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站的時候，已是夜裡十點來鍾。哥倆下了車，跟隨密集的人流一起走出車站。站前廣場上停放着十幾輛大巴，不斷有司機過來詢問我們去哪裡。一開始，他們講的都是粵語，我勉強能聽懂，但是也只能用普通話回答：“謝謝，我們哪兒也不去。”哥倆一邊應付着大巴司機，一邊在人羣裡四下尋找嬸嬸的影子。
突然，一個小個子年輕女子朝着我們走了過來，我還沒認出她來，她就已經叫出了我們的名字。
“阿宏、阿文，過來往這邊走。”
我一聽這一口廣東口音很重的普通話才認出來，她就是德叔的媳婦，於是趕緊拉着阿文朝她走了過去。嬸嬸伸手接過阿文手裡的小包，朝着停車場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說：“你們兄弟倆怎麼現在纔到，我都等了一個多小時了，要是你們再晚到半個小時就沒車了。”
我趕緊回答說：“是這樣的，我們詢問了售票員，他告訴我們說正常情況下是晚上九點半左右能到，可能中途停留的時間長了一些所以晚了半個小時。實在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沒事沒事，你們來了就好。你老叔今晚要上班，所以叫我過來接你們。”
“哦哦。”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到了一輛大巴跟前。嬸嬸看了一下車上標着的行車路線，然後上了車，我和阿文也跟着上了車。初次見面，我也覺着有些彆扭，嬸嬸跟阿文同歲，比我還小三歲，但是沒辦法，按輩分就得管她叫嬸。上車等了二十幾分鍾，大巴車上的座位基本上坐滿了，於是司機發動車子駛出了停車場。
我們來到德叔家的時候，已將近十一點了。進門之後，看到德叔正在廚房炒菜，於是我就不解地問道：“老叔，你不是要上班的嗎？怎麼還能麻煩你親自下廚給我們做飯。”
德叔回頭衝我笑了笑：“來了？沒事，我請一個同事幫我頂崗，就一個小時，吃過晚飯以後我還得去上班。其實多陪你們待一會兒也沒事，我讓隊長把我的崗位調到了樓下，看不看都無所謂。”
不一會兒，菜炒好了。嬸嬸趕緊去幫忙把菜端上桌。德叔從牀下翻出一箱啤酒，取出三瓶放到桌上。“我平時除了陪領導，基本上都不喝酒，今晚爲了給你們兩個大侄子接風洗塵，破例喝一回。”德叔說完，拿起開瓶器，挨個打開瓶蓋。
屋子十分狹窄，就一個臥室，僅有十平米，加上廚房衛浴也不過十五平米。這個時節，廣東的氣溫還很高，喝下半瓶啤酒之後我和阿文都熱的渾身直冒汗，於是我只好脫去了西服外套。德叔看了看我這身穿着，可能覺得有些彆扭，於是笑着說：“阿宏，你真的落伍了。”
我知道落伍是什麼意思，但是我不理解德叔爲什麼說我落伍了，西裝革履是我們時代的潮流，當然沒法跟那些十幾歲的小青年相比啊，於是我衝他笑了笑說：“不會吧？我看這身衣服挺好的啊。”
“呵呵，”嬸嬸笑了笑說，“不是說穿正裝不好，關鍵你這是商務裝，明天要是去找工作的話別人還以爲你是去公司考察，人家不會要你的。”
“就是，你嬸說的一點沒錯，你現在也才二十四歲，幹嘛穿那麼成熟？得跟隨潮流、趕時尚，知道不？現在是晚上，你要明天穿成這樣出去逛街，別人會在背後笑話你的，你這身打扮啊人家肯定覺得不是老闆就是鄉巴佬。好了，明天就在學校裡呆着，哪也別去，晚上我帶你去買身衣服還有鞋子，皮鞋也不要穿了，混搭也不帶你這樣的。”德叔看了看阿文的穿着，然後又說，“你看阿文就很懂時尚。所以說，你不能老是在工地上混了，更不能窩在大山溝裡，你得走出大山認識並融入外面的世界。”
“德叔，不是我想窩在山溝溝裡，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沒我不行啊。”
“以前的確是這樣，但是現在不同了，現在家庭條件有了改善，你妹都結婚了，你必須尋找自己的生活了。”
“嗯嗯。”
德叔舉起酒瓶，一口氣喝乾了剩下的酒，然後看了看我和阿文。“我先幹了，你倆還能喝不？要是還能喝的話就再來一瓶。”
