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六)

今天是正月十五,已經到了春節的末尾,學生們一邊享受着最後的閒暇時刻,一邊依依不捨的準備開學。天寧穿着一身紅彤彤的小棉襖,把本就討喜的小臉兒襯得好看極了,就像從年畫裡跳出來的小孩兒一樣。

他肉呼呼的小手緊緊地握住我的一根指頭,小腦袋不停地左搖右晃,在熱鬧的大街上東張西望。大人們走在後面談着話,不時傳來李姨的叮囑聲:“寧寧跟好哥哥別亂跑啊!”

鑼鼓喧天,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在這熙熙攘攘的畫面中,本應佇立着那個微微笑着的,眉眼如畫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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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暑假,天寧被接回了家。估摸是在鄉下曬太陽多了,小孩兒現在看起來硬紮了不少,也變黑了。半年沒見,天寧還是對李子親的很,黏在李子身上不撒手。

再去李子家的時候,把我嚇了一跳。各種玩具還有兒童卡片啥的在客廳裡扔的哪兒哪兒都是,原來乾淨的一低頭就能映出影兒的地板上,也有了肉眼可見的黑乎乎的印子。天寧正趴在沙發上使勁拍着一個會響的玩具,一邊拍,一邊仰着小腦袋咯咯咯的笑的不亦樂乎。李子就坐在沙發邊上,護着天寧免得他滾到地上。

李姨倒是還和以前一樣端莊,臉上帶着柔柔的笑招呼我坐下。

“小凡挺久沒來了吧,最近學習怎麼樣,跟不跟得上?”

“比原來是強多了,要說跟上我們班平均水平,那還差點兒。”

李姨笑了:“別急,慢慢兒來,你現在知道學就行。最近你爸一直挺高興的,前幾年你爸可是沒少給你操心。”

我低着頭嗑瓜子兒,沒吭氣兒。

李姨看了一下表,轉頭跟李子說:“寧寧該喝奶了,你去沏點奶粉,四滿勺兒,晃開,別有疙瘩,沏完記住試試溫度。”

李子點點頭,隨手拾起一塊天寧弄掉的積木,去了廚房。

李姨往天寧身邊挪了挪,替天寧拉拉衣服,說:“當了爹孃以後,一顆心全在孩子身上。”她摸摸天寧的小腦袋瓜,又對我說:“小凡,你爸也是一樣的,有時候家長生氣,不是旁的,是氣你自己不愛護自己,他辛辛苦苦把你養大還捨不得下重手打呢,看你在別的地兒受了委屈能不窩火兒嗎?”李姨輕輕嘆了口氣兒,擡頭看向廚房,“平宇從小就太聽話了……”

我偷偷瞄了一下李姨,她還是柔和的笑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李子的背影。

我從來沒有見我媽那樣看過我,除了一個母親對孩子關懷,李姨臉上還籠罩一種愧疚,就像我曾經習以爲常的那種愧疚一樣,讓人心慌,卻又無力。

“姨,李子他……”我的話剛問到嘴邊,李子拿着奶瓶兒走了過來,我只能把話轉個彎兒,“……和天寧真親。”

李子聽到了這一句,笑着說:“這就是血緣關係,你看看他和我親,就不和你親!”

天寧看見奶瓶很自然的往李姨懷裡一靠,張開小嘴等着投喂。李子把奶瓶塞到天寧手裡,道:“看這小孩兒懶得,自己拿着喝!”

天寧哼唧了兩聲賴着不動,李子好笑地重新拿過奶瓶塞進天寧嘴裡喂他喝。

“我算看出來了,這小孩兒都是你慣出來的。”

“你看我像那種會慣着小孩兒的人嘛!”

“得了吧!你看看你多寵天寧,這樣下去可不行啊,以後被你慣成個少爺做派咋弄?”

“那他也得少爺的起來,畢竟還有我這個大少爺壓他一頭呢!”說着說着我們幾個都笑了,天寧正喝着奶擡頭一臉迷茫的看着我們,看了一會兒,吐出了奶嘴兒,也跟着傻笑起來。

李子從六歲多就開始學鋼琴,一直到上高中住了校,才漸漸的摸琴少了。我不懂鋼琴,但是也能聽出來,李子彈得好,光是看他十根手指頭在琴鍵上蹦來蹦去的就覺得厲害。

天寧一見到鋼琴特別興奮,軟綿綿的小手在上面摁來摁去,就是摁不響幾個音兒,看着他哥一擡手梆梆梆就是一串兒音,小孩兒急了,嗯嗯啊啊叫喚着拿起小拳頭開始往琴上砸,砸一下響一片,這回小孩兒高興了,輪着小拳頭撲騰撲騰一通砸。

李子就這麼攬着他,也不阻止,等到小孩兒玩得累了,才把他往牀上一擱,自己彈起曲子來。

脫離的李子的懷抱,天寧不哭也不鬧,安安靜靜的坐在牀上吃着小指頭聽着李子彈琴,聽得高興了就咯咯地笑兩聲,有時候還會抱着兩隻爪子在胸前搖晃着作揖兒。

李子彈完了,站起身來要去抱天寧,天寧卻不樂意了,張牙舞爪地撤着膀子不肯讓碰,李子好不容易把他抱起來,他又探着身子往鋼琴上撲。

李子問他:“你還想彈麼?”

天寧還是哼哼唧唧表示不滿,李子我倆一頭霧水,突然天寧不哼了,抱住李子的手往琴鍵上拉。我這才明白過來:“這是還想聽你彈琴嘞!”

李子颳了刮天寧的鼻子,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只管絮絮叨叨說:“看你對鋼琴這麼感興趣,肯定是隨我。哥長時間不摸了,現在彈得不好了,等我再練練,我教你也彈,成不?”

小孩兒聽着李子講話,也手舞足蹈的跟着咿咿啊啊,也不知道在說個啥。

李子把他重新放回牀上,估計是坐的久了,天寧屁股一沾牀身子就往後仰,咋整就是非躺着。李子接着彈琴,天寧躺在牀上一聲兒不吭的聽着。

“李子,”我瞅了一眼小孩兒,輕輕地喊李子,“你看你看!”

