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不說,只是怕趙良夜傷心。可眼下,趙良夜似乎是跟傷心了。她看着面前有如玉山直立的男人,疑心他是不是還有一口生氣。
自幼照顧趙良夜,張婷婷對趙良夜的感情是很深。說愛也不爲過,只是張婷婷從不奢望。
現在張婷婷眼裡,感覺不到一點趙良夜還活着的氣息。
喪妻之痛,會是怎麼樣的呢?
張婷婷記得以前讀過的一篇課文,最後一句是“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她當時不懂,現在覺得,是悲慟的。
可如今看了趙良夜彷彿死屍的背影,又覺得那個作者的喪妻之悲,遠不及現在趙良夜僅僅是知道唐無心割腕自殺的悲傷的十分之一。
張婷婷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趙良夜緩慢睜開眼,眼中彷彿多了一些生氣:“哪個醫院?”
“市中心醫院。”聽到趙良夜的聲音,張婷婷忽然很是欣喜,秒回。
“嗯。”
趙良夜應聲,眼睛一睜一閉間,又恢復如常了。但張婷婷知道,他已經哀痛逼心。
“咳”,還沒有走出臥室,趙良夜突然身子劇烈一弓。他感到喉嚨一片血腥,抽出西裝口袋的黑白手帕,他掩住嘴角。
“二少爺!”張婷婷大驚,趕緊跑到趙良夜身邊,她是看到血腥子的。趙良夜打小身體不好是不爭的事實,之後好好壞壞,總歸是壞的!
一有風吹草動,她都十分擔心。
趙良夜將沾了血的巾帕扔進紙簍:“我沒事,別瞎操心,別告訴父親。”說完,他挺直背脊,步步沉穩,走出臥室。
張婷婷盯着紙簍裡十分的巾帕,紅豔豔的血啊,全都洇染在白色的地方,顯得詭豔。張婷婷忽然跪在紙簍邊,匍匐似的,失聲痛哭。
她始終是——不能看他好好的了。
趙良夜行程算是穩定,他沒有飈車,時速內最快的速度,很穩。他不想沒有看到唐無心就自己出事,整個人繃着。
抵達市醫院,他有一瞬的空白。
站在明晃晃的醫院大門,他看着人來人往,看着各色的表情。他眼神空濛,沉靜而看,儼然成了別人的風景。
忽地,他拿起,問朱啓瑤。
朱啓瑤聲線發抖,趙良夜便了然。他並不多問,只問她在哪。
如實告知,趙良夜很快找到朱啓瑤:“大嫂。”
“二弟。”朱啓瑤差點哭出聲。看到唐無心倒在血泊裡時,朱啓瑤嚇得神魂俱散。把悔之留在臥房,交代張婷婷等人照看,自己急匆匆來。她就知道,唐無心沒有看起來那麼好……結果,決裂的姿態是這麼明顯。
“無心,還好嗎?”趙良夜詢問。
“醫生剛剛說,搶救無效,醫生說她太虛弱,又有過自殘……二弟,無心……去了。就在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就讓醫生等等推走她。你該去看看她……你該去看看她。”朱啓瑤也經受不住如此悲哀。臉色刷白,眉宇間,彷彿又老了幾歲。
何況是趙良夜呢!
走向朱啓瑤所指的病房,趙良夜進去,這是很簡單的病房,唯一明顯的就是那一張白牀。上面有凸起一塊,用白布遮得嚴嚴實實。
“他們怎麼可以遮住你呢?”他走過去,掀開將她蓋得密不透風的白布,露出她刷白、毫無血色的臉。
他吻了吻她蒙了一層白霜的脣,似乎仍有餘溫。
“你明明這麼好,他們爲什麼要蓋住你呢?”他輕聲說道,“我跟你一起躺,你不要覺得擠。”
說完,他脫下鞋子,和衣跟她並躺。他側着身子,假裝她或者,將她擁進懷中。
“無心,你這次,別睡太久。我跟你講故事,講完你就,醒過來,好不好?”趙良夜聲音低淳,有如山間涓涓流淌的溪流。
唐無心僅僅是垂着眉毛,絲毫沒有言語。
“無心,我不是不愛你。我是愛你愛得遲了。當時你問我愛我,我遲疑,是因爲我不相信愛情啊。無心,你知道,我母親擁有我父親的愛,可是結果呢?
結果呢?
