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五章:紅十字旗怎麼變成了膏藥旗?

1

這一次*可犯了衆怒,你要砸人家飯碗,人家不得跟你拼命?從北平到上海、從杭州到武漢、從重慶到廣州,乃至四川、雲南這樣的中藥材種植大省,但凡這條產業鏈上的人無不揭竿而起,紛紛組成請願團上南京,找衛生部、找立法院討要說法。上海的中醫協會遴選出十三名代表,組成上海中醫請願團奔赴南京,老鄭也在其列。肩負着滬上千餘名中醫的重任,同時也肩負着太太交予的重任——帶兩隻正宗的南京鹽水鴨回來。

一早,關壹紅把鄭二白送到了火車站,帶着“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的悲壯。火車開動,關壹紅站在月臺上,心思早就飛到另一個男人身上去了。她從老北站叫了一輛黃包車,把自己拉到東百老匯路的大陸菸草公司總部,悄悄對陸書寒說,阿拉男人知道這事兒了,一百個反對,趁他沒在,你動作快點。曉得,曉得!陸書寒趕緊就去安排了。上午籤協議,下午進攝影棚。僅用一天完成版面設計,二天後,嶄新的香菸殼子就源源不斷從印刷廠裡印出來了,一沓一沓送往楊樹浦的工廠。速度之快,效率之高,令人咋舌。

鄭二白在南京一呆就是三四天,一直沒有音信,到了第四天,“噩耗”傳來——還是仲自清舉着報紙奔上樓來,說鄭太太不好了,說南京出事了,請願者把衛生部長薛篤弼給打了!領頭的讓警察給抓了,關在老虎橋監獄。關壹紅一下亂了方寸,去南市警察局託人打聽,她先找的小寧波,人家說他早就辭職了,去廣州投親戚了;再找的尹大仕和渣隊長。尹大仕打電話到南京警察局一問,確有其事。那邊說了,家屬交八百法幣保釋金就可以領人。抗戰爆發前,法幣尚堅挺,八百法幣相當於六百塊大洋。鄭二白臨走時,抽屜裡留下一百多法幣,應付柴米油鹽是綽綽有餘,可保釋金根本不夠。關壹紅只好向陸書寒求助,香菸牌子的酬金還沒拿到呢。陸書寒挺爽氣,簽了張一千法幣的支票交給關壹紅,快去南京吧。

鬍子拉碴、蓬頭垢面的鄭二白,從老虎橋監獄裡蹣跚而出,等在大門口的關壹紅迎上來,把帶來的衣服給他披上。老鄭的表情五味雜陳,既尷尬,又有點感動。夫妻倆你看我,我看你。鄭二白一臉懊惱地告訴關壹紅,在下關車站,有一夥難民混進了請願隊伍,口口聲聲說是從上海跟來的,要聲援我們。我一想,上海去的本來就不多,人多力量大,就留着吧,沒想到這撥人就是想逮機會大吃一頓,見了薛部長就喊肚子餓,要吃飯,把請願隊伍弄成要飯的了。薛部長也是估計不足,有點怠慢的意思,難民們就不滿了,有罵孃的,有朝吐口水的,場面就失控了,後來警察來了,他們一鬨而散,咱們這些中醫就當了替罪羊,上海去的十三個人有十個被抓了。唉……關壹紅兜頭一通數落:“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兒!你呀,也就是坐在診所裡問診切脈,還想組織請願隊伍?”鄭二白想爭辯,底氣不足,放棄了,隨口問了句“保釋金交了多少?”關壹紅一報數,鄭二白差一點跳起來,連聲說:“完了!完了!這一趟把家裡的錢都用光了!”

關壹紅嘴巴動了動,沒說。

“以後要過窮日子了。”老鄭垂頭喪氣。

“沒事,有我呢。”關壹紅一語雙關。

關壹紅琢磨,新推一種牌子的香菸,肯定沒那麼快吧?以前四國銀行新推一種儲蓄,從研究儲戶心理,到利率如何掐算,前前後後至少半年。可她沒想到,在急於打翻身仗的陸書寒這裡,還就這麼快!返滬的火車上,就有煙販在叫賣:“賣香菸,賣香菸!新出的大刀牌香菸!關雲長的後人當香菸牌子女郎啦!”

上海去的這撥中醫一個個垂頭喪氣,都沒聽見,包括關壹紅。還有人叫賣報紙,關壹紅買了一份,一看頭版,就興奮地塞給鄭二白,讓他快看。

老鄭閱完,立馬精神抖擻,起身道:“諸位!這次請願,雖有不和諧的插曲,但總的來說還是卓有成效!你們看,報紙上說了,國民黨元老林森、考試院長戴季陶、監察院院長於右任,都力挺中醫。連蔣委員長也說了,他只要有病,首選的就是中醫,現在經常服用中藥。還有,立法院院長孫科已經拒絕了*的提案。諸位,咱們大功告成啦!”

蔫了吧唧的中醫們都振奮起來,鼓掌喝彩。“中醫萬歲!”有人振臂高呼。“中醫萬歲!!中醫萬歲!!”衆人羣呼,車廂裡頓時High翻了天。一路叫賣的煙販覺得有機可趁,湊上來大聲吆喝:“賣香菸!賣香菸!中醫愛抽大刀牌香菸啦!”

這一聲嚷嚷,大夥都鬨笑起來。有人笑道:“你瞎湊什麼熱鬧?”