天寧躺在牀上不知道啥時候已經睡着了,一隻手還擱在嘴裡頭,不時卟啾的吸一下,另一隻小手兒高高的舉着,放在腦袋旁邊。李子找了條毯子給天寧蓋上,輕手輕腳的出了門。

出了臥室,我感嘆道:“養個小孩兒真不容易!”

李子乜斜我一眼:“說得跟你養了一樣,我還沒說啥呢。”

“嘖,這一當哥覺悟就是不一樣,馬上就開始無私奉獻了。”

“無私奉獻……可不是嘛……萬一寧寧再出什麼事兒,我爸媽可受不起啊。”

自從天寧發現了鋼琴這個大型玩具,李子家裡就更熱鬧了。原來總是嚴肅規整的房子這時候纔像了一個家。

雖然不明白爲啥李叔李姨要冒這麼大風險,費這麼大勁再生一個孩子,但我知道如果天寧能夠彌補李子身邊的空白,或許李子會更快樂。

只是我忘記了有個詞語,叫未雨綢繆,叫樂極生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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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天寧,李子算是被栓死了,哪都不能去,出門買個東西天寧都會哭上半天,死死地拽住李子不撒手,最後往往是李子沒辦法,只得一手抱了小孩兒,一手提溜着東西,年紀輕輕就成了個家庭婦男。

爲此我沒少嘲笑他:“唉,我當初就說嘛,你就是生錯了,應該生成個小閨女兒的!”

李子卻不以爲然,看孩子看得不亦樂乎,照顧小孩兒是越來越輕車熟路。

然而除了看孩子,作爲一個學生,暑假作業是必不可少的。我三天兩頭的往李子家跑,就是因爲作業不會做啊!李子的暑假作業做的很快,因爲他是挑着寫的,看哪道題順眼了,就完完整整地寫寫,其餘的要麼就不看,要麼只寫一個光禿禿的結果,沒有過程。反正對象是李子,老師當然不會在意這種細節。然而作爲學習成績戰五渣的我,也只能認命的一道一道寫。雖然我也很想像李子那樣幹。

因爲天寧鬧攪,我每次問題都得趁天寧注意力被分散的時候,不然我一跟李子說話,小孩兒必定手舞足蹈地嚎叫着表示不滿,一臉“這是我哥哥你不許碰”的表情。

我也就只能呵呵了,想當年禍害人間的我,如今竟然淪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還要和一個小瓜娃子搶人。

如此五次三番的被攪局,把我憋的一肚子悶氣。後來我算是摸清楚了小孩兒的作息規律,就趁他睡覺的時候過來。幸好天寧還小,正是嗜睡的時候,不然再大一點,會說話會蹦躂了,那就更粘纏了。

午睡是天寧白天之中最長的一段休息時間,也就這時候,我才能和李子說上兩句話。

“李子啊,你看看你,有了弟弟忘了哥!唉,還是小時候好,你天天和我一起耍……現在平白無故多了個小娃子,太不消停了!”

“行了吧你,多大人了,還和小孩兒較勁啊?再說了,你小時候也沒比寧寧安生到哪兒去。”李子在課本上勾勾畫畫的把最常考的重點標出來,“寧寧比我小十五歲半,都快成我兒子了!你別說,我還真有點兒能體會我爸的感覺。”

我摸着下巴,思考了一會兒,問:“不然……我也讓我媽生個小弟弟給我玩玩兒?”

李子笑出了聲:“估計你弟兒擱你手裡,能被教育成美猴王二代!就你那上躥下跳的能力,都夠讓人上愁的了!”

“誒誒誒!你還嫌棄我了?”

“我什麼時候沒嫌棄過你。”

“你……行行行,天寧哪兒都好,我哪兒都不好,行了吧?”

李子扭過頭笑嘻嘻的看着我:“喲呵,彆扭了?”

我板着個臉,點點頭:“嗯!”

李子把書往我這兒一推,就要站起身:“那成吧,你先彆扭着啊,我陪我弟兒睡會兒去。”

“別啊,我彆扭完了!完了!給我講講這個題唄!”

李子笑笑地乜斜我一眼,又坐了回來,看了一眼題目,簡明扼要條理清晰的給我分析。

我慢慢投入到解題上,李子也坐在一邊,翻開了暑假作業。

“你不是寫完了嗎?”

李子“嗯”了一聲,沒再多說。

等我寫完了剛纔那一題,李子把他的作業遞了過來。上面寫着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解題全過程。

“我寫了一遍,你對對,看你還有啥不懂的。”

我接過冊子,對完答案,往下一瞟看見右下角有個簡筆畫小人兒。圓乎乎的腦袋,短短的胳膊腿兒,兩條腿兒彎着,胖乎乎的腳丫子相對,一隻小手兒在嘴裡,另一隻舉在腦袋旁。

“這不是天寧嘛!李子你畫的挺像啊!”

“呀!忘擦了。”

“別擦了,剪下來吧,留着。”

“留什麼呀,這麼大一丁點兒個簡筆畫,等我學學人正統的畫法,畫的好了留着纔有意思,照你這樣啥不啥都留着,那家裡就成廢紙堆了。”

李子果然琢磨起怎麼畫畫兒來,他也不說去上個畫畫輔導班或者請個老師啥的,就買了一堆素描基礎啊,素描入門啊之類的書,開始自己研究。

琢磨了一個暑假,還真就給李子琢磨出來了。因爲天寧太小坐不住,我就經常給拉着當模特,一坐一倆小時的,讓李子瞪着畫畫擦擦。這一暑假下來,不光是李子畫畫水平突飛猛漲,連帶着我的多動症都給治好了!

“這可不行啊,一坐這麼長時間不準動,你還咋給天寧畫畫兒?”

“別急,素描畫起來就是慢,速寫畫起來快啊,我不是還沒學會麼!”

“哎喲你畫完沒有,我急着上廁所呢……”

“別急,馬上,我明暗沒上完呢。”

“我能不急嗎?!人有三急啊!李子你太沒人性了!”

“別急,就倆鐘頭兒你都坐不住,你腎不好吧。”

“你就說吧,還得多長時間?”