可是當我看到你左手漸成的‘剋制’二字時,我心都疼了。我怎麼會不愛你!之前你的種種,我可以覺得是騙局。可你這兩個字,讓我覺得,你也是動了真情的。之前我爲了趙氏爲了報復我父親他們,我什麼都沒有說。之後我都跟你坦白了,我也跟蔓蔓說得十分清楚。“
他忽然停了一下,溫柔的目光停留在唐無心仿若雕塑永遠沉靜的臉龐。探手捏了捏她泛涼的鼻頭,他說道:“無心,你肯定想知道我跟蒲蔓蔓說什麼了對不?”
唐無心能給的,僅是沉默。
毫不在意,他又吻了吻她的脣,非要弄出些血色來。
“我說,蔓蔓,我們沒有可能了。在我的童年、少年時期。蔓蔓是唯一真心對我好的人,我不能不喜歡她。可遇見你之後,我感覺,其實愛就像一場煙火。有時候絢爛得轟動天地,過後又沉靜到地久天長。無心,我們經歷過絢爛,該細水長流了。你會陪我的,對不對?”
他說話時,字字句句砸在狹小的病房。一等說完,病房又陷入沉寂。此刻若是飛鳥不小心撲騰到窗上,發出聲響,趙良夜都會感激它的。
“你是不是覺得悶?”趙良夜微笑,“我幫你去開窗。”
推開窗,稍顯生冷的風刀子似的刮在他臉上。明明是夏天,怎麼又突然這麼冷?他又開小了,確認門不會吹到唐無心身上。收回手,他再次劇烈咳嗽。
明媚的午後陽光將他佝僂的聲音照得幾分美感,他原本,就是個美人啊。
可惜這個美人手心,又是一大灘血跡。
比起之前在趙家星點的血漬,這來勢更爲洶洶。手心溫熱,趙良夜不以爲意,扯過紙巾,把血擦掉,漫不經心扔進紙簍。
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又躺在她的身側:“無心,我感冒了,你都不願意理我一下麼?”
像個撒嬌的孩子。
羅海誠先尋到趙家,很快又找到市醫院。
朱啓瑤左右爲難,又怕公司真的有什麼大事。
羅海誠推門進病房,看到如此的趙良夜,無不震動。那個在商場叱吒風雲的男人,怎麼會這樣,毫無神采地躺在唐無心身邊,絮叨讓他皺眉的故事?
“趙總,公司真的……”
“我的妻子死了。”趙良夜沒有表現出對羅海誠闖進來的不滿,只是溫潤調子陳述。
羅海誠一時被打了個驚慌失措:“趙總,這次關係到……”
趙良夜走到他面前,太高的他俯視着羅海誠,“我的妻子死了。”
這一次,羅海誠說不出話來了。
對面高大的男人,眼裡的悲慼,更比山高,比海深。
是的,他妻子死了,他的世界崩塌了。
其實羅海誠喉嚨裡有大段大段讓趙良夜重新去公司的話,煽情的、勵志的。可這次,羅海誠清晰地知道,趙良夜是不會被說動分毫了。
不敢再多和趙良夜對視,羅海誠道:“好的,趙總,我會找許經理。”關鍵時刻,許徵延還是可以信賴的。一來,許徵延的家庭背景讓他不致被一時風浪嚇住;二來許徵延絕不會覬覦趙氏。
而對許徵延來說,沒有趙良夜,他獨當一面,纔是他實習多日的真正考驗。
前提應該是,不讓他知道,唐無心死了。
羅海誠有所考量,至少今天,是不會通知呢。
等羅海誠走了,趙良夜再次反鎖住病房。他朝着病牀上的唐無心一笑:“那個傻子,怎麼會信你死了呢?你明明,活得這樣好。”
趙良夜繼續躺回臥室,跟她講了一下午、一晚上的故事。
朱啓瑤一直守着,後來又擔心悔之,把張婷婷喊過來接班。張婷婷看守的時候,是不讓任何人進去的。包括知道唐無心死訊的阮蘇木、蕭沉香和許合歡。
最爲悲慟的當然是阮蘇木。
她失語喃喃:“無心,你不讓我死……你怎麼這麼傻……先死了呢。”至此,她真的生無可戀。她最愛的男人和最好的朋友,相繼死去。
她耳邊忽然響起無心的話,如果她死了,沒有會像她一樣懷念蕭逢程。
