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息橋

人生就像一座橋,連接兩端,一端是天堂一端是地獄。橋下之水喚沉淪,橋上之人多遺恨。

明天進組錄製第一期約會,說實話肖覺的臉和身材足以吊打目前娛樂圈的一衆小男星。我正躺在牀上胡亂想着,丁晨翻箱倒櫃地給我收拾明天要帶的東西。沒一會兒她拿了一疊明信片問我,這是什麼。

丁晨不做經紀人助理倒是挺適合去做狗仔,這都能被她翻出來,我無語。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打了個滾兒把自己藏進了被窩裡。

丁晨一屁股坐在我身邊一張張地翻閱着。

老舊泛黃的照片背後是一行行龍飛鳳舞的字跡,裡面的故事像首老歌,紅塵翻滾嘆人世無常。

天壇的那張明信片上背後只有一句話,“歐明朗,他們說這裡是以前皇帝祭天的地方。落款一個覺字。”

故宮的明信片背後雜雜碎碎地記錄着一堆東西,“歐明朗,皇帝住那麼大的地方他不孤獨嗎?還有一堆老婆,他真可憐。我光是想想班上那堆女生的嘰嘰喳喳就腦袋疼。其實就喜歡一個人就行了,女的太多了,麻煩。落款還是一個覺字。”

八達嶺長城的明信片後,他寫道,“歐明朗,這地方曬死我了,老頭子非得說什麼不到長城非好漢,我纔不想做這個好漢。我媽說明天去給我外公外婆上墳,你說,我外婆也像你外婆一樣會做那麼多好吃的東西嗎,北京的東西不好吃,想歐婆婆做的飯!落款一個覺字”

天安門的明信片背後,畫了一面國旗,還有兩個小人,一個備註了帥覺,一個備註了可愛朗。

頤和園後的明信片裡,肖覺寫道,“這裡景色很美,但是我突然明白了老頭子爲什麼要回到白溪裡,那些花花草草我看了就忘了,每天都想着白溪裡的破房子破馬路,還有隆盛堂的那些破木頭。講不清爲什麼,只覺得那裡最好。歐明朗,你想我了嗎?雖然我很想白溪裡,不過我沒想你。但你記得帶上婆婆的好吃的等我回來。落款依然是一個覺字。”

丁晨從被窩裡把我挖了出來,念道“歐明朗,你想我了嗎?雖然我很想白溪裡,不過我沒想你。覺”

我的臉一熱,一把抓過那些明信片,繼續把自己滾進了被子裡。今天不想理丁晨。

丁晨戳了戳我的腦袋,碎碎念着歐鴕鳥歐鴕鳥。

我躲在被子裡,將那沓明信片緊緊貼在胸口,過去有多美好,後來就有多痛。

初三下半學期,肖覺的父母從歐洲回國,看了他的成績後直接告訴他,考不上高中就回歐洲。

肖覺自此也開始了補習的生活,肖盛看着孫子突然開始用功讀書,責怪兒子肖憶,“嚇唬他幹嘛,你小時候讀書還不如他呢。”

林秋華笑着瞥了眼丈夫,哄着公公,“我也常說他,孩子有自己的未來,不要逼他。爸,你看他,一回家就嚇唬孩子。”

肖憶一慣一本正經,他可聽不懂老父親和妻子的調侃,“子不教父之過。”

肖盛抽起手裡的卷軸就砸到了肖憶頭上,“你什麼意思?是不是說我沒把你教好。”肖憶這才反應過來又把老父親惹生氣,趕緊收拾起地上的卷軸,“爸,爸,我不是這個意思。別生氣,彆氣。”老爺子氣呼呼地打發兩個人離開他的書房。

肖憶帶着妻子走在白溪裡的青石板路上,林秋華問道,“這邊你來過嗎?”

“沒有。老爺子在歐洲收養的我。那時候他每天教我中文,和我說這裡的事情,在老爺子的口述中來過無數回。老爺子常說,他的根在這裡。”

“這邊很漂亮。”林秋華指着兩邊古樸的房子,“和北京的老街不一樣,我們一起帶上爸和肖覺回北京看看吧。”

初三這年五一假期,肖覺被父母帶去了北京,看看他母親長大的地方。他臨走時候特地關照歐明朗,“你等我回來給你帶很多好吃好玩的。”

歐明朗狡黠地眨着眼,“你別玩的把自己忘了。”

肖覺走後,歐明朗小心翼翼地問外婆,“阿婆,北京是什麼樣的?”

