來一個人,估計是他的警衛員小袁,看樣子25歲上下,一身腱子肉,滿臉傷疤,手上的厚繭泛着亮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老旦見罷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咋的?首長要看看俺是不是真的有貨?該不該下手哩?老旦讓楊北萬拿來了木刀和教練用拼刺槍,挑了一把順手的木刀,袖子一挽就下了場,全場立刻掌聲雷動。

“那你願不願意改呢?”

“不敢,老連長客氣!”

陳師長一邊鼓着掌,一邊興奮的喊着走上前去,一手拉着一個,大聲宣佈:

老旦猛地醒悟過來,忙應道:“俺願意!俺高興還來不及呢!謝謝首長給俺起這個好名字,讓俺脫胎換骨,俺給首長敬禮了!”老旦再不猶豫,挺直身體,峁足力氣,給陳師長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住手!2連的人,都給俺住手!”

老旦這番話說得懇切,完全沒一點架子。牛明和5連的人都感到很意外,明擺着這老旦連長不會把今天打架的事告訴5連長,否則他們這幫挑事的人也沒好果子吃。閒話是自己說的,壞事老旦卻主動兜攬了,這讓牛明和那些根正苗紅的革命坯子們也覺得有些慚愧。牛明神色不安地四周看了看,扭頭就想走,被陳巖彬一伸手攔住了,他目光嚴厲地看着他。

“陳師長在兩邊都是紅人,出身是晉冀魯豫軍分區的,可戰功大多立在魯南軍區,當時國內的革命形式複雜,革命形式的需要麼,也不知道是什麼淵源。但是華野現在兵強馬壯,中野這邊後面要打硬仗,和陳司令員要了好多次了,整個師的建制就調過來了,現在歸中野三縱節制……哎呀你別管那麼多了,快張羅吧……”

“謝和老在百家姓裡都有,謝是大姓,老是偏姓,你們一個村都姓謝,這是祖宗傳下的名字,應該用回本姓。再取個好聽的名兒,將來你要是功成名就榮歸故里,也叫的堂堂正正哦,大家覺得怎麼樣?”

小袁也只脫剩下一件棉布短衣,露出牛腱子一般的兩條臂膀。他接過槍來掂了掂,腕子一翻,單手忽地掄了個半圓,再穩穩地把槍托在雙手之間,兩腳一前一後,不丁不八,一看就是練家好手。戰士們都圍在場子兩邊,睜大眼睛看着即將進行的比武。二人正要靠近,老旦突然轉過身來笑嘻嘻的說:“首長,既是比武,有個獎賞啥的麼?”

“我也看見你了,但是卻沒有認出來,只是覺得面熟,前些日子你們團的劉政委說到你的名字,纔想起來那天看見的一定是你。”

文縐縐的劉政委大喊着,擼胳膊挽袖子作勢要來抓陳巖彬,陳巖彬笑着跑到老旦身後,抓着老旦說:

“那你是想姓謝呢?還是想姓老呢?”

“我們連長槍林彈雨的這麼多年,現在總算參加革命了,要不改成‘老革命’咋樣?”

這一刻,老旦已經完全忘記了這是什麼場合,這個男人已經被一種奇怪的衝動左右了,他雙眼直勾勾地盯着阿鳳,幾個箭步穿過疑惑的人羣,徑直朝着阿鳳衝去。王皓詫異之餘快速反應,一隻手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可老旦哪裡還能感覺得到?他只看到了阿鳳那雙美麗的眼睛,只看到那雙眼睛裡久違的柔情,而這絲柔情一下子將自己的全身燃燒了起來,他的眼睛溼了,他的喉嚨幹了,他的心象是在擂鼓一樣咚咚地響了,一股熱血奔着腦門猛地衝上去……

出色完成了戰鬥任務,老旦高興得睡不着覺了。他向團裡做了戰鬥簡報,並報上傷亡名單,就立刻開始忙活兵員補充的事。剛被俘虜的國軍士兵,大多是稀鬆軟蛋樣兒,其他連隊都不大想要,老旦和王皓卻照單全收,從不推辭。由於2連戰績突出,老旦帶兵有方,王皓對這些降兵的政治思想工作也成效顯著,2連不久就名聲在外了。再熊的俘虜兵到了這裡,哭天抹淚一番之後,把國軍衣服反穿了,打仗一樣不要命!

衆人捧腹大笑,陳師長和王政委笑彎了腰。

這個大戰場上的國軍部隊已經被消滅了?只兩個月的時間,國軍五十多萬人竟然灰飛煙滅,蔣老頭子賴以自豪的五支主力部隊已經全部被解放軍幹掉?這太快了!記得幾個月前那個瞎眼長官和自己說:解放軍在兵力數量和武器裝備上均處劣勢,這場戰役是拿雞蛋碰石頭,可最後這雞蛋居然砸碎了石頭!老旦征戰十年,沒有見過這麼大手筆的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役。解放軍統帥部的長官們太厲害了,各個縱隊的指揮員們也太厲害了,戰士們不要命的士氣也太厲害了。這戰役進程快得真有點邪乎,老旦真有點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窮,不過還能吃上飯,年頭好時半個月能吃上一次白麪,俺家在鬼子來之前還行,能將就吃飽,趕上風調雨順還能有點餘糧哩……”

“毛主席和共產黨是吃苦吃出來的,當年三十萬工農紅軍被老蔣追得走投無路,毛主席就帶着大家走長征,爬雪山,過草地,走了兩萬五千裡哪!出發的時候有三十萬人,走到陝北就死得只剩下三萬人了,可他們就是能走過來。現在咱們軍隊裡的這些干將們,很多都是長征剩下的那些硬骨頭,對咱毛主席忠心不二,指哪打哪!還有不少出身中央軍校的高級將領呢!”

“我看中!跟着毛主席和共產黨走,沒個錯,起碼對咱們肯定沒錯!反正咱也是爲自個兒打仗麼?毛主席也決不會只稀罕這半個中國,他被老蔣欺負了幾十年,還不趁着大好形勢出足這口惡氣?這些個事你以後就甭想了,咱們部隊讓你往哪裡打,你就往哪裡打。以前的事情,你再英雄,再精忠報國,從此也再不要提了!這邊不同於那邊,千萬別犯政治原則性的錯誤。你現在是解放軍的連長,是給天下的勞苦大衆在打仗,這個性質和以前是不一樣的,打下天下來,你我要是還能活着,就是新中國的功臣,黨和毛主席肯定會讓咱們有好日子過的……來來來,咱兄弟倆再乾一杯!”

