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嘉德聖女劍

(注:又名《歐陸兒女江湖老》)

夕陽西墜,暮色沈沈。此時這一座特魯瓦大城一片寂然,城中既無喧鬧,亦無炊煙,黑洞洞的城門緊閉不開,好不蕭索。在城外三百餘步開外,卻紮起浩浩蕩蕩一大片營帳,帳篷或白或灰,呼號之聲此起彼伏,旌旗林立,儼然是一處大軍駐屯的軍營。在營盤正中高高豎着一面大纛,大纛上繪着法蘭西皇室的金邊鳶尾花,旗面隨着夜風微微翻卷,分外醒目。

理查盯住那面大纛看了一陣,微微嘆息一聲,低下頭來,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喃喃道:“願天父保佑。”此時他身處特魯瓦城與城外軍營之間的一片小樹林中,距那座營盤的外圍柵欄不過二十餘步,整個身子伏在一棵毛櫸樹下一動不動,蜷曲的雙腿緊繃如鐵。

待到一隊巡邏的士兵走過,理查暗暗運起輕功,雙腿猛彈,身子登時輕輕一縱,如電似影,沒有一絲聲息,幾下起落便來到柵欄之下。他更不停頓,將腰一擰,藉着去勢一記旱地拔蔥,躍到木柵之上,右手略扶,翻身跳入營中。這幾下兔起鶻落,乾淨利索,盡顯名家風範。

理查甫一落地,不防一名士兵從帳中走出,兩人恰好四目相視。那士兵見到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黑衣男子,大吃一驚,開口欲喊。理查二話不說,欺身上前雙掌一推,內力疾吐。那士兵胸前“喀喇”一聲,登時暈倒在地。理查見四下無人注意,把那士兵拖到角落裡,心中默唸:“我本不想傷你,奈何爲了特魯瓦闔城軍民,還多見諒。”他自幼篤信上帝,宅心仁厚,此時出手傷人,心中大是不安。

此時正值營中換防,理查剝了那士兵衣服換在自己身上,大剌剌走出去,低頭斂聲,望着大纛而走,一路竟沒人覷出破綻。不一會兒他便看到,在大纛之下扎着一座素白營帳,比周圍帳篷大上一倍不止。門前兩名士兵執刀而立,面帶肅殺。想來便是主帥的所在。

理查不敢靠近,只得悄悄繞到帳篷後面,取出懷裡一柄匕首悄悄在蓬布上劃了一條小口,湊近去看。他原本以爲這頂大帳既然是主帥的居所,裡面必定是擺滿地圖美酒、甲冑兵刃之類。孰料帳篷之內卻十分樸素,除去行軍牀榻之外,只有一尊聖母雕像與一件不帶任何裝飾的木製十字架。聖母像前擱了一盞如豆油燈,一位身着亞麻短袍的金髮少女跪在毛氈之上,向着木像與十字架垂首禱告,面色虔誠。

這女孩年紀不過十六、七歲,身材高挑,容貌俏麗,眉宇之間卻有一股凜然英氣。理查暗想:“欲解特魯瓦城之圍,就着落在這位姑娘身上了。看她信主心誠的份上,我儘量不傷她性命就是。”他腳下輕移,籌劃該如何潛入。

不料那少女似是心生感應,緩緩轉過頭來。理查一驚,未及細想,突然一枚貝殼穿過帳篷縫隙,迎面砸來。倉猝之間理查只得舉手去接,只是貝殼去勢太猛,他難以控制力道,“喀吧”一下竟把它捏得粉碎。這枚貝殼本是輕薄之物,被少女那一擲竟擲出挾風持雷的聲勢,手勁當真不小。

那少女從毛氈上站起身來,略整衣襟,冷冷道:“哪裡來的客人?不如進帳一敘。”理查見行藏已泄,索性一挺胸膛,撕開蓬布,邁步踏入帳篷之內,大聲道:“我乃是特魯瓦城西斯妥修道會的理查修士,特來拜見將軍。”

理查見這金髮少女眉清目秀,稚氣未脫,腰間卻懸着一柄寬刃長劍,忍不住開口問道:“那位奧爾良的貞德……莫非就是你?”少女微微一笑,算是默認。她面似銀盤,雙眸湛藍,端的是一個美人胚子。

