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墨少殤修長的手掌,往演武臺下走。
他體溫有些低,指尖也是涼涼的。
“我、我……”他磕磕巴巴地開口,那雙狼崽子似的漆黑眸子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是想要說什麼。
“嗯?”我看他那又好像不太會說話了的彆扭樣子,忍不住就微微揚起了脣角,可手卻反而握得更緊了些。
墨少殤轉頭看着我的眼睛,神情卻忽然之間就有些慌張起來。
“怎麼了?”我又輕聲問了一遍。
他修長的身子抖了一下,那漆黑的眼眸裡劃過一絲隱隱約約的矛盾和痛苦,可是很快地,他卻只是沉默着垂下眼簾,不再做聲。
我沒有再問什麼。
那個時候,我的確並沒有覺得那隱晦的眼神有着太過特別的含義。
我們總是這樣。
在一次次最細微的地方,自然而然地忽略了最重要的部分。
只有在時過境遷、塵埃落定的時候,纔會可笑地恍然大悟。
“小兔兒。”既然他不說話,我便低低地開口道:“過幾天,我便帶着赫連沉玉去南疆,然後過山海關,去夜寒。”
“嗯、嗯。”他有些生硬地應了一聲。
“所以你還是跟着我?”
“嗯……跟、跟着……”
我伸出手,幫他捋起了一絲垂下來的柔軟髮絲:“我跟赫連沉玉這一路,不帶別人。跟他朝夕相處……小兔兒就在外面守着,難不難受?”
墨少殤三瓣的小兔兒嘴微微顫了一下,那小狼一般的眼神倔倔的,偏過頭去便是不理我了。
“我知道你不能被別人看見。但是這樣生生地守着,又太折磨人……”我耐心地拉過他的身子,輕聲道:“若是你不想跟去,或是跟得累了……就自己去逛逛,好不好?”
“我、我跟着你……”他一雙深黑眼眸慌慌地望了我一眼,小聲說。
“跟着我自然是好。”我只是微微笑了笑:“只是怕你默默地跟着跟着,之後又吃醋憋屈,然後自己躲在外面傷心……小傻兔。”
“我跟着……”他也不理我說了什麼,只是自顧自磕磕巴巴地重複着:“南疆危、危險……我、我跟着。”
我不再多說,卻只是頓住了步子,把他瘦削修長的身子擁在了懷裡。
每次他這樣用生硬彆扭的字句來堅持的時候,我都會感到很心酸。
我總是想好好地教他說話,可是卻始終都是食言。
後來墨少殤跟我磕磕巴巴地說,他其實一直記得去燕雲京的路上,我說要教他說話。於是他一直在等着。
只是最後……卻沒了機會。
……
這次去南疆,我並沒有打算大張旗鼓。
也就是說,不乘八龍轎,不擺府天王爺的身份。
權當只是一回遊歷。
所以一切從簡,沒有帶侍衛人手,只打算和赫連沉玉兩人一起策馬趕赴夜寒。
臨行的前兩天,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去看一看夏雲深。
當真的策馬奔向那座北郡小城的時候,我才恍然之間發現,原來他與我之間……離得真的是不遠的。
只不過策馬兩個多時辰,便到了。
第 八十三 章 ...
三百里之外,暮雲城。
暮雲城不過是一座小城,安寧、平靜,卻也不富裕,無論怎麼看都遠遠無法和霧封城相比。
只是想來,夏雲深卻還是喜歡這裡的吧。
我牽着馬,孤身一人從城門走進了這座城池。
手下早就把夏雲深所在的院落的地址詳細地畫給了我,我便沿着圖上的路線慢慢地走過去。
走了不過不到一刻鐘的時候,便找到了他租下的宅子。
北方最常見的飛檐重瓦院落,虛掩着的硃紅漆皮大門,一座不過兩層高的小樓就隱於這小小的院落中。
我到的時候,正是夕陽西斜時分,暮色把天邊的朵朵雲彩都投射成了一片溫柔的色澤。
那暮雲深處,彷彿也蘊含着淡淡的寥寂。
即使我剛一看到天邊那一抹絢麗卻溫潤的顏色,都會感到心裡一片寧靜。
想必夏雲深真的是喜歡這般景色的。
我想了想,把騎來的那匹赤血追電馬栓到了院子前的一棵柳樹上。
旋即才繞過那硃紅色大門,到了一處揹人的地方,一提氣,縱身就翻過了那堵牆,然後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院子裡。
我還沒有想好到底該如何面對他。
只是想見一見他。
過去了這麼些天,其實我真的很想念夏雲深。
小小的院子裡,栽種了幾株楊柳。柔軟的柳枝在春風中飄搖着,空氣中隱隱都帶着淡淡的樹葉清香。
院裡沒人,我順手摺了一束柳枝,便放輕腳步沿着那碎石小徑往裡走。
走近了那棟小樓,才隱隱約約聽到婉約細膩的琴聲。
我的腳步頓了頓,旋即繞到了小樓的側面,從虛掩着的木窗縫隙處往裡望了一眼。
他一身如雪的白衣,盤膝坐在長琴前,修長的手指在琴絃上或撥或挑,那側臉的輪廓溫柔靜好,一雙漆黑細長的溫潤雙眸凝視着長琴,專注認真。
