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舂

沈長歲擡頭掃了一眼,又從窗口看看外邊彈針的道長,才放下刀走來輕聲道:“先放回去。”

沈小葉疑惑的捏了捏,感覺很細碎,但沒問那麼多又放回架子上,她跳下凳子說:“不知道表哥澆完地沒有。”

“庚哥兒能應付的過來。”沈長歲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面傳來沈存庚的聲音:“娘,踩了大半天水車,我好累啊!”

沈小葉放下沏茶的果片跑到大門外,“表哥,推車給我。”

她家是獨輪推車,走着時必須保持平衡,否則真的會翻車。

沈存庚滑下肩帶想鬆手,卻在看清她一身粉嫩後,立刻握緊車把,“就剩兩步路,還是我自己推。

小葉,你這樣打扮我很不習慣呢。”

“都跟你一樣粗布麻衣短褐就習慣?”這時,黃氏已經幫婆婆灸完,幾個箭步迎來接過車子,見兒子滿臉的汗,衣褲上都是水,她低聲問:“你下河游水了?”

“沒。”沈存庚回答完發現娘和表妹,都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他陡然發覺自己答的太快。

沒把頭扎水裡也能被發現,唉……“嘿嘿,我先回屋換身衣。”

他人隨話音,消失在院門內,只聽得咣咣兩聲,西廂下首的臥室關上了門。

“咋了?”林氏在那頭兒問道。

“他身上爬個蟲子。”黃氏說完咬咬牙,快步把推車向着西廂推。

沈小葉眼疾手快的搭上車架向東推,小聲說着:“舅母,舅母息怒,家裡有客人在。”

黃氏到底不想讓客人看了笑話,順着她的力道把車推往東廂廚房前的倉房門口。

沈小葉殷勤的卸着傢伙什,唯恐自家大舅母的氣再不順,當她推門放東西時,卻被舅母止住:“席子繩子留外面曬曬,只把洗淨曬乾的鐵鍬放屋裡。”

“表哥收尾收的很工整呢,大舅母看這鐵鍬洗的沒一點土,水桶也都刷過的。”她適時的誇誇表哥,眼見大舅母輕輕點頭,才鑽進倉房。

一進來她就發現,昨天清乾淨的米缸里居然有白嘩嘩的破殼碎米。

平常,家裡多是吃的糙米,只顧及着外婆的胃,纔會備上一點去殼的白米另放。

“大舅母還有人拿米來換豬肉?”她理所當然的想到這個。

黃氏搖頭道:“米那麼貴誰會捨得。

是錢五送的,說謝歲哥兒和你救了她娘,不收的話他就把那天拿去的布和藥算成錢給。

對了,一會兒你幫我燒鍋,咱們給道長烙些餅。

再把米泡些,明天用淘米水來殺紅花。”

“好,錢五叔是個實在人。”沈小葉是真的覺着這邊的人純樸,偶爾一兩個像老杭氏那樣不着調的只當生活點綴就行。

她此刻還不知道,老杭氏紮了針連吃兩天藥,人又活蹦亂跳起來,且還把她兩個兒丟在濟仁堂,自己悄悄跑了。

錢二頭一次被親孃氣着,差點沒吐了血,忍着屁股疼在縣城找半天找不見娘,“大哥,她,她,她可是待罪之身,我們交了保錢纔在外邊給她看診的。

縣衙要求三天一點卯,她不出現銀子不退,還會派官差搜捕。

我滴個親孃呀,咋連兒子都坑。”

“我去縣衙替她進牢房,你領着鐵柱回村裡找她。”錢大滿臉疲憊的向縣衙方向飄去。

錢鐵柱扒住他:“爹,我去替,你回家找我舅爺做主。”

“混說什麼?你才十四歲還沒成丁。”錢大不許。

錢鐵柱和錢壯壯是雙胞胎,他說:“那讓二叔去。”

“臭小子你說啥?”錢二在後頭聽見,上來就伸巴掌打向鐵柱,鐵大去攔,不想他一天一夜沒吃什麼東西,頓時被弟弟拍倒在地上。

“大哥,我沒用力呀。”錢二嚇的跪地搖他哥。

“你起開。”鐵柱想抱他爹,可他爹個子高,他抱不起。

偏自家二叔跟傻了似的只顧按着爹搖晃,周圍的人不知發生何事聚來看着,有人就道:“別搬動他,萬一傷摔斷了骨頭你們越動他傷的越重。”

“有這說法?”