“不了，德叔。”我趕緊擺了擺手。
阿文也一個勁兒地搖頭，“不喝了，不喝了。我哥知道，我喝多了脾氣不好。”
“好。”德叔點了點頭，“工作的事，先不着急，明天我請隊長來喝酒，順便瞅瞅你倆，現在隊裡只有一個崗位空缺，他看中誰誰就留在校衛隊，另一個人只好去進廠了。我說你倆在那邊磨蹭些什麼都不知道，要是提前三天到的話，我能保證你倆都進校衛隊。這是一所貴族學校，在這裡就讀的都是些富家子女，每個學期光學費就得一兩萬，”德叔笑着搖了搖頭，“我們這些打工的是不敢想象啊。好了，吃完以後沖涼睡覺，我讓你嬸給你們鋪牀。沒辦法了，出門在外也講究不了那麼多，你們哥倆就將就着睡地鋪吧。”
我帶着歉意說：“沒事沒事，就是給你們添麻煩了。”
“都是自己人，哪來那麼多客套。”嬸嬸大概也聽懂了我們的對話，於是笑着說，“暫時委屈你們兩兄弟了。”
“沒有，沒有。”阿文擺了擺手，用他那發音和語速都不是很準的普通話說，“我嬸你哪能這樣說呢，我們哥倆走投無路纔來投靠你們，你們這麼熱心地幫助我們，我們一輩子都感激不盡了。”
“呵呵，客氣話就不要說了。趕緊吃飯，現在都快十二點了。”嬸嬸說完，起身走進廚房，把電飯鍋端了出來。
吃過晚飯後，德叔出去上班去了。嬸嬸忙着收拾屋子，給我們鋪牀。哥倆輪流洗了個熱水澡，然後睡了。躺下沒多久，德叔三歲的兒子突然醒了，又哭又鬧，嬸嬸開燈哄了好一會兒，小傢伙才乖乖地睡着了。我和阿文都實在是太困了，阿文的睡眠比我好得多，以至於小傢伙哭鬧都沒把他吵醒，我就不行了，小傢伙一吵鬧我就醒了。不過實在是太困了，小傢伙睡着了，我也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我老早就起牀了。這個時候，德叔和阿文都還在熟睡當中，嬸嬸比我還起得早，洗漱完畢之後她就去廠裡上班去了。考慮到德叔上了一個晚上的夜班確實也累，我也只好自己一個人站在廚房外面的陽上發呆。小傢伙也睡不住了，翻來覆去在牀上折騰，爲了不影響德叔休息，我只好把他抱到外面然後哄他玩。說來也你有點奇怪，我這人天生跟孩子有緣，不管誰家的小孩只要跟我單獨待十幾分鍾就跟我玩到一塊兒去了。
大概十二點左右，我帶着德叔家那個三歲的小弟弟回到屋裡。德叔和阿文已經把飯菜做好了，於是我們邊吃邊聊。德叔一邊給我們碗裡夾菜一邊說：“多吃點，下午可能要到六點左右才吃晚飯。吃過飯以後，我帶着你們在校園裡四處轉轉，對了，阿宏你會騎自行車嗎？”
我搖了搖頭說：“不會，也沒機會學。”
“那正好，我這幾天上晚班，下午就教你騎自行車，學會以後上下班你就可以節省很多時間。我知道阿文會騎自行車，我們兩個人教你，一定能學會的。”
阿文放下筷子，笑着說：“哎呀呀，騎個自行車根本不需要教，其實很簡單的，你只要保持身體的平衡就可以了。”
“就是啊，正好這幾天沒事做，你學一下吧。”
我點了點頭說，“好吧，我試試看。”
吃過午飯後，德叔抱着孩子，領着我們來到樓下，吩咐阿文把樓梯下面角落裡的一輛自行車推出來。阿文這小子騎上自行車就想往校門外衝，德叔趕緊把他給叫住了。
“回來！不是去外面，往右手邊上橋到新建的教學樓前面那塊空地。”
阿文趕緊調轉自行車，朝着橋頭死命蹬。我和德叔慢慢悠悠在後面跟着，偶爾遇到一兩位老師或者校衛隊的同事，德叔都會笑着跟他們打招呼，相互問候一下，我也不知道該跟他們說什麼，畢竟初來乍到都不認識。過橋之後，一輛自行車停在了我們面前，騎車的是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西裝革履打着領帶。德叔笑着向他問好：“尹隊，中午好。”
尹隊長點了點頭，目光在我身上來回尋摸。“這是你大侄子？什麼時候到的？”
“是啊，昨晚剛到。對了，尹隊，下午六點來我家喝酒。”
尹隊長笑了笑說：“到時候看吧，有空我就來了。走了，我去幼兒園那邊看看。”尹隊長擡手做了個道別的手勢，騎着自行車來了。