貞德之名,如今在法蘭西全境可算是聲望遠播。她身世神秘,在半年之前橫空出世,挽狂瀾於既倒,率法軍在奧爾良、雅而若、博讓西、帕提數場役殺得英格蘭大敗虧輸,如今兵鋒直指法皇龍興之地蘭斯。理查原以爲她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中豪傑,卻實在沒想到卻是這麼一位嬌俏水靈的小姑娘。他定了定心神,懇切說道:“特魯瓦城已被將軍包圍三日,城內一夕數驚,懇請將軍看在同爲法蘭西同胞份上,退開一條生路。”

貞德聞言柳眉一挑,立刻斥道:“如今法蘭西危在旦夕,正該是全民戮力同心,隨王太子殿下討伐英狗之時。你們特魯瓦城之前坐視不理,置身事外,如今卻來念同胞之誼,豈不可笑?!”少女清音脆響,詞鋒滔滔,一時叫人難以辯駁。理查躊躇片刻方道:“國事如何,在下無權置喙。只是城內百姓無辜,在下不忍看他們罹難兵禍而已。上帝有好生之德,你我皆是信士,還望多承看顧。”

貞德伸手把金髮撩到肩後,湛藍色的雙眸緊盯着他看了一番,這才說道:“只要你們把鳶尾王旗掛上城頭,宣誓效忠王太子,我自然就沒了出兵的道理。”理查皺眉道:“我今夜來此,本是私自出城爲民請命,並未得城中貴族的授權。在下不過是個白身修士,實在無權定奪。”貞德把手按在劍柄上,走近兩步,目光湛湛:“我軍要攻取蘭斯,爲王太子加冕,沒那許多耐心在此虛耗。明日不開城,我軍便要動手,此事斷無轉圜。”

理查嘆了口氣道:“倘若將軍不肯退步,在下只有得罪了。”他話音剛落,雙掌猛然出招,迅疾如電。

他自幼在西斯妥修道會作修士,學的是梵蒂岡的教廷武功。梵蒂岡開派千年,信衆無數,在歐羅巴武林地位極尊,傳下來的武功亦是聖門正宗。理查此時用的,正是教廷十二使徒福音中的路加福音。

路加福音這套掌法擅長以快打慢,是聖路加苦心孤詣創下的一門絕學,被他師父耶穌譽爲“疾如雷霆,若天父怒。”理查此時猝然出手,憑着雄渾內力,心裡算定能一舉擒下貞德,再以她要挾法軍退兵。哪知他雙掌一推,貞德不閃不避,也擡起瑩瑩小手,硬生生迎了過來。理查怕掌力太強震壞了她心脈,正欲稍縮,貞德卻緊逼不捨,兩人雙掌轟地拍在一起,各自退開了三步。

理查只覺得氣血翻涌,幾乎站立不住;再看貞德,渾如沒事人一樣,面色仍是晶瑩如玉,氣定神閒站在原地。剛纔一交手,理查就感覺到,眼前這女子的內力中正渾厚,正是正統的基督內功。基督內功純以信仰爲本,信仰越篤,內功威力越大,這一番交手下來,顯然貞德的信主之心勝過理查。

事已至此,悔之也晚。理查情知已沒有回頭之路,再度趨前,把路加福音掌法精髓一一施展開來。兩人電光火石之間,已經來回拆解了五、六招。理查愈打愈是心驚,貞德攻守頗有章法,極之精妙。自己全靠着路加福音法度嚴謹,方纔勉強立於不敗。他情知再拖下去,勢必對自己不利,改換了另一套約翰福音,化掌爲指,幻出無數指頭,狂暴驟雨般地朝貞德點去。這一次,就連貞德也微微露出訝異。

須知梵蒂岡十二項福音絕學,門門精妙深奧。尋常修士能學通一門,已經是福緣至厚,這理查竟能同時兼修路加、約翰兩門福音,實在罕有。

貞德見理查動了真功夫,面色也嚴肅起來,雙手翩然起伏,狀如天使羽翼上下翻飛,姿勢說不出地曼妙,輕輕把那約翰點指一一拂開。理查一見,心中震駭無比,不由得大嚷道:“這……這莫非是天使通臂拳!?”

