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視覺,只剩下聽覺、觸覺、嗅覺,黑暗中,一切就像伏在草中的蟲兒、小獸慢慢探出頭來,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環境,預知天敵、感知獵物的氣息。
章本碩聞到一股味兒,刺鼻、酸腐、是醬菜醃壞,或是悶了一鍋爛肉長蛆的味道,他忍住張開眼睛的衝動,差點以爲閉眼後,餘玫蕾撕下臉皮,一路下扯,跳出一具腐朽白骨,沒了肉的臉張着牙關,透着一個豁開的三角鼻洞笑着,手中的發光耳勺也變了一把滴血的尖刀向他靠近。
該死!想象力豐富就這點不好,章本碩忍不住那幻象的折磨,張開一條縫,看到白色襯衫的料子纖維,這才鬆口氣,重又緊緊閉上眼,好緊張啊!
這是第一次被人挖耳朵,還是個只見過兩次面,有着嚴重心理問題的來訪者。
不過如果能確定他心中的那個猜想,一切也值了。
閉眼後,那個黑暗又帶着朦朧色彩和聲響的世界又回來了。
章本碩聽到悉索的布料摩擦聲,然後耳垂一緊一冰,被兩隻手指夾住往外扯,他叫了一聲,不是痛,只是慌張,看不見發光耳勺,腦中卻幻化出一隻巨大、又粗又長的金箍棒懸在耳洞上方,下一刻就帶着萬鈞巨力砸下,連着自己的鼓膜、錘骨、砧骨、耳蝸神經和腦子捅個利落乾淨。
啊!不要啊!
章本碩一邊放縱想象,在心內虛空大聲哀嚎,一邊繃着臉筋,喉節一縮一縮的,連上脖頸的肉,壓着腦袋不動,腦袋不動,耳朵也不動,耳朵不動,就不會挖錯地,傷到自己。
呼、呼、呼……
一道道有節奏的呼吸聲響起,帶着溫熱的氣息噴到章本碩的半張臉上,有些調皮地鑽進耳朵裡,癢癢的,那股酸臭腐壞的氣息淡了些,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相對正常的生人氣息。
不知怎的,章本碩繃緊的筋鬆下來,半張臉笑,半張臉壓在桌上動不了。
就在這時,一個細長的硬物貼着耳道伸入,輕輕的,要不是碰見阻礙,耳朵裡碎碎響着,他都發覺不了。
嗅覺退去,觸覺、聽覺越發敏感。
那硬物碰到一處,緩下來,往裡探半點就往回鉤,來回幾次,搔動着耳道內從未被觸動過的皮膚,如落石觸水生波,形成一股輕微細小的戰慄,向耳內深處傳去。
章本碩舒爽地叫出聲來,喉節一頂,一股氣就直往牙關處撞,還好在最後一下時醒覺,咬着牙,從鼻孔中放出來,纔沒有出醜。
那搔動、響聲,如冷雨敲檐、篩風落葉,淅淅漓漓、丁丁零零,漫漫一片響起,又嘩嘩潮水般退去,剩下一塊礁石孤零獨立,一堆小童又拖着斧刀,斬斫磨削上一陣,連最後一塊礁石也削至根底。
章本碩的心似是和耳朵繫上線,隨那耳裡響聲、顫動起伏,全身上下期待着一股勁兒,叫着:繼續、繼續、不要停、再深一點。
等深了,心尖又微微顫着,懸在空中打轉,上下不着,生怕會觸到痛處,捅破了鼓膜兒,躍過中耳,直插腦子。
這兩股勁連着又怕又想的心念攪在一起,都瞅着一個點,用足了力碾着趟着磨着打起漩兒,章本碩之前的一點心思在這漩兒中轉,瞬息不見,心神飄飄揚揚,脫了軀殼往上飄,眼不見、耳不聞、鼻不嗅、口無味、膚不觸、五感盡失,心意難夢,魂兒漂漂盪蕩無落處,就隨着一股搔癢勁兒上下顛着,好不快活。
“喂,喂。”
啪啪啪、啪啪啪。
魂兒受驚,猛地墜下,章本碩睜開眼,正對上餘玫蕾的臉,“好了,換個邊。”
章本碩眨眨眼,臉頰上還帶着拍臉後的餘溫,臉有點紅,耳朵更是燒起來,燒得耳廓一輪透明的紅,其中軟骨清晰可見。
他雙手用力,把自己頭擡起來,臉頰處一絲冰涼,只見一條晶絲拉開,在嘴角和桌面上架了座橋,桌面上一灘不規則的水漬。
章本碩不看餘玫蕾,擦了口水,換個方向,把頭擱桌上,撅着屁股等着。