歐家外婆手裡的活計停了一下,眼神略有空洞,“阿婆也沒去過北京。”

這天開始,肖覺幾乎每隔一天就寄一張明信片回來。歐明朗一遍遍地讀着肖覺寄來的明信片,一遍遍看着明信片上印着的景物,她在想,她的爸爸十五年前來到那座城市,在那裡讀書,在那裡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定是一座金光燦燦的城市,就像肖覺明信片上印着的那樣,朝霞萬里,瑞氣千條。她天天懷揣着這些明信片睡去,在夢裡,她也來到了那座城市,她看到爸爸朝她走來,蹲下身,與她平視,爸爸眼睛瞳膜是琥珀色的透着迷人的光,然後擁抱了她。歐明朗在幸福的淚水中醒來。她將肖覺寄回的明信片小心地壓在枕頭下,珍之惜之。

肖覺在歐明朗生日前一天回來了。他拖着全家去給歐明朗過生日,肖盛送了把古琴給歐明朗,肖覺的父母送了一套莫奈的畫冊,肖覺把他在北京買的小玩意堆了一桌子,說這都是他邊走邊買的生日禮物。

在肖覺的記憶中,父母很早就和他聊過朦朧悸動的感情了。

從北京回到白溪裡的那個晚上,林秋華問兒子,“你是不是喜歡那個小姑娘?”

肖覺拉着媽媽的胳膊,“她是不是很漂亮。”

林秋華故意逗兒子,“很漂亮,以後追她的人肯定很多。”

“媽,你看我呢。”肖覺瞪着大眼睛問道。

“你讀書那麼差,估計難。你爺爺說她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以後人家女孩子上重點高中,你又考不上;人家考上重點大學,你還是考不上;然後女孩子就會遇見很多跟她一樣優秀的男孩子,怎麼辦,我的兒子呀,你說你怎麼辦好。”

肖覺心裡被沉重一擊。

林秋華又問肖覺,“你喜歡她是因爲她好看還是可憐她。”

肖覺坐在父母身邊,想了很一會兒,問,“爸,媽,什麼是喜歡?”

林秋華和肖憶互相對看了一眼,“喜歡是承諾,承諾就是呵護。尊重她,理解她。不去傷害她,不讓她被傷害。”

肖覺撓撓頭,“我不會打她啊。”

林秋華哈哈哈笑,“傻兒子,你喜歡吃蘋果,她喜歡吃橘子,你是給她吃蘋果呢還是橘子?”

“有什麼區別?”肖覺問。

“喜歡不是勉強。你喜歡吃蘋果,就覺得要把自己喜歡的給她,那是強迫,給她她所喜歡的纔是真正的喜歡。所以你確定自己喜歡她嗎?”

“那她要是放火拆屋子我還要支持她啊!媽媽你什麼奇怪的邏輯!”

“呵,你還會跟我犟了。我怎麼就沒生到歐明朗這樣可愛的姑娘,偏生了個兒子。肖憶這個兒子我們別要了。”說着林秋華趕肖覺回屋睡覺。

肖覺從那時就在思考,歐明朗喜歡什麼。

肖憶和林秋華沒多久便回到歐洲開始自己的工作,臨走肖憶非常不放心,林秋華安慰道,“放心吧,你兒子開竅了。比你強。”

肖憶莫名其妙。

後來發生的事情真如林秋華所說,肖覺只用一個月的時間成績突飛猛進,考進了年級前十,中考成績下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進了小城最好的高中,又和歐明朗做了同學。

肖盛給肖憶電話說了這個喜訊,肖憶在電話那頭開心不已,林秋華調侃道,“被我說中了吧。你兒子比你強多了。”