“別急,十分鐘。”

當李子終於放下畫筆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急匆匆地衝到廁所放了水,這纔有心思回去看李子的大作。

李子還在拿橡皮在紙上這兒磨蹭磨蹭,那兒磨蹭磨蹭,又弄了好半天,纔算完。

我湊過去一看,還真的挺像的,瞅了一會兒,我問李子:“李子,你實話說,覺不覺得我長得可帥?”

李子把我從上到下掃了一遍,點點頭,說:“嗯,沒我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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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子開始畫速寫的時候,也該開學了。李子頗有些遺憾的帶了一張天寧的百天照去學校,連帶着畫板鉛筆素描紙啥的,一股腦兒全搬到了學校。

“李子,你這可是不務正業啊,到學校哪還有那麼多時間讓你畫畫?”

“有空就畫。”

本以爲高二會更緊張一點,結果分完科之後意外的比高一還輕鬆,雖然物理我更加聽不懂了。

科目少了,作業自然也少了,自習課又多,還真是多了不少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李子上課偶爾擡頭看一眼黑板,其餘時間還是在看各種各樣的書,不同於以往的是,他的書桌裡又多了關於繪畫的書。

老師不在的時候他就拿出速寫本塗塗畫畫。一開始畫得歪七扭八,四不像的,畫得多了,也開始有模有樣了。

有天午休結束的時候,我擡起頭迷迷瞪瞪地晃了晃腦袋,發現李子出去了,一低頭看見鋪在我桌子角上的一疊兒卷子。我心裡一凜,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準備應付這突如其來的的作業。我拿過卷子剛準備往後傳,覺着這回的卷子掂在手裡手感特別的……蓬鬆?而且印刷的……凹凸不平?

我拿起卷子細細一看,立馬發現了端倪。我把卷子翻過來,然後就看到了——水筆畫的、栩栩如生的、各種睡相的我。

我哭笑不得,等李子回來問他:“你把卷子都畫成這樣了,還咋交啊?”

李子略帶得意的搖搖頭,把手伸進抽屜一陣摸索,又抽出來一打卷子。這打卷子上倒是寫得滿滿的,都是字兒。

“畫你的那幾張是多的卷子,這幾張纔是交給老師的。”說完,李子輕輕一轉手腕,翻到卷子背面,然後我看到了——水筆畫的、栩栩如生的、各個科目各種姿勢的老師。

我竟無言以對。

此後李子交作業的次數增加了,上課擡頭的時間也變長了,當然了,速寫的水平,那是槓槓的。

然而最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師的態度。李子隔三差五的就會向我炫耀,今天哪個老師在他卷子上下了批語,明天哪個老師在他卷子上寫了意見云云。當然了這些批語意見針對的,是卷子背面的那堆畫兒。卷子正面的評價就簡單的多了,無一例外的紅勾勾和優秀。

我總覺得李子這樣樂此不疲地熱衷於在卷子背面作畫,無疑是受到了班主任的鼓勵,因爲那次我瞪大了倆眼兒,從左到右的看了幾遍,看的清清楚楚的,卷子上寫着班主任遒勁有力的幾個大字:畫的不錯,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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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高一相比,高二的李子突然鮮活起來。就好像只有黑白兩色的紙上,突然潑上了紅黃二色,鮮豔而且分明。

天寧的出生和繪畫無疑就是李子生活中的這紅黃兩色。但是正如同一條看似平靜的小溪,倏地往裡扔兩塊石頭,表面的浪花很快就會平靜,而你卻並不能知道在水下發生了怎樣洶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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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八月十五兒,天氣一日比一日涼,天黑得也越來越早,明的越來越晚。

這天早上我起牀洗漱,走廊裡面黑咕隆咚,只有廁所門口的一盞應急燈照出來一小片白不拉幾的光。

“是不是停電了?”我問旁邊一個同學。

“不知道啊,大早上起來就這樣了,哪兒的燈都不亮。”

“誒,那你說我們會不會放假?”

“哈哈哈,我也想問嘞!”

我馬裡馬虎的抹了把臉,刷了刷牙,拎上書包走到樓梯口,看見李子已經在那兒等着了。

“走吧!今兒個黑漆漆的還挺不習慣。”

沒有燈也看不清楚李子的表情,只聽他輕輕“嗯”了一聲,開始慢慢地向下走。

宿舍大門還沒有開,一樓大廳裡鬧哄哄的擠滿了人,唔裡呱啦的講東講西。

可能是因爲黑暗的原因,等待的時間顯得相當漫長,原本早該開的門,到現在寢管都不見影兒。

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叫喚:“寢管找

不着鑰匙了!”

一片譁然,人潮開始無規律的左右擁擠,沒有一個統一的方向,每個人都只能被推來搡去的隨着人流走。

我趕緊扭頭往後找李子,結果一片黑壓壓的淨是人頭,根本看不清誰是誰。我一邊被擠着往前挪,一邊扭着頭朝後面喊:“李子!李子你人呢?!”

正喊着,就感覺手腕上一沉,一隻手猛地拽住了我,比我低了好多的體溫冰的我一個激靈。

“我在。”

“你看着點啊,別摔了,太他媽擠了!”

我沒聽見迴音兒,只感覺到手腕被捏得緊緊的。

就這麼忽快忽慢地好不容易挪到一個小小的側門口,冷冽的空氣立馬就灌進了肺裡。

“孃的終於出來了!今個兒咋回事兒啊,停電是停電,連大門鑰匙也找不着了!跑快跑快!晚了晚了!”

我帶着李子撒開了丫子往教室跑,跑着跑着李子突然鬆了手,我沒剎住,又往前跑了老遠才停下來。

“咋回事兒?”我轉過身使勁往李子那邊瞅,看不清李子的臉,就見他站在那一動不動。

我趕緊折回去,這一挨近我纔看出不對勁,李子臉色慘白,緊繃着嘴,跑了那麼久連大氣兒都不喘,手臉兒都是冰涼。

“這是咋了?是剛纔擠着哪兒了嗎?跟我說你哪兒難受?”

李子張了張嘴,發出了一個乾澀的短音,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嚇得不輕,隨手扯住一位同學急急慌慌地吼:“你趕緊去跟一班班主任說!李平宇不舒服被送去醫務室了!”