我和德叔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段，德叔告訴我說：“剛纔騎單車的那位就是校衛隊的隊長，也就是老大，除了經理就數他的職位最高了。他已經在公司幹了十年了，剛從部隊出來就到這家公司了。”
“哦哦。”我不由得暗暗佩服校衛隊長真能堅持，一干就是十年，換做我我是不敢想象。
阿文這小子騎着自行車在空地上轉了幾圈，然後停了下來。我和德叔走到自行車旁，德叔對我說，“你騎一下看看，我讓阿文幫你拽着後面。”阿文擡腿跨下自行車，示意我扶住車子，我趕緊伸手扶住車子。阿文笑着說，“要不這樣吧，你把車推到坡頭，然後騎着它，我在後面給你拽住，先找找感覺。”
“好吧。”我推着自行車到了坡頭，然後學着阿文的樣子擡腿跨上自行車，雙手緊握着龍頭。阿文突然在後面推了一把，我趕緊把雙腿放到了踏腳板上。這一次由於慣性作用，我不需要蹬腳踏板，只要盡力掌握平衡就好，所以穩穩當當的就滑到了坡腳。
經過反覆摸索，尋找感覺，我終於能夠騎自行車了，不過僅僅是能騎行，動作算不上標準，完全是按照騎摩托車那一套。
第二天中午，德叔帶着阿文去隊長辦公室面試去了，我就帶着小弟弟在校園裡四處瞎逛。路過保安崗亭的時候，保安們都會走出來準備盤問我，可是一看我帶着的是德叔的孩子，就都知道我跟德叔的關係了，所以無論我走到哪個崗哨都是一路綠燈。阿文很快通過了面試，並辦齊了入職手續，當天晚上就去上班了。對於這樣的結果，我絲毫不感到意外，阿文他個子比我高出兩三公分，而且皮膚保養得很好，人比較年輕，關鍵還是身材好啊。不像我，十五六歲就開始乾重體力活，經過長期鍛鍊，身材比例變差了，大腿粗小腿粗臂膀粗肩頭大、背肌腹肌胸肌突出，加上十八九歲那會兒腰間扎着氣功帶，時間一長，身材嚴重失去比例，看起來更像是女孩子，而且我的面部看起來確實有點像女孩，只是眼裡有些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殺氣。所以，就身材相貌來講我不適合做保安。
吃晚飯的時候，嬸嬸跟我說：“阿宏哪，待會兒我和你老叔帶你去買衣服，順便把頭髮收拾一下，星期一我帶你去面試。”
“太好了！”一聽說工作有眉目了，我真的是高興得不行不行的。“老嬸，太謝謝你了！你是不知道，我不能閒着，一閒着就滿腦子出現一些奇怪的東西。好，太好了。”
“什麼？”老嬸疑惑地看着我，“你說你一閒着腦子裡就會出現一些奇怪的東西？”
“呵呵，開玩笑的啦。反正我就是閒不住。”
“聽我說，阿宏。”德叔一本正經地說，“你也不小了，是該考慮找個媳婦了。你爹他已經五十多歲了，你媽又常年體弱多病，都盼着你早日成個家。一晃眼就到三十了，俗話說三十而立，時間過得快啊，年齡越大這對象就越難找。我看你人也長得蠻帥氣的，就是不會收拾打扮，現在進城了，你得學會打扮自己。”
“老叔，我又何嘗不想早點成家啊，可是你看看現在這世道，沒有錢一切都無從談起。唉······”
“別想得太複雜。”
老嬸笑了笑說，“你別想那麼多，家裡的事先放一放。你說當初我跟你老叔認識那會兒他還不是窮小子一個，所以說感情這種東西跟金錢真的沒有多大關係，關鍵是看緣分。我看你呀，得換個髮型，別把自己整的太成熟。依我看，你就別梳後發了，往一邊梳更好看。”
“是嗎？”我看了看老嬸，又看看德叔。“那我待會兒出去就讓人家給我弄個造型。”
“不必了。”德叔搖了搖頭，“稍微修剪一下，你自己看着弄就好。弄個髮型多貴啊，至少得一百多塊。”
“好吧，那咱不弄髮型。”
德叔點了點頭，然後站起身來。“走了，出去買衣服。小傢伙，你自己呆在家裡還是要跟我們出去？”
小傢伙立馬跑了過來，“爸爸，我不要呆在家裡，我想跟你們一起出去。”
“那好吧，到了大街上不許亂跑知道嗎？”
小傢伙眨了眨眼睛，“好吧，我不亂跑。”
德叔彎下腰，背起小傢伙。我脫下外套往牀頭一扔，跟着德叔和老嬸出了門。
一連看了好幾家店，都沒挑到合適的衣服，要麼款式不合要麼就是售價太高。老嬸建議我買牛仔褲，可是我習慣穿寬鬆一點的衣服，牛仔褲太緊身，穿起來很不舒服，於是德叔建議我買一套運動裝和休閒裝。找了好幾條街，終於找到一家運動服**店，好不容易挑到一套自己看着喜歡的，一問價格好幾百，我又開始猶豫了。可是不買不行，我帶來的衣服一套也穿不出去。於是只好咬了咬牙買了下來。