訓練雖然少了,上課卻多了,王皓抓緊時機給戰士們上着政治課。開始很多人坐不住,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一邊聽一邊打哈欠放響屁。王皓一邊讓各排排長整肅軍紀,誰亂動亂放就去吹大風站夜崗,一邊耐着性子講下去。當他講到土地改革和軍功政策的時候,戰士們的毛病就不治自愈了,個個眼睛睜得溜園,嘴巴張得老大。這些農民大兵對共產黨的土地政策難以置信,天底下竟有這樣的好事?大戶人家的田地可以無條件地分給自己種?永遠不用歸還?這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可不是這個樣的!田地是農民的命根,可有沒有地那是你的造化決定的,要是祖上積德能留下幾畝地,這輩子好歹也能過個安生。沒地的掙錢去買地娶女人養娃續香火是雷打不動的祖訓。有地的要是男人沒用,折騰不出個模樣,家業寒酸人丁零落,那地也養不起,就只能租地或者賣地,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往往舉着票子來買這些農戶們養活不了的土地,然後將原來屬於農民自己的土地再租給他們自己耕種,農民按年交佃。在戰士們的常識中,早在大清和民國年間就是這個樣子,是天經地義的你情我願你買我賣你租我種,今天才恍惚知道原來這種狀態並不合理,這種遭遇的根本原因在於地主和劣紳對廣大貧苦人民的早有預謀的剝削,而且勞苦大衆從一生下來其實就在被別人惡毒地剝削。

陳師長拍着老旦的肩膀,聲如洪鐘。老旦大喜,忙說:

“就聽你的,俺也早就把你當兄弟了,要不然根本就不去幫你守戰壕了,還搭上我十幾個兵,呵呵,咱哥倆再幹了!”

“老陳哪,咱們毛主席是個啥人物啊?是啥來頭?咋的一下子就把解放軍拉扯這麼多人了?”

“新中國成立後就都一個樣了……”

肖團長的話再明白不過:你個笨老旦!還不趕緊接着?老旦品味了一下,竟然喜不自禁,他打死都想不到師長會給自己起這個名字,它太響亮,太革命了!這是個很多共產黨人準備給自己的後代起的名字,如今竟要放在自己身上,這太令他意外了!老旦不禁心潮翻涌,凝望着陳師長的雙眼,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劉政委息怒,俺給陳連長說個情。上次戰鬥,咱們連的戰士從戰場上牽回來幾匹好馬,正經的東洋大馬,都是雄馬,現在就在後院裡養着,咱們根本用不上,這些牲口能吃能喝還到處拉屎,要不您全牽了走?俺老旦是勞苦大衆出身,也在山裡養過驢馬,拿草棍一量它們下面那玩意兒,俺敢以性命擔保那絕對不是騾子!”

“哪個讓你進來的?楊北萬!你的兵幹球啥吃的?老子剛他媽睡了半個時辰,你幹球啥哩?”

“俺用刀耍起來很難看,別攪了大家的吃興哩!”老旦可不想和他過招,要有個閃失的,這腦袋還要不要了?

“有!”戰士們高聲齊應。

“哦?俺叫老旦,就是……那個……哎呀首長!俺的名字不中聽,你記住俺這個樣就得了,俺的名字念着不中聽!”

大戰之後,2連的戰士們終於享受了一種久違的愜意,有時間放鬆一下緊張的腿腳和神經。包括老旦在內,戰士們和不同的對手打了多年的仗,很少有現在這樣打完了能放心呼呼大睡的日子。淮海這片戰場上已經沒有什麼令人擔憂的事了,槍炮聲已消散,大風雪也已停歇。

“俺只是個剛剛醒過莫來的起義兵,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爲黨和人民效力,剛纔和陳連長喝了點酒慶功,所以臉紅了……咱們按照首長們的命令打仗,肖團長的誇獎那是對俺的鼓勵,俺聽從團領導的指揮,咱們連指導員思想傳達的也好……這個……咱們任務才能順利完成哩……希望首長多批評!”

“老婆?大哥,我長這麼大了,連他媽的女人的毛都沒有碰過,哪兒來的老婆?哎?你就是給我個女人,抱上了炕我也不知道該咋辦事呢……這話今天說到這兒了,你可得接住,打完了仗你要給我說一個婆娘啊!啥樣的都行,別瘋別傻別生不了孩子就中,只要你覺得是個好人,我就娶她,他媽的我這些年可真是憋壞了……”

“你老婆哩?”

“老旦……嗯……你當初參加國民黨是咋想的?”

肖道成團長的大度讓陳巖彬羞愧難當,當下痛哭着給團長跪下賠禮。從此陳巖彬洗心革面,脫胎換骨,成爲了一個合格的八路,獨立團就因此多了一員悍將,鬼子和國民黨多了一個災星。肖道成原本擔心陳巖彬對老旦不買帳,二人協調工作難做,見二人一戰下來已經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了,心下大喜。陳師長這次來視察,非常關注起義和俘虜部隊的作戰情況,總是擔心他們的戰鬥力不行,肖道成對老旦的2連大加讚賞,才成就今日之行。

人剛散去,王皓不知從哪裡冒了過來,一臉紅光,滿面笑容,他後面跟着高高低低的一羣人。老旦一看嚇了一跳,因爲他看到肖團長和劉政委也在人羣裡,卻正在前後擁着幾個軍官說笑,那幾個軍官個子中規中矩,衣着普通,話語不多,卻有股子不怒自威的神態。老旦忙和陳巖彬迎了上去,王皓把老旦拽到一邊,用興奮的聲音低聲說道:

“牛明同志,俺的人先動的手,是咱們的錯!打傷了你們不少同志,希望大家別往心裡去,俺會軍法處置他們的……告訴你們連長,俺老旦給他陪個不是,就別計較了。往後咱們還要一起衝鋒打仗哪!到戰場上滾幾次,互相擋擋子彈,這次不痛快的事就不算個啥了,你們也就明白咱們這些同志的心了!咱們參加革命是晚了點兒,可如今這心勁兒並不差,要是思想上還有問題,還要同志們多多指導,不過別爲他們有些個小毛病就戳戳點點,寒了他們的心!”

“祝賀你!老解放同志!”肖團長在一旁高興地說。

在興奮中忙活了半個月,這天總算能睡個懶覺,老旦胳膊上的傷已經封了口,可以隨便翻身了。此刻他正睡成個豬樣,呼嚕聲震得帳篷亂抖,在夢中把棉被捲成了一個女人樣,正抱着蹭來蹭去的,還沒來得及和女人親到嘴,就被一雙粗魯的手推了起來,睜眼一看竟是陳巖彬,頓時火氣上冒。

“老解放同志,這就是你和我提起的李媛鳳同志啊?難怪你總惦記着,果然是巾幗豪傑。陳師長,劉政委,肖團長,他們二人可是當年的抗日同盟啊。解放同志當年在國民黨李延年部隊的時候,曾經帶領特種部隊炸燬了鬼子的斗方山機場,後來被鬼子圍在了山裡,遇到了李媛鳳同志和她的鄉親們,老連長,是這麼回事吧?你瞧,我被他念叨得都能背了!說到底啊,李媛鳳同志還是老連長的救命恩人呢!”