“葛老大夫講的。”

“是老神仙說的呀,孩子你別搬了,還有那誰停下別再搖。”

“先找大夫去。”

衆人七嘴八舌中,錢二被說懵了,錢鐵柱更是着急,他求道:“哪位好心的叔叔嬸嬸給喊一下大夫來。”

“十寸,你去幫忙喊葛大夫來。”一個坐在敞篷板車上的中年文士,看到這一幕吩咐車伕。

車伕道:“老爺,我走了誰看驢車。”

“我。”

“可……”

“快去。”

車伕十寸只好把車趕到邊上,打着跑往醫館,不多大會兒,有藥童和大夫過來,檢查後道:“他是餓暈了,速去弄些熱湯給他喝下。”

“啊?”衆人驚奇不已,實在是這三人不像吃不上飯的樣子。

錢鐵柱還有點愣時,車伕十寸再次受命送來一碗麪湯:“快喂下。”

“誒,謝謝這位大哥。”錢鐵柱慌忙給他爹灌下,不一刻錢大醒來。

他高興之餘,發現剛剛遞湯的人已經離開,“各位叔伯可認得方纔那人?”

“送湯那個?”

“往那走了。”

衆人看向噠噠走的驢車拐向南邊的大路,有認出來說道:“是潘先生的車伕,定是先生令他送的。”

錢二看出了衆人的敬重,“潘先生是?”

“縣學館知道吧?”

“嗯。”

“它對面有個務本齋,就是潘先生開的學館,他這幾年教出好些秀才,好幾個舉人,兩個進士。”

“嗯,潘先生那兒不設門檻,只要願意上學的他都收。

他的學生裡很多都是農家人,一朝得中不得了喲,鯉魚躍過了龍門。”

“還記得嗎?那年他剛開館收留個小乞丐,中了舉人做官去了。”

“不不,是中了秀才被本家重新認回去了。”

“……”

“我知道,是歲哥兒的先生。”錢大終於緩過勁兒坐了起來,他握住兒子的手道:“走,去縣衙。”

鐵柱請大夫再給看看,“爹,你都暈倒了,讓二叔去。”

等大夫確定沒事走人,有個夥計來要回碗,錢大才道:“你二叔走了。”

“啊?”鐵柱扭頭一看,果然不見二叔,他恨的捶地時,卻不知錢二是追潘先生而去。

驢車走的不快,本來錢二都要追上了,可他看見微服的譚縣丞出現,馬上躲了起來,想等人離開再追。

不成想,譚縣丞走向驢車,車伕停下時,潘先生拱手道:“譚縣丞怎的有暇?”

“先生折煞小輩了。”譚縣丞連忙避開並深深一禮道:“晚輩不日將調任回京,特來向先生請教。”

潘先生想了下,道:“到齋中一敘。”

待車從側門進了院落,十寸把車交給門房,並將潘先生抱到輪椅上推着走……

錢二失落的離開,他剛剛想湊過去問問,自家八歲的大寶能來學館拜師嗎?

回到原來的街道不見大哥,他決定先回家去向沈長歲打聽打聽先生的要求,他可不認爲光把孩子送到裡面,人家就收的。

所以到了晚霞漫天,沈小葉幫着擺了兩桌飯菜,大家正夾着油汪汪的紅燒肉細細品嚐之際,看到錢二出現在自家門口。

他又渴又餓的滑在大門外,沈長歲只好和侄子把人拖到院裡給他一碗稀飯喝。

“錢二,你這是怎麼回事?你大哥呢?”林氏不由望望院牆外。

沈存庚在四叔的示意下,快步走開去錢家看看情況。

錢二隻顧着喝稀飯,完了還把碗伸給沈小葉,“還渴。”他倒也知道不能支使冷臉的黃氏。

沈小葉可不想理他了,但還是在外婆講過:“說說怎麼回事給你第二碗。”

她轉身又盛了特別稀的一份,然而勺子剛放回去,猛的聽到錢二嚎:“哎呀我的娘喲……”

大家被這聲嚎叫嚇了一跳,“你娘咋了?”

“她,她跑了。”錢二說着大掌一抹臉,衆人齊齊鬆了口氣。

恆溪道長乾脆坐回飯桌前,一邊吃肉喝酒一邊饒有興致的瞧着。

沈小葉端着碗走來,“那去找啊!她又不會上我家來。”

錢二奪過碗,咕咚咕咚又是一大碗幹完才道:“沒找到,我大哥替她上縣衙報道去了。”

說完,他把碗一丟抓住沈長歲的手,直直盯着他道:“歲哥兒,我方纔找唐家集的老童生問過大寶讀書的話可以考秀才不,結果他說父祖三代不能有做奸犯科之人。

他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娘一旦被坐實了徒刑,大寶就不能當秀才?”