一套運動服和一套休閒裝花掉了六百多塊，外加兩雙鞋就去了將近一千，我這個心疼的呀簡直無法形容。雖然都是德叔付賬，可是這個錢我是要還給他的呀。心疼歸心疼，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裝，換上時尚衣服，感覺氣質也大不相同，一個山溝溝裡的鄉巴佬就這麼搖身一變，成了時尚靚仔。
距離面試的日期還有兩三天，我每天閒得無聊就拼命練習騎自行車，漸漸地，我已經熟練掌握了自行車的基本操作。面試那天早上，老嬸特意請了半天假陪着我來到那家工廠，一直在廠門口看着我填完入職申請表，做完筆試，直到醫院體檢結束她纔回工廠去上班。
如果說，事到如今我在塵世間還有什麼掛念，那麼德叔一家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人，德叔和老嬸對我和阿文的感情已經遠遠超越了一般的鄉情，自我記事以來我的那些個三親六戚也都沒對我這麼好，我一輩子都會感念他們的恩情。再有就是我的老師，他們不僅教會我打開知識寶庫的金鑰匙，在我即將面臨輟學的時候是他們慷慨解囊幫我完成了初級教育階段的學業。寫完這個勞什子東西，我也該歸隱山林了，塵緣已了，該放下的東西就得放下，就算還有那麼一點點不情願，但是這就是我的宿命，我無法改變。祝願德叔一家和我的老師們永遠健康、快樂、閤家幸福。
我們一起去應聘的有二十幾個人，但是最終通過的只有五個人，一個湖南籍的女孩、一個河南籍的男孩和一個女孩，另外就是我和一個潮州籍的小夥子，其他人是因爲什麼原因被淘汰掉我也不清楚。總之，我能進這個廠，不能不說是跟老嬸有一定關係，後來我聽說廠裡的人事部經理跟她是同一個村裡的老鄉。
正式入職那天，我騎着德叔的自行車來到廠裡。剛把自行車鎖好，人事部的美女經理就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我走近辦公室一看，裡面還坐着女的，大概四十多歲。
“請坐。”美女經理衝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趕緊坐到她辦公桌對面。
美女經理開始給我介紹廠裡的一些規章制度，介紹完了，然後再向我介紹那位中年婦女。
“這位是我們廠裡的韋秘書長，現在請她給你介紹一下廠裡的獎懲制度以及日常生活中應該遵守的規章條例。你要認真聽。”
我點了點。
接下來，秘書長給我講了一大堆的管理制度和規章條例。我這才搞清楚，原來自己進的是一家日本人的工廠，當時就有點後悔了，我對一切與日本有關的東西都沒什麼好感，甚至有點厭惡，只要一想起當年鬼子在祖國大地上肆意燒殺搶掠心裡就無比的憤怒。可是，這個時候我別無選擇，只能硬着頭皮幹一段時間，等發了工資再作打算。
廠裡的規章制度很多，每天早晨上班之前員工必須提前十五分鐘進車間開早會，公司管理層也不例外。一大堆人圍成一圈，還得行日本禮節，點頭哈腰的，看着就有點噁心。餐廳的管理制度更是等級分明，普通員工不得坐管理層的桌子，違者罰款三十元——一每日工資的三分之二，進廠必須佩帶廠牌，違者扣除當天績效獎。最讓人覺得不公平的就是男工不得跨過男女宿舍之間的黃線，違者解僱，而女工則可以任意在男工宿舍走動，這什麼邏輯嘛？這不是嚴重的性別歧視嗎？可是規定就是規定，公司永遠有道理，只得忍辱負重。
聽完秘書長訓話之後，人事部的美女經理把我帶到樓上廠房，交給了貼合組的班長。全班員工放下手裡的活，圍成一圈，班長帶頭歡迎新員工。
“各位同事，我們班又來新員工了。大家歡迎！”
一陣熱烈的掌聲過後，班長笑着說：“好啊，又來了一位猛男，咱們現在是兵強馬壯了。各位老員工要認真教新員工做事，這關係到我們整個班的集體榮譽。好了，幹活。”
於是大家散開，班長把我帶到一張桌子前，指了指桌上放着的未加工成型的皮帶。“你先學着貼雙面膠，旁邊的美女會叫你怎麼弄。”班長擡頭看了看另外一桌的漂亮美眉，“那個黑妹，過來教教這位新員工怎麼弄。”