小袁笑着應承道。老旦的刀法以前根本沒見過,在繳獲來的國民黨部隊的教科書裡好象也沒寫過,真是打哪裡也找不到踩槍這種奇異招數。他平時在部隊裡鮮有對手,竟然這麼幾招就跌了面子,不由憋得滿臉通紅。日本鬼子拼刺刀是出了名的厲害,老旦這樣說也算是對自己的誇獎。

這怎麼得了?真的要變天了!共產黨的胳膊肘竟全往農民這邊拐,絲毫沒有向着地主的意思,這是聾子都聽得出來、瞎子也能看見的事實!這些的崇高理想要是得以實現,在這些農民兵們看來不啻於是勞苦大衆孫悟空同志造了大地主大土豪玉皇大帝的反!共產黨舉着旗幟要打破和消滅一切不平等的現象,讓生活在最底層的無產者來統治全中國,並在整個中國都實現財富均衡的體制,“無產階級當家作主”這八個字,聽得戰士們個個心花怒放,激情澎湃!

“你說啥哩這是?老旦,我老陳打仗沒怕過誰,佩服的人也沒幾個,你的連隊能打下李莊最難啃的那塊陣地,還守了那麼長時間,就憑這一點,我陳巖彬就佩服你。我的連隊那時打得有點收不住,佯攻佯攻,卻佯出火氣來了!就和對面的敵人攪和在了一起,差點忘了鐘點。你替我多守了二十分鐘陣地,犧牲了同志,堅持等到我們接應上來,讓我不至於受處罰,衝這一點,我陳巖彬就欠你的情。今天是來向你陪不是的,這些酒肉是咱們連的一點心意,都是從4營長那裡搶來的。我是個爽性子,今天就是要跟你喝個一醉方休,交個生死朋友,中不?”

老旦鬥着膽子低聲問道,陳巖彬把酒一仰脖幹了,一臉神秘地說:

“我老家在唐山古冶,也就剩下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了,去年老孃也過世了……”

“這個……首長說了算吧!”

“油嘴滑舌的,什麼你的吉普?那個車也不是你的,那是你搶咱劉政委的,你用什麼花言巧語把劉政委的車騙到手的?幾個連隊就數你臉皮厚,什麼都好意思要!”

“媛鳳啊,你可要把老解放同志的轉變經歷寫成段子,讓你們文工團的姑娘們們唱給戰士們聽,肯定特別鼓舞士氣!”

陳師長一番話說的老旦心裡熱乎乎的,剛纔的衝突給他帶來的不快已無影無蹤,只不斷的點頭稱是,眼光還時不時瞟一眼別的首長,見大家也對自己點頭讚許,竟暗自有些竊喜。

“老解放同志,多年不見,我還以爲你犧牲在抗日戰場上了。”阿鳳鬆手說道,他的手在老旦的胳膊上已經掐出了幾道紅印。

“俺老家村子兩個大族,一個大族都姓謝,俺也姓謝。可自打小村子裡就沒人叫過俺的名字,俺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叫個啥,老旦這個名字被人叫慣了,用了這麼多年,沒人提過,自己也沒想過要改哩。”

“解放同志救命!我現在可是一窮二白,牛肉也被你吃了,中午這頓飯可得把劉政委伺候好了,要不然他以後就給我小鞋穿,不讓我打主攻了!”

“爲個啥?那小鬼子不打出去,咱們咋能回家呢?老婆孩子都在鬼子地界兒,心裡沒個底哪!”

憑着多年的政治工作經驗,王皓對老旦和阿鳳的事情早有疑惑。在王皓看來,老旦臉面兒薄,心下藏不住什麼事兒,那次行軍路上,老旦遇見阿鳳的一幕加上老旦描來描去的解釋,他就覺得這二人之間肯定有點什麼了。深山老林的患難男女,過了十年還念念不忘,能有什麼好事?如今看到老旦這副慌了神的樣子,以及和李媛鳳故作冷淡的神情,心裡已篤定明白了七八分。他生怕老旦的失態讓首長們看出什麼端倪,那可不是什麼好事兒——你剛站過來就抖落出一點兒莫名其妙的舊情來,上級領導們會怎麼看?王皓本不是個快言快語的人,但還是忙不失時機拋出了一段介紹。老旦聽了,心裡躁動的火焰慢慢熄滅,扭過頭來,看見首長們深不可測的笑容和陳巖彬一頭霧水的表情,意識到自己剛纔很衝動,忙斂神正色說道:

魏小寶從地上撿起已經被踩成泥團的軍帽,斜着眼瞪着牛明,恨恨地說:

時間彷彿凝固了。

“好!”

“首長,俺倒不覺得姓謝有個啥好,俺家的本家人都死光了,俺的女人和鄉親們都稀罕叫俺老旦,要不還是姓老吧?”

“哎呀中了!就咱倆往一塊喝吧,他要在咱倆怕就不能放開喝了……來來,咱們倒酒!”

肖團長大聲對老旦喊道:“老旦,你過來!咦?陳巖彬你怎麼也在?都過來吧!這幾位是師部的首長,來視察咱們團的工作。”

衆人圍在一邊鼓起了掌,首長們都上前來和他握手,老旦此時激動得不知道該給誰敬禮好了。他流着眼淚迎接着他們熱情的雙手,陳巖彬和王皓更是與他抱在一起。多少年來,老旦第一次受到這麼多高級首長的重視、稱許和關懷,希望一下子從天而降,而這個“老解放”三個字讓他感到重獲新生,認爲自己後半生的命運都會受到這三個字的庇護了。他再不是原來那個隨波逐流的河南愣頭大兵老旦,而是一個充滿革命前途的無產階級戰士,重生的感覺讓他從心底裡對共產黨和軍隊首長們感恩戴德。

魏小寶掙開要拉他的楊北萬,朝地上啐了一口,對着老旦說道:“連長,我們連隊要是說仗打得不好,沒有完成任務,你把我槍斃了,我在陰曹地府也沒有話說,弟兄們……同志們犧牲了那麼多,陣地拿下來了,任務也完成了,憑什麼還在後面嚼我們的話?啥雞?巴國軍共軍,我們圖個啥?不就是圖個打完仗回家過日子嗎?我們不打仗不行,打了窩囊仗不行,打了漂亮仗還是不行?早知如此,老子就他媽的不如戰死在14軍那邊,好賴老子還是個國民政府的烈士,這口氣我小寶咽不下……”

“改不改都沒個啥,俺還是俺自個……當然了,首長要是給俺起個好聽的名字,俺哪有個不願意的,還省得以後報名的時候被人笑話哩!”

“老解放,你儘管施展功夫出來,小袁是咱們師的拼刺能手,能和你過招,他可不會藏着掖着,所以你也別客氣,只是兩人點到即止,不要受傷!”