這個暑假所有人只剩下一件事情那就是瘋玩,肖覺提議大家去上海城隍廟玩。同學們蜂擁而至,紛紛報名要一起前去。大家問歐明朗,歐明朗心裡也期待。

小城離上海大概六十公里,那時只有一條省道,從上海寶山的滬太路通往市區。大家一早在白溪裡外面的汽車站集合,擠上了出發去上海的小巴。小巴里人擠人,天又熱,一會兒歐明朗就熱得臉頰通紅,肖覺站到歐明朗身後,爲她圈出了一塊不小的地方,又將玻璃窗全打開,歐明朗敏感地察覺到了肖覺的體溫,這一次,她的臉更紅了。稍有一個位置,肖覺像拎小鳥一樣將歐明朗推到了位置上,說,“你睡會兒,到地方了叫你。”

歐明朗坐在座位上,擡頭看着肖覺,心裡小鹿亂撞,撲通撲通地。明明車廂悶熱至極,她卻感受到一縷清風拂過,如羽毛劃過帶來涼爽。肖覺彈了歐明朗的額頭一下,“想什麼呢,閉眼休息會兒。”

歐明朗乖巧地閉上了眼。

一車子人到了人民廣場下來後,去坐地鐵一號線。同學們第一次來上海,上海的地鐵站裡風呼啦啦地吹過,女生的裙襬被吹起,男生的頭髮被吹亂。城隍廟的小吃攤上,秦逸邊吃小籠包邊說,“我以後一定要來上海讀書。”

張敏也說,“我也要來。”她滋溜了一口小籠包的湯汁後,問章婷婷,“婷婷,你呢?”

章婷婷看了眼給歐明朗扇扇子的肖覺,“我都可以。不要離家太遠就行。”

歐明朗依然坐的筆直,用吸管吸着蟹粉湯包裡的湯汁,小口小口地吃着,肖覺則是一口咬下去湯汁流了一下巴,她看了直笑,遞了紙巾給他,肖覺嘴裡含着湯包,含糊不清地說,“笑什麼笑,再笑不給你扇風了。”邊說手裡加大了扇扇子的幅度。

一羣人逛逛笑笑一天過去,回到人民廣場時候,有人看到放風箏,說也想放。幾個人又跑去買了風箏,肖覺買了一個黃色的小鴨子的風箏,衆人都笑他醜,歐明朗卻說,“醜小鴨長大了就是白天鵝。”

放完風箏幾乎人人都是一身汗,溼漉漉地帶着汗臭味擠上了回小城的車子上,這一次總算每個人都有了座位。肖覺照例坐在了歐明朗身邊,章婷婷坐在了肖覺後面的位置。這一天過得太累了,幾乎上了車子一個個都打起了盹,肖覺看歐明朗還是很清醒,就問道,“不累嗎?”

歐明朗輕聲回答,“還好。”

肖覺閒着無聊,又問,“你以後想去哪裡讀書?”

歐明朗想了想,“我想陪着外婆。”

歐明朗問肖覺,“你呢?”

肖覺說,“我覺得小城挺好的,以後幫爺爺開茶館。”說完露出了一嘴白牙。

這話歐明朗聽進去了,章婷婷也聽進去了。那時候的她們以爲,他留在小城,她們也會留在小城。茶館裡茶香嫋嫋,經久不散,他們會一直像今天一樣聚在一起。

大家回到小城後,章婷婷和肖覺歐明朗一起走回了白溪裡。路燈將三人的影子拉長,小鎮的黃昏飄着家家戶戶的飯菜香。三個人默契地不說話。

章婷婷絞着手指,低下頭小聲地呢喃,“對不起。”

歐明朗停了下來,章婷婷又說了一遍,“對不起。”

三個人略有些尷尬,歐明朗眨了下眼,“我忘了。”

章婷婷彆扭地看向了另一邊,“我先走了。”隨後轉進一邊的巷子裡。

歐明朗和肖覺目送章婷婷離開後,他倆互相對視了會兒,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

肖覺問,“你笑什麼呢?”

“你猜!”

肖覺追着歐明朗,“快說,笑什麼呢!”

“那你笑什麼!”