話音未落,他左肩右胸已然“砰砰”連中了數十招,當即摔倒在地,周身痠麻不已。門外衛兵聽到動靜,連忙衝進門來,七手八腳把他按在地上。貞德收住招式,示意下手道:“這人爲民請命,負險闖營,真是一位義人,不要爲難他。”理查掙扎着爬起來,汗水涔涔,大叫道:“閣下與貝居因會怎麼稱呼?”

這一聲喊大出貞德的意料。她吩咐衛兵鬆開,奇道:“你怎知我是貝居因會出身?”理查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

當年聖母感了神孕,有告喜天使拍打羽翼,從天而降,告訴她處子受靈,耶穌臨世。後人爲紀念這一聖事,遂有了這一門拳法,名喚天使通臂拳。只是這門武功失傳已久,鮮爲人知。理查修士嗜武如命,歐羅巴各門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獵。他曾在一本殘舊《聖經》頁旁註釋里約略提及過這拳法的來歷,說貝居因會或存有殘篇。那貝居因會也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門派,派中皆是修女,平日裡行事低調,很少插手武林紛爭。這時他喊出來,想不到一猜即中。

貞德眼神閃爍,突然抿嘴一笑:“你這人也真有意思,眼看命都沒了,不來求饒,反倒先問我的師承,真是個武癡。”理查道:“慚愧,我只是讀過的多些罷了,練過的卻少。若說真才實學,在姑娘面前可不值一曬。”貞德道:“你中了我的天使通臂拳,此時氣血窒澀,一時三刻才能舒緩。若是強行走路,怕會落下後遺症。不妨少待片刻,再回城去不遲。”她喚人擡了一把木椅,讓人把理查攙扶着坐下。理查掙扎了幾下,發現貞德所言果然不虛,四肢僵硬如死,只得任人擺佈。貞德見他坐妥當了,揮手讓手下離開。

幾名衛兵對這小姑娘十分敬畏,一句不問,紛紛退出帳外。一時帳裡只剩他們兩人。貞德把長劍卸在一旁,鬆開束帶,任憑一頭金髮燦然垂肩,在油燈映襯之下豔麗無方。饒是理查心志堅定,呼吸也爲之一窒。貞德坐在牀邊,一隻手摸着劍鞘,一邊開口問道:“天使通臂拳是我貝居因會不傳之秘,修士您是如何知道的?”理查道:“我曾看一本古聖經中看到。”貞德道:“你喜歡讀書?”理查道:“修道院中藏書頗豐,自然無書不讀。”貞德羨慕道:“真好呢,有這許多書可讀。我自幼只知練功與祈禱,除了聖經,其他書讀的實在太少。”眼神裡似有些遺憾。

理查忽然厲聲道:“貝居因會遠在萊茵河畔,平日深居簡出,如今卻突然插手法蘭西國事,究竟是何企圖?”貞德正色道:“我雖在貝居因會學藝,卻是出生在洛林的地道法蘭西人。如今國家有難,我豈能袖手旁觀——這與貝居因會沒有干係。倒是修士你,口口聲聲說法蘭西國事,特魯瓦也是法蘭西治下的城市,怎地卻與王軍爲敵?”

理查咬牙道:“我既然落在將軍手裡,只怪自己學藝不精,任憑你處置便是。”貞德睜大眼睛道:“我何曾說要處死你哩?殺了理查修士,豈不是讓我被特魯瓦全城軍民痛罵麼?”理查一怔:“將軍你認得我?”貞德盈盈一笑道:“理查修士的名字,小女子雖然不才,卻也是聽過的。你在特魯瓦城救濟孤寡、又率衆開荒、屯田積糧,數十年孜孜以求,爲窮苦百姓轉走呼告,人稱‘特魯瓦聖人’不是?”

這些都是真事,於是理查坦然道:“不錯,正是在下。上帝有好生之德,耶聖有憐憫之心,聖母有慈悲爲懷。此三者在上,我身爲上帝僕人,正該如此行事。”貞德拍了拍劍鞘,大是激賞:“倘若法蘭西人都象先生你這般見識,該有多好!”理查嘆息道:"我看將軍篤信我主,也不是殘忍之人,何必圍城封道,斷了全城百姓生路呢?