我拉起李子,問他:“能走嗎?”李子也不說話,乾脆連眼都閉上了。我輕輕拉着他往前走,還沒一用勁,李子整個人就栽下去了!我心裡咯噔一頓,扔了書包和茶瓶,把人朝背上一撂,往醫務室跑。

跑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來這大清早的醫務室那羣懶蛋還都沒來啊!我又趕緊往教室跑,跑到教室門口看見班主任正在班裡安排佈置。

“老師!打120!李平宇暈了!”

老師也嚇得不輕,拿出手機打了120,讓我把李子背到級段室。

段長正在廣播,看我進來背上馱了個人,廣播也不播了,辦公椅也不坐了,扶着李子坐到了辦公椅上,開始掐他人中。

掐了兩下沒反應,我心裡就跟倒了一壺滾水進去一樣,噼裡啪啦的翻來滾去,燒的生疼。

我腦子裡面閃過無數個曾經看過的某人一睡就再也沒醒過來的故事,攪在一起讓我腦子亂的一團糟。

救護車還沒來,我只能在旁邊不停喊李子。就在我乾着急的時候,李子的眼皮子輕微地跳了一下,我趕緊拍拍他的臉,大叫一聲:“李子!”

李子“騰”的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一個趔趄又摔了回去。他窩回椅子裡,再次閉上了眼。我以爲他要二次昏,就使勁兒晃他。

“李子!不能閉眼啊!不能睡啊!”

“別吵。頭暈……”

我“唰”的一下閉了嘴,心“砰”的一聲落回肚子裡。

李子就這麼坐了一會兒,慢慢睜開了眼,往四周打量了一圈,目光慢慢轉到我身上,瞪着我不動了。

要不是我給李子當過模特,這樣給他直勾勾盯着還真受不了。李子這時候的眼神兒,和我當模特那會兒不一樣的很。

就這麼冷冰冰地瞪了我好大一會兒,李子的眼神兒才慢慢正常回來。

我趕緊問:“你剛纔是咋回事兒?嚇死個人了!”

李子搖搖頭沒吭氣兒。

段長見李子醒過來,明顯的鬆了一口氣兒,說:“一會兒120就過來,你把你之前什麼感覺詳細跟人家說明一下,有必要的話跟着去醫院做個檢查。”

李子還是搖搖頭,不說話。

“這位同學,你先回班吧。”段長扭頭跟我說。

他話音剛落,我還沒來得及接話,李子就拽住了我胳膊。

“老師,那啥,你看他現在狀態不咋穩定,還是讓我在這看着比較好……”

正說着,120的人來了。一羣白衣服拿了一堆物件兒往級段室裡涌,後面倆人還擡了個擔架。

一羣人一進來,看見我們仨大眼瞪小眼兒就有點懵了,其中一個人問:“病人呢?”

段長指指李子,回答:“剛纔突然醒過來了,現在狀態還不太好,麻煩你們再幫忙看一下。”

那人就走到李子跟前,先拿出聽診器聽了聽,然後左瞅瞅右按按的。

“能看出來是什麼問題嗎?”

那個人搖搖頭:“除了心率不太穩定其他看不出問題。”他頓了一下,問李子:“同學,你暈倒前什麼感覺?”

李子搖搖頭。

“那你現在有什麼感覺嗎?”

“……感覺正常。”李子的聲音有點啞。

那個人站起來對段長說:“這樣是看不出來什麼問題,要想進一步檢查的話,得去醫院了。”

段長點點頭,看向李子:“不然你跟他們去醫院查一查吧!排除一下隱患。”

“不用了。”李子拒絕的很乾脆。

我還是不太放心,就跟他說:“李子,你……”

我還沒說完,就被李子打斷了:“不用去醫院了,我這是老毛病了,估計是沒睡好加低血糖,纔會這樣,吃了早飯就好了。麻煩你們了。”

白衣服點點頭:“知道自己的情況最好,我還是建議你抽空去醫院做個全面的檢查。”他又和段長交涉了幾句,帶着人就走了。

李子也站起來:“不好意思,給老師添麻煩了。”

段長擺擺手:“你們學生的狀況可是學校頭等大事兒,你也彆強撐着,要是真不舒服就回去休息。”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李子說完就拉着我回了教室。

學校仍然沒來電,學生們有的點上了蠟燭,有的拿了自己的小電燈照着明,也不大聲讀書了,就默看。

我跑回去拾了我的書包茶瓶,順道回寢室拿了電燈,等我折騰完回到教室,天也差不多亮了。

沒有電,餐廳做不成飯,我們也沒得吃,學生開始埋怨,老師也沒辦法,只能武力鎮壓讓學生乖乖待在班裡上課。

學生們躁動的很,第一節課上的也是烏七八糟,終於到下課的時候,廣播裡面段長開腔了:“因爲學校停電,我們臨時決定讓同學們回家,今天晚上七點之前到校……”

段長往後還說了啥,已經沒人聽了,學生們“嗷”的一聲躥起來,跑得最快的已經沒影兒了。

“李子,你咋回去?”

“我不回去了。”

我有點懵:“啊?不回去?爲啥啊?”

李子翻了翻書包拿出天寧的照片和鉛筆袋,衝我笑了笑:“東西都在這兒呢,回去幹啥?”

他笑得開心,我卻難受的很。

李子回了家,家裡肯定也沒人,天寧老早被送回了老家,李叔李姨又都在上班,不會回去給李子做飯。

想到做飯,我突然記起來:“誒李子你今兒早上說你不是低血糖嘛?這早上又沒吃飯,你沒事兒嗎?”

“忽悠人的你也信啊。”

我倏地一下站起來,聲音都忍不住拔高了:“那你到底是咋回事兒?!說清楚!讓你去醫院檢查你又不去,我真以爲你是低血糖沒睡好!你可別在這兒嚇人!”

“你激動啥。”李子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避重就輕地回了我一句,“你不回家麼?你要回去就趕緊給你爸媽打電話唄!”

“你都不回去,我回去幹啥!我爸這會兒沒下班,我給我媽說讓她一會兒給咱倆送點飯過來。”

我知道李子是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了,再問也是白問,心裡窩火兒得很,又沒辦法,只能想着這事兒告訴我爸,再讓他告訴李叔李姨,李叔李姨保準兒會帶李子去檢查。

“別告訴你爸。”李子突然來了一句,“也別告訴我爸我媽。”

我嚇了一跳,李子啥時候會讀心術了!“爲啥”倆字還沒問出口,李子又說:“不然絕交。”

我:“……!”