“無心,你放心,我會……好好活着,一輩子……懷念你。”
許合歡見阮蘇木如此,難得溫情,將她抱進懷裡,安慰:“會好的,好姑娘。”
蕭沉香未必多喜歡唐無心,可這輩子羈絆已成。她心裡也是難受的,她們明明是敵人,她根本不用來,可她,就是心裡缺了一大塊。
這三個各自有各自傷心方式的昔日姐妹,全都被張婷婷擋在門外。
三人都很尊重喪妻最爲傷痛的趙良夜,靜等。
可這一等,等到凌點,連張婷婷都擔心趙良夜的身體了。
張婷婷先去敲門,後來是阮蘇木她們。
趙良夜也不口乾,只是起身,將她抱起:“無心,我帶你回家。”
將她打橫抱起,他走到門口,開了門。
張婷婷眼眶是紅的,阮蘇木臉上掛着淚珠,蕭沉香和許合歡臉上有悲慼之意。趙良夜反倒是雲淡風輕像個沒事人:“你們站在這裡幹什麼?我要帶無心回家了。”
聽到這句話,阮蘇木已然崩潰。
還是許合歡最爲鎮靜,率先出口:“趙良夜,無心死了。我們,應該替她籌備喪禮。”
趙良夜低頭吻唐無心失去溫度的額頭:“無心,他們傻了。總覺得你死了呢。”
後,趙良夜和許合歡對視:“我要帶無心回家。”
“但是,你必須儘早給無心籌辦喪禮,讓她,入土爲安。”冷漠自制如許合歡,此刻都掩不住哽咽。
“我要帶無心回家。”趙良夜堅持。
許合歡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愛與痛。不知怎的,她強硬的心,忽的柔軟一下。她想到了她的前夫,那個早有家室的前夫。
一旦許合歡讓開,沒人攔得住趙良夜了。
阮蘇木仍想跟上去,許合歡抓住她:“蘇木,明天我們一起去趙家的,肯定是無心的喪禮。趙良夜再想不開,都不會讓無心死不瞑目的。”
張婷婷想跟着趙良夜走,忽然又回到病房。她整了整牀鋪,然後目光落在紙簍裡。全都是滲血的紙巾,她倒出來……早已淚流滿面。
同樣固執地愛着趙良夜,張婷婷不會奢望,更願意祝福。可現在,她亦是,心如刀割。
唐無心死了,趙良夜,還會開心嗎?
曾經的張婷婷,從來不覺得趙良夜和唐無心之間會有什麼故事。可現如今,她不得不承認,故事太深太深,趙良夜抽不出身了。
從知道唐無心自殺到確認唐無心死,趙良夜吐了多少血?他還想活着嗎?
還想嗎。
阮蘇木三個人提前走,而張婷婷,滾着熱淚處理完紙巾,她回到趙家。
趙良夜回到趙家時,燈火通明。
趙其柯破天荒沒有早早去睡,硬是等到凌晨一點。倒是朱啓瑤,確實累了,又要哄哭個不停的悔之,哭個沒完沒了。早早去睡了。
蘇輕輕氣數已盡,什麼都鬧不動了,知道唐無心死後,冷冷一笑就上樓去睡了。
等趙良夜進門,趙其柯就一個菸灰缸砸過去:“趙良夜,你還要爲一個女人消沉到什麼樣子?”
之前趙良辰掌權時,的確是荒唐,對朱啓瑤不夠好,不是不夠,是完全不好。可趙良辰,始終是把握好分寸的。
比之趙良夜這樣爲唐無心這樣不乾不淨的女人消沉罔顧公事,他更能接受趙良辰花天酒地但仍顧好公司。他是大男子主義,男人天經地義有許多特權。
趙良夜擡手格擋菸灰缸,噗通,咣噹。
應該是重重打在他的手臂上,可他僅僅是皺了下眉,沒有然後了。
“你沒有去公司。徵延幫你處理公事,出了點差錯呢?!趙良夜,我告訴,這樣的女人,死了乾淨!免得你整天爲之神魂顛倒,不知今夕何夕!”趙其柯知道唐無心死了,並沒有多傷感。他對唐無心縹緲的好感,終止在唐無心爆出醜聞的時候。自打他告知唐無心那刻起,就預備好唐無心離開。現在,不過是永久離開。
他認定,唐無心不敢用自己和趙良夜的江山賭。
唐無心都知道的選擇,趙良夜爲什麼不知道?
許徵延愣愣走到趙良夜跟前,失魂落魄地問:“表哥,表嫂真的,沒了?”