“老連長,這個名字可能用?”陳師長見老旦不說話了,以爲他不願意。

老旦聞聽樂了。阿鳳聽老旦點自己的名,臉微微地紅了一下,不過很快便鎮定下來。

“這個麼……一個天上不能有兩個太陽吧?鬼子跑了,半個國家空落落的,大家都來搶,不打纔怪哩?”

“聽說你上一仗幾招就活捉了敵人指揮官,怎麼說今天我要見識見識你的高招啊!”陳師長站起身來,一幅摩拳擦掌的樣子。

“要是咱們中國解放了,老連長回到家鄉,肯定會受到鄉親們轟轟烈烈的歡迎!”肖團長趕忙說道。

“李莊一戰,你們打得很好啊!你們不但響應黨和人民的號召,站到人民這一邊來,棄暗投明,本就可喜可賀,而且還能這麼好的領會師部的作戰思想,準確地傳達給戰士們,作戰頑強,敢打敢拼,出色的完成了任務,這就更難得了!你們不要有任何思想包袱,野戰軍首長們都在關注着你們,黨和人民也在關注着你們,革命勝利的時候,你們一樣是人民的功臣!一樣是新中國的英雄!”

“北萬,去叫指導員來,說有貴客到了。”

他話音未落,老旦的一記耳光已經扇了上去,情急之中他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魏小寶被打得橫摔了出去,又重重地摔在地上,嘴角的血嘩嘩地流了下來。剛一出手,老旦就後悔了,見小寶摔在那裡血流滿面,眼淚汪汪地看着自己,自己也淚往上泛了,心裡發酸,只狠心別過頭去。魏小寶是四川人,作戰英勇,在14軍的時候就是出色的偵察兵,在2連裡從來都是衝在前面,對自己和指導員都非常尊敬,如今下這麼重的手打了他,着實不忍。

“哦……”老旦恍然大悟似的仰起頭來。陳巖彬的話讓他困惑,當年聽說過八路軍和新四軍,知道這是編入國民革命軍的兩支共產黨部隊,卻不知道他們在敵後打鬼子,國軍那邊也不大提起這兩支部隊。

老旦完全沒了主意,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不過覺得這個大頭首長爲這個事情費這麼多工夫,也是出於對自己戰績的認可,想那麼多幹啥?

多少日子沒這樣大碗喝酒大碗吃肉了,幾個戰士聞着腥了都探頭探腦的蹭過來。老旦罵歸罵,還是分出了大半筐給戰士們吃去。轉眼之間,二斤燒酒,四斤牛肉已被老旦和陳巖彬下了肚,二人喝得敞胸露懷醉眼惺忪。天那麼冷,二人脫得只剩下了小襖,身上還熱氣騰騰的,仍在一杯一杯地幹着。

比武開始。老旦反手持刀,一個臥步站定,向小袁慢慢靠了過去。小袁見老旦滿身傷疤,肉不象自己這麼厚實卻如鐵打一般堅硬,握刀的手將刀柄死死扣在腕子上,刀尖斜斜地指向下方,左腳緩緩向前逼近,根本看不出他要出手的方向,心裡暗自驚歎遇到了勁敵。他深吸一口氣,槍頭朝着老旦右半邊虛晃一下,猛地刺向老旦的左側腋窩。老旦卻不中計,右腳爲軸,左腳劃了個半圓,刀刃格在槍身上,順手一抹,身子已經靠近了小袁一大步,然後就揮刀砍向小袁的左胳膊。小袁沒料到老旦的身手如此靈活,竟然還以攻爲守,一個花哨動作都沒有就直取左臂。小袁忙右腳斜進,左腳提步跟上,左手把槍橫在身前。“梆”地一聲,兩塊木頭的碰撞發出了不小的聲響。老旦見小袁反應如此之快,也不由得有些驚訝,有不少鬼子都被他這一招卸了胳膊,小袁的防守動作卻剛好將自己的攻勢化解,木槍將老旦的刀彈了出去,胸前門戶大開,這個距離立刻讓老旦陷入了被動。小袁也果然靈敏,不待收槍再刺,槍托猛地一扭,朝着老旦的頭砸了下去。距離太近,躲是躲不開了。情急之中,老旦於電光火石之間想起了老鄉當年的一招。他忙將身子向右微側,同時將右手刀交入左手,也是反手捉着,左手再猛地擡起,小袁的槍托剛好趕到,硬梆梆地砸在刀身上。老旦這次卻沒有再抹,右腳一個寸步切入小袁兩腿之間,空着的右手閃電般抓住了槍身,猛地往下一按,小袁雙手收力去奪,無奈重心已經被老旦壓低,力氣使不出來。他剛要鬆開右手去拳打老旦的頭,突然看見那把黑了吧唧的木刀已經照着脖子右邊橫銷過來,小袁不捨得鬆手,只能迅速低下頭去躲這一刀,手中木槍幾乎要挨着地了,誰料老旦的這一刀竟是虛招,勁道使到一半就停了,他的一隻大腳猛地擡起,踩在那支木槍上。任是小袁年輕力大,也受不了這麼一股自上而下的重力,爲了不被踩得跪在老旦面前,他只能撒手扯步,“叭”地一聲,這槍就被老旦死死地踩在了地上。小袁擡頭一看,老旦笑眯眯的眼睛裡甚是得意,雙手高高地舉着木刀要劈下來。小袁急了,一個半轉身上步,張開兩隻大手,竟然空手來奪老旦的手腕。老旦也是吃驚不小,這小子真有點子悍性!他忙撤步斜劈刀下來,小袁再一閃,又猛地欠身上前一步,右手已經閃電般抓住了老旦的右手腕,左臂的後肘倒撞向老旦的下腹。老旦雖然刀法不俗,但是對於這種短距離的擒拿格鬥卻是不熟,被他結結實實撞個正着,疼得眼淚都要流了出來。小袁的右手已經抓住半個刀柄,橫向施力便要奪刀,老旦強忍疼痛,猛地向外翻腕,同時右腿踢向小袁的腳踝。小袁一擡腿跳開,手也不得不撒了。老旦正要收刀再砍,小袁卻一個前滾翻拎起了槍,不待轉身,反手一槍就刺了回來。老旦一見心中冷笑,心說你這一招是和土匪學的吧?好看卻不中用。老旦輕輕讓開來槍,一個箭步竄到小袁左側,也是反手一刀,用了八分力道,結結實實砍在他的左腿上,小袁的支撐腿再受不住這樣一刀,腿一軟就單腿跪在了地上。再擡頭時,他看見老旦雙手高高地將大刀舉起,這一刀大有將自己一劈爲二的架勢。

“這個……這個俺沒想過。”

“你家裡在啥地方?還有啥人不?”