“你笑了所以我笑了。”

“哦,我也是。”歐明朗恢復了狡黠。

他倆一路鬧騰到清澗堂門口,倆人磨磨蹭蹭的誰都不先說再見。她略有些感慨,“我討厭過她們,但是後來又覺得這種討厭很無聊。”隨即和肖覺招了招手,“再見啦!”像只輕靈的蝴蝶飛進了清澗堂的大門。

肖覺看着歐明朗輕快地回了清澗堂,才慢悠悠踱步回到隆盛號。也許和爺爺在一起時間久了,他變得沉穩許多。進了隆盛號,先給自己倒了杯茶,而後慢悠悠問爺爺,“老頭兒,晚飯吃什麼?”

“我以爲歐家小姑娘請你吃過了呢。”肖盛調侃。

肖覺點點頭,起身朝外走。

肖盛叫住孫子,“幹嘛?去哪裡?”

肖覺朝爺爺揮揮手,“去歐家蹭飯。”

歐明朗這會兒拉開抽屜,裡面整齊地碼着肖覺的明信片,肖覺從北京帶回來的各種零碎的禮品,又把這一次肖覺在城隍廟買的一隻青瓷做的蝴蝶放了進去,才準備吃飯,就聽見外婆招呼肖覺。

她像只蝴蝶趕緊飛去了前廳,肖覺正靦腆地和歐家外婆說話,“爺爺忘了給我準備晚飯了,他喊我來阿婆家看看有沒有吃的。”

歐家外婆連忙答應,“有有有,才燒好。明朗,帶肖覺去洗手,準備吃飯了。”

這一沓明信片和那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陪着我從中國來到美國,又從美國回到中國。一如十多年前一樣,懷抱着這堆明信片沉沉睡去。夢境裡,有人逆光走來,看不清來人的模樣,下意識地喊着,爸爸。那人沒有回答,他輕輕地環住我在耳邊說,好久不見,明朗。

我瞬間驚醒,醒來心跳狂亂,趕緊服了藥。丁晨見我時候我依然臉紅得不行,她在那調侃我面如桃花不需要上妝。

化妝師給我打底妝時候我還沉浸在夢中的那個懷抱中,似有餘溫,我迷迷糊糊了很久,還有那聲好久不見。在丁晨的催促聲裡,我強迫自己鎮靜,跟自己說好久不見個屁,虛僞。

今天的拍攝內容是自駕旅行加露營,肖覺負責開車,我坐副駕。七八個固定機位跟拍,後面還有六七輛節目組的車子。

想起早上的夢,心裡又羞又惱。於是一路板着臉,顯得沒有好臉色。

肖覺穿着一件迷彩T恤,帶着太陽眼鏡,邊開車邊聊天,超模是不是都不苟言笑的。

對你笑不出來,心想。但是爲了節目效果,我裝傻啊了下。

氣氛沉默又尷尬。肖覺繼續問,能講講在美國的走秀經歷嗎,我挺想聽的。

手機上收到丁晨的微信,姑奶奶,配合點。

我調整了下坐姿,隨便說了幾句,當時就是比較瘦,秀場上有條裙子只有我穿得下,就這樣走了秀。

那你當時在那裡做什麼。

化妝師。

大概多瘦。

大概就八十斤吧。

肖覺皺了下眉毛,那太瘦了。

我笑笑,吃不慣牛排啊也沒東西吃,而且有時候爲模特試妝定妝化妝再到後面的收拾,可能模特都回家了我們還沒有休息。所以,那段時間超級瘦。

肖覺加了一腳油門,我帶你吃好吃的。

丁晨微信又進來了,姑奶奶保持住。

夏天的陽光潔白又通透,像玻璃杯裡的氣泡水。我打開窗子,熱風捲了進來,潮溼悶熱帶着倦意,髮絲飛揚。

我們前往安吉露營的山路上,樹影婆娑,明明暗暗的光從我眼睛上跳躍而過,我眯起眼享受着初夏的感覺。

肖覺又問我,你喜歡吃什麼。

我推了下墨鏡,隨便。

安吉吧就是吃筍,各種筍,還有小魚小蝦。肖覺側頭看了我眼。

雖然吧,因爲他和章婷婷的曖昧以及那場大病,心中對他有着難以言喻的隔閡,但不得不承認這張臉可真帥。

想喝粥。我說。

肖覺剃了個寸頭,腦袋圓圓的像個滷蛋,劍眉星目,氣質磊落乾淨,熱風吹得他脖子上帶着薄汗,一邊打着方向盤一邊對我說,好的,晚上做粥給你喝。

我測頭看向他,你會嗎?