原本從公事中抽身,許徵延是有種腳踩浮雲的不真實感。回到趙家,他只想躺在牀上大睡之痛。晚飯之前,他聽到朱啓瑤說這個噩耗,完全不願意相信。
趙其柯等了幾個小時是爲了秋後算賬,許徵延只是在等趙良夜回來,告訴他,無心怎麼可能死呢。是醫生誤診。
趙良夜倏地一笑:“當然在啊,無心在我懷裡。”
恰恰是這樣的場景,逼出了許徵延的男兒淚。他多麼想相信趙良夜,可他的心已經知道真相。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許徵延側開,跌坐在沙發上。
趙良夜往前走,趙其柯見到趙良夜快要遊走在精神問題邊緣,走到趙良夜面前:“趙良夜,你要是這麼沒出息,爲了個女人就頹廢成這個模樣,我大可把趙氏拱手讓人!”
此刻此刻,趙良夜是反感聽到趙氏這些詞的。他不要去管,不要。他只知道,趁懷裡的人兒,還有一點點暖,哪怕是他的暖,多抱抱。
趙良夜不說話,要側過趙其柯,回到他們的臥房。
趙其柯一個巴掌就打在趙良夜身上:“你怎麼比一個女人還不清楚?我告訴唐無心,她留在你身邊一天,我的遺囑裡就沒有你一絲一毫的資產。你看,她多知道爲你想。死了好,一死百了。趙良夜,我告訴你,你要是爲個女人變成爛泥。我不會心軟,我寧願你死。”
“父親!”趙良夜極大剋制,雙眼佈滿血絲,喉間滿是腥鹹。
讓他如何去反應?
他的父親,很可能是逼死唐無心的罪魁禍首。不管是哪根最後的稻草壓倒了唐無心,反正趙其柯這些話,都是影響的。
這些,她爲什麼不跟他說?
他會告訴她,已經沒關係了。他當年的報復,多半成了,而現如今,他沒有那麼深的報復心的。他不過是個尋常男人,想要妻兒美滿的一家。
現在,孩子沒了,妻子沒了。
趙良夜隱忍之下的極怒,趙其柯看得分明。不知道爲何,瞬間趙其柯心虛地無法言語。他似乎是,參與奪走了兒子最愛的東西。
趙其柯忽然發現,趙良夜現在的悲傷有如決堤之河,比他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再攔着,趙其柯坐回沙發,由着趙良夜胡鬧。
趙良夜上樓後,趙其柯一直沉浸在舊夢裡。他彷彿看到了,當年一顰一笑就傾倒整個c市的程煙雨。趙良夜是很像程煙雨的,眉眼韻致。這麼多年,趙其柯對其生疏,有不像虞念薇針對的原因,也有不想回憶起悲傷往事的原因。
剛剛父子對峙的一瞬間,彷彿天崩地裂,一切都脫繮失控。
猛地,趙其柯起身:“張管家,籌備二少奶奶的喪禮吧。”吩咐完,他上樓,整個人,老了何止十年。單看這個背影,說趙其柯壽命已盡,沒人會懷疑。
許徵延也醒過來,眼中霧濛濛一片。
喪禮?
竟是真的,死了。
那樣熱烈的表嫂,竟是死了?
許徵延前幾天出差,還沒找家又處理趙氏的事務。關於唐無心失去孩子失去生命,都知道得太遲。太遲。他剛剛匆匆一瞥,明明她還是花朵一樣的容顏。他不敢想,她竟然這輩子都不會睜眼。
男兒有淚不輕彈。
許徵延到底沒有強大到這個地步,雖然唐無心對他完全無意,但唐無心在他心裡,算得上初戀。是最美好的,是不求結果的。至少日後許徵延回憶起來,有刺激的飈車,有月下帶着酒意的吻……
趙良夜走到臥室,將唐無心放在病牀上。他不敢相信,她是冷下來了,不可抑制地冷下來了。
在他們恩愛過的臥室裡,他不再假裝她活着,而是低低哭着。彷彿在書房,他在她的懷抱裡。只是此刻,再沒有一個唐無心,提供給他溫暖的懷抱。再沒有一個溫柔的聲音跟他說:阿夜,沒關係。
她預謀好要走的。
她就是這麼狠心。
這麼狠心。
通宵,忙碌,這晚,又是通宵。
他的眼淚,或許都流乾了。他再沒有力氣哭。朝拜似的跪在她的身邊,握住她不再反應的手。他講了一夜的故事,不是哪本童話書裡的。而是他年幼時,他母親給她講的。
幼年喪母,他又是如何悲慼?