李子要回寢室拿畫板和素描紙,我和他一塊兒回去。一路上我都在掙扎,到底告不告訴我爸李子暈了這個事兒。不說吧,老是不放心,說了吧,萬一李子真的手一揮跟我說“你滾吧”,那我就真的滾蛋?

還沒想出結果,聽見李子叫了我一聲。

“小凡……”

之後就沒了下文。李子還真是很少這樣猶猶豫豫,說個話吞吞吐吐的。

“啊?咋?”

“……你知道養兒防老這一說麼?”

“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這說法早過時了。”

李子不贊成的搖搖頭:“如果你爸媽老了,膝下無人,整天就老兩口兒在家,沒個人說話,成麼?”

“……”

“所以說,養兒防老啊。”

“啥意思?”

李子往畫板上粘好了素描紙,轉過身站起來定定地看着我,說:“你不是問過我爸媽爲啥會再要個孩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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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倆回到教室的時候,人已經走完了。李子深吸了口氣,略帶興奮地說:“難得清靜一回!我今兒個能把這幅畫畫完。”

“啊,我好無聊啊!難道只能睡覺嘛 !”

“你去玩遊戲唄。”

“又沒電腦,去哪兒玩?”

李子朝着講臺上的教學機努努嘴。

“……聰明!”

雖然教學機玩起來各種不爽,但是聊勝於無,我還把大屏幕放下來播了一部電影看。當然這是關了門,拉了窗簾偷偷看的。

李子專心致志絲毫不受干擾的畫他的畫,一直到了中午我媽送了飯來他才停筆。

我問我媽:“你咋來的?我爸呢?”

“我打車來的。你爸今天中午單位有事兒,不回來吃了。”

我媽眼尖瞅見了李子的畫兒,看了一會兒說:“平宇啥時候學的畫畫兒啊?畫得真好看。”

“也沒去學,就是自個兒畫着玩兒。”

“這畫的我看着可像是天寧啊?”

“就是寧寧。”

“你們弟兄倆還怪親的,估計肖凡要是有個兄弟,早晚得打架。”

“哪兒會啊!要是你再給我生個弟弟,我比他大十五六歲,他打得過我?”

“你看看你,不是想着咋照顧小的,就想着打過打不過了!”

“小凡也就是說說,要是真有個小弟弟小妹妹,我估計他得給寵到天上。”

“唉,其實再生一個也挺好的,不過我現在年紀大了,不成了……就讓肖凡獨着吧!”

“我纔不獨嘞,李子跟我親弟兒一樣兒一樣兒的。”

我媽一巴掌拍到我背上,笑着說:“就會嘴皮子上說說!”

我笑嘻嘻地瞅一眼李子,李子也不說話,只是安安靜靜地吃飯。

吃完飯不一會兒,我就感覺飯氣攻心,到了午睡的點兒了。李子還在照着那照片塗塗畫畫,我先趴桌子上睡了。

沒有鈴兒,也沒老師聒噪,我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三點多,醒過來只感覺睡得脖子疼,胳膊麻的不能動。

我活動活動腦袋胳膊,總算清醒點兒,扭頭一看,李子也歪着頭趴桌兒上睡着了。畫板靠在牆邊兒,應該是已經畫完了,我遠遠地一看,感覺看到了一張放大了的天寧的黑白照。

畫的真好。我也想這樣,被心心念唸的惦記着,細細發發的描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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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把畫得及其細緻的那張素描帶回了家,小心翼翼的收起來。

“我得琢磨琢磨水彩和油畫,素描光是黑白的,裱起來不好看沒法掛。”

“李子,你這是中毒了,得戒!”

李子很不屑的瞟了我一眼:“像你這樣不拿畫筆的人,是體會不到我從繪畫中取得的快感的。”

“噫,你這樣讓準備藝考的人很惆悵啊,自學成才也就算了,還是文化課的高材生,這讓人準備考美院的情何以堪吶!”

李子擺擺手:“我纔不跟他們爭。我是那麼功利的人麼?我畫畫兒就是畫畫兒,不是考試。”

“……天才任性啊……”

果然,等到又過了一星期,李子寢室牀邊就多了一堆瓶瓶罐罐,桌鬥兒裡的書也換了一撥兒,原來是黑白灰的,現在全變成花花綠綠的了。

不過這次李子沒再拿卷子當畫布了,也不經常動筆,可能是畫水粉啥的排場太大了,不好施展。一到公休,李子就馬不停蹄的往寢室跑,打開那些瓶瓶罐罐,挖了一坨又一坨的往畫布上抿。

難得看見李子身上長時間的保持着色彩斑斕的狀態,不光是身上,手上更是,有時候畫着畫着就直接用手抹上了,看得我都難受。

一直到放寒假,我還是覺着李子往畫布上畫的其實就是彩色拼圖而已,一塊兒一塊兒的,顏色都不一樣,有的顏色還髒兮兮的。李子對着畫板和書的時間越來越長,說起話來三句不離畫兒,簡直是入了魔了。

我趴在李子家做作業,李子還在一邊擺搞他的調色盤。

“李子,你咋突然就迷上畫畫兒了呢?”

李子想了一會兒,問:“你就沒啥特別想幹的事兒麼?”

“嗯……初中那會兒就特別想打遊戲,特別不想上課。”

“那你爲啥當時就打遊戲那麼上癮啊?”

我撓撓頭,這問題還真沒想過:“感覺好玩兒啊!”

“好玩兒到哪兒了?”

“你看啊,你剛進遊戲的時候級別最低,啥裝備都沒有,但是你打的時間越長,你級別就越高,級別越高就越牛逼,所以就想玩兒到最高級唄!”

“那你滿級了了呢?”

“那就排位唄!排位越高名氣越大,知道你的人越多,有成就感啊!”

“噢,這樣啊。”

“誒嘿,你咋又把我帶偏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和你差不多。”

“這倆沒法比吧……”

“咋不能比了,你看我剛開始畫素描吧,後來又速寫吧,現在畫水粉吧,水粉學好了還可以學油畫吧,油畫完了不是還有國畫嘛,這不和你升級打副本一樣兒樣兒的麼?”