“當然跑過,可被抓回來了。他們把機槍架在村口,哪裡跑得掉?後來一想,跑也沒個球用,俺跑了家也跑不了,和尚跑了廟還在,就認了算球了……”

戰士們興高采烈地歡呼了起來,阿鳳被他們熱烈的樣子嚇了一跳,正有點不知所措間,她看見了陳師長那雙充滿關懷和期待的眼睛,下意識地別過頭去,偏偏又瞥見對面正咧着嘴癡癡看着自己的老旦,阿鳳眼光一閃,忙避了開去。

“旦哥,你打的仗多了,受過多少次傷?”

突然,他看見在衆人背後,一個笑容如花的女人正在那裡望着自己,整潔的軍裝,粉紅的臉頰,潔白的牙齒,兩根黑亮的辮子,一雙俏麗的鳳眼,竟就是這些天來百尋不見的阿鳳!

“那打鬼子你玩命不?”

“你家要是在後方,比如說重慶西面,你還去打鬼子麼?”

“阿鳳!”

老旦飛速盤算着。魏小寶的話應該不假,5連的人有一半來自解放區,都是革命羣衆敲鑼打鼓送來的革命後生們,打仗不要命,革命覺悟高,有戰士老家的村子裡光烈士就有一個連。李莊一戰他們出了彩,年輕人軍功得志,鼻孔朝天,對自己這支反動派出身的隊伍有點不待見,倒並不稀奇。老旦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連隊剛剛在解放軍這邊有一點值得稱道的戰績,團裡對大家的肯定還只是軍事層面的,思想方面的考驗纔剛剛開始,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思想問題和作風問題,都有可能完全抵消幾十條命換來的連隊形象。牛明的話是衝自己在戰場上放過國軍軍官老鄉鍾大頭一條生路而來的,在他們看來,自己這種行爲就是沒有和反動派劃清界限。空穴不來風,這麼點事情居然已經在別的連隊傳開了,道聽途說添油加醋的事情必然不少,只是眼下即便有委屈,戰士們心裡有疙瘩,這後過門的二房媳婦好說歹說也得受着點。

“老解放同志,真是名不虛傳啊!你怎麼就這麼比劃幾下就能把小袁的槍奪下呢?果然是厲害呀!怎麼樣?小袁子,這下服了罷?你這打遍三縱無敵手的招牌看來要收起來了,在咱們人民革命隊伍裡,一山更比一山高呦!”

“你家窮不?”

兩個兵擡着一個筐鑽了進來,竟是滿滿半筐熟牛肉,醬色還粘粘地掛在上面,帶筋兒的肉發出亮油油的光,還溫溫熱着,濃香四溢。筐裡還放着兩小罈子燒酒,一看就是好貨。老旦一見,胃裡頓時象是被投一顆炸彈似的酸水四溢,嘴中口水直涌,正俟下手,猛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擡頭疑惑地看着陳巖彬說:

“我當年就知道有八路,還是和老鄉到處去找國民黨,就是他媽的找不着,他們都跑到西邊去了。我們在路上被土匪抓了,還被逼着當了一年土匪,誰料想一年之後,我們那土匪頭竟成了八路軍的獨立營營長了,現在還成了團長,我這纔算參加了革命,陰差陽錯的走了條正道啊!這話就咱哥倆交心說說就中了!老旦,你得把俺這話爛在肚子裡!”

“哼,看在老解放同志的面子上,就不和你個死陳巖彬計較了。馬我要一頭就行了,陳師長的馬老了,也拉一頭走。解放同志,這麼好的馬,給誰你也千萬別給陳巖彬,他要是餓了,說不定他能把你的馬殺了下酒呢!”劉政委手插腰間說道。

老旦和陳巖彬皆大吃一驚。這廝的腦袋顯然是被人砸了一傢伙,一個口子還在嘩嘩地流血,才明白這廝是被別的連隊揍了。老旦很是詫異,早些年在國軍那邊的時候,連隊之間打架也不多見,到抗戰勝利後軍隊有點散了,三天兩頭爲一些好處大打出手是有的,但是解放軍這邊以紀律嚴格著稱,難道也興這個?二人忙穿戴整齊,隨他一溜小跑到了訓練操場上。只見幾十人正在那裡打成了一團,個個鼻青臉腫,嘴裡喊着南腔北調的髒話,滿地是軍帽和帶血的牙齒。楊北萬既象是在勸架,又象是在幫忙,時不時也撩上一腳。老旦一眼看見,5連的副連長牛明正和自己的3排長魏小寶在地上摔作一團,拳打腳踢牙齒咬的,那架勢和前些日子在陣地上一模一樣。再稍微分辨一下,老旦發現這個戰場上自己人已經佔了上風,5連之中除了那幾個排長,估計大多是剛進部隊的年輕小兵,哪裡是老旦手下這羣南征北戰的俘虜兵的對手?他們個個鼻青臉腫血流滿面的,遠比自己人傷得嚴重,情勢極其混亂。老旦提了口氣,揹着手大喝一聲:

“肖團長手下留情,我可不是土豪,你從我這裡奪不來吃喝……不錯,這酒和肉是我從魏營長那裡搞到的,但不是搶的,是換的!你沒見我把半吉普車的煙都給了他麼,我心疼了好幾天哪,六百盒煙換二十斤牛肉,這筆買賣我虧大了!牛肉我原本就不捨的,可是老解放同志於我有恩啊,他幫我守了陣地,我的功勞至少有他一半啊,要不然我早就提頭來見你和劉政委了!咱革命軍人一言九鼎,知恩必報,您說我能不和老連長意思意思?我就差把吉普車也跟魏營長換了!”

“他……他非要進來,我擋不住啊……”楊北萬頭上還纏着繃帶,一臉委屈地說。

“陳巖彬,你個鬼頭的,什麼東洋大馬,欺負我生在城市是不是?我一眼能分出奸細和特務,卻驢馬不分,我當時高高興興地拉回去,警衛員小魯說那個畜生根本不是什麼東洋大馬,那他99lib?net孃的就是一頭兩歲的大騾子,他老家集市上拿兩頭草驢就可以換一頭,還下不了崽子!你還做虧本買賣?還有比我這更虧的麼?這是絕對的不公平交易,絕對需要專政,需要取消,快還我的車來!”

“等俺回家找到老婆,把這個活交給她辦,管保成!”

轉眼老旦就到了阿鳳跟前,他擡起滿是渴望的雙手來,去抓扶她那豐腴的臂膀,卻突然發現了她眼睛中的那一絲驚懼。女人的反應讓他驚訝,這女人一雙手快如閃電,竟然猛地抓住了老旦的手腕,她的手熱乎乎的,卻滿是汗水。老旦想不到那雙纖纖玉手竟有如此大的力量,還用十指在暗暗地扣着他的皮肉,他使勁掙了一下雙手,無奈那雙堅定的手如鐐銬般紋絲不動。老旦暴漲的渴望,終被這股堅定的力量剎那間擊退了。他頭漲欲裂,四肢發虛,腰腿上粘呼呼的泛上來一層汗。老旦終在她的阻止下凝下神來,阿鳳那冷如冰雪的眼神讓他冷靜了,他慢慢地放下手去,一時竟張惶無措,只呆望着她。

“忘個球了,好象今年虛歲該有三十二了。”

“老陳啊……俺老旦打仗也不少了,可是有些事情俺怎麼也沒琢磨明白。你說爲啥咱解放軍打仗就這麼厲害哩?這好傢伙……八十多萬人哪,咋的眨眼就被咱們包了餃子,抓了幾十萬俘虜,這股子勁頭打哪兒來的哩?”