他笑了下,反問,你會嗎?

我將黏在額頭上的頭髮別到耳朵後面,可會了。

他看了我眼,問,都會什麼。

我不理他,心想,你小時候吃得少過了,哼。

露營地點在安吉的一處平整的半山腰上,肖覺停好吉普,拿了瓶礦泉水給我,隨後說,你隨便轉轉,但是不要走太遠。我先搭帳篷。

我好整以暇地靠在樹幹上看着他打地釘,搭帳篷,又放了小煤氣罐搭上竈臺,拿出小鐵鍋和一堆廚具。這男人腿長手長手臂有力,彎腰做事身上也沒有一絲贅肉。手機叮咚一聲,丁晨微信我,姑奶奶,去幫忙啊,攝像頭拍着呢。我裝模做樣拿了張餐巾紙給肖覺,他接過,繼續默默幹活。我猶豫了很久纔開口,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肖覺擡頭問我,你會什麼。

都會。說着幫他掛起煤油燈,鋪好了兩個帳篷的鋪蓋,又裝了簡易風扇。

一通忙碌後,我倆坐在野外躺椅上各自一瓶礦泉水,看着落日餘暉。夏天的晚霞綺麗萬千,伴隨密林中絲絲涼風,肖覺突然說,明朗,你在美國也露營過?

我笑笑,劈柴剷雪修水管,我都會。

那我今天做得如何?他突然露出一口大白牙問。

一天的曝曬下,肖覺的手臂泛着紅,肌肉緊實鋪了一層汗珠,憑着本能看似在看他其實是將45度臉對着最近的鏡頭,由衷感嘆,非常棒,出乎意料。

謝謝。肖覺笑得像個孩子。

不客氣。我也回答。

自駕遊的跟拍到這裡告一段落。助理蜂擁而至爲我們各自補妝,導演表示這段跟拍他們很滿意,接下來休息會兒,再拍晚上吃飯和露營。丁晨跟我咬耳朵,你倆蠻有cp感的。

我一把掐住她腰間贅肉,小聲威脅,扣你獎金噢。

丁晨一把勾住我脖子,咬着耳朵嘀咕,你口嫌體直,不要不要的。

山腳下是一個水庫,傍晚涼風習習吹走了白天的熱意。肖覺淘米,接下淘米水放在水桶裡,上小煤氣罐上的爐竈小火熬着粥,我去密林逛了圈,未能看到夏天的螢火蟲,隨手摘了一些安吉夏天特有的梔子花。

肖覺問我去哪了。我說我想去看看附近有沒有螢火蟲。他告訴我,螢火蟲一般在溼地處,這裡偏幹,不太會有。倒是崇明的森林公園有。

但是我找到了這個啊。我朝他晃了晃手裡那捧侄子花束。

他見狀拿了個空礦泉水瓶,裝了些水將花插好,放在臨時搭建的桌子上。

梔子的香味驅散了夏日的疲倦和悶熱。我扶額盯着這束花看了很久。潔白,純香,生命若也能如此該多好。

他熬好了粥,用鐵碗盛了一碗給我。粥裡放了幾顆紅棗,我好奇問,怎麼還有紅棗,哪來的?

他邊炒雞蛋邊說,剛剛休息的時候去山下民宿買的。

這個雞蛋也是嗎?