他忘記了。
曾經,他以爲這輩子都不會再經歷這樣的傷痛,可他終究是經歷了。他的心,已經不完整了。
不過幾個小時,唐無心的臉,蒼白得驚人。
在晨曦微露時,他猛地拉開窗簾。他喜歡看陽光溫柔地福澤她,她應該是被寵愛的好女孩!應該是。
“我該放你走了。無心,我該放你走了……該……放你走了。”趙良夜喃喃,仍舊跪在她的身體旁邊,近乎眷戀地看着她。他們雖然沒有來得及補拍婚紗照,但是他有她很多照片。
若要回憶,也夠一輩子翻來覆去地看。
可他並不想通過照片,他想看到活生生的唐無心。那個可以,打開他固守江河的心扉的唐無心。
張婷婷也沒休息好,終究是敲門了:“二少爺,今天是二少奶奶的喪禮,您……”
趙良夜起身,走到門口,半開門,“婷婷,放心,我會做好一切的。”
趙良夜是說到做到的人,他說做好,那就真的會做好。
等到趙良夜抱着唐無心出去,張婷婷又看到觸目驚心的染血的紙巾。擔心再多,她都不忍心讓趙良夜停下來。停不下來的,趙良夜,停不下來的。
一天匆匆而過,晚上時,一身素黑的趙良夜站在靈堂迎接賓客。他看起來並沒有憔悴,並沒有熬了兩個通宵,並沒有喪子又喪妻,那麼雲淡風輕地站着,客套有禮地感謝每一個前來看望唐無心的人。
可每個人,都覺得,趙良夜的神魂,都不在了。
趙其柯再怒再怒,都已經發泄過了。而且看到趙良夜這副樣子,竟也是不忍心再指責。眼不見爲淨。他索性早早離開。
等到人潮散去,等到喪禮走向尾聲,他突然就暈倒。
當是時,許徵延趕緊扶住趙良夜,甚至覺得,趙良夜是決意跟着唐無心去了的。許徵延心思也有些恍惚,不過爲了趙氏,他白天都在公司,晚上才趕來。
他也沒休息好,年輕俊朗的臉龐,掩不住疲色。
現場頓時一陣混亂,許徵延到底是磨礪出些氣勢。他穩住了,只喊了張婷婷,送趙良夜去醫院。趙良夜進手術室時,他讓張婷婷回去報個平安。
唐無心的喪禮,是有很多人的,包括媒體。許徵延要爲公司考慮,現在許徵延能爲趙良夜夫婦做的,只有這些了。
趙良夜身體上的傷,醫生能治好。
而心靈上的傷,只有時間能撫平,誰都治不好。
許徵延守在靈堂。忽然覺得自己真正長大了。當一個男人,肩膀上不得不揹負沉重的擔子時。不管他曾經多麼年少飛揚,最後都會千思百慮。
趙其柯是幾個小時後才趕到醫院,趙其柯雖然現在不管實事,但寶刀未老,凌厲未減。他還是鎮得住局面的,雖然他眉毛和頭髮,一併發白了。
趙其柯趕到醫院,迎上許徵延:“徵延,老二怎麼樣?”
許徵延說道:“醫生說他已經盡全力,表哥陷入昏迷之中,什麼時候醒,看造化。”
神情頓時衰敗,趙其柯難以置信:“罷,罷,罷!”
一聲蓋過一聲。
趙其柯現在是明白了,他這個兒子,也是個情種。當年的程煙雨寧折不彎,寧願被人逼死也不願意朝他服軟。
現在的趙良夜,爲了一個狠心離他而去的女人,寧願躺在醫院接受冰冷冷的治療。
“舅舅。”剎那間,許徵延也很是擔心趙其柯。
趙其柯擺手:“徵延,這幾天公司的事,全都交給你了。舅舅先謝謝你。”趙其柯已經沒有精力管公司了,這次被趙良夜氣得,傷得,更是全無精力。
許徵延拍胸脯:“舅舅,都是我應該的。”許徵延也還記得,唐無心是有拿下趙氏江山的雄心的。因此,許徵延也假裝,他管好趙氏這段時間的事,對唐無心,也好。
“你也早點回去休息,這裡有醫護人員看着。”趙其柯就走了。他畢竟老了,經受不住摧殘了。不過他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回遺囑。該給趙良夜的,他一點不少。畢竟這唐無心,都已經死了。
許徵延應:“好,我很快回去。”
等趙其柯走後,許徵延坐在椅子上,年輕的臉上,掩不住悲慼。
唐無心的喪禮,蒲蔓蔓當然會去。看到趙良夜暈倒,蒲蔓蔓自然心驚肉跳。可到底顧忌到場合。蒲蔓蔓沒有表露出來。忍到夜深人靜,蒲蔓蔓才趕到醫院。
至於蘇輕輕,已經什麼都不敢做了。趙良夜暈倒,她心痛嗎?當然。可是,趙良夜是爲了那個該死的唐無心,於是,蘇輕輕又不傷感了。
“蔓蔓姐?”寂靜的走廊,響起了輕盈的腳步聲,低垂着頭的許徵延,在地面上看到了影子。
蒲蔓蔓語帶哭腔,楚楚可憐,我見猶憐的模樣:“徵延,阿夜……阿夜……怎麼樣了?”