煙販說:“新出的大刀牌香菸,武聖人關羽關雲長當年刮骨療毒,用的不就是中醫嗎?”

有人說:“你這不廢話嗎!那時候有西醫嗎?”

煙販說:“大刀牌香菸,用的是關羽關雲長的後人當的香菸牌子女郎!”

關壹紅都聽見了,眼睛往車廂地板上逡巡,想找條縫鑽下去。

有人問:“關羽關雲長的後人?誰啊?”

大夥紛紛伸手,從煙販擺煙的木架裡拿了包煙,左看右看,有的人當場認出是關壹紅,沒吱聲;有的人交頭接耳。老鄭還在興頭上,高呼“中醫萬歲!打到*!”這回沒人搭理他。

關壹紅朝煙販使勁揮手,讓他快走開。煙販卻誤會了,湊上來問:“小姐你要幾包?”

“我叫你走!走呀!”關壹紅恨不得抽他。

煙販盯着她仔細一看,嚷嚷起來:“咦!你不就是那……香菸殼子上的美女嗎?”

這回鄭二白聽見了,看見大家人手一包煙,拿過來一瞅,正面是武聖人關雲長的形象,手捻長髯,讀着《春秋》。身後的刀架上,一柄青龍偃月刀赫然。背面是名女子,置身於山巒閒庭,小橋流水,花叢掩映。女子坐在一塊假山石上,左手夾着一支菸,右手翻開一本《良友畫報》,營造出“寂寂花時閉院門,美人相併立瓊軒”的意境。細看這名女子,時髦髮型、造寸旗袍、水滴高跟鞋,那表情、那眼神分明帶着一絲挑逗,彷彿在說:“親愛的,你看我美嗎?那是我抽大刀牌香菸的緣故!”

鄭二白擡頭看了看眼前的關壹紅。

見事已敗露,關壹紅索性擺了個跟香菸殼上一樣的造型,擺給大家看。引來衆人一陣暗歎,有搖頭的,有咋舌的,更有咽口水的。

“你……你……”鄭二白口齒不清。

“別‘你’了,就是我!”

“我、我不是再三關照過,不讓你去……”

“我是新時代的女性,工作自由、戀愛自由、結婚自由,更別說這種小事體了!”關壹紅把頭一昂,換了個造型。

“這是你一個人的事嗎?”老鄭的喉嚨開始粗起來,喉結越發明顯了,“如果你不是我太太,你上不上香菸牌子,關我屁事!可現在……”

“現在怎麼啦?”關壹紅反問,“我是鄭太太,可我一樣有名有姓——關壹紅、關氏後人。老祖宗耍大刀,我抽大刀牌香菸!”

大夥都瞅着他們。鄭二白看看左右,覺得很沒面子,肚子裡憋氣啊,忍着。

關壹紅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說:“我還告訴你——如果沒有這大刀牌香菸,你還在老虎橋監獄裡啃窩頭呢!”

“啥意思?”

“我交那保釋金,就是我拍香菸牌子的酬金……”

話音剛落,“啪!”一記耳光,鄭二白扇的。

車廂裡頓時鴉雀無聲。

事後,《外灘里弄堂志》是這麼記載的:

“……多虧這一巴掌,這對老夫少妻終於有了肉體接觸。”

夫妻倆在車廂裡大打出手。論實力,老鄭絕對佔上風,可畢竟不能真下狠手,加上很多人拉住他,有勁兒也使不上;關壹紅則不同,河東獅吼,母虎下山,披頭散髮一頭撞上去,撒潑玩命的架勢,手裡拿一高跟鞋,往他頭上一頓亂敲。鄭二白張大嘴喊“你們別拉我,今兒我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婆……”“娘”字還沒出口,居然被高跟鞋的鞋尖直插嘴裡,把腮幫子捅一窟窿,鮮血直流。

2

打完架,回了家,關壹紅開始收拾行李,老鄭呆呆地坐着,看着她拾掇,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身體動了動,有心阻止,卻沒有付諸行動。

關壹紅想起來,曬臺上晾着自己的衣物,就去取,等她回來一看,收拾好的幾個箱子被繩子牢牢地綁在一起,另一頭綁在牀腳上,總之沒法拿了。

望着老鄭的傑作,她冷笑一聲:“有鐵鏈子嗎?索性把我也給綁了吧,你綁啊!綁啊!”

她挺着胸脯往前湊,鄭二白連連回退,跌坐在牀上。

“唉!千不該!萬不該!打那一巴掌!”老鄭終於開始深刻反省了,“僅僅是一秒鐘的痛快,其實連一秒鐘都不到,換來的卻是一整天的麻煩!太不划算了!虧大了!”

“一整天?鄭二白我告訴你,你的麻煩纔剛剛開始!”關壹紅柳眉倒豎,“不是一整天,而是一輩子!A Lifetime!Forever!”

“夫愛撫,夫愛撫!”鄭二白用他的“鄭氏英語”重複“永遠”這個單詞。

關壹紅開始淚奔。“想我關壹紅,從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連上個廁所都有丫鬟伺候的千金大小姐,現在是買菜做飯、掃地拖地板、曬被子拍棉花胎……整個變成一個老媽子了!你看看我的手!好好看看!”