“然後呢?我升級了有獎勵,你畫畫兒自個兒玩,又沒啥實質獎勵。”

“有啊。”

“難道你還準備畫好了,把畫兒賣了賺錢?”

“你想哪兒去了。”李子終於拾掇好了顏料盒,直直身子捶捶腰,擺上水桶,支起畫板粘好畫布,“我這不是就能把你們全畫下來了麼。親手的,親眼的,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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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這時候天寧還是不長一點,現在已經能在地上橫着跑了。天寧邁着兩條小短腿兒,屁顛兒屁顛兒地跟在李子身後,不管幹啥都跟着,有時候腳一軟撲騰一下摔了跟頭也不哭,也不讓李子扶,自己吭哧吭哧就爬起來了。

我媽說天寧和李子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我就要了李子要小時候的照片,對着天寧一比,那根本就是一個人!

我一張一張扒拉着李子小時候的照片,百天照的時候還是黑白照片,李子胖胖乎乎的小臉兒緊緊地繃着,滿臉的不高興。我戳戳照片問李子:“你看你看,你小時候脾氣還挺大!”

李子漫不經心兒地瞟了一眼:“肯定是那攝影師技術不好,不會逗小孩兒。”

我接着往後看,半歲的到四五歲的都有,有的是在照相館兒照的,還有的是抓拍的,有的是黑白照,有的是老式的彩色照片,都已經微微泛着黃了。李子很上相,尤其眼睛,在照片上看的特別明顯,亮得很,黑溜溜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傢伙兒。

我又往後翻了兩頁兒,還沒看夠呢,就沒有了。

“李子你的其他相冊呢?”

“沒了。”

“怎麼就這半本啊

!你大一點兒的照片沒有嗎?”

“都長大了哪還會和小時候一樣傻不愣登兒的拍照片兒啊。”

“嘖,就這幾張這也太少了,還不如我的照片兒多……”我隨手又把那本薄薄的相冊掂了掂,準備放回去,一低頭看見腳邊還掉了一張一寸照。

我彎腰去拾,看清那張照片的一瞬間,我後背一涼。

那是一張很清晰的彩色證件照,清晰到讓人真真切切的感覺到了照片上那個小孩兒一雙死寂的、黑漆漆的、沒有高光的瞳仁兒。

紅色底板,白色上衣,黑髮黑眼,這張顏色鮮豔的照片上一片冷氣,與其說是一張彩照,更像是一張……黑白遺照。

我拾起照片,捏在手裡,猶豫了一下,轉過去問李子:“李子,這照片兒是你啥時候拍的啊?”

李子看了那張照片一會兒,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李子的表情很正常,沒啥不對勁兒,但是照片兒上這個小孩兒,分明就是二李子。

我的手不由自主的緊了緊:“李子你這張照片兒送我行不?”

“喲呵,你這是想幹啥?開始學小閨女兒要起照片兒來了?”李子揶揄的笑了。

“唉,我用心良苦這麼多年,你咋就到現在才發現呢?太讓我傷心了……要是你把這照片兒給我我就勉爲其難的原諒你!”

“哈哈,得了吧你,肉麻兮兮的。要是你生成個女孩兒,我興許還會考慮考慮,你現在這德行就算了。”

“你這就不對了,咋能嫌棄哥呢?子不嫌母醜,弟不嫌哥醜,你不知道嗎?”

“就你知道得多。我大人有大量的就把照片兒送你了,正好那張照的醜。”

我收起了照片兒,又和李子說了幾句就回了家。

一到家我爸正要換鞋出門,我趕緊拉住他。

“幹啥呢,我還要出去買東西呢,別礙事兒。”

“爸,我想問你點兒事兒。”

“趕緊說唄!”

我拿出了照片兒,問:“你見過這張照片兒沒?”

“這是平宇給你的?”我爸看了一眼照片兒,把鞋放回鞋櫃,坐到了沙發上。

“我翻相冊的時候看見的,我就問李子要回來了。”

“你要這幹啥?”

“……我一直感覺不太對勁兒……我記得小時候李子有一段兒生病,也知道李子是精神上有問題,後來不是好了嗎?但是吧,還是有時候,李子會有點怪,我也說不出來是咋不對了,就是感覺他偶爾會特別愛發呆,然後好像還會忘一些事兒……”

我爸沒吭氣兒,拿起茶几上的一包煙,點了一根。

“哎爸,李子到底是爲啥會生病啊?對他現在還會有影響嗎?”

“你還記不記得李子小時候丟過一次?”

“記得啊。”

“他是被人販子拐跑了。”

我心裡一緊。

“當時李子跟着你李叔出去旅遊,在火車站人太多,下了火車李子就沒影兒了,跟他們一節兒車廂的還有另外兩家的小孩兒也丟了。”

“我們報完警之後,人說這可能是團伙兒作案,專門拐賣兒童的,當時警察也很重視這個事兒,就聯繫多方去找孩子。最後找到了,你知道在哪兒找着的嗎?”

“在中泰邊境。在一家小院兒的地窖裡。我當時跟着一起去了,我進去的時候……地窖裡有三個孩子,平宇是最大的,另外兩個一個三歲一個四歲……”我爸吸了口煙,彈了彈菸灰兒。

“地窖裡啥都沒有,小孩兒穿的都很乾淨,臉上也白白淨淨的,我進去的時候,平宇就坐在那兒,瞪着眼睛,一動不動,另外兩個都在睡……我當時鬆口氣兒,心裡說幸好小孩兒還都健健康康的……”

“你李叔就趕緊走過去抱平宇,還沒一抱,平宇就抖的跟篩糠一樣,也不哭,就對着你李叔拳打腳踢……你李叔還以爲平宇是嚇得很了,就抱着他哄,結果越哄平宇叫的越厲害……”

“他就趕緊把小孩兒遞給一邊兒的醫生,醫生就開始聽,聽完了把小孩兒衣服撩起來一看……”我爸磕了磕菸屁股,卻沒再吸,而是把煙按滅,又點了一根。

“撩起來衣服,平宇整個背都是腫的,青的紫的紅的黑的啥顏色都有……胳膊上一排針眼兒……你知道針眼兒是幹啥的嗎?”我爸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回答,兀自說道:“是毒品……”