老旦嚥下一口酒氣,穩步上前,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牛明的一隻胳膊,托住他的肘反轉過去,原地轉了半個圈,牛明和魏小寶都被這股巨大的扭力扔了出去,磕磕絆絆的地撲倒在地,兩人都摔了個灰頭土臉。2連戰士們見連長亮了身手,一招就扔倒了兩個人,不禁大聲喝彩。那牛明顯然是個犟漢,覺得摔了面子,一個滾爬將起來,嘴裡罵着髒字,瞪着紅眼就朝老旦撲來,沒想到斜次裡突然打來一個結結實實的窩心拳,砸得他竟然橫飛了出去,這下比剛纔摔得重多了。睜開金星亂冒的眼睛,牛明看到那個英雄連有名的武大郎連長陳巖彬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還晃着那對碗口一般大的拳頭。5連的人見老旦和另外一個軍官都摻呼了進來,便不敢再有所動作,一時“戰場”上變得鴉雀無聲。

“兄弟部隊?連長,我們拿人家當兄弟,腆着臉上門去套套近乎,學習學習革命道理,人家可把咱們當後孃養的討吃貨!一點不待見咱們也就罷了,咱們沒你們那麼來路正,可爲啥子要罵人?他罵我們2連思想不乾淨,還有舊軍閥的江湖習氣,在戰場上和敵人還稱兄道弟,沒有什麼共產主義革命……那個什麼雞?巴勤操?上樑不正下樑歪?照着老子當年的脾氣,非割了他的舌頭喂狗!”

“沒跑?”

“瞧你他媽的這個熊樣?刀山火海的都闖過來了,你連長打你個巴掌就他媽的哭,算什麼軍人?咋了?打你不對了?有點兒軍功就想上房揭瓦?你這算個啥?老子當年土匪出身,剛到了隊伍上就殺了一個鬼子少佐,也沒誰給老子升官兒。這回我們連頂住了敵人一個團的進攻,老子也沒牛皮哄哄,還上趕着來找你們連長賠罪喝酒。這點子功勞放在整個淮海戰場上,算什麼?不關你幾天禁閉,我看就消不掉你身上這股子爛勁兒……什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現在是堂堂正正的解放軍排長,這部隊那麼大,能不允許別人有點看法?你自己胡亂瞎嚼,惑亂軍心,還講別人嚼什麼?什麼叫軍閥習氣?打羣架,罵大街,這就是舊軍閥的作風!你們連長打你打得沒錯!2連的名氣是打出來的,不是喊出來的,你要是連一點子嘴上的委屈都受不了,犧牲的同志們的血不就白流了?好好的名聲不就被你搞臭了?你們連長和指導員費了多少心纔有2連的今天?下去好好想一想!帶下去!”

老旦對這個陳巖彬本就沒啥大意見,只因那天在團部的會上被他說成“國民黨的2連”,又覺得這人平素兩眼朝天有點瞧不起人,心裡堵着一口氣罷了。如今見這傢伙竟這般誠意,心下大熱,以前憋的那點子氣早就跑到爪哇國去了,面前又有這無比誘惑的美味,因只樂呵呵地一笑,拿起一塊肉便大啃起來,兩人於是相視大笑。

七八天下來,王皓眉頭舒展了,戰士們有時候聽得連眼皮都不眨,飯也忘了吃,有人甚至已經在地上擺菸頭來計算多幾畝地可以給自家帶來的變化。老旦聽得也極認真,心裡盤算:老子要是能打成個團長,那共產黨會給俺家多少畝地和幾頭牛哩?

陳巖彬在首長們的眼裡儼然是個活寶。這傢伙心狠手辣,打仗極爲兇猛,還頗識戰術。兩年來,沒有他的連隊拿不下的陣地,也沒有他的連隊守不住的山頭,是團裡首屈一指的英雄連。壞毛病就是好吃好喝,癮上來了誰都敢搶,誰都能騙,誰都可以不放在眼裡。剛來團裡的時候,他只是個副連長,對土得掉渣的八路並不上眼,喝酒吃肉賭博打架,是團裡的頭號刺頭。一次,肖團長很久不見面的老婆從豫西北根據地的老家來看他,剛來了幾個時辰,二人就因爲家事絆了嘴。女人嘴一撅,到上炕的時間絲毫不理會那火苗上竄的肖道成,肖團長計中無策,霸王硬上弓,女人就假意反抗,誓死不從,二人從牀上滾到牀下,翻天覆地的動靜不小。二人的舉動被路過的小戰士聽到,不過半個時辰這消息就被添油加醋地傳到了正在喝酒的陳巖彬耳朵裡,陳巖彬聞聽火冒三仗,竟然以爲肖道成團長在強姦良家百姓閨女,他氣沖沖跑到團長院子裡,光着一隻腳站在肖道成的門口就開始罵街。肖道成好不容易用七分武力和三分話語收服了老婆,剛進入前後忙乎狀態,被陳巖彬罵得一頭霧水,忙穿上褲衩下地開門,剛稀裡糊塗的從門縫伸出頭來,就被陳巖彬的拳頭結結實實打了個正着。肖道成仰面就倒了,鼻樑登時被打歪,一時血流如注。聞訊趕來的劉政委見狀大驚,立刻下令把陳巖彬捆了個糉子一般。陳巖彬後來知道誤會了,悔恨不及,估計這下子不死也得被抽根筋,劉政委關了他五天禁閉。第六天,肖團長貼着膏藥來看他,還帶着女人給他做的饃,只說了一句:

“指導員他一早就去團裡辦事去了,不在。”

“說實話,俺估計還是會參加國軍,咱是老百姓,大家都聽政府的。”

“解放同志啊,聽說你身經百戰,刀法很厲害呦?”陳師長突然問老旦,老旦正在給肖團長倒水,聽陳師長這麼問,有點摸不着頭腦。

“我看這個名字好!響亮,好聽,最重要的,這三個字非常符合我們解放戰爭的潮流,我們南征北戰就是爲天下勞苦大衆求解放,這三個字還應了‘勞動人民得解放’的諧音,真是貼切啊!說不定啊,你還真會是中國最早用‘解放’這兩個字作名字的人呢!”

“呦呵!還蠻有主意的麼?你自己的姓,當然要你自己決定,只是這個‘旦’字一定要改!”