她把雙手湊到鄭二白的眼皮子底下。“看到了!看到了!”鄭二白連聲說。

“我看你一個人,開個診所,掙點診金,挺不容易的。我就想,能幫就儘量幫點吧,好在人家陸老闆是我爸的老朋友,買我爸的面子,幾張照片就給了我一千塊。我揣着錢,都沒捂熱乎,就坐着火車跑到南京監獄來贖你,你是怎麼報答我的?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你給我一巴掌……”

關壹紅哭得梨花帶雨。

“鄭二白……你打我……打我耳光……我從小就沒了媽……我爸連我一根手指頭都沒捨得動過……他要是在天有靈……一定會哭的……爸……媽……你們的女兒今天捱了一記耳光……嗚嗚嗚!”

關壹紅嚎啕大哭,什麼淑女形象,全不要了。

“太太,是我不對,一百個不對、一千個一萬個不對!是我大男子主義作怪,我歧視女性!”看得出,老鄭是真的懺悔了。“你說吧,要怎麼樣你才能原諒我、不離開這個家。你說吧,隨便說!只要我能做到……不不不,只要你說出口,我保證做到,絕不討價還價!”

收拾箱子的時候,關壹紅就一直在想,去哪兒呢?住旅館?沒錢;再去找陸書寒?不妥。她其實也沒地方去,就借坡下驢了。

“你說的?保證做到?”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OK!”關壹紅拿起一塊寫着“中醫萬歲”的白毛巾,一揮說:“你在上面重寫——‘太太我錯了’,綁在頭上,拿個板凳坐到弄堂口,坐個一天一夜,仰着頭讓大家看!”

鄭二白苦着臉問:“太太,有第二方案嗎?”

“有啊!當着十八號所有人的面,我也要扇你耳光。你扇我一下,我扇你十下。”

“行!”鄭二白一咬牙。

“當真?”

“當真!可是——”

“沒有可是!”

鄭二白嚥了口唾沫,耐着性子道:“太太,稍安勿躁。當着大夥兒的面,你扇我,氣兒倒是出了,可過後,大家會怎麼看你?大家又會怎麼看我?我坍臺、我丟人,小事一樁。可以後大家還要找我看病呢,你男人好歹也是滬南名醫,讓我這張臉往哪兒擱?”

“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出這口氣!惡氣!”

關壹紅狠狠往地板上跺了一腳。這一腳跺得地動山搖,仲自清身子一晃,差點兒沒摔下去。他這兒又是桌子疊椅子,椅子疊凳子,拿個玻璃杯貼着天花板在偷聽呢。

“太太,輕點!”鄭二白指指樓下說,“老傢伙就喜歡偷聽,沒準把我們這點事又寫進他那本弄堂志了。”

“讓他寫!”

關壹紅索性往地板上一趴,對着被封堵住的窟窿眼喊:“仲先生!我要扇他十八記耳光,你看能不能寫進你的《弄堂志》?拜託喔!”

仲自清好不容易纔穩住,聽見關壹紅居然在叫自己,身子又一晃,這回沒穩住,“嘩啦!”連人帶板凳椅子摔下來,又摔個半死。

3

大刀牌香菸出人意料地熱銷,日銷量達到了五百箱,大陸菸草公司終於走出了困境。不過說來也怪,香菸熱銷,工廠開足馬力在生產,陸書寒依舊眉頭緊鎖。襄理看不懂了,追問起來。陸書寒苦笑着拿起一包香菸,指着上面的關老爺說,老百姓抽的不是香菸,而是想看這把大刀,想着武聖人關雲長能在關鍵時刻站出來保家衛國。

時值民國三十六年(1937年),七月,“盧溝橋事變”,抗戰全面爆發。八月的上海也已被戰爭的陰雲所籠罩。

在日本軍界,陸軍和海軍素來不和,一直搶功勞,“別苗頭”。眼看陸軍在東北、華北捷報頻傳,海軍高層坐不住了,想在其控制下的上海挑起事端,引爆戰火,五年前的“一二八事變”不就是這麼挑起來的?日本人也是輕車熟路。終於,1937年8月9日的“虹橋機場事件”成爲第二次淞滬抗戰即“八一三事變”的導火線。

那日傍晚,駐紮在虹口的日本海軍陸戰隊第一派遣隊長(相當於中隊長)、軍銜爲中尉的大山勇夫,由駕駛員、一等兵齋藤與藏驅車,離開軍營直奔虹橋機場。

當時中日之間的氣氛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機場又歷來是重兵把守之地,一身戎裝的大山勇夫僅帶一名司機,驅車連闖三道防線,最終在碑坊路被中國士兵開槍射殺。之後他的一名部下回憶道,大山勇夫在當日晨起後,齋戒、沐浴,用冷水將身體洗淨——這是武士道即將赴死前的準備,並剪下一縷頭髮夾在日記中。然後召集手下訓話,說了一番諸如“今天就是戰死了,內心也很純淨,對故鄉沒有任何留戀……”有點莫名其妙的話。臨走時身上未帶槍支,只挎着一把軍刀,戴着乾淨的白手套,穿着擦得錚亮的皮靴,完全是武士道赴死的從容。這個大山勇夫,後被奉爲“日本海軍七勇士”之一,靖國神社的遊就館內至今擺放着他的胸像。想來有點奇怪,如此一個既非戰死在沙場、死時又寸功未立的低級軍官,死後居然能享受如此之高的待遇,答案只有一個:日本海軍高層挑選了他,命令他去赴死的。