又掐了一根菸,我爸低着頭,沒了下文。

我擡頭看看陽臺外面的天,太陽還高高的掛着,明的晃眼,沒有一絲兒風,空氣都凍着,沒有一絲兒熱氣兒。

我爸靜靜地重新點着煙,我媽在廚房炒菜,油鍋刺啦刺啦的聲音,還有抽油煙機的嗡鳴,都在我耳朵邊盤旋。

我腦子裡卻是啥聲音都沒有,只剩下五歲那年的那個小孩兒,那張面無表情的小臉兒,一遍一遍的回放。

停了好久,我爸拿起那張照片,接着說:“這照片兒是從李子衣服口袋裡找着的,另外倆小孩兒身上也有這樣的照片兒。”

“但是李子說他不記得這是啥時候拍的了。”

“……可能是不想記住吧,這種事兒……”

我說不來心裡啥滋味兒。就感覺原來總是隔着一層遮薄膜看畫兒,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好不容易沒了遮擋,卻看見一幅本該很好看的畫兒,現在卻扎滿了小刺兒,密密麻麻全是眼兒。

心底撓得慌,不舒坦,膈應,疼。

我媽做好了飯,把菜盤擺到桌子上,叫我爸我倆吃飯。

我爸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吃飯去。”

我坐着沒動,低頭想了會兒,對我爸說:“……前兩天停電的時候,你知道吧?就那天早上五點多,李子暈了一回,突然就暈了,差不多十來分鐘又醒了,120去了之後啥也沒看出來,李子不願意去醫院檢查……還跟我說不讓我跟你說。”

我擡着頭看我爸,我爸站着沒說話,也沒表情。停了一會兒才點點頭,然後拉着我去吃飯。

飯桌上也沒人說話,只有筷子碰盤子,牙齒碰牙齒的聲音。

吃到一半,我媽突然問:“肖凡,你最近學習咋樣了?往後能考上三本不?”

“咋突然問起這個了?我也不知道,沒看過三本分數線是多少,我覺着應該差不多吧,我現在也能考個三四百分了。”

“我是想着,不然讓你也去學藝術,學個畫畫兒啥的,說不定還能走個更好的學校。”

“哎喲算了吧,我沒那藝術細胞,又沒啥基礎,再說學藝術的哪個不花錢啊?”

“多花幾個錢沒啥。你們班不是有幾個學藝術的嗎?你看人平宇自己玩玩都畫得那麼好,你跟着老師學學還學不會?”

“我和李子能比嗎?人李子可是天才型兒的……”說完這話,我心裡莫名一悶,想起來一言不發整天窩在小屋兒裡看書的二李子,想起來除了我和別人幾乎沒有交集的李子。

“還沒試呢,你咋就知道不行?要不正好寒假我給你報個班兒,你先試試。”

“媽——您就饒了您兒子吧!我作業還寫不完呢,哪還有空兒去學畫畫兒!”

“說啥鬼話呢你!有你和你那一羣狐朋狗友出去胡達溜悠的功夫,你作業早寫完了!”

我的話往肚子裡一憋,一時想不到狡辯的理由。過了好半天,我才找着話:“媽你看這寒假也過了這麼多天了,都快該過年了,人畫畫兒班也都該放假了,現在報了年後上不了幾天就該開學了,不划算啊!”

我媽聽了沒說話,我一看有戲,趕緊接着說:“不然這樣兒吧,正好李子不是現在在畫畫兒嘛,我先跟着他練練,看看我有沒有這方面天賦。”

“啥天賦不天賦的,都是靠練得!”

“行行行,我知道了。”

我媽又想了一會兒問我爸:“你看成不,我覺着走藝考還是有路的。”

我爸瞅了我一眼:“隨這小子去吧,他愛幹啥幹啥,只要別再給我惹事兒我就燒香拜佛了。”

“我早都不惹事兒了!你看我現在多聽話,是吧爸?”

我爸沒答應,端着飯碗站起來轉身走了。

我摸摸鼻子,翻了個白眼兒,接着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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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我正在家裡打遊戲呢,李子就敲門了。

“你咋過來了?”

“你不是想學畫畫兒?走唄,出去買東西。”

“你咋知道的?我還沒跟你說呢!”

“你媽昨天給我打電話了,特別囑咐我要好好教你。正好我自己畫沒人和我交流,你就這麼善解人意追隨上我的腳步了,我很欣慰啊。”李子笑眯眯地說。

我:“……你開心就好。”

對於我這種懶人來說,學習任何一種非娛樂性的新事物都是折磨。我就適合坐在看臺上,在別人表演各種牛逼本事的時候鼓個掌,嚎叫兩聲。現在讓我自個兒下場子,簡直痛苦!

我第一天的任務就是坐着不動畫直線,一條一條的畫直線,從左畫到右,從上畫到下。

無聊透頂!我坐在凳子上跟長了痔瘡似的,咋坐咋難受。我畫兩道兒,瞄一眼李子,李子也在畫直線,身子一動不動的,手唰唰唰地畫。我再畫兩道兒,再瞄一眼,李子的紙上已經快畫滿了,黑壓壓的一片,毫無美感。

李子扭過頭湊過來看了一眼,然後把他的畫板遞過來。

“你是在畫蟲麼?曲曲彎彎兒的。”

我仔細看了看那張黑壓壓的紙,一道挨一道的線果然直的很,跟尺子比出來的沒兩樣兒。

我撇撇嘴:“我就按你說的畫啊,然後就不直啊。”

李子放了畫板,繞到我後面握住了我右手。李子的體溫總是比常人低那麼一點,手更是涼涼的,但是也不咋冰,還挺舒服的。

“畫線的時候手腕兒要硬,小臂帶動纔會直,只靠手腕兒擺的話……”

可能是李子湊得近了,我都能感覺到他說話呼出來的氣兒,還有整個後背,都感覺到了他稍低的體溫。我就不明白了爲啥李子沒有經歷過我那樣兒的變聲期,明明小時候倆人嗓子都是嫩嫩的,我到了初中就成了公鴨嗓了,一直變到高中變聲期纔算過。但是李子就很平常很自然的過渡到了現在的,被一衆女生稱之爲男神音的聲音。好吧,李子聲音就是好,但是我也不差啊……

我正神神叨叨的想着有的沒的,突然腦門一疼,回了神。

“你這還間歇性屏蔽隊友了!我剛說啥你聽見沒?別說了我知道你沒聽見。”

我:“……”

知道你還問!