沈長歲給家裡女眷使個眼色讓她們後退,自己反手壓住錢二上臂道:“是這個規矩。”

錢二果然要暴起,沈小葉張開雙臂抵着外婆和大舅母往後退了又退。

沈長歲手腳一併發力把人按在地上道:“錢二哥,你想去做什麼?”

“做什麼?肯定是去求老五撤告呀!

不然我家大寶二寶和寶兒,一個也別想當官。”又來這招,錢二發現他怎麼動都掙不開歲哥兒的壓制,他的手被壓在背上難受的很。

他停止掙扎,緩聲說:“你鬆開,我必須讓老五別告。”

“錢二哥,你覺得錢五哥會答應嗎?

如果不是里長伯看的緊,那天受傷的絕對不會只有夏伯孃。”沈長歲沒有放鬆,但話得給他講到。

錢二頓住,然後又說:“都是一個爺的親兄弟呀!”

沈小葉聽得無語,你上手打錢五叔時咋不說親兄弟了。

只聽他繼續道:“那我三個寶怎麼辦?以後都不能當官了。”

“他們認字嗎?你送他們上過學堂嗎?”沈小葉忍不住問出來。

錢二道:“我今年就送大寶去務本齋。

歲哥兒,你得幫我求求老五,大寶考中了當官,我們老錢家都沾光。”

“我勸不了,勸你也別去,一旦錢五哥聽到你娘不見,他不定會幹出什麼事,他家可不止一把柴刀。

你別忘了,他娘還躺在牀上動不得。”沈長歲感覺到對方聽到柴刀二字後,衝勁慢慢消散,他隨即鬆手把人拉起來道:“回家收拾下,趕緊找找你娘纔是要緊。”

“噢。”錢二情知人家不願幫忙,也就不多說什麼,耷拉着腦袋離開。

出院門時,還撞上庚哥兒而不自知。

沈存庚帶回信道:“壯壯哥在家,啥事也沒。”

“吃飯吃飯。”林氏擺擺手讓大家坐下,“小葉別忘了你的顏料。”

“忘不了,半個時辰後取。”沈小葉忽然覺得肉有點膩,她心說老杭氏家的事估計沒完。

果不其然,在次日她正舂捶大舅母淘洗好的紅花時,壯壯跑來道:“小葉,庚哥兒在家不?”

“他跟我四舅採藥去了。”她沒糊弄人,菘藍的枝葉根雖然是染料,但根葉更是藥材,它有個別名叫板藍根。

她問:“壯壯哥,有事?”

“嗯,大事!”錢壯壯一臉的不可思議。

黃氏把先前搗好的紅花堆在圓簸籮讓它們醒着,她笑道:“壯壯,啥大事,能說嗎?”

壯壯點點頭:“我二叔要把大寶過繼給五姨姥當孫子。我爺,他還答應了。”

“啥?”看着石舀不讓紅花跳出的林氏不淡定了,五姨姥是有兒子的。

沈小葉和黃氏停下了動作,她們都想到了錢二做什麼夭。

“你奶呢?找到了嗎?”

“我奶不是跟我爹他們在醫館看病嗎?”

得,錢二根本就沒給家裡提他娘不見了的事。

林氏洗洗手道:“壯壯,跟我找去你姑奶。”

她對蠢蠢欲動(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沈小葉道:“你好生做自己的活計。”

說完,拉着壯壯去尋大嫂錢氏。

沈小葉再次踩上舂杆,“錢二伯,可真是有想法。”

“再有想法也成不了,五姨姥的兒子是跑漕運幫派的,也就是她和老杭氏有點老親,不然哪會任她摸走自己的東西不發作。”黃氏讓她停下,“這個可以取出來醒了。”

醒,其實就是發酵一會兒的意思,今天採的紅花不少,可以集中做起來。

沈小葉的一隻手不方便幹活,所以發酵後淘洗輪不到她,她就專心的舂花,反正醒過絞去黃汁的紅花還得搗第二遍,她有的忙。

半個多時辰後,第二遍舂花大功告成,殺紅完畢,她和大舅母將之浸入澄清的草木灰水中。

時間一到取出再倒入發酵了一夜的淘米水裡淘,等大舅母將花撈入布袋絞汁,紅色的染料就出現了。

沈小葉道:“大舅母,我去河邊割些青茼蓋花渣,回頭給做成紅花餅備用。”

黃氏想了下,道:“等我絞完汁和你一起。”

沈小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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