他點點頭。

一碗粥,一碗香蔥雞蛋。我食慾大開,突然想起十年前那個什麼都不會的他。都說男人的改變肯定因爲女人,也不知道哪位女士出現在他後來的生命中,教會了他這些東西。心裡自嘲,我無緣也無福,索性尚有口福。

晚上我們去密林隨便轉了轉,我們在那片梔子花叢前矗立良久,雖然我與他很沉默,可是蟲鳴蛙叫還有風聲伴隨濃烈的花香,一切並不是真空一樣得安靜。隨後回到營地的躺椅上看星空。星河燦爛,不禁感嘆生而爲人的渺小。

導演拿了臺本給我們,於是開始了機械的對話。

他問,明朗,你在美國一定很多人追吧。

哈哈哈哈哈哈,我大笑,沒人追,你呢,那麼帥談過很多女朋友吧。

他灼灼地看着我,認真回答,沒有,我只有過一段初戀。

我心裡咯噔了下,章婷婷吧,你們在昏暗的茶館裡畫着人體素描,呵呵。

明朗,按照劇本你不應該順着問我她是誰,爲什麼分手嗎?

額。。。我愣了會兒看向導演,導演示意可以繼續,我機械地問,她是誰,爲什麼分手?

肖覺揉了揉太陽穴,探過頭問我,有沒有興趣去蘇州的工作室看下我們修復的明清傢俱。

你這個轉移話題的速度也太快了。我噗嗤笑了出來。

他也笑了。

昏暗的夜裡,帳篷上掛着的夜燈亮了起來。這幾盞小夜燈讓我想起了讀書時候冰心奶奶寫的小桔燈。朦朧的橘紅燈光照亮了不大不小的一塊地方,掛在帳篷勾上像千家萬戶的窗口裡點亮的那盞等待歸人的燈。燈又是等,江湖夜雨十年燈。

十年蹉跎十年磨難,你在國內無風無浪,一看就是張沒被生活欺負過的臉;我在美國顛沛流離,我朝肖覺笑着笑着眼裡有了淚。他似乎察覺到什麼,只是摸索着手上的馬克杯不再說話。

長久沉默中唯有知了和青蛙的叫聲。我們淡淡地互道晚安,我鑽進了我的那盞帳篷裡,在空氣中畫了個圈摁到胸口,自言自語,都會好的。絲絲橘黃的燈光襯着這夜,難得一夜好眠。

清晨醒來山裡的空氣令人一吐胸中污濁。我舒展筋骨,簡單洗了個臉。肖覺好奇問道,明朗你不化妝嗎?

我說那麼熱化了也會糊掉,過會兒打個底防曬就行了。

場記大哥來來回回湊熱鬧,明朗你隨我們錄播到現在最爽快的。

丁晨趕緊過來以免再聊下去拉仇恨,全靠後期大哥們了。各位大哥辛苦了。

丁晨看着我摸了摸心口,我們明朗天生麗質,可是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誇自己。隨即捏了捏我的臉,叮囑道,明朗,要低調哦。

肖覺瞧着我們直樂,做明星也不容易啊。

丁晨趕緊問肖覺,小老闆,有沒有興趣簽到我們公司。

肖覺瞥了眼丁晨,你那個長痘痘的朋友沒來嗎?