那個漂亮美眉把手裡的活兒一扔，朝着我這一桌跑了過來，照着班長的手臂就是一記粉拳。“老大，誰是黑妹啊？我有那麼黑嗎？”
“呵呵，叫你過來教這位帥哥做事呢，你打我幹嘛？”
漂亮美眉板着臉說：“不許再叫我黑妹！”她指了指我，“你記住了嗎？”
我初來乍到，對每個人的性格都不熟悉，哪敢隨便亂講話，只好陪她笑笑。
班長往別的操作檯去了，漂亮美眉開始手把手教我怎麼把雙面膠的紙條撕掉，然後整齊地貼在皮帶的背面。“這一款皮帶是雙面貼合的，中間還要加一層布料所以要用雙面膠粘合，完了還要噴膠水，貼另一面皮料。”
“哦哦。”我點了點頭。
“你今天剛來，不能讓你去貼皮料，只能讓你做些簡單的工作。好了，就這樣幹，有什麼問題可以問旁邊的老員工，也可以跑來問我。”漂亮美眉回到她自己的操作檯去了，我只好自己試着弄。過了一會兒，班長過來看了一下，覺得還行，於是就說：“好，就這樣弄。”
按照規定，新員工在試用期內不可以要求加班，下午五點半我們幾個新員工就下班了。我一看時間還早，就想回學校搬東西。走到廠門口的時候，看到同一天入職的潮州小夥子還在那兒徘徊，於是我就問他：“你是住外面嗎？”
小夥子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我看他是懶得跟我說話，於是就騎着自行車走了。回到德叔那兒，老嬸已經把牀單被褥以及水桶衣架等物品給我收拾好了，正好德叔距離上班還有兩個小時，於是他就送我回廠裡。到了廠門口，德沒辦法進去，只好調頭返回。臨走的時候還特地囑咐我不要跟別人打架。
我把東西放在門衛室門口，然後拿着新發的工牌走進門衛室請保安給我安排住宿。保安看了看工牌，然後打開抽屜，從裡面取出表格看了看說，“你自己上去吧，403，順着樓梯一直上四樓，記住別越過黃線，免得那些女的又投訴你。”
“知道了，謝謝你。”
我來到房間門口，房門正好開着，於是我就走了了進去。那個潮州小夥子坐在沒有任何寢具的光板牀上，低着頭。在他的對面還坐着兩個小夥子，正在聊天，一口川黔口音，後來我知道他們是四川的。看到我進來了，兩個小夥子站了起來，上下打量着我，其中一個長得帥氣些的小夥子問我：“剛來的啊？你被分到這裡了？”
我用一口四川話回答：“是嘞，你們在這兒足了好久了？”
“哈哈，原來是老鄉啊？你是四川哪兒的？”
“大涼山的，你們嘞？”
“達州，曉得不？就是靠近福（湖）北十堰······”
“曉得曉得，來，老鄉，抽根菸兒。”另一個小夥子趕緊掏出煙盒，從裡面取出香菸，給了我和潮州小夥子一人一支，他自己也點上一支。首先跟我打招呼的那個小夥子好像不抽菸。
一根菸抽完以後，兩個四川老鄉出去了，臨走時還跟我說：“你慢慢弄哈，我們出去上會兒網。”
“好，你們去嘛，早點回來，晚了人家鎖門了。”
“曉得，沒得事，要是時間晚了我們就在外面不回來了。”兩個小夥子一邊說，一邊噔噔噔下樓去了。
我回到屋裡，看那個潮州小夥子身旁就放了一個裝衣服的紙袋，其他東西啥也沒有。於是我就問他：“小弟，你沒帶行李嗎？”
小夥子擡起頭，尷尬地衝我笑了笑說：“是啊，這幾天我都是在我朋友那兒住，也沒買行李。”
“是這樣啊。”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小夥子，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估計以前也是在外面鬼混的，沒錢買行李也很正常，自己的行李還是德叔提供的呢。“小弟，要不這樣吧，你要是不嫌棄哥是大山裡出來的，那就跟哥將就着睡吧。”
“這樣合適嗎？”小夥子笑着望着我。
我一本正經地說，“有什麼不合適的呀，你又不是女孩，你如果是女孩怕我佔你便宜那還差不多，可是你我都是純爺們，有什麼不合適的？”
“哈哈，哥哥可真會說笑。那我就跟你將就着睡吧。”
“這就對了嘛。都是出門在外，誰沒有個不方便的時候，我現在還不是一分錢沒有，這些東西都是我叔叔給我提供的。”
“呵呵······”小夥子開心地笑了。
