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六如把頭伸進繩圈,用腳踢了下椅子,椅子晃了下,沒倒。
範管本因驚懼凍住的血液重新涌動,竄到頭皮上。
六如要自殺!
範管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拉開拉鍊,站起來,屋裡不知哪裡來的冷風吹得他渾身冰涼。
之前悶出的汗快要結冰,手麻,皮破,腳痠,頭脹,耳鳴,他卻顧不得了,大聲吼:“你這個白癡!我叫你想清楚!不是叫你想死!”
聲音在屋內迴盪,反震到他耳膜裡,引起奇異的共鳴,好像外面整條街都被吵醒,發出哄哄的響聲。
鄭六如踩在椅子上,頭虛套在繩圈裡,靜靜地看着範管,那眼神沒有多餘的東西,只是往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好像範管只是塊薄到透明的影子。
範管想衝過去,腳挪了一步,卻走不到,差點摔倒,他扶住牆,那股悶了半天的麻勁化成無數把小刀從腳跟一直往上戳,戳得他雙眼發黑。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勸六如:“別想不開。你還有機會。很多機會。”
“槓三很欣賞你,真的。我偷你的段子,槓三眼睛就放光。我一說自己編的爛段子,槓三就說我爛。”
“《安全感》真的很好很好。要是你拿到神口大賽上去演,絕對會火。”
“神口大賽過去了,我們還可以再合作。最近我有個人live秀,簽好了,總共二十三場,還有個電影的合同在談,當然,電影的希望不大。不過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不火而已,不用去死吧?”
範管一口氣說完,氣喘不上來,耳鳴更嚴重了,一說話,腦子裡全是自己的回聲,嗡嗡作響。
背後的風也越來越大,吹得他直髮顫。
鄭六如沒踢開椅子,也沒鬆開握繩的手,脖子肉嵌在繩子裡,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範管,沒有一點動搖。
範管急了,從箱子裡跨出來,擡起一隻腳,給鄭六如展示自己的傷口,“你以爲火了就好了嗎?你知不知道爲了跟他們搞好關係,我過的是什麼日子?這裡是電鑽鑽的,這裡是打火機燒的,這裡是核桃——”
範管哽咽了。
他哭得太急,氣一鼓,耳朵脹起來,外界的聲音像隔了一層玻璃,再也聽不清。倒是自己說話的聲音響亮起來。
連傷口都展示了,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範管索性把這段時間的苦悶一口氣全部倒出來。
——有漂亮的女粉絲求籤名,刻意寫久一點,除了簽名字外,還要問對方叫什麼名字,再寫祝身體健康、學業有成、早生貴子之類的,卻只能過過眼癮,撐死摸摸小手,哪像以前,想追就追,肆無忌憚。
——還有以前在俱樂部看過他表演的觀衆過來問他爲什麼不叫比喻句,改叫飯管飽了?還說更喜歡他以前的風格,更沙雕一點。
——製片是個傻子,他現在才明白過來,爲什麼神口的工作人員下班後都不跟他一起玩。誰特麼喜歡玩電鑽!不,是被電鑽玩。
——槓三也不正常,天天穿風衣,在廁所裡扮蘑菇,藉口壓力大,什麼解壓,其實就是怪癖。
——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單飛嗎?自從你搬進這個房子後,我就覺得你不太對勁。我不想變得跟你一樣。不單單是沒前途的問題,而是正常生活的問題。我跟你不一樣。不做脫口秀演員了,我去開店或者找份工作都行,可能做不了大成就,可養活自己沒問題。做這行,我認識了很多人。我有人脈,有演員的經驗,轉行不難。我不像你死盯着這條路,從沒想過其他可能。我不想再陪你瘋下去。
——這圈子裡就沒正常人。製片、槓三、甚至是《神口》那些工作人員。槓三天天光着身子外面罩件風衣,他們沒看見嗎?製片天天給人發小卡片,邀請一起去體驗黑暗電鑽之旅,沒人說話嗎?他們都習以爲常,見怪不怪。跟他們比起來,你這樣反倒算正常了。
——不止圈子裡的人不正常,圈子外的人也不正常!就拿今晚槓三的演唱會說吧。槓三歌唱得又不好聽,就是仗着他在《神口》積攢下的知名度,隨便找經紀公司開個演唱會,給自己臉上貼金,說是多棲藝人,去電影裡客串個小角色,就說自己演過電影。就這樣的藝人,居然還真有觀衆買票來聽他唱歌?
——要我說,觀衆纔是最奇葩的!有點錢花哪裡不好?偏要買票過來看一個老頭唱《採蘑菇的小姑娘》!那老頭風衣下可能什麼都沒穿!
鄭六如鬆開手,衝他笑。
範管放心了。
他跟鄭六如搭檔這麼多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每次表演完,鄭六如都會這麼笑,那是如釋重負的笑。是表演成功的標誌。
範管正準備找他借件衣服穿穿,鄭六如卻一腳踢開椅子,頭套着繩圈往下跳。
wωω •тTk án •C 〇
“不要啊!”
範管眼角都快裂開,從箱子裡跳出來,腳木木地在地上戳了幾步,摔倒,只看到鄭六如的腳踩在地上。
範管慢慢擡頭,看到鄭六如好好地站着,脖子上還套着那繩子,卻沒勒緊。
怎麼回事?
範管糊塗了,一張嘴,耳膜的氣壓散掉,外界的聲音嘩啦啦地衝進來。奇怪的雜聲攪得他耳朵疼。
身後傳來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夾雜着口哨聲、大笑聲,還有風肆無忌憚地往他身上吹。
一束白光從天而降,粗粗地罩住鄭六如和範管。
範管眯上眼,爬起來,踉蹌退了幾步。
他看着鄭六如,鄭六如在白光裡笑得像個天使。
“你——”
掌聲更響了。
他轉身,眼睛適應了光亮後,纔看清面前是一扇門。
一扇很普通的出租屋的門。
問題是隻有門,沒有牆。
不止是牆,其他什麼東西都沒有,空蕩蕩的一片,再往前,就是黑壓壓一片的觀衆席,擠滿了人,裡面星星點點的,全是手機的光。
所有人都高舉手機,拍下這難得的一幕。
範管被成千上萬人注視着,一種暈眩感,像聚堆點燃的落葉,嗆出濃煙,糾纏着,攫住範管的心。
他環目四顧,房子裡全是光,門外全無遮攔,面前只有一個箱子。
他邁開腿,就要躲進去。
一隻手從後面拉住他,把他拉到舞臺中間。
鄭六如和他一起朝觀衆席鞠躬,謝幕,接受觀衆的掌聲歡呼。
恍惚中,範管聽到鄭六如在他耳邊輕聲說:“這纔是真正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