“虹橋機場事件”兩天後即8月11日,日本駐滬總領事向上海市長俞鴻鈞發出照會,要求將射殺大山勇夫的中國士兵處以死刑,中國軍隊必須撤離原“一二八”淞滬停戰協定裡所設定的安全區域,並將防禦工事拆除。如此苛求無異於宣戰,遭到國民政府的斷然拒絕。8月13日上午9時起,日軍展開大規模空襲,不止上海,杭州、南京、南昌都遭到轟炸。9點15分,百餘名日軍分乘五六輛裝甲車,由四川北路底的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駛出,越過天通庵路車站的淞滬線鐵路,衝入寶山路、橫浜路、東寶興路口的“一二八陣亡將士紀念塔”中方警戒線內,地面戰役打響。下午4時起,停泊在黃浦江上的日海軍第三、第四艦隊開始用重炮猛轟閘北。

歷時三個月的淞滬會戰就此拉開了序幕。

這一次,老蔣是拼了老命、砸下血本的。國民黨先後投入七十多個師、七個獨立旅、三個暫編旅,以及財政部的稅警總團和中央軍校教導總隊,兵力總數達到75萬,是日軍的三倍。但裝備上的巨大差距,加上戰術指揮上的失誤,造成了中國軍隊的巨大傷亡。

當時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歌叫《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唱起來那叫一個爽,可親身經歷過抗戰的老兵們都知道,那只是唱唱罷了!

因爲根本沒有貼身肉搏的機會。

抗戰伊始,日本人的大炮轟和飛機炸,絕對是中國軍隊的噩夢。

數千門大炮,對準你的陣地狂轟濫炸,整條防線被炸碎,陣地上的土被翻了一遍,戰壕裡的士兵不論死活都埋進泥裡。然後日軍在坦克的掩護下發動進攻,此時陣地上的中國士兵已經摺損大半。

以第18軍的98師爲例,開戰十八天,傷亡近五千人,佔全師兵力的六成,其中陣亡的營級以下軍官就近二百人。

作爲精銳部隊的98師尚且如此,非嫡系部隊更慘,以第8師爲例,他們的武器以“漢陽造”步槍爲主,機關槍寥寥,更不用說迫擊炮、山炮等重武器了。三個星期打下來,戰鬥人員從8000餘人減員至700多。

在蘊藻浜戰場,第78師467團阻擊渡河的日軍,其中一個連在十分鐘內全部陣亡。

“這哪裡是戰場?簡直就是熔爐,一個師接一個師地投進去,就熔化了!”

曾任第三戰區司令官的馮玉祥悲痛地回憶道。

下面幾個實例足以令人噓唏:

羅店鎮,是整個淞滬戰役中爭奪最爲激烈的戰場,幾成焦土,被稱爲“人肉磨坊”。

某個陣地,早晨炊事員送了一大桶飯,晚上去收拾碗筷的時候,是哭着回來的:

人都死得差不多了,沒有人吃我的飯了啊……

98師292旅583團3營堅守寶山的陣地,面對吳淞口外的日艦炮轟、頭頂上日機轟炸、地面上坦克進攻這樣的海陸空三面夾擊,陣地岌岌可危。營長姚子青告訴手下:我若戰死,連長替我指揮;連長死了,排長接替;排長死了,班長接替;班長死了,老兵接替。到時候不用請示,自動接替就行了。

至9月7日,日軍攻入寶山縣城,三營五百餘名士兵全部殉國,營長姚子青戰死。

4

回到咱們的外灘裡十八號來。

閘北打仗,與閘北毗鄰的南市一帶,亦遭殃。

仲自清悲痛地告訴大家,他認識一個醬油店老闆,店址在大碼頭街(今復興東路楊家渡一帶),4月份新裝修開業,8月13號下午,被黃浦江上射來的日艦炮彈夷爲平地,一家五口一個都沒活着出來。

仲自清把這件事寫進了他的《弄堂志》。雖然那一家五口不住在外灘裡,可他們也是上海人,也是中國人啊。

上海民衆的抗日熱情已經被引爆,一邊是閘北、虹口一帶的難民拖家帶口地往外涌,一邊是市民們踊躍募捐。作爲上海市地方協會的會長,杜月笙毛遂自薦擔任了“抗敵後援會籌募委員會”的主任,帶頭捐了兩百根金條,計黃金二千餘兩。上海商會會長王曉籟登高一呼,上海灘的大小老闆紛紛解囊,設在市中心的募款臺前人山人海,甚至連乞丐都掏出銅元來往錢箱裡投。

蘇州河南岸,八仙橋、雲南路一帶的同鄉會、醫院、學校,只要有空房就騰出來接納難民。上海灘三大亨之首的黃金榮,把他的大世界整個騰了出來,涌入五千多人,遠東第一的遊樂場瞬間變成一間超大的難民收容所。

房東馬太太腳底生風地走進了十八號的竈披間,胳膊套一袖箍,上寫着“市*合會”。大家正在議論戰事呢,馬太太進門就咋呼:“諸位,都給我聽好了!時間緊迫。我宣佈,上海市*合會滬南分會外灘裡十八號募捐站,正式啓動!”

大家早就準備好了,自動排隊,開始募捐。鄭二白幫忙記錄,他拿出毛筆和硯臺,攤開簿子。萬斤糧和萬尺布兄妹倆一個添水、一個磨墨。

第一個是謝桂枝,她拿出的是一對翡翠玉鐲。自報:“產自緬甸密支那的天然冰種翡翠,折光率一點六六,標準的甲貨。”

“假貨呀?!”衆人聽岔了。

“甲乙丙丁的甲,甲等貨!有鑑定證書的。”謝桂枝還真就拿出一紙證書來給大夥看。

馬太太有點犯難,跟老鄭嘀咕:“這個……值多少錢呢?”