“小弟，你貴姓啊？”
小夥子笑了笑說：“姓羅，叫羅木青。不過這是我的化名，其實我的真名叫羅曉彬，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是有點奇怪，你幹嘛要用化名呢？”
小羅走過去關上房門，然後坐到了對面的牀上。“我看你這人心眼好，就跟你說實話吧。來這裡之前，我就是到處鬼混，在深圳的娛樂場所倒賣***、**之類的東西，後來被警察盯上了，我就逃回了廣州，最後在一家網吧被警察逮住了，那個時候我還未滿十八歲，在看守所裡待了三個月，還是我老媽到處找人託關係才把我弄出來的。我老媽是湖南人，人緣關係比較寬，我吧原來在火車站附近承包了一家酒店，後來修高鐵被國家徵收了。你說我要是用自己的真實身份，哪個廠家敢要我啊。”
“哦哦，原來是這樣啊。”
“嗯嗯”，小羅點了點頭。
“沒事，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從現在起踏踏實實做人就好，誰都有年少輕狂的時候。不過按理說你不應該出來打工的呀，你可以跟你父母學做生意，這個比較有前途。”
“是啊，但是我不想那麼早就立業，還是在外面混幾年再說吧。”
聊了一會兒，我看時間也差不多了，於是就開始鋪牀。小羅也趕緊過來幫忙。兩人衝完涼之後，熄燈睡覺。
這個時候，我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但是不抽菸又不行，於是只好去找德叔借錢。德叔手裡也沒多少錢了，兩個月前剛辦完婚禮，這一來一去幾年的積蓄也造的差不多了。但是他也知道我不抽菸不行，於是每個星期給我三十塊錢作爲煙錢。這下，我也不能抽好煙了，過去我抽菸很講究，十塊一盒以下的煙絕對不抽，但是那個時候煙癮沒這麼大，一天到晚三五根菸就打發了，現在手頭沒錢，只能抽便宜貨了。
每天中途休息的時候，小羅都會跟着我到吸菸區，目的就是想跟我蹭煙抽，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受煎熬，於是每次出去抽菸都會叫上他。比起多年以前抽兄弟煙那會兒還算好多了，我跟羅曉兩個人每天一包煙也就足夠了。
總算熬到發工資了，人事部的美女經理給我們新員工每人發了一張銀行卡，並且單獨附上密碼。下班之後我拿着銀行卡到自動取款機一查賬，可把我氣壞了，這一個月連加班算在一起，總共才一千一百多塊錢，還不夠還給德叔呢。
這一天是星期天，正好廠裡放假，我拿着銀行卡到學校找到德叔，垂頭喪氣地跟他說：“德叔，我上個月工資發下來了。”
德叔笑着說：“好啊，你總算可以改變一下經濟狀況了。發了多少？”
“就這麼點。”我伸手從褲袋裡掏出工資條遞給他。
德叔仔細看了看工資條，然後笑着說：“已經不錯了，底薪八百，加班工資和績效獎加起來就拿了三百多，而且星期六星期天大部分是休息。好好幹吧，下個月可能會拿到一千三左右。”
“這樣吧，德叔，這個月先還給你七百塊錢。”
“這個隨你方便，要是想買點什麼衣服或者鞋子之類的那你先用，以後再慢慢還給我，你嬸他們昨天也發工資了，她還可以，發了一千四百多。”
“哦，你和阿文在學校幹保安一個月多少工資？”
“他一千八，我一千九，但是隻管住宿不管伙食，算下來也差不多啊。沒辦法，現在這邊的工資水平就這樣了，聽說過完春節可能會調整底薪，我們這個市的最低工資可能提高到八百七左右。”
“早該漲了，就這點工資我根本混不下去。”
“慢慢熬，不該花的就別花了，省着點用。錢一半是掙的，一半是省下來的。”
“嗯嗯，我會盡量節約的，老婆本都還沒着落呢。”
“我對你倒是很有信心，就是阿文哪，他估計攢不下什麼錢，到時候回到寨子裡他爹又會說跟我在一起一分錢沒掙到。我很爲難哪。”
“叔，你就別管那麼多了，反正你和老嬸對我們我是絕對不敢說，連我自家的至親都未必能對我這麼好。至於我那大叔他愛說說去唄，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你這個人心眼好，而且通情達理，我是很看好你的。要不這樣吧，只要我們校衛隊一有崗位空缺我就想辦法把你塞進來。”