貞德朝特魯瓦城方向望了望,白淨臉上浮起厭惡之色:“先生這話可說錯了,我率王軍北討英狗,掃平天下。那些貴族卻首鼠兩端,爲了一己私利不顧百姓安危。他們才真真是罪人!”她說到後來,語氣滿是憤懣。理查聞言,沉默不語。貞德大軍初圍之時。特魯瓦一班貴族心懷鬼胎,爲是降是戰爭吵不休,城內百姓卻缺衣少食,苦不堪言。理查一怒之下,這才負氣出城,隻身前來行刺。他想到這裡,不由嘆道:“將軍所言甚是。只可憐百姓無辜,橫受兵禍,我於心難忍吶。”

英法戰爭歷時百年,平民深受荼毒,理查自幼便目睹慘狀,感觸至深。此時想到那些百姓又要遭受劫難,他心潮起伏,眼圈竟微微泛紅。

貞德盯着理查看了良久,默默從牀邊站起,走到他跟前俯身低聲道:“先生所想所念,貞德都是感同身受。我出生的那個村子,也是毀於戰火。我並非恃勇好殺之輩,亦是身不由己……只盼這戰事早早結束。”語氣中竟帶了絲疲憊。理查聞到陣陣幽香,心馳神醉。他瞧着貞德碧藍色的雙眸,有如兩汪清澈潭水,心想原來這戰場上所向無前的將軍,終究也只是個女孩子罷了。

理查正想間,一對溫潤小手忽然握住了他的雙手,一陣暖洋洋的內力從雙手緊握處傳到理查體內,行遍全身。這內力圓融謙沖,所行之處,氣血爲之舒活,理查登時覺得四肢活動如常,大爲受用,感動道:“貞德姑娘何必爲我耗費內力。”

貞德催活了理查血脈,轉身走到十字架前,捧起聖母雕像,神情肅穆道:“理查弟兄,我曾在這聖母像前起誓,要光復法蘭西全境,拯萬民於水火,縱然烈火加身,也不後悔!你若是信我,就請回去敦促他們開城。”理查見她雖然神情堅強,卻掩不住眉宇間淡淡疲憊,不由得暗自嘆息:法蘭西泱泱大國,竟找不出一位英雄俠士,卻讓這纖纖少女來肩負復國大任。

他一時遊疑不定,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在胸前劃過一個十字,喃喃道:“倘若真要開城……”

突然之間,兩人頭頂的篷布突然發出“撕拉”開裂之聲。銀光一閃,一個黑影自上而下,朝着貞德直直撲來。這一擊如雷霆轟頂,銀星直落,貞德遽退不及,身子後仰,堪堪避開襲擊者的鋒銳,還是被斬落了幾縷金髮。那黑影剛一落地,間不容髮,第二斬旋即揮出。貞德左手握着聖母像,右手在地上略撐,整個人一個“獅鷲翻身”,反彈至半空,與黑影的斬擊只差毫釐。 щщщ •тt kǎn •C○

等到黑影發出第三斬時,貞德已在空中跳到牀邊,右手從枕側抄起劍鞘護在胸前,兩下相迎,發出“錚”的一聲。這時理查纔看清刺客手裡握的,乃是一柄直脊薄刃的愛爾蘭斬劍,再看來者,原來是個半禿的瘦弱男子,面白無鬚,雙眉下撇,有一股陰騖之氣。

“朗泰羅斯弟兄?!”理查驚叫道,“你怎會來這裡?”朗泰羅斯看到理查,詭秘一笑道:“我自然是來接應你的,理查弟兄,你我聯手將這女人除掉,特魯瓦城之圍自解。”理查急道:“我已與貞德將軍談妥,只要開城輸誠,她便答應不傷百姓性命,不必動手了。”

朗泰羅斯陰森森道:“如此,那就更要儘快除掉了。”劍花一抖,又衝了上去。理查只知他是一個寄宿在修道院的遊方修士,平日沉默寡言,不見會甚麼武功。此時他見朗泰羅斯使出斬劍,儼然是一派高手風範,不禁又驚又怒。

此時兩人已經戰作一團。貞德手舞劍鞘,大開大闔,蔚然有大家風度,卻不拔劍;朗泰羅斯卻不知從哪裡學來的劍法,陰狠毒辣,招法奇詭,貞德一時也難以制住他。理查在一旁看他們拆了十幾招,突然想到甚麼,悚然一驚,一股涼氣從腳根沿脊樑升起,眼睛死死盯住朗泰羅斯的招式。他的武功雖未臻化境,見識卻是頗高,看出朗泰羅斯的招式中竟有些痕跡,牽涉到幾百年前歐洲武林一樁公案,着實令他心驚膽戰。