鄭二白小聲對她說:“馬太太,你的任務是組織大家募捐,不是鑑寶,那是當鋪做的。”

馬太太點點頭,把鐲子給收起來了。

鄭二白如下記錄:“市民謝桂枝,捐翡翠玉鐲一對,附鑑定證書一份。”

“權威機構的!”謝桂枝補充。

鄭二白重寫:“附權威機構出具鑑定證書一份。”

第二個是毛跑跑。上午他和一幫車伕已經到街上的募捐臺去捐過錢了,這會兒他拿出的是實物:牛皮公文包一隻。他說:“這包是牛皮的,給國軍長官用,放放作戰地圖、文件什麼的,挺實用的。”

見大夥投來詫異的目光,毛跑跑解釋:“這是客人忘在車上的,都大半年了,一直沒找到失主。所以……”

“鬧了半天,敢情你捐的是人家的東西!”馬太太對他喝道。

老鄭忙說:“馬太太,捐款還是捐物,都不重要,重要是的大家一條心,同仇敵愾。”

毛跑跑一拍大腿:“鄭先生,你說的太對了!”

鄭二白書寫道:“市民毛跑跑,捐牛皮包一隻。”

第三個是仲自清。他捋着鬍鬚,放下兩件東西,對馬太太說:“這可不是人家的東西,是我個人的珍藏。”

老鄭識貨,一邊讚歎“好東西!”,一邊記錄下來:

“市民仲自清,捐狼毫筆一支、徽州古硯一方。”

馬太太忍不住了:“仲先生,你不捐錢不捐珠寶倒也罷了,起碼捐點前方將士能派上用場的東西!你看人家跑跑,捐個皮包,至少能用。你說你捐文房四寶派什麼用?就算指揮部裡寫字,也用鋼筆啊,還磨墨?這不耽誤事嘛!”

仲自清被她說得啞口無言,憋了好久才道:“好……你等着!”

他轉身上樓,去亭子間了。

下一位是林妹妹。她一揮手,噹啷!一枚沉甸甸的“銅箍戒”扔在桌上。

“乖乖!”馬太太第一個叫起來,拿在手裡掂量着問,“毛估估也有一兩重,足赤的是吧?”

林妹妹撇了撇嘴說:“馬太太,瞧你這話說的!現在全上海灘的老百姓同仇敵愾,捐個金戒指有什麼大不了?我恨不得把自己人都捐出去呢!”

“那是,那是!”馬太太說,“可我覺得,這個銅箍戒一看就是男人戴的,所以有點好奇,哪兒來的?不會是從哪個客人手上擼下來的吧……”

“沒錯!”林妹妹大方地承認,“客人累了,趁他睡得跟死豬一樣,我果斷下的手!”

“喔唷,那不成了偷啊?”後面萬太太嘀咕。

林妹妹回頭道:“那不叫偷,叫賠!誰叫他變態來着?他折騰我的人,我就折騰他的錢!”

老鄭說:“偷、賠,都不要緊。就當是林妹妹代那位客人捐的好了。”

說話間,仲自清回來了,手裡捧着古籍一套:《孫子兵法》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戰而屈人之兵,兵不厭詐也……”仲自清搖頭晃腦地說起來,“馬太太,這套《孫子兵法》,前線的將士們總該用得上了吧?”

馬太太從鼻孔深處哼出一聲:“如今都飛機大炮了,還《孫子兵法》呢!沒等你看完第一頁,日本人的炮彈就已經砸到你頭上了!”

菜頭、菜根夫婦,捐的是黑棗、紅棗、蓮心、銀耳各一斤,附贈幾條蟲子——從黑棗裡爬出來的。

關壹紅沒在十八號募捐現場,跑街上去了。大陸菸草公司組織的大刀牌香菸義賣,一上午賣掉一千多箱,錢款悉數捐掉。關壹紅自己捐了一枚鑲嵌“火油鑽”的鑽戒。還好她是在外頭捐的,要是在“十八號募捐站”裡捐的,估計那幾位的眼珠子會瞪得比火油鑽還要大,噗嚕嚕地掉一地。

老鄭的捐款是十八號裡最多的,整整一百塊法幣。

他還在診所門口掛一橫幅,上寫“免費診治 抗日將士”。

關壹紅笑他:“人家傷員都是槍傷,肯定要看西醫,怎麼會來看中醫呢?再說這兒離閘北有不少路呢,就算有傷員,也轉送到租界裡的大醫院去了,怎麼會跑到滬南來呢?”

一番話說得老鄭頻頻點頭。“你說得對,應該主動出擊!”

正說着,從二樓垂下來一面旗,上書八個字:“犒勞將士 烈女奉獻”

旗是林妹妹掛的,她還衝老鄭得意呢:“怎麼樣?我不光捐金戒指,還捐我自個兒呢。”

鄭二白是又氣又好笑。“林小姐,前方將士在流血,還有心思幹那種事?你要是在精力過剩,不如上前線……”沒想到林妹妹當真了,立馬道:“那有什麼!只要你敢去,我跟着你!你拿長槍我就拿短槍,你拿機槍我就拿掃把!”