老旦把頭搖得象撥浪鼓。

在2連的臨時食堂裡,老旦和王皓忙得不亦樂乎。戰士們得知師部的領導竟然親自下到連隊看望大家,更是激動不已。首長們摸摸這個,拍拍那個,大家心裡都熱乎乎的,把上午和5連打架的事也忘了個精光。兩個炊事班拿出了看家本事,菜炒得熱火朝天,5連長因爲打架的事情面子上不好過,得知有首長來視察2連,竟吩咐士兵送來了一些雞蛋和蔬菜,老旦欣然受之。再加上午吃剩的牛肉,十幾位首長算是吃了個頂飽,雖然沒喝酒,倒也十分熱鬧。老旦站着給首長們倒水看茶,看到陳師長坐在阿鳳的旁邊,衆位首長有說有笑的,陳師長還給她不停地夾菜,老旦竟猛然覺得有些酸酸的。

觀戰的戰士們發出一聲歡呼,有人竟蹦了起來。老旦收起刀槍交給楊北萬,拍了拍手對小袁說道:

“2連的同志們,你們有這麼一個武林高手當連長,一定要認真學習殺敵本領,爭取在今後的戰鬥中再立新功!淮海戰役我們贏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軍隊數量已經不如我們,國軍已是江河日下。咱們的部隊正在準備打平津,勝利指日可待!毛主席告訴我們: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的,任何反動勢力都不能擋住人民戰爭的偉大進程。李莊一戰,讓我看見2連蘊涵的力量,而今天,我更是見到了你們連長的英雄氣概!我們對你們滿懷希望,黨和人民信任你們,中野和師指揮部、團指揮部也信任你們!有信心委派你們去完成一個又一個出生入死、槍林彈雨的艱難任務,你們自己有沒有信心?”

老旦脫掉棉衣,只穿着對夾小襖,手裡接過木刀,用腕子抖了兩下,抱拳亮了個把式,和對面的小袁說道:“袁同志指教了!”

老旦覺得陳巖彬的這番話彷彿是說給自己聽的。戰士們都筆直地站着,神色各異,牛明和5連的人也收斂了驕慢之氣,靜靜地站在那邊。老旦走過去,把牛明的軍帽也拾了起來,拍拍土遞給他,牛明躊躇了一下,拿了過來戴上,呆呆地望着老旦。

“怎麼?你就這麼走了?”

“中野?咱們團不是華野的麼?咋的成了中野的了?”

陳巖彬斜眼問道,他的眼睛象刀子一樣,把個牛明盯得心裡發毛。牛明把軍帽戴正了,轉過身對着老旦,“啪”地打了個規規矩矩的立正,敬了一個軍禮,5連其他戰士紛紛效仿。老旦也敬了個禮回過去,衝陳巖彬點了個頭,陳巖彬才讓開了他們的退路。

“你個球的還真有點傻福氣哩!那你覺得,咱們毛主席共產黨能帶着咱們把天下打下來麼?蔣介石還有半個中國哪?咱們還要不要往南邊打?”老旦瞪着眼睛又問。

“嗯,你現在是革命軍人了,還是個連長呢,這個名字好叫,卻不好聽,還帶着點舊社會的對人民不太尊重的意思,應該換個響亮一點的名字,這樣也方便我們的宣傳部門對你的宣傳啊。嗯,你們家本姓是什麼?”

“那打鬼子的時候,咱們那土八路的隊伍在哪兒哩?”

“肖團長可是把你誇的不一般呦!我還以爲是個三頭六臂的猛張飛,原來這個老連長還會象大姑娘家似的臉紅?”

“是啃上娘們了吧?沒肉吃?呵呵,看出來了,你這一臉菜色真球難看,這個好辦,擡進來!”

“團長你又不對了,我又不是‘刮民黨’,怎麼能搶能騙?這車也是我用戰馬和劉政委換來的,那是我體恤首長啊!劉政委曾經在上海被鬼子的汽油彈燒過,肺裡有了病根,他聞不了汽油味,一聞就噁心反胃,我看他坐車也是活受罪,這可是爲他着想啊!我們連繳獲的東洋大馬,我還沒騎呢就送給他騎,您看劉政委現在臉色多好?呵呵……”

“沒你那麼多年頭,但是也差球不多,他媽的如今身上到處都是坑!”

“楊北萬,把他押下去,把軍服扒下來,禁閉三天!其他的人,都給俺列隊站好!”

“老解放同志,可喜可賀啊!李媛鳳同志這次是特意和我們過來的,在這一路上和我們說了你不少的故事,所以我纔有了給你改名的念頭啊。老戰友重逢,老解放新生,這是雙喜臨門啊!看來今天你可要招待我們一頓好飯嘍!”

“唉呦,俺可不敢和你動刀!陳師長別笑話俺了。”老旦忙擺手拒絕。

“好一個莽李逵!你當我是宋江啊?”

“你住口!拌兩句嘴就要動手麼?是不是你先動的手?”

聞聽這一聲暴喝,衆人立刻收了手,分跳到了兩邊,分開的時候還不忘捎帶一腳給對方,唯獨魏小寶和牛明仍然廝打在一處。魏小寶被膀大腰圓的牛明將頭夾在腋下,一時掙脫不得,就只能用陰招,一下下地掏着牛明的下身。牛明見這小子下手夠黑,也不敢放手了,二人僵在一起動彈不得。

“在多年前國共合作的時候,我們部隊裡曾經練過大刀,教官還是國民黨西路軍裡的,那時候能有把好刀,是多少戰士的願望啊?進入到解放戰爭後,咱們部隊講究的是刺刀見紅,東野林總的刺刀見紅!基本上都是練習刺刀拼刺,還真沒有練過大刀,倒是滿想念的,要不咱倆比劃一下?”

肖團長見二人已經下了場子裡,高聲說道:

“不錯,是我先動的手,我甘願受軍法處分!”

“對了,你叫什麼來着?”陳師長突然扭頭問道。

“那你比我大,我今年虛歲二十九,得叫你大哥!”