許徵延不是不動容的,但失去唐無心的悲慼蓋過了一切。
不是失去才懂得珍惜,而是在他們生命中,唐無心原本就是重要的。
“蔓蔓姐,你別太傷心了。”許徵延回,“表哥沒有大礙了,等過幾天醒過來,就好了。”
當時那麼多賓客,蒲蔓蔓特意選擇這樣一個時間前來看望,心意明顯。而且蒲蔓蔓弱不禁風的模樣。他實在不好意思說重了。
“他竟是這樣愛她,竟是這樣……”蒲蔓蔓低喃,不敢相信,因爲唐無心的死,趙良夜把自己千萬珍重的身體,折騰到了醫院。從許徵延模糊不清的話裡,她知道,並非不嚴重。
許徵延不知如何作答,重新坐回椅子。他也有點不知道做點什麼,好像現在等在走廊裡守着,一切就會好一些。
蒲蔓蔓說道:“我進去看他。”
看了一眼病房,許徵延猶疑幾秒:“去吧。”
她徑直走向病房,因許徵延幾秒的猶豫,她推門的手,是發顫着。終究是,緩緩推開門。病房是富麗的,不長的過道,草木書畫,竟像是誰的私人寓所。
走過拐角,她就看到全無血色的趙良夜。他旁邊有氧氣機,她不懂的各種儀器。他全身都是靜止的,偶爾他的睫毛會如蝶翼輕盈而動。明明知道是風,但她還是有種他會醒過來的錯覺。
他會不醒嗎?
蒲蔓蔓走到病牀房,想要伸手去觸。她的指尖已經到了他的鼻尖,卻是硬生生收回。她怕,他是不甘願的。他很早就跟她表明,他已經是唐無心的了。如今在唐無心的喪禮上,她看他行屍走肉般維持着他的完美儀態,就知道,他是真的只有唐無心了。
以前,她總是抱有幻想。即便趙良夜拒絕過她,她仍願意躲在沒人的角落,想象趙良夜只是對她太過珍重。等到風浪平息,阿夜還是她的阿夜。等到風浪平息,一切還是幾年前的模樣。
他們互相扶持,相濡以沫。
站了十幾分鍾,亦或是半個小時。她對時間失去感覺,只移動腳步時,很是麻木。
出了病房,許徵延還在。
蒲蔓蔓像是找到了寄託口,奔向許徵延,她幾乎是跪在許徵延面前:“徵延,你說,我可以照顧趙良夜嗎?”
其實趙良夜現在昏迷不醒,趙其柯又是喜歡蒲蔓蔓的身家背景的,她完全可以照顧趙良夜。
她又怕趙良夜會抗拒,所以,她想要得到許徵延的應允,想要給自己找更多更多的藉口。但在她的心裡,誰的應允,都不如趙良夜點頭。
今生今世,她似乎是沒有機會得到趙良夜的點頭了。
也是個悲傷的可憐人。
許徵延見到此種情景,也無法拒絕:“蔓蔓姐,表哥需要人照顧。我想,沒有會比你更好。沒有人。”
蒲蔓蔓的淚水再次決堤,傾瀉而出:“徵延,謝謝你。”
話一出口,許徵延都有種對不起唐無心的感覺,他起身:“蔓蔓姐,我先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表哥會好的。”
會好的吧。
這一夜,又是十分漫長。
****
“無心!”趙良夜看到唐無心朝他笑得十分燦爛,他想抓,又抓不住。
於是,他扯開嗓子喊。
聽到趙良夜的聲音,蒲蔓蔓整個人像是被雷劈中。先驚後喜。她不再發呆,目光灼灼盯住昏睡已久的男人。他睫毛動了,她沒有幻聽,他確實說話了。