“鄭醫生……”

毛跑跑拉着一輛空的黃包車匆匆跑來,座位上血跡斑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剛纔在浙江路,有個88師的副官,騎摩托車摔了一下,腿受傷了,就坐了我的車……”話音未落老鄭就急了,“人呢?拉過來,我給他治傷啊!”

毛跑跑說:“人家着急趕路,再說方向也不對,耽誤了軍情要槍斃的!”

關壹紅問:“他從哪兒來?閘北嗎?”

毛跑跑擦了把汗說:“對,八字橋,那兒有一座國小,本來有一個團,現在就剩一個排了,傷亡厲害,急需醫療隊……”

“明白了,我來組織一支醫療隊——外灘裡醫療隊!”鄭二白毅然。

說幹就幹,老鄭跑到仁濟醫院找大師兄,拿了好些手術器械和麻醉、消炎、止血的藥,還有紗布繃帶,裝在紙箱裡,外加兩副擔架。仁濟醫院收治了好些重傷員,有士兵也有當官的,最大的是師長,醫生護士自發組成了醫護小組,冷醫生實在脫不開身,一個勁兒跟老鄭道歉。鄭二白一擺手說,殊途同歸,都是爲了抗日,告辭!冷醫生又塞給他兩頂鋼盔,說這是從傷員身上摘下來的,你戴上,小心流彈!

參加淞滬會戰的國軍很多是德式裝備,這兩頂鋼盔也是德式的,後面有一圈護耳,怪沉的。鄭二白把鋼盔往腦袋上一頂,中醫史上第一位戴鋼盔的中醫就此誕生了。

“外灘裡醫療隊”出其意料的壯大。最出乎老鄭意料的是,林妹妹也要去。她特意換了身護士裝,頭上還紮了個蝴蝶結,手裡揮舞一面旗,正面是一個紅十字,反面寫着“滬南外灘裡醫療隊”。老鄭直歪嘴:“妹子,上前線很危險的,不是去作秀啊……”林妹妹撇撇嘴說:“穿得好看點,讓抗日將士們看了心情舒暢點,打更多的鬼子呀!”

這話不假。那些會所裡,穿護士裝、學生裝、保姆裝這三種職業裝的小妹是最受歡迎的。

“鄭醫生,我們也去!”

菜根、萬先生還有肖嘻嘻跑出來,揹着兩個揹簍。

菜根的揹簍裡裝着蔬菜,有黃瓜、番茄、紅薯,還有一隻大南瓜。黃瓜番茄都洗乾淨了,可以生吃。肖嘻嘻也卸下揹簍給老鄭看,裡面裝了三十隻大饅頭、五十個煮雞蛋,夠一個排的士兵一天的口糧,這些都是萬先生他們在弄堂裡募捐來的。

鄭二白很感動,沒等他喊“出發”,“等一下!”關壹紅出來了,她脫了旗袍換了身童子軍的衣服,跟弄堂裡三十七號的宋嫂家借的,花木蘭似的英姿颯爽。老鄭倒吸一口冷氣:“太太,你就別去了!我去,你守着家,還有診所……”

“不!”關壹紅腦袋一撥,“我哥就是在‘一二八’時犧牲的,現在是‘八一三’,戰場又在閘北,我非去不可!哥的在天之靈看着我呢,我要讓他看看,關家人都是好樣的!”

鄭二白被她的氣勢折服,把另一頂德式鋼盔扣在她頭上,“那你把它戴上!”關壹紅嫌難受,想摘。“一定要戴!”鄭二白不許她摘。

若子彈從正面射來,鋼盔根本是擋不住的,除非這頂鋼盔有三十斤沉,可戴者的脖子就吃不消了。鋼盔的設計是一個弧形,可以把側面飛來的彈片給彈開,只留一條淺淺的彈痕。

估計關壹紅沒耐心聽這些,鄭二白只好嚇唬她:“你知道彈片飛來飛去有多可怕?有人眼睛被扎瞎,有人鼻子被削掉……”

五官裡,關壹紅最稱心的就是自己那鼻子。她摸着鼻子連聲說:“我戴,我戴……”她戴上鋼盔,把束帶往下巴頦上勒緊了,還說:“你那頂也讓我戴吧!”

“鋼盔有戴倆的?要是有四頂五頂你都往腦袋上扣嗎?成糖葫蘆了!”老鄭笑她。

5

開戰以來,閘北、虹口的難民潮水般地逃離;租界和華界裡,市民們多以募捐、聲援爲主,可要真的往戰區裡衝,還是鳳毛麟角。“醫療隊”一共七個人,四男三女,女的除了林妹妹和關壹紅,還有謝桂枝。他們揹着揹簍,捧着醫藥箱,兩頂德式鋼盔讓老鄭夫婦顯得鶴立雞羣。

他們進了閘北,寶山路一帶,沿街的店鋪家家關門歇業,門板上得嚴嚴實實,街上幾乎不見一個人影,遠處瀰漫着硝煙,一片肅殺的氛圍。

“嘭!”附近傳來一聲爆裂,把大家嚇一跳。鄭二白多少有點“戰場經驗”,招呼說:“別慌,是槍響,你們呆着,我去看看!”鄭二白繞過一個街角,探出腦袋窺覷,就見不遠處,簇擁着四五個人,戴着紅袖箍,上面寫着“市民義勇隊”。其中兩個端着步槍,一名中彈者躺在地上,痛苦掙扎中。爲首的彎腰檢查,然後補了一槍,“嘭!”中彈那傢伙不動了。

關壹紅第一次目睹槍殺活人,嚇得叫了一聲。老鄭這才發現媳婦就在身後,爲時已晚,他們暴露了。

爲首的端着步槍大喝一聲:“什麼人?!”