“那敢情好，我先謝謝你了，德叔。”
“客氣什麼呀，都是自己人，我不拉你我拉誰呀。”
我這人就是這樣，打定主意要辦的事就會第一時間辦理。跟德叔閒聊了一會兒，我就出去找銀行取錢。
接近一月份，廣東的氣溫開始一天天下降，人們不得不往身上添加衣服。我在老家從來不用穿毛衣，所以也不買毛衣之類的厚實衣物，這下可遭罪了。車間裡有空調，加上各種電器散發出的熱量，感覺十分暖和，可是一走出車間這就冷的只打寒戰。
這天中午，我剛從車間出來，就聽到廠門口有人叫我，我循聲一看，原來是老嬸，於是趕緊走了過去。
“老嬸，你怎麼來了？”
老嬸將一個塑料袋子從廠門的空隙裡塞了進來。“天有點冷，你叔讓我給你帶件毛衣過來，你趕緊穿上它，彆着涼了。你們剛從老家過來，對我們這邊的氣候還不太適應，要是感冒了就麻煩了。”
我接過袋子，渾身上下只覺得一股股暖流在竄動着。“謝謝你老嬸。”
“謝什麼謝，都是自己人還客氣。去吧，趕緊排隊打飯去吧。”
我笑着衝老嬸揮了揮手，轉身跑向食堂。
晚上下班後，小羅興沖沖地推開房門跑了進來，一進門就嚷嚷：“哈哈，哥終於有錢了，走走走，出去玩吧。”
“小彬，你發了多少工資？”
羅小彬笑着說，“差不多吧，可能你的更多一點。一千二百零五。”
“我才一千一百多。”
“那也就相差幾十塊錢，我沒被罰款，你卻被罰了兩次。就這麼點區別。對了，大哥你會喝酒嗎？”
“會啊，你呢？”
“嗯呵呵，”羅小彬微微一笑，“我只會喝啤酒，但是如果你不喝啤酒，那我就陪你喝白酒吧。走，跟我去酒吧，我請客。”
我搖了搖頭，“算了，小彬。不用那麼奢華，去酒吧喝一次至少要兩三百，這足夠一個月的煙錢了。不就是喝個酒嗎？在哪裡喝不是一樣？”
羅小彬想了想，覺得也對，於是說：“好吧，那倆屌絲都泡網吧去了，正好落個清靜。你等一下，我出去買酒。對了，你喜歡度數高一點還是低一點？”
“越高越好。”
“知道了。”
羅小彬蹦蹦跳跳下樓去了，我就偷空給遠在家鄉的阿秀打電話。阿秀聽說我在廣東，就有點不高興了。
“你幹嘛跑那麼遠啊？我看我們還是······”那三個字她遲遲不肯說出口，說明她還是有點猶豫。
於是我只好哄哄她，“別生氣了好嗎？我之所以跑這麼遠是想過來先適應一下環境，過一段時間回來接你好不好？”
“好吧，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現在我也說不準，主要是不好辭工啊，再說現在我也沒錢回來，過一段時間吧。”
“我現在是多一天都不想呆了，煩死了。”
“再忍耐一段時間吧，我一定回來接你，你可不許跟別人跑了？”
“放心，跑不了。”
羅小彬推門進來了，一進門就問我：“幹嘛？給你老婆打電話呢？”
“沒有。”
電話那頭阿秀在問：“你旁邊有人嗎？”
“是的，一個同事，好了，明天我再打給你。”
“好吧。”
我趕緊掛斷了電話。
羅小彬把袋子往牀上一放，伸手取出一瓶白酒，用牙齒咬開瓶蓋，四下尋摸找杯子之類的東西。找了一會兒都沒有找到。“咦，前幾天我不是看到那倆屌絲在喝酒嗎？杯子被他們藏到哪兒去了？”
“可能在櫃子裡吧。”我隨即站起來伸手打開櫃子，一看裡邊果然有幾隻杯子，於是取出了兩隻拿到水龍頭上清洗了一下，然後放到桌上。
羅小彬把杯子倒滿，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吃着東西。好傢伙，還真捨得買，拉過塑料袋一看，裡邊有好多好吃的東西，不過全都是粵桂風味的。我也不挑口味，只要有下酒菜就行。
兩人邊吃邊聊，聊了一會兒，羅小彬突然問我：“你打算在這裡幹多久？”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說，“如果能找到更好的廠我肯定會跳槽。”
“我也是，這地方管得太嚴了，全他媽是日本鬼子那一套，壓力大啊。”
“要是早知道這是鬼子的廠，打死我也不會進來的。”
“不管他了，如果能幹到元旦放假的話，我帶你去深圳玩，去不去？”