即便他喊着唐無心,蒲蔓蔓都欣喜若狂。那一瞬間,她失去的世界,又回來了。
唐無心的頭七也過去了,趙良夜確實昏睡太久。他的生命靠儀器、藥液維持,醫生說過,他的身體機能都恢復良好,獨獨不醒。
當時,蒲蔓蔓就明白,趙良夜是心死。他不願意醒過來,他抗拒面對沒有唐無心的世界。
蒲蔓蔓已經固執地認定趙良夜是醒了,她傾身按鈴,先喊醫生。
趙良夜睜眼之際,正是蒲蔓蔓的衣服。他不二想地喊:“無心。”
坐回椅子上,蒲蔓蔓很是憂傷地回:“阿夜,我不是無心。無心死了,你昏迷十多天了。好在,你終於醒了。”
此刻的蒲蔓蔓,笑中帶淚。
趙良夜卻不能適應,一切都太刺目。蒲蔓蔓沒有提及唐無心的死去,可趙良夜是知道的。他全都記起來了。他在無心的喪禮上暈倒了,十多天了麼。他緩緩閉上眼睛,忽然想起無心火化時,熊熊燃燒的火焰。
就是這樣一把火,徹底帶走了他的無心。
“阿夜……”蒲蔓蔓怕他再昏睡過去,拼命想說些話,卻只能無力地喊着趙良夜的名字。
趙家砸錢砸得厲害,趙良夜的病症也十分特殊,因此他的主治醫生很是關注。蒲蔓蔓一按鈴,醫生馬上帶護士趕到。
醫生很專業地做了全面檢查,後露出喜色:“蒲小姐,趙先生已經無恙了。他醒過來就好,今天就可以辦出院手續。”
蒲蔓蔓看仍閉上雙目的趙良夜,臉色實在不好看:“謝謝醫生。”
醫生告辭,蒲蔓蔓輕聲說:“阿夜,你走出來好不好?你昏迷了這麼久,徵延爲了你在公司忙碌。你知道,徵延父親那麼有權有勢,還被人四處指責。徵延,撐得很辛苦。可徵延沒有任何怨言,他相信、也希望你好。”
看到趙良夜眼皮微動。蒲蔓蔓再接再厲:“還有趙伯伯,這些天,他身體愈發不好了。之前他還會出去打打太極,和一羣叔叔伯伯嬸嬸阿姨聊天。可你昏迷的那幾天,趙伯伯大門不出,關在房間裡。聽家裡下人說,他沒頭沒腦地看幾十年前的舊電影。趙大哥常年不顧家,你又……趙伯伯其實很孤單。”
趙良夜全都聽進去了,卻好似在聽與他無關的故事。
“現在家裡,就悔之還是哭哭鬧鬧,大嫂也有些鬱鬱寡歡。阿夜,家裡沒有生氣沒有了。你快點好起來好不好?你走出來好不好?你可以將一切都扭轉過來的,你是大家的支柱啊。”
你是我的支柱。
蒲蔓蔓怎麼好說出口呢?
見他仍是沒有鬆動的表情,她終是說:“即便是無心,也需要你好好生活。阿夜,你爲了無心,好好活下去好嗎?無心想要的,不能在你手中流走,不是嗎?”
果然,一提到唐無心,趙良夜纔有所動容。
蒲蔓蔓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她這一輩子,都比不過唐無心。她曾經以爲她和趙良夜的關係,就是愛情了。彼此爲了彼此好,也曾互相依偎過。
可如今一看,他們的感情,終究是浮於表面的。至少,沒有刻進趙良夜的心裡。趙良夜何時爲她,傷心傷身至此?
而能把趙良夜拉出來的,也只有唐無心。
蒲蔓蔓迴盪的聲音消去後,趙良夜終究是睜開眼睛:“我要去看無心。”
“好好好。”爲了唐無心才願意活下去又如何呢?至少,他是願意活了啊!