這句話逗得丁晨哈哈哈地笑個不停。

好想地面此時裂個縫,能夠讓我鑽進去。

隨即導演清場,開始白天的錄製。

攝像機就位後肖覺將昨天接下來的淘米水拿去密林澆在地上,我倆一起收拾了帳篷等露營用具,又分類了生活垃圾。

看着打包好的東西,頓感勞動光榮。流汗地勞動能夠讓人忘記那些煩惱,真好。肖覺寬大的手掌遮上我額頭,我擡頭看他,謝謝。

其實我已經算是很高了,沒想到成年後的肖覺比我更高。寬大的手掌像把小小的遮陽傘,阻擋了初夏灼熱的陽光。

肖覺莞爾,不客氣。

錄製到這裡結束。導演宣佈收工。

丁晨和助理們蜂擁而至,副導演追過來直誇,剛纔那個好,太好了,太有感覺了。

我遠遠瞥見肖覺耳朵紅了。心裡偷笑,還是那個樣子。

丁晨咬着我耳朵,你是故意的吧。

你猜呢。我回答。

今天心情很好,特地和肖覺說,下班了,回見。隨即準備登上公司的車子回上海。

肖覺喊住我,故作輕鬆地問我可以加微信嗎。我挑眉看着他,他侷促地僵着那隻拿着手機的手,猶豫了會兒,還是同意了。

好友申請通過後,他發來了第一條消息:明朗,十年了。

我拿着手機,看着他打來的那句話,一會兒開屏幕一會兒關屏幕,直到快到上海,纔回了他一個笑臉。

十年了,多麼像威尼斯的那座嘆息橋。短短的一座橋,橋的一頭是市政大廳舉辦着歌舞盛會,橋的那頭卻是灰暗的監獄。每個從橋上走過的人,帶着命運的悲劇常常嘆息,他們將會離開宏偉美麗的市政大廳,走到橋那端的死囚監獄。十年,我從天堂走向地獄,帶着一聲嘆息回到國內。十年了,太多話太多事無從說起。

第二期播出的效果出奇地好,我在車子上的沉默被解讀爲超模的酷和颯,我們兩個沒有順着臺本演繹對話竟磕出了不少CP粉,微博上一堆人喊着要肖覺出道,我自己反覆看着經過剪輯後播出的節目,突然覺得好甜啊,自己成爲了自己的CP粉這是怎麼回事。

不出意料母親帶着喬喬姨氣勢洶洶地趕來現在我單獨住着的地方。一進門手包一放,點了根菸就問我,你和他怎麼回事。

丁晨想回答被我攔下,我拿了個菸灰缸給她,節目臺本。

母親那雙歷經世事的眼裡透着藏不住的精明,呵,你在事業上升期。

我說,那又怎麼樣。

母親有些求我,明朗,好好的好嗎?

媽媽,你真的沒有認出他嗎?我問。

她不斷地眨着她那雙美麗的鳳眼,有些結巴,他。。。他。。。

我點點頭。

那根菸她只抽了一口,剩下的只是拿在手上靜燃成灰。多少人生和故事,都像一根菸一樣,靜燃成灰。

她什麼也沒說,拿起手包又走了。喬喬姨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追上母親離去。

丁晨爲我倒了杯水,拿了片心臟病藥,無奈道,明朗,自己開心就好。

夏天的第一場雷暴即將到來,灰濛濛的天,沉甸甸的雲,豆大的雨滴用力落下,閃電雷鳴,照出一切魑魅魍魎,讓所有的污垢無處隱藏。

那年我出院後就被母親帶去了美國。住在紐約繼父的豪宅中。幾年平靜的生活後,也是這樣一個雷暴天裡,在繼父拳打腳踢下母親哭泣求饒,繼父指着鼻青臉腫的母親問我,“那幅你們家傳的仕女圖呢?那幅仕女圖呢?”

我哭着說不知道。

雷電閃過,繼父一臉猙獰,“你和你媽媽一樣,都是賤人。”

我操起花瓶砸向他,他歪頭躲過。

繼父一把拉過我的頭髮,我摔倒在地,額頭開始出血,粘稠的鮮血讓我睜不開眼,楊開元問我,“那幅文俶的仕女圖呢?”

我牢牢護住身後的母親,拼命搖頭。

暴雨中,母親將我推出家門,她滿臉淚水朝我大喊,“走,不要回來了!”

那年我18歲,在準備讀大學。這天奪門而出後,從此輟學,跟着紐約的華人叔叔阿姨們學化妝學造型,輾轉於秀場和歌舞劇後臺自食其力。而母親,人前是美麗的貴婦,人後時不時找到私人診所,她細膩的皮膚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我多次找到她,求她跟我走。

她默默抽泣,搖頭。

我恨鐵不成鋼,一度和她斷了聯繫。卻又忍不住偷偷回到紐約見她。

診所的華人叔叔告訴我,你媽媽太要面子了。

我唯有忍住眼淚用力生活下去,期待有一天可以帶她離開,照顧她給她優渥的物質生活。

就這樣周而復始很多年。我以爲人生就是一場煉獄之時,因爲夠瘦夠高,臨時救場意外成爲了一名模特,簽了經濟公司,同時拍攝了一些廣告。於是我再次找到母親。

媽,跟我走吧,我現在能養你了。

她無奈搖頭。

媽媽,爲什麼。

她悲傷地望着遠方,不說一句話。還是回到了繼父身邊。

那之後我定期給她打款,希望她能從經濟上擺脫對繼父的依賴,有一天能夠離開他。

我愛她,這個在保守年代揹着流言蜚語勇敢生下我給我生命的女人;我愛她,世上唯一的親人。我愛她,憐惜她,因命運對她的殘忍。上天給了她無與倫比的美貌,她的美貌像一場詛咒,只給她帶來無止境的災難。美國那些年,我早已不再思考幸福對於我是什麼,我卻一直想給她幸福。這應該就是血脈親情。