陳師長的玩笑話聽上去帶點揶揄,可老旦還是被逗得咧嘴笑了。在老旦的軍旅生涯裡,象陳師長這種級別的長官老旦是很難一見的,此時他的兩手不自然地往下拽着衣角,額頭竟然開始冒汗,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好你個陳巖彬!有好酒好肉不往團部送,跑到老解放這裡來過癮,肯定又是從魏營長那裡奪來的是不是?吃裡扒外,借花獻佛,沒人管得了你麼?下次看我怎麼收拾你!”肖道成團長半個月沒刮的鬍子亂如雜草,還粘着不少菸灰,一嚷嚷就淅淅落落地掉下來,象是鬍子裡面也長了頭皮屑。陳巖彬笑着答道:

“那當然了,跟鬼子還客氣個啥?前幾仗是有些稀鬆,後面就硬氣了,死在俺手上的鬼子,咋說也有一兩百號了!哼哼,這十年俺多少條命都差點搭進去了。”

“我家不行,沒飯吃,鬼子來之前就沒有,鬼子走了之後還沒有。一家六口人只一畝多地,還總有災情,我老父親就是餓死的。國民政府下來賑災,給的都他孃的是爛穀子,吃下去就拉稀。他蔣介石國民黨打內戰,打贏了咱家還是沒飯吃,可是共產黨來了我們村,就有飯吃了,四畝多地一分下來,樁子一敲,再窮的人力氣一出,那以後管保有飯吃。自打從土匪窩子投靠了咱八路軍,把鬼子打出去了,原本想回老家的,可俺娘說你不幫着共產黨把蔣介石打爛就別回家。家裡有吃有喝,老孃有人伺候,不用我惦記,你說我打仗能不玩命?這戰場上幾十萬解放軍,家裡原本都揭不開鍋的恐怕有一多半還要多吧,你說他們打仗能不玩命?可國民黨那邊呢,戰士們靠什麼玩命?打贏了不還是沒飯吃?不就是這麼回事麼?你國民黨再厲害,坦克飛機都有,我和你拼命,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往上一衝,啥雞?巴飛機坦克,有啥都不中!”

“哪裡的話?昔日曆朝歷代,舞劍助興可是最講究的助興方式了。這樣吧,我估計自己也不是你的對手,讓小袁用刺刀和你比劃一下,看看哪個厲害?”

“在哪兒?八路軍,新四軍,你不知道麼?咱們人不多,才幾個師,當時武器也不中,可打起鬼子來可一點也不含糊啊!硬拼當然更不中了,咱們既沒糧食也沒槍炮,老蔣只給了衣服和幾根破槍,也不讓擴編,只能打游擊,尤其在鬼子佔領的地界兒,那八年咱愣是沒讓鬼子睡過幾個安穩覺。鬼子在後方大概有上百萬的軍隊被共產黨帶領的游擊隊拖住。那個時候咱們除了幾支有國民政府建制的直屬部隊,剩下的全是稀奇古怪的地方武裝,獨立團、獨立營、縣大隊、區小隊、地方民兵團、武裝民團,哎呀叫啥的都有,都聽八路的指揮!鬼子都快被咱們折騰瘋了,搞了幾次掃蕩,咱們這八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決不比你們國軍那邊少!最後一戰的時候,大平原上的鬼子炮樓一夜之間全上了天,那都是咱們的部隊和民兵乾的!挖地道一挖十幾公里,愣是把個大平原挖成了蜘蛛網,民兵的運兵道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大車都能過,鬼子就是看不見。鬼子一出來,那消息樹就倒了,方圓三十里地立刻就知道鬼子出來了,甭管走哪條路,鬼子指定會踩上幾個地雷,捱上幾聲冷槍。你們那個時候在守城市,這些就不知道了。要是沒有咱們共產黨的抗日武裝在後面拽着,天天給他搞破壞,扒鐵路燒枕木,埋地雷放冷炮,那鬼子早把老蔣的重慶打下來了!”

“誰雞?巴稀罕見你?你餓死關俺啥球事?要不是總攻提前開始了,你的陣地能守得住?給你買肉?俺自己這些日子還沒吃上哪!天天只有饃和稀飯,連個油星兒都聞不到,俺剛纔在夢裡剛啃上一條豬肘子,就被你個球攪和了……俺的傷員多,有一點肉都讓他們吃了,你看咋辦?”

“各位首長啊,這就是當年救過俺性命的李媛鳳同志。俺當年受了重傷躲在山裡,要是沒有她和鄉親們的照顧和保護,俺早就成了抗日烈士,就不能再爲咱們部隊效力了!俺可得好好感謝一下她。真想不到,過了十年咱們都成了革命隊伍裡的同志,今天有這麼多好事一塊兒來……”

“陳師長打哪兒聽說的?俺沒學過啥套路,只是原來那邊的兄弟們教了幾招而已,後來砍鬼子多了,自個摸出幾招來,哪敢說厲害哩?”

“老連長果然好刀法,我算是長了見識,以後還要請你多指教啊!”

兩人喝罷,陳巖彬重重地把杯放在桌子上,老旦忙又都給滿上,認真說道:

“如果俺贏了,讓李媛鳳同志的文工團給咱們連的同志們慰問慰問,演個戲啥的,俺要是輸了麼……首長看着辦罷,最好罰咱們連去打主攻呵呵!”老旦不知道陳師長說的林教頭是什麼人是什麼部隊的,只是一扭臉看見了阿鳳,就脫口而出了。

“你的傷跟俺的意思不一樣哩!”

“是俺啊,俺當時還以爲你沒看見俺哩,俺看你穿着咱解放軍的衣服,都不敢認你了!”

老旦見衆人不住地點頭,心想這下可好,用了半輩子的“老旦”二字,要被改回本家姓了,總不能再叫“謝老旦”了吧?忙插話道:

老旦猛地又想起了阿鳳,這仗打完了,要不要去找找她?王皓說幫着自己打聽她,咋了也沒個下文?她也沒個信兒過來問問自己,是不是那天沒認出自己來哩?要是那樣可白瞎了,這麼大的戰場,幾十萬人的隊伍,去哪裡找她?總不能支個高音喇叭大喊:阿鳳,你個婆娘在哪裡哩?正想着,一個戰士叫嚷着跑了過來,頭上竟然在流血。

陳巖彬把頭左右看了看,趴到老旦耳朵邊細聲說道:

楊北萬在旁邊聽得興奮,突然插了話。大家都將視線齊刷刷地射向他,卻又不說話,這瞬間的沉默讓楊北萬頓時侷促不安。老旦心想你個笨鱉,那隻驢叫你牽哪頭,面前肖團長和劉政委等軍官哪個不是爲共產黨革命了若干年,都不敢說自己是老革命,俺參加解放軍才幾天,你個屁娃就敢讓俺叫老革命?再說,這麼個刀光四射的硬梆梆的名字好聽麼?下去真得好好管管這個多嘴的娃子。大頭首長微笑着沉默了片刻,開口說道:

“幹球啥?前些日子你還瞧不起咱們?今兒個幹嗎上貢?”

“小寶,這他孃的是咋回事哩?咋的和兄弟部隊打起來了?有啥話嚼一嚼不就成了,動手幹作啥哩?”老旦責問魏小寶。

首長們都笑了。肖團長一個勁的朝老旦擠眼睛,那個意思老旦再明白不過了,於是說着說着就換了口風。首長們是不是覺得自己的名字有損革命部隊形象,而非要改掉不可?自己對這個名字雖然不太滿意,但是已經習慣了被大家這樣稱呼,要改掉還真有點不願意,可現在看這個架勢,不改怕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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