蒲蔓蔓不敢怠慢,幫助他。
但他完全抗拒她,久未動作,他到底生疏。他寧願扶着櫃子站好久,都不願意接受蒲蔓蔓的幫助。趙良夜其實想回到那個夢裡,他是抓不住唐無心,但目光所及的她,是那麼明媚而生動。
蒲蔓蔓願意相信來日方長,而且今天她已經盼到他醒,她怎麼可以奢望更多。
趙良夜執拗成這個摸樣,趙其柯到底是讓唐無心安息在家族墓地了。原本趙其柯其實想隨便安置唐無心的,可許徵延堅持。許徵延顯得算得有恩於趙家了,趙其柯到底鬆了口。
趙良夜醒的事。蒲蔓蔓暫時沒有通知別人,她想獨自佔用他一段時間。
趙良夜剛昏迷不醒瞞不住時,公司確實挺動盪的。可有羅海誠有許徵延,有趙良夜的許多親信,到底是穩下來。些微的不好,到底是旁人難以見到的。
十多天了,再大的熱度,都消了。
因此趙良夜的病房前,還是很清淨的。
趙良夜一路暢通無阻抵達墓地。
唐無心的墓碑,旁邊是空的,日後肯定是留給趙良夜的。虞念薇和程煙雨的墓碑在後面,中間是空着的,是趙其柯的。
虞念薇的墓碑跟程煙雨的相比,是嶄新的。
而唐無心的,卻更爲新,新的彷彿是不真實存在的。
蒲蔓蔓站在離趙良夜十米的地方,靜靜看着這個明顯清減了的男人的背影。她愛了很多年的男人的背影。哪怕是沒有希望了,她仍是愛着他。愛到,僅僅是佔用這一點點時間,都滿足了。
趙良夜駐足墓碑前,看着照片裡她燦爛的笑顏。那時候的她,活着,且多麼快樂。
之前有人看過她,放着一束白色薔薇。
而趙良夜經過花店,買的是一束白菊,擱在一旁。他彎身時,微風起,剎那暗香浮動。他都要以爲,她款款走到他面前了。
眼前終究是起了霧。
這一輩子,她都不會走到他面前了,更別提“款款而來”。
只要她來,就好。
午後的風,是溫柔的,且暖意融融。可拂在他臉上,卻不是那麼溫柔了。或許是臥病在牀太久,僅僅是站了十幾分鍾,他就覺得不堪忍受。
但他固執地站着,固執地看着唐無心墓碑上的照片,從烈日當頭掛到夕陽西下。
“阿夜,我們回去吧。”蒲蔓蔓陪站幾個小時,終是上前,提議。
趙良夜十分配合,輕聲道:“再等十分鐘。”
“好。”蒲蔓蔓退開,趙良夜這樣配合。她已經很高興。
沉默一個下午的趙良夜,忽然輕輕開口:“無心,我走了。”
“我會常來看你的。”
“我真的走了。”
趙良夜嘴上是反覆簡短的言辭,心裡確實振作起來了。他向唐無心保證,振作起來。他這一輩子,還沒有完。他還需要承擔很多責任,他是清楚的。
又看了眼母親的墓,想到父親的悲劇,趙良夜不禁悲慼。
或許,趙家的男人,是不配有真愛的。
趙良辰不愛朱啓瑤,或許,也曾掏心掏肺愛過一個人。只是他們,都不知道。
往事隨風,日後,有誰知道唐無心呢?
以他的性子,斷然不會向旁人提及唐無心。
嗯,無心,我走了。
趙良夜終究是走了。
任性了這麼久,趙良夜終究是選擇——繼續生活。
哪怕,這生活,怕是再無亮色。
蒲蔓蔓走在他身後,始終有點虛浮的感覺。
始終不是趙家人,蒲蔓蔓最後還是回到自己家了。
而趙良夜,則是回到趙家。
首先見到趙良夜的張婷婷,差點哭出聲。終究不吉利,她高興喊:“二少爺。”
“嗯,我回來了。”像是宣示什麼,趙良夜機械地說。
趙其柯也表示應有的喜悅——趙良夜這麼久不醒,磨去了趙其柯所有的脾氣。見過趙良夜之後,趙其柯仍舊是上樓,看他的舊電影。
許徵延匆匆忙忙從書房跑下樓:“表哥!”
見到許徵延,趙良夜說道:“徵延,辛苦了。”
許徵延搖頭:“不,表哥,你上來。”
許徵延把趙良夜拽進臥室,小心翼翼拿出骨灰盒。
趙良夜震驚:“這?”
“你當時昏過去,我偷偷讓人換下來的。表嫂應該喜歡自由的,所以……不,表哥,表嫂的骨灰,當然是由你處置。”許徵延有些語無倫次,又是高興趙良夜醒過來,又高興這骨灰,總算是有了歸處。
自由,他的無心,當然是喜歡自由的。
“謝謝你。”趙良夜認真地說道。
翌日清明,趙良夜早起,爬山,帶着唐無心的骨灰。
站在山巔,他俯瞰了無盡的風光。
最終,他緩慢地執起骨灰,吻了吻:“無心,現在,你可以自由自在了。你若是想我,就多陪陪我。如果想要更高更遠的天空,那就飛走吧。”飛走吧,是我禁錮了你。是我。
骨灰,一點點,彷彿沙,從他指縫流出。
今生今世,我總算是滿足了一點你的心願,是嗎?
是的吧。
他喃喃回答。
抱着空盒子,他在高山之巔站了一天。
如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