肖覺的語音電話將我從回憶中拉扯出。

明朗。兩個字淡淡說出。我瞬間眼淚落下。

我調整呼吸,不讓他聽出堵在鼻腔中的酸澀。

我想帶你去蘇州的工作室看看。他說。

我說好。

他又問,什麼時候有空。

我翻了下丁晨標註的行程表,說,後天。

他說,後天來接你。

我說,好。

隨後我們互說再見。

掛了語音電話後,他問我地址,我定位了一個給他。

外面的雨還在下,丁晨溼漉漉地拎着晚餐回來,明朗怎麼不開燈啊。

丁晨,陪我會兒。我抱膝靠着落地窗席地而坐請求道。

她在我身邊坐下,像個男朋友一樣攬着我,我的頭輕輕靠在她肩上,無聲落淚。窗外雷雨磅礴,窗內一池心碎。

我問丁晨,你談過戀愛嗎?

她猶豫了會兒回答,遇見過渣男也做過渣女,如果可以我想泡你。

悲傷突然一掃而空,我忍不住笑了。

她給我擦了下眼淚,用上海話念了首童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兩隻眼睛開大炮,一炮開到城隍廟,城隍老爺哈哈笑。

我突然想到初三暑假那年的城隍廟之行。九曲橋上我們認真數着到底有沒有九曲。少年時候的肖覺喜歡穿白襯衫,乾乾淨淨清清爽爽。他常常用他那雙星辰閃耀的眼睛看着我,我常常陷於他的視線而後臉紅。錄節目時候的他黑了不少,愛穿深色的衣服,但是依然清爽乾淨。我們有相遇的緣分,幾次轉身後卻虛擲了青春。

我咬着指甲,猶猶豫豫開口,肖覺約我去他蘇州的工作室。

什麼?丁晨驚訝。

我答應了。

額。。。丁晨傻傻地愣住了。

私底下。我補充。

丁晨輕聲問我,有戲?

我看着她,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丁晨急得不行。

就是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幹嘛答應人家。丁晨又補充了句,渣女。

我抱住丁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丁晨,我怕,我怕,我想見他,可是我真的怕。丁晨,我命不好,我們家命不好。丁晨,丁晨,丁晨。。。

丁晨一直抱着我等我平靜。她輕聲安撫我,明朗,不是你的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爲了好好活下去。

我擦乾眼淚,苦笑道,從前想賺錢可以接媽媽走,後來賺到錢卻想自由,現在有了自由又想能夠擁有更多。丁晨,相比許多人我其實擁有很多了,可是這個心它就像一個黑洞,擁有了一個又想另一個,我害怕但凡我想都會失去,但凡擁有都會毀滅。

丁晨抱着我,輕輕拍着我的背,明朗你要的其實並不多,已經比很多人要好了。我知道你的,你從來都不是貪心的人。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我搖頭,不想再多說什麼。

肖覺掛了語音電話後,要來了歐明朗上海的住址。他打開地圖,一遍遍看着從上海家裡去到歐明朗家需要多久。

肖覺媽媽看了這次的綜藝後,狀似無意地問道,歐家老宅你們還給人家小姑娘了嗎?

還沒。

哦,那準備什麼時候回趟白溪裡,把歐家老宅還有那幅畫還給人家小姑娘。

媽,她不是小姑娘了。

肖覺媽媽撲哧笑了出來,對,大姑娘了,身材好人漂亮,而且氣質超級好,誰見了都喜歡。

媽媽你太八卦了。肖覺耳朵一紅,躲進了房間。

肖覺打開B站回看了一些網友的剪輯,這下不止耳朵紅,臉更紅了。隨即倒在牀上望着天花板,輕輕念道,明朗,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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