朗泰羅斯見久攻不下,忽然手臂劇抖,扭動如蛇,斬劍霎時幻化出九個劍頭,罩住貞德九處要害。這一招“許德拉噬”是仿照九頭怪蛇許德拉,一瞬間攻出九招,江湖中少有人能擋住。貞德卻面無懼色,雙眉一凜,右手輕甩,“唰”地一聲將鞘中長劍拔出來。這一拔有如白虹貫日、聖子長吟,朗泰羅斯與理查兩人眼前只覺青湛湛的一片青光掃過,再看時,那柄愛爾蘭斬劍已然被削斷了劍頭。

朗泰羅斯既驚且怒,他手握斷劍,突然高聲叫道:“這……莫非就是嘉德之劍?”貞德也不答話,換了一套十字劍法。這套劍法是由幾百年間由諸多騎士遊俠在十字軍東征血戰時演化而出,被視爲最正統的騎士劍法。此時她一個身材嬌弱的少女使將出來,劍鋒在身前劃出一個又一個十字,綿綿不絕。朗泰羅斯覺得壓力陡增,再無開口的餘裕,只能奮力抵擋。

時間一長,朗泰羅斯覺得對方內力源源不斷,自知取勝無望,正欲抽身而退,突覺背後掌風大起,嚇得亡魂皆冒。原來是理查怕貞德有失,下場助拳。他雙掌夾擊,一記“登山寶訓”直襲朗泰羅斯雙耳。貞德也在此時發難,長劍化作青色流星直刺向朗泰羅斯咽喉。這一招來得實在太快,加上理查步步緊逼,朗泰羅斯避無可避,只得把斬劍壓低,身體微縮,身子朝理查撞去。

理查雙掌重重一擊,正轟中朗泰羅斯肋部。朗泰羅斯身形微晃,噴出一口鮮血。他固然被打成重傷,但總算避開長劍鋒芒,免去開膛破肚之苦。兩人都沒想到他竟有這種拼死求活的手段,手裡都是一緩。朗泰羅斯看準這機會,強忍痛楚,發出一聲長嘯,縱身從蓬頂破洞又躍了出去。幾下迴轉,他人便消失在暮色之中——別的姑且不論,這輕身功夫可強過理查和貞德數段。

理查見貞德紋絲不動,急道:“你不追麼?”貞德道:“窮寇莫追。何況他身受重傷,已沒了威脅。”她神情輕鬆,不似剛經歷了一場劇鬥。

這一場打鬥來的快,去的也快。理查與貞德四目相對,貞德先開口問道:“我聽到你剛纔叫出他名字,這人是誰?”理查擦擦額頭汗水,答說:“他是一個從博韋來的遊方苦修士,已經到特魯瓦兩年多了,寄在教堂裡,平日很少與人來往。沒想到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這可真真沒有想到。”

貞德輕輕搖了搖頭,低頭沉思片刻,眉毛一挑:“博韋?那不是被英狗與勃艮第人佔據着麼?從那裡來的修士,着實令人可疑。看來除了理查弟兄你,城裡還有人對我有殺心吶。”理查聞言,頗有些尷尬。特魯瓦城在戰爭中置身事外,與勃艮第與英國人都來往甚密,他們派遣密探藏在城中,毫不奇怪。只是理查想不到自己身旁也被安插了這等高手,還尾隨自己潛入法營。他忽然想到什麼,擡頭問道:“貞德姑……呃,將軍,你可受傷?”

貞德聽理查突然改了口,“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女兒家嬌態畢露,她笑道:“還好,他雖然武功不錯,但還傷我不到。”她說得輕描淡寫,渾不把這事當回事,又頓了頓,瞅着理查,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道:“不過還是要多謝你出手相助,先前我還以爲你和他是合演的一齣戲,打算把你們兩個一劍刺穿呢。”

理查聽到,唬得脊背冷汗肆流,只得尷尬乾笑幾聲。這小姑娘雖偶露嬌態,到底還是一軍之主。他心中對那朗泰羅斯的武功耿耿於懷,總覺得哪裡見過,此時也不便說出來,就拿眼光去看貞德手中的長劍。他剛纔聽到朗泰羅斯叫了一聲“嘉德之劍”,對這一柄鋒銳無比的神兵大爲好奇。