“那得花多少錢啊？”
“每人兩三百塊錢就夠了，我那邊朋友很多，順便給你介紹幾個靚妹認識一下，說不定還能弄個女朋友。”
“那太好了，到時候你別忘了叫我。”
“怎麼可能忘記呢。”
一瓶白酒見底，我開始感覺有點暈暈乎乎，於是衝了個澡就睡了。
從那天起，我就一直盼着元旦快點到來，好去深圳看看，羅小彬也一直唸叨着要帶我這個大哥去深圳好好玩兩天。然而，還沒到元旦放假，我和羅小彬就分開了，從此之後再沒見過面，他沒有手機，也沒有留下聯繫方式。
這個週末，我去學校找德叔，德叔正在上班。看到我來了，他趕緊把我叫到了崗亭，然後關上崗亭門。“你最近能不能辭工？”
我說：“可以啊，我要到一月底才過了試用期，現在辭工的話只要提前三天申請就可以了。”
“那好，後天你就去遞交辭職申請，辭掉之後來我們這裡上班。”
“這樣好是好，可是這公司不管伙食就不好辦了。”
“沒事，吃飯就在我那兒，這樣吧，你和阿文每個月交給我兩百塊錢伙食費，其他的由我來負責。你看怎麼樣？”
“兩百塊錢可能不夠吧？我們怎麼好意思讓你吃虧。”
“夠了夠了，早點和宵夜我沒法管，因爲我們誰都不會做，就午餐和晚餐兩頓飯，咱們這麼多人攤下來也差不多。”
“那好吧，不過你得經過我嬸同意才行。”
“沒事，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做主的。”
晚上，德叔特意把尹隊長和兩個班長請來喝酒。席間，德叔隻字不提我進校衛隊的事兒。喝到三分醉意的時刻，尹隊長主動發話了：“小李，我聽你叔叔說你想來這裡做保安，是嗎？”
“是的，尹隊長，我早就盼着進校衛隊，就怕尹隊長瞧不上我啊。”
“那你快點把廠裡的工作給辭了，一號之前必須來我那兒報到。在你進來之前，有幾句話我的囑咐你，你的事我聽你叔叔說起過，但是人呢，既然不能改變周圍的環境，那就學會適應環境。我們這一行屬於是服務行業，笑容多一點，不要整天愁眉苦臉的，那樣誰看着都不舒服。”
“多謝尹隊的提點，我一定盡力改變自己。”
“那就好。你看你弟弟就做的非常好，有時間多找他交流交流。”
“知道了，尹隊，我會的。”
回到廠裡，我立馬跟班長提出要辭職，班長死活不肯批准，我只好編造了一大堆的謊言。磨了半天嘴皮子，班長總算是批了，接下來又去找人事部的美女經理，這位美女經理大概是學過心理學的，看了我的辭職理由之後，馬上就被她識破了，但是說了半天我死活要走，她也實在沒辦法了，只好簽了字。人事部這關一過，秘書長那兒就好辦多了，在這個假洋鬼子眼中我絕不是一個好員工，有一次吃飯的時候我忘了規矩，跑去跟班長那兒邊吃邊聊被她抓住罰了款，另外有一次是把廠牌放在了毛衣裡面，被她撞個正着，又是一頓教訓還扣了兩天的績效獎。這假洋鬼子一看人事部都批了，也就沒說什麼，大筆一揮簽下了大名。“好了，你必須上到週四下午，到時候保衛部查完宿舍你就可以走了，走的時候別忘了到門衛室領工資。”
我只好硬着頭皮又幹了三天。這天下班以後，我收拾完東西來到門衛室，德叔早已騎着單車在廠外邊等我了。保安上樓查了一下宿舍公用設施均沒問題，於是就給人事部那位美女經理開了條子。我把廠牌和宿舍鑰匙一起交還給美女經理，然後拿着現金離開了工廠。
我朝着德叔所在的位置走過去，他示意我趕緊上車。我趕緊爬上自行車後面的貨架，德叔載着我，我手裡拿着東西，兩人飛速往學校趕。
我們趕回學校的時候，物業公司的領導已經下班了，尹隊長也下班出去玩了。於是我只好等第二天再辦理入職手續。我和德叔開始動手做飯，我負責撿菜洗菜切菜，德叔負責炒菜。由於過去習慣用柴火炒菜，我還能應付得來，現在改用液化氣竈炒菜，我就沒轍了。飯菜做好之後，阿文下班回來了，於是我們開始吃晚飯。
吃過晚飯後，德叔一邊換衣服一邊說：“你們倆玩會兒自己休息，順便幫我看着孩子，你嬸她轉夜班了。我也明天倒班了。”
“好吧，你去吧。我們會看着他的。”
德叔換好衣服之後，下樓去了。我和阿文陪着小傢伙玩了一會兒，等小傢伙睡着了，這才準備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