“別開槍!”鄭二白咋呼,“我們是醫……醫療隊的!”

謝桂枝招呼大家都出來,菜根和萬先生瑟縮着不敢冒頭。老鄭回頭說:“都別躲着了,咱們鬼鬼祟祟,反而會招來人家懷疑,這兒可是戰場!”

他們走出來,馬上被“市民義勇隊”給包圍了。

鄭二白指着林妹妹擒的紅十字旗說:“敝人鄭二白,在滬南方浜路上開診所的。聽說這裡缺醫少藥,我和幾個鄰居湊了點東西,想給將士們送去。”

對方一檢查,揹簍和醫藥箱裡都是食物和藥品。爲首的挑起大拇指說:“都是好市民,謝謝啦!”

“你們在幹什麼?”關壹紅斗膽問。

爲首的指指袖箍說:“我們是市民義勇隊的,槍斃漢奸!”又指着地上那具死屍說,“這傢伙給日本人當嚮導,帶路,被我們抓住,當場槍斃。”

“隊長,又抓住一個!”

有個人踉踉蹌蹌被推了過來,穿的一件湖青色熟羅長衫被撕破,嚇得面如土色。

“也是給日本人帶路嗎?”爲首那隊長厲聲問。隊員的回答是“他說日本話,還賣日本藥。”

“我沒有……我沒有……”那傢伙體如篩糠。隊長上去掄圓了一記耳光,罵:“狗漢奸!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這就是我們的閘北,五年裡被日本人炸平了兩次!你還他孃的說日本話、賣日本藥,你這種人不是漢奸,那他媽誰是?!”

這傢伙旋即被推到牆腳,兩把步槍同時對準了他,就要執行死刑。“等一等!”鄭二白忽然大叫一聲,把衆人嚇一跳。

鄭二白走上去仔細一看,失聲驚呼“蘇老闆!怎麼是你?”

那傢伙認出是鄭二白,“哇啦”一聲嚎哭起來:“鄭醫生!你可得爲我作證啊!我不是漢奸哪!”

他姓蘇,在天通庵路開了家藥房,因爲近虹口,那兒日本僑民多,來買藥的也多,所以會說幾句日語。說他賣日本藥這不假,可除了仁丹就是喇叭牌正露丸,吃拉肚子的,盡是些家常藥。

老鄭掏出自己的名片,對那隊長信誓旦旦說:“萬一將來證明,我給他做了僞證,你們儘管來找我算賬。我診所的地址就印在名片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那隊長和手下交換了意見,大概覺得蘇老闆並沒有直接幫日本兵帶路,也就是個賣藥的,就收下了老鄭的名片,把人給放了。

說起自己的遭遇,蘇老闆是一肚子苦水。“八一三”當天,仗一開打,一隊日本兵從藥房門前經過,倒沒什麼,誰想到後面跟着一撥日本浪人,一蜂窩地進來把店給搶了,夥計也給打傷了。蘇老闆一家成了難民,只好把老婆孩子送去滬西,可又不甘心,回來看看店裡還剩點什麼,結果一看,估計第二輪洗劫都過了,都被那幫孫子搶光了。想想也是,以前店裡光顧最多的是日本人,錢箱擺哪兒,貴重藥品放哪兒,人家老早就鉚牢了。

聽說鄭二白他們要去八字橋(今天的同心路水電路口),蘇老闆遂自告奮勇帶路。附近到處是鐵絲網和沙包堆砌的工事,馬路被炸得坑坑窪窪,走起來很容易迷路。蘇老闆帶他們從天通庵路後面的弄堂穿過去,抄近路。幸虧有他,要不然這一隊人走起來目標很大,就算沒撞上日本兵,萬一被日軍瞭望哨發現,射來一發*,也是死路一條。

那所國小原來有不少日僑的孩子就讀。戰事爆發前,很多日僑都被輪船送走了,有的回國,有的去了相對安全的滿洲,剩下的被送去四川路漢口路的僑民救濟所安置。

學校的圍牆多已坍塌,校內有主樓和副樓各一幢,副樓只剩下殘牆斷壁,主樓是兩層的教學樓,尚完整,成爲最後的堡壘。樓前是一片開闊地即操場,堆滿了沙包,作爲前沿陣地,還布了鐵絲網。

學校有後門,周邊圍牆尚存。看見這支“醫療隊”,還隔着二十多米遠,警戒的哨兵就拉槍栓喊話了。林妹妹揮舞旗子喊“我們是上海市民,自發的醫療隊!”哨兵就放他們進去了。

主樓內早已斷電,昏暗的走廊裡,有的士兵坐在地上靠着牆休息,顯得疲憊不堪;地上躺滿了傷兵,還有席地而臥的士兵睡着了。幾乎每間教室的窗戶下都堆着沙包,鄭二白一看,武器除了中正式步槍就是*,還有少得可憐的幾挺捷克式輕機槍。

二樓最後一間教室,是臨時的指揮室。一個排長模樣的人,背對着門,站在一扇窗戶前,透過沙包後面的觀察孔朝外張望,一邊在打電話,通信兵捧着電話機蹲在旁邊。

“……現在能打仗的還有二十幾個,傷員有十幾個,堅守到明晚問題不大。還好我們在校門口埋了地雷,小鬼子昨天派了工兵來探雷,被我們打死三個……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彈藥不夠,還有就是傷員……喂?喂!”