貞德見理查盯着自己這柄長劍,笑道:“你喜歡這把劍?”理查道:“耶聖有言,凡動刀兵者,必死於刀兵下。不過您的這把兵刃,想來並非凡物。”貞德不悅道:“喜歡便過來看,何必囉嗦!”她把劍遞到理查面前,劍背鐫刻着一行拉丁文寫的聖經箴言:“因信稱義”。劍身頎長,青芒森森,刃口處微微泛起寒氣。

貞德輕彈劍刃,劍身嗡嗡發出聲響,餘音繚繞,久久不散,似有云端的唱詩班詠起聖調,音節翱翔於九天之上。理查聽在耳裡,一時竟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這……這真是好劍。”理查良久方嘆道。貞德把劍收回鞘中,憐愛地摩挲劍柄,輕聲道:“這把劍是我師父給我的,名叫嘉德之劍,又叫聖女劍。你可知嘉德是誰?”理查點點頭,他於武林掌故頗爲精熟,這人的名字自然是知道的。

嘉德全名叫作席爾德嘉德,乃是四百年前生於日耳曼地區的一位奇女子。她一生篤信天主,聰慧過人,舉凡天文、地理、醫藥、哲學、武學無所不通,尤其精於音律之道,所留八十餘首聖詠之曲,已爲梵蒂岡視作聖事之樂,嘉德因此被教皇封爲聖女。當時女子地位低下,備受欺凌,嘉德有鑑於此,便憑藉一己之力在萊茵河畔創建了貝居因修女會,專收各地女性,一面侍奉上帝一面傳授武功,數百年來儼然也成了一大武學門派。

“嘉德祖師當年曾用此劍斬斷情絲,敗退邪魔,方纔有了大功業。這聖女劍正是本派鎮院之寶,師父爲助我救國,連它都借給我用,我怎能辜負她老人家的期望?”貞德輕撫劍背,兀自喃喃自語。理查聽到這劍原是嘉德大師的遺物,大爲欽敬。

這時一陣鏗鏘腳步聲從帳外傳來,一個身披重鎧的騎士衝入帳篷。這騎士鬚髮皆白,卻生得虎背熊腰,獅鼻虎目,理查認出他是王太子麾下大將迪努瓦公爵。

迪努瓦公爵擡頭看見帳頂和帳側的大洞,大皺眉頭,對貞德開口嚷道:“將軍,剛纔衛兵說有刺客潛入主帳,可有此事。”貞德把劍收入鞘中,淡淡道:“不錯,已然被我逼走了。”迪怒瓦公爵頓足吼道:“我說將軍,從奧爾良開始,您遭到的暗殺少說也有七、八次,爲何您從來不大聲示警,喚來衛兵相助?您武藝高強不錯,但暗箭無眼,如今三軍都維繫在您一人之身,可不能恃武逞強,孤身犯險吶!”

這獅吼震得旁人耳鳴陣陣,貞德卻巋然不動,從容答道:“來殺我的,都是江湖上的高手。那些尋常軍健又怎會是敵手,徒增傷亡罷了。我一人打發他們便已足夠。”

理查這才明白爲何貞德剛纔連遭兩次暗殺,卻都不肯大聲示警。這姑娘的武功固然令人驚異,骨子裡的傲氣也着實高的緊。迪努瓦公爵斜眼瞥到理查,問道:“這人是誰?”貞德道:“哦,他也是從特魯瓦城來刺殺我的。”迪努瓦公爵大驚,立時掣出佩劍,架到理查脖子上,看着貞德道:"這人是特魯瓦人的奸細?