那瞬間,時光彷彿瞬間回溯。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那個時候,我對他動心,其實或許也可以說是心裡想過,他這樣溫柔的人,必然不會傷我。
有這樣的情人,我便不會費心傷神。
那個時候,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心裡還想着當初那人的無情無義,於是心裡自然也沒什麼旖旎繾綣的想法,接近他,喜歡他,其實也不過是因爲想要個溫柔順從的人在閒暇的時候陪我。
後來之所以沒有想這麼多,大概只是因爲過程中是真的動了心。
便想把這最初的動機遺忘掉,可是記憶不是篩子,可以把所有不好的通通篩去。
有些東西,刻意想忽略,卻還是會在某個瞬間突然回來。
我早已不是什麼年輕人,沒有那麼熱烈多情的內心。
很多時候,甚至是冷漠得近乎殘忍。
只是心裡……還是覺得對不起他。
琴聲忽頓。
夏雲深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麼,指尖懸在琴絃之上,有些怔愣地望向了牆角,那一抹被暮色投射出來的亮光。
那茫然出神的神情,莫名地讓我看得有些心酸。
過了良久,他怔怔地低頭看了一眼指尖的琴絃,最終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
抱起了長琴,往內室裡走去。
我在窗外又呆了很久。
直到確定他不會再出來之後,終於轉身,無聲無息都走出了院門。
最後一個回頭,卻注意到窗前,那微微在風中搖曳着的小竹風鈴。
我沒想到夏雲深居然把這個風鈴也帶了來。
那瞬間,心中終於變得格外酸澀。
他是這麼戀舊的一個人,連一隻小小的風鈴都捨不得丟棄……可是他卻不肯跟我回家。
我跨上馬背,駿馬一聲嘶鳴,不需揚鞭,便已經撒開蹄子往來時的路奔去。
小小的暮雲城,策馬而行,僅僅是片刻……便已經成爲了背後的一個小黑點。
……
我連夜回到了霧封城。
居然在我的院落裡找到了赫連沉玉。
這小蛇自作主張地趴在我寬大的牀榻上,睡得一副懶洋洋又舒舒服服的模樣。
一身單薄的軟衫鬆鬆散散地用腰間一根絲帶繫着,露出了一半光裸平坦的胸膛,那殷紅的髮絲溼漉漉的,似乎是剛剛沐浴過,身上還帶着隱隱的冷香。
我看了忍不住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走過去坐在牀邊,伸手就探入了他的衣衫內,輕輕地觸碰着那光滑柔韌的肌膚。大概是我剛回來,手還有些涼。赫連沉玉的身子微微一顫,一雙溫潤的重瞳隨即睜了開來。
“怎麼跑我這兒睡來了?”我伸出手指擡了擡他的下巴,語聲卻還是溫柔的。
“想找王爺。”他打了個哈欠,擡起身子把頭放在我肩膀,輕聲說:“只是王爺不在,沉玉便在這兒睡了。”
我伸手幫赫連沉玉理了理溼潤的殷紅髮絲,想了想,才附在他耳邊低聲道:“行裝都準備好了,想什麼時候出發?”
赫連沉玉猛地一個擡頭,眼神亮亮的,一雙重瞳裡彷彿有萬千的光華劃過:“那、那可以就……現在麼?”
期待的語氣,似乎真的已經迫不及待。
我那時想,他恐怕真的是想家了,一刻都多等不得。
想到赫連沉玉四年前就被鎮北王擒了過來,這四年來的遭遇都有些不好。我便有些心疼。
雖然連夜奔波去暮雲城一個來回,我已經有些累了。
可是卻還是不想讓他失望……
我想了想,微微點了點頭:“那便收拾一下吧。即刻動身。”
行裝早已經準備好了。
其實很輕便,只是一人一套勁裝一套備用。
帶夠了銀票和金葉子,其實無論去哪裡,都可以說是一路暢通。
臨走前,騰遠山來王府門口送我。
我想了想,跟他在門口低聲說:“遠山覺得,此行除了帶親王龍令之外,兵符……要帶麼?”
騰遠山狹長的鳳眸遙遙地望了一眼站在另一邊的赫連沉玉,沉吟了片刻,終於沉聲道:“此行是去定南王封地,寒山軍的調令不起大作用……遠山以爲,還是把兵符留在密室,較爲保險。”
我笑了笑。
其實我知道騰遠山的心思,他雖然嘴裡不說,可那句保險卻已經說明是在提防赫連沉玉。
“遠山。”我放輕聲音,眼神略帶溫柔地看着他秀麗清俊的眉目:“我不在,別太累着自己。保重。”
他微微一愣,嘴脣輕顫,似乎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迴應。
我的笑容柔和,衝他擺了擺手,卻已經轉身跨上了赤血追電馬的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