我跟着李子也算是有模有樣的畫了兩天畫兒,然後就到了春節。

春節到,要幹啥?穿新衣戴新帽吃餃餃啊!

今年也和往年一樣,盤餡兒包餃子、過油、貼對子放炮串親戚。唯一不一樣的就是李子腳後跟兒上掛了個滴溜溜跑得小紅娃娃。

天寧吃得胖呼呼的,穿着奶奶給他做的大紅花襖子和棉褲,穿着老虎鞋,帶着老虎帽,活脫脫年畫兒裡蹦出來的!

李子穿着白鴨絨襖,圍着紅圍巾在前面走,天寧就拽着李子的衣服跟了在後面跑,兩兄弟往一塊兒一站,一個長得俊俏,一個生得討喜,好看極了。

天寧喜歡看人放炮,老想自個兒摸摸,李子怕崩着他,乾脆就把天寧抱到懷裡,仍由天寧蹬髒他的新衣服。

到了夜裡,放花炮的更多了。天寧看見了稀罕的不得了。李子就給他買了一盒呲花兒炮,點着以後拿着給他看。

我在樓上瞅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回了屋,看見我爸正在剪窗花兒。

“爸,你看天寧,李子真是給他寵的沒邊兒了,李叔也不管管!小時候也沒見誰這樣兒寵過李子啊……”

“老來得子,肯定都嬌。再說天寧現在還小呢。”我爸放了剪子,抖開紅紙,滿意的點點頭,又說“天寧是平宇他親弟弟,就等於是你親弟弟,親着點,知道不?咱家就你一個,以後這就是你家人。”說着遞給我兩副窗花,“給平宇家送去,十五兒的時候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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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十五兒,城裡都有會,白天架高臺舞獅子舞長龍敲鑼打鼓,晚上吃元宵猜燈謎看煙火壓大馬路。

天寧沒見過這些,興奮地哇哇亂叫,就算被抱在懷裡也不老實的探着上半身往周圍瞅。

街上人潮涌動,熙熙攘攘,李叔李姨還有李子輪流抱着天寧,一刻也不肯鬆手。抱得時間長了,天寧不願意,鬧着非要自己下地兒跑。

李姨反反覆覆跟李子交代:“人多,你拉好他,跟緊了,別讓他自己跑,啊!”

李子點點頭,把天寧放下來,握住了他的小手兒。天寧小腦袋瓜兒四處轉了一圈兒,然後興奮的大叫一聲,扯着李子就往前跑。

李姨一直盯着天寧,天寧往哪兒跑,她趕緊往哪兒跟。

“姨,我去和李子一塊兒。”

“啊,行啊,你去吧,看好寧寧!”

我點點頭,趕緊朝着李子追了上去。

也就三五步的距離,但是因爲人多絆腳,總是靠不到跟前兒,人頭一晃,就容易瞧不着了。

我跟了好長一段兒,總是不遠不近隔着那麼幾步,一直追着李子的影子,突然感覺在攢動的人頭中,那一片白有點模糊,好像再晃幾下,就沒有了。

當年在火車站的李子,也這樣兒的追過李叔麼?

我緊步朝前擠,周圍的喧囂成了聒噪,耳朵邊聽得清的就剩下隱隱約約的天寧的笑聲。

好不容易擠到他倆身邊兒,擠得我一頭汗。

“你倆跑得挺溜啊!讓我攆了這麼長時候兒。”

“人太多了。”

“就是,一個晃神兒就找不着了。”

李子扭頭朝後看看,然後跟我說:“我看不見我爸他們幾個了。寧寧跑一會兒肯定得吃着喝那的,咱倆先找個地兒,跟大人們說一聲兒。”

我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看見兩個舞獅臺旁邊有一個特別大的棚子,我就招呼着李子讓他帶着天寧去那邊。

棚子裡面兒是幾個小攤兒,有套圈的,有扔沙包的,還有塗彩畫兒的。天寧相中了套圈攤子上的一個電動陀螺,賴着不走了。李子買了十個圈兒給他套,我給我爸打電話。

剛通知完我爸我們的方位,就聽見天寧笑得跟斷了氣兒一樣。我扭頭一看,發現李子套着了那個陀螺,正蹲在地上教天寧咋玩兒。

一大一小兒的撅着屁股對着臉兒,蹲在地上專心致志的擺搞小玩意兒,我看着樂的不行,就準備用手機給他們照一張。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按下快門的一瞬間,天寧伸長了脖子,把笑的眉眼兒彎彎的小臉湊到李子跟前,吧唧一口親上了。李子被嚇了一跳,往後一栽坐到了地上,連帶着天寧也撲在了他身上。

目睹了全過程的我,除了笑的臉抽筋以外,就只有一個想法:早知道就用連拍模式了。

到了晚上吃過飯,人們開始往城東聚集,那兒是每年看煙火的好地方,空闊寬敞,漆黑一片。

我們去的早,佔了個好地方,然後就是嗑着瓜子兒等着到點兒了。

八點一到,開場煙火準時在天上炸開了,金閃閃的流光從中間那一點迸射出來,噼裡啪啦的變成無數碎星,朝四周慢慢散去。餘光尚未散盡,“嘭嘭嘭”接連三顆煙火又飛上高空,一圈兒一圈兒五彩繽紛的光點或是光線,把黑漆漆的天頂照的亮晶晶的,明晃晃的。

天寧騎在李叔的脖子上,高仰着小臉兒,一聲不吭一動不動的看。李子站在旁邊,一隻手擡高了拖住天寧,微微仰着頭向上看,煙火的光照在他臉上,勾出了一圈兒泛着柔光的邊。

我正盯着李子一明一暗輪廓分明的側臉,李子突然扭過頭,笑笑地看着我。彎彎的眉毛,上翹的嘴角,瞳仁裡還浸了水潤潤亮晶晶的光。

又一顆煙火炸開,漫天的絢麗映在這雙眼睛裡,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景色。

那一年,我十七歲,見到了此生最美的煙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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