貞德搖搖頭道:“理查弟兄本來是要挾持我的,不過他深明大義,已經願助我軍開城。”迪努瓦公爵卻不肯放下:“他如今落在我們手裡,自然是有求必應,回城之後,怕是就變臉了。”理查夷然不懼,梗起脖子大聲道:“公爵明鑑,我乃是西妥斯會的修士,這次出城只爲了特魯瓦百姓請命,與那些貴族無關。”迪努瓦公爵喝道:“你敢發誓麼?”理查舉起右手,三指朝天道:“以聖父之名,倘若我有半句虛言,甘落地獄火湖,與謊言者同受勾刑。”

迪努瓦公爵見他發下毒誓,這纔將信將疑地放下佩劍,轉頭對貞德道:“將軍,防人之心不可無哇!”貞德笑道:“我自有分數。”說罷朝理查盈盈望過去,抿嘴笑道:“這麼說,你真心願意助我?”理查道:“只要不害百姓,就是上帝之軍,在下自當襄助將軍。”貞德道:“何必叫甚麼將軍。在主面前,你我都是弟兄姊妹。我在軍中終日與那一班軍人打交道,被他們將軍長將軍短的,可聽煩了。你身上有神職,叫我姊妹就是了。”迪努瓦將軍“哼”了一聲,轉身離去。貞德見老爵士有些憤憤,不禁掩口咯咯笑起來,燭光之下明豔無方。理查心頭又是一漾,連忙垂下頭去收斂心神,暗念聖父、聖靈及聖子之名。

貞德送走迪努瓦公爵,對理查道:“你行藏已經泄露,如今不便留在營中,我送你回城罷。”理查連忙道:“不必勞煩將軍,我自己回去就是。”貞德道:“這麼一折騰,我也沒什麼睡意,送你回城,也順便去巡巡營地,你不要囉嗦!”她心直口快,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勢。理查沒奈何,只得步出帳外,等她換去布衣,穿好甲冑。

等到貞德披甲出來,理查眼前一亮,只見她寸縷金髮披在銀白鎖子甲上,脖頸雪白,說不出地英姿颯爽,教人心折。兩人並肩朝營外走去,一路巡邏的士兵看到貞德,都紛紛停步致敬,個個面露景慕之色。

這座軍營佔地極大,一屯屯的輜重、帳篷與旌旗連營相接,少說也有一兩萬人。自從阿贊庫爾戰役之後,法蘭西皇室還不曾有如此規模的大軍雲集。貞德揚手遙指鳶尾花旗,得意道:“理查弟兄,你看我這軍勢如何?”

理查掃視四周,暗暗計算,發覺這已是法國王軍半數精銳,不由大爲驚異:“我聽說王太子與伊莎貝拉太后都是多疑之人,麾下貴族個個眼高於頂,又極重家系名望。貞德將……貞德姊妹您竟得他們這麼大信任,獨掌兵權,實在難得。”貞德下巴微擡,以手撫胸:“我出山之時,師傅曾給我一件信物,說只要手持這枚信物,便可在皇室內無往而不利。當初我靠着這件信物直闖希農行宮,王太子陛下與太后見了,當即升帳拜帥,衆貴族都不敢有任何異議。”

說完貞德從懷裡掏出來一枚寶石,這寶石大若鵝卵,純藍至極,用一根金線系在貞德脖子上。理查看到這藍寶石,面露異色,不禁皺眉道:“意大利有句俗語:美服患人指。姑娘你如今身居高位,掌握兵權,必然會遭人嫉恨。這等重要信物,還是不要輕易示人的好。耶聖何等人物,尚被猶大以三十銀元出賣,何況姑娘你呢?”貞德昂然道:“我身系法蘭西國運,他們爲何要嫉恨我?莫非不想復國了麼?若是有這樣的奸佞之人,我便用這聖女劍斬下便是!”說罷把寶石收入懷中,握緊劍鞘,雙目銳利如劍。

理查覺得這姑娘冰雪聰明,只是對世事看得忒淺了。但是她此時躊躇滿志,想來這些話也聽不進去,便乖乖閉上了嘴,扯些閒話道:“等到天下太平,姑娘還要回去貝居因會清修麼?”

貞德擡眼望着天上星辰,良久方道:“到那時候,我便去耶路撒冷,把那些奧斯曼異教徒趕出聖都!”理查撇撇嘴:“不到末日審判,異教徒哪裡殺得乾淨?姑娘若有興來特魯瓦,我這裡有數片修道院的土地,種着各色豌豆,都是歐羅巴罕有的品種。園圃之間,也大有農趣。”

貞德晃了晃劍鞘,自嘲般笑笑:“這柄聖女劍和我一樣,只能斬人,可不是耕田的犁鏵呢。”理查見她雙眸間閃過一絲落寞,心中大是感慨。別的女孩在這年歲,尚在家裡玩耍,她卻早早揹負起復國之任,也實在辛苦。