另一隻耳朵,同樣的歷程,細微處的體驗卻截然不同,章本碩聽着耳內騷動響聲,宛若仙音逸韻入夢,又睡着了。
等被拍醒時,章本碩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只覺得腰疼,全身上下又貫着一股通透勁兒,腳趾一使勁,連着腦皮、額頭、眉毛、眼睛一陣悸動,忍不住叫出一聲。
“舒服吧?”餘玫蕾笑眯眯道,指了指桌上一張白紙,“你的存貨都在那了。自己收拾。”
章本碩看着桌上那張白紙,或黃或黑,有大有小,有的捲曲若紙,半邊薄着透光,半邊捲起似軸,有的擠在一起像石頭,更多的是零碎雪花般散落。
一股異樣的心情升起,驅使着他去捏那塊最大的耳屎,試試手感,多大、多硬……
還好章本碩理智尚存,還有正事要辦,小心地把紙巾拉過來,扯到桌沿邊,一隻手在下面託着,移到抽屜裡放好。
這纔跟餘玫蕾說:“好了,該給我看了。”
也許是挖完耳屎,滿足心願,餘玫蕾的心情看起來很好,帶着笑,轉過頭來,說:“剛纔挖了三分鐘,你也只能看三分鐘。”
“才三分鐘?”章本碩吃了一驚。
“對啊!我的手藝,要不是你中途睡着,還會更快。”
章本碩臉一紅,挪了挪椅子,靠近看餘玫蕾的耳朵。
真有本章說!
不過和阿虎耳朵上的本章說不同,餘玫蕾耳廓和外耳的本章說幾乎沒有,只有零散幾個,其他所有的本章說都擠在耳洞裡,密度極高,已經分不出方框線條和數字,疊在一起,就是一片純到極致的黑色,要不是晃動間和耳洞的背景略有分別,再加上章本碩心中早有定論,恐怕也會漏過去。
章本碩也不細看,盯着那片黑色,隨便一指,點兵點將,點到哪個看哪個吧。都攪成一鍋了,根本分不出來。
——這麼拼命幹嗎?不買房子、不買車、連個貴點的包包都不買,攢錢給誰呢!經理太拼命了。
——這麼難伺候,這個月不幹了,除非給我加工資,不過她媽的錢也真好賺,也不用打,晾着不管就行了。人傻錢多,錢多又什麼用,還不是花出去!
——又穿校服出去了,要不要跟她攤牌,把媽接回來?
——好氣啊!經理又拿挖耳勺過來,要不是因爲工作,我纔不——好爽啊!情願獎金不要,也要經理給我挖耳朵!
——中耳炎不知好了沒?會不會影響考試,都怪我!
——一隻甜耳朵,一隻鹹耳朵,你喜歡吃甜,還是叫你糖耳朵吧。
章本碩連看了好幾個,零零散散的不成體系,有時明顯是很久以前兒時的本章說都留着,想要再看時,卻找不到。只是其中有個本章說很奇怪,內容像是父母對孩子說話,id上寫着青青楊柳,頭像似是個人像,只是模糊一片,灰濛濛的,像是隔着層網。
章本碩只看了幾個,就覺得頭暈眼花,這種撒網式的運氣看法,別說三分鐘,就是給他一天時間,都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兩分二十秒,還有四十秒。”餘玫蕾看了下手機。
章本碩趕忙換了另一隻耳朵,餘玫蕾一臉嫌棄地轉過頭來,還是一樣,一樣的密集,一樣的黑。
“時間到。”餘玫蕾站起來,“我走了,諮詢費會打你微信裡。”
“等等。”章本碩攔住餘玫蕾。
“幹嗎?”餘玫蕾不耐煩道。
“諮詢時間還沒到,不用這麼急着走吧。”
“我過來又不是諮詢的,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問題吧。”餘玫蕾繞過章本碩就往外走。
“等等!糖耳朵!”章本碩一急,想到本章說裡的那段話,叫出聲來。
餘玫蕾已走到門口,身子一震,手打在門框上,硬生生止住,回過頭來,眼睛直視章本碩,胸膛急速起伏。
“你——你剛纔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