兩人行至轅門,貞德停下腳步,在胸前虔誠劃過一個十字:“理查弟兄,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希望你能說服特魯瓦早日開城,蒙主喜悅。”理查亦劃了一個十字道:“願主的聖靈充滿你我肉身,使我們得以完全。”貞德笑道:“我便拄劍在此,目送先生一程罷。”

理查點頭稱謝,走上幾步,心中忽有所感,不禁回首望去。卻見少女雙手拄劍,站直在轅門前紋絲不動。夜風拂過,金髮飄揚,說不出地生機勃勃,宛若黑暗中一團耀眼火光。

回到特魯瓦城之後,理查先去了朗泰羅斯的住所,發覺他不曾回來,想來已經遠遠地逃離特魯瓦,或者藏在哪個親英的貴族府邸。理查把會內的弟兄糾集起來,讓他媽們去各處組織平民,自己連夜去找城主商議。理查修士長年在特魯瓦城傳播福音,又住持種植農谷,極受民衆愛戴,在城內人望極高,就是城主也要賣他三分面子。

經過他一番剖陳利害,加上平民羣情洶涌,城主終於痛下決心。城中親英勢力少不得又是一番聒噪,怎奈西妥斯會在內,貞德大軍在外,兩下夾攻,一夜之間便被撲滅。

次日特魯瓦開城投降,重回法蘭西皇室懷抱。理查固然鬆了一口氣,貞德也大爲欣喜。王軍實力薄弱,實在不想在這種小城之前耗損實力——只可惜朗泰羅斯始終不曾搜到,讓理查好生懊惱,唯恐貞德又遭危險。但貞德眼中只有蘭斯,對刺客壓根不曾放在心上,倒讓迪努瓦公爵平白擔了不少心。

卻說貞德大軍在特魯瓦城盤桓了兩日,補充給養。貞德在這兩日內巡遊全城,演說宣講,全城軍民都把她當作聖徒下凡,崇拜得五體投地,竟有不少人主動投軍而來。到了第三日,大軍休整完畢,望着蘭斯大城而去。

王軍前鋒緩緩開拔,貞德騎着一匹白馬,手持鳶尾花旗,腰懸聖女劍,昂然走在隊列最前。她遠遠看到理查修士身着灰袍,和一羣西妥斯會的僧侶站在路邊,便勒緊繮繩,策馬走了過去。

理查修士見貞德過來,劃了個十字道:“貞德姑娘,此去蘭斯,路途艱險,就讓我爲你念一段玫瑰祈文如何?”貞德放聲大笑,拿馬鞭敲了敲轡頭,大聲答道:“我這一次出征,奉辭伐罪,英狗聞風喪膽,何必祈禱?就算要禱告,也是在奪回巴黎之後,再感謝天父之恩!”

這一番話說的慷慨激昂,氣衝霄漢,旁邊軍士百姓聽了,無不神情激昂,同聲大叫:“貞德萬歲!法蘭斯萬歲!”

理查正不知如何回答,貞德忽然從馬上彎下身子,一張嬌俏的臉龐施施然湊過來,象是要親吻他一般。理查面色不禁大窘,要往後退去。貞德卻在中途停住了,戲謔地望着修士,似乎爲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惡作劇而得意。還沒等理查說些甚麼,貞德輕啓朱脣道:“理查弟兄,我營中還缺一個有見識的教士,你可願隨我去?”

佳人相邀,氣吐如蘭。理查望着貞德碧空般的一雙美眸,心潮一陣激涌。他忽想到修士戒條,不可迷失了信仰之心,只得強自壓下,躬身淡淡道:“特魯瓦正是勸農之時,我不能棄他們於不顧。將軍麾下猛將如雲,不差我一個小小修士。等到王庭光復之時,我親釀麥酒,來與姑娘慶功。”

他以爲貞德會生氣,不料貞德輕笑一聲,在馬上直起身來,金髮一甩,重新舉高王旗,大聲道:“那麼咱們就約定了罷。就請理查弟兄你爲我日日祈禱,禱告王師早日北定巴黎!驅除韃虜!”

那一排西妥斯會的修士一齊手劃十字,口宣聖號:“哈利路亞!”貞德口中喝叱,駿馬揚蹄。理查目送金髮少女越行越遠,心中莫名悵然,直至看不見她身影時,那王旗仍在碧空下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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