電話又斷了,他把話筒扔給通信兵,通信兵猛搖手柄。

“報告排長!來了支醫療隊,都是上海市民。”

那位排長猛一回頭,與鄭二白打了個照面。因爲幾天幾夜沒閤眼,眼睛裡佈滿血絲,加上鬍子拉碴,瘦削的國字臉,顯得凶神惡煞。望着這張臉,鄭二白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等等……等等!

老鄭想起來了——五年前,“一二八”淞滬抗戰,天通庵路上的街壘後,那位咆哮的韓連長,還有那句振聾發聵的名言:

“拉下去槍斃,槍斃了再審判!”

韓排長稍微愣了下,對鄭二白也有點似曾相識,“咦?”了一聲,嘟噥說“好像在哪兒見過……”

他的廣東口音去了不少,國語標準多了,罵起娘來也順溜了。

鄭二白忙說:“可能是……我給你治過病?”

“那不能。上次我來上海,還是五年前,‘一二八’的時候,也是閘北,就在那什麼路……”

鄭二白生怕他回憶起來,忙岔斷:“長官貴姓?”

“韓信的韓。”

“韓排長,敝人鄭二白,是滬南的市民,開診所的。我組織弄堂裡的人,給你們送來點吃的,還有藥品,請收下。”

“太謝謝了!”韓排長緊緊握住老鄭的手,連聲說,“上海市民都是好樣的!”

鄭二白讓大家把東西卸下來給他看,讓他眼花繚亂,讓他分心,總之不讓他有片刻的回憶工夫,然後說:“韓排長,你忙你的,我們醫療隊抓緊時間,救治傷員!”

韓排長想對他說點什麼,通信兵把線路又接通了,話筒遞給他,韓排長只好打住。

關壹紅並未覺出丈夫的異常,她走出去,給走廊裡的士兵們分發大刀牌香菸,不是一支一支,而是一包一包。有人認出她來,就是香菸殼子上的美女。關壹紅笑而不答,指着正面的關雲長像說:我是關家後人!

一間教室被騰出來作醫療室。林妹妹把帶來的牀單掛起來,隔成好幾間。鄭二白挨個檢查傷員,謝桂枝當護士。衛生員在邊上,因爲急救包用完了,正手足無措。老鄭決定對其中兩個馬上做手術,把彈片取出來;有骨折的,吩咐衛生員上夾板;還有昏迷中的重傷員,交給林妹妹暫時照顧,回頭用擔架擡走,送仁濟醫院去。

另一間教室暫作廚房。炊事兵支起一口大鍋,正煮着稀飯,萬先生和菜根把帶來的蔬果拿出來,黃瓜、青菜和紅薯,沒有水可洗,就切一下,帶來的雞蛋都是熟的,剝了殼放鍋裡一塊煮,饅頭也蒸起來。

別人都在忙碌,只有肖嘻嘻閒着,東走走,西瞅瞅。看見一間屋子裡堆得亂七八糟,都是損壞的槍械。其中一挺重機槍被拆卸開,零件散亂地放了一地。一個老兵坐在板凳上,叼着煙,擺弄一根槍管。肖嘻嘻蹲下來看他擺弄。老兵見肖嘻嘻衝自己“樂”,也朝他笑了笑。

肖嘻嘻問:“大哥,你這是——”

“重機槍的槍管,因爲連續發射,槍膛溫度太高了……”

肖嘻嘻試着一摸,果然還燙手。

“得給它降降溫……”老兵自言自語,這時候外頭傳來招呼“開飯咯!”老兵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起身出去了,屋裡就剩下肖嘻嘻一個人。他看見角落裡擺着一個鉛桶,桶裡盛滿水,他禁不住手癢,就拿起發燙的槍管直接放進水桶,就聽“噝”的一聲,冒起一股白煙,嗆得他直流淚。等了片刻,把槍管從水桶裡撈出來,糟糕!怎麼變形了?彎了!

臨時指揮室裡,士兵圍坐,喝着紅薯稀飯,啃着饅頭,還有煮雞蛋吃,伙食算不上好,起碼能填飽肚子,營養也夠了。關壹紅給韓排長點菸,韓排長吸着煙誇道:“大刀牌香菸,這名字起得好,霸氣!”

邊上有人問:“鄭太太,你還是關氏後人哪?”

關壹紅說:“慚愧呀,老祖宗金戈鐵馬,到了我這兒,只能給大家發發香菸。”

韓排長不愛聽,說:“讓女的上前線?咱們這些大男人都幹嘛去?把褲帶解下來上吊算了!”

士兵們鬨笑。關壹紅說:“韓排長,說說打仗的事吧。”

韓排長嘆了口氣。“別提了!他孃的,88師、87師、36師,加起來五萬多人,日本人才一萬多,五打一,可就是佔不到便宜,爲啥?日本人的炮火實在太猛嘞!地上有坦克有大炮,黃浦江上有軍艦開炮,天上還有飛機下蛋,咱們就靠步槍和*不行啊……”

關壹紅疑問道:“一路上過來,看見我們自己也有坦克的。”

一名士兵更正:“那是輕型裝甲車,稅警總團的。跟鬼子的坦克一比,簡直就是玩具,不堪一擊……”話音未落就捱了一下,韓排長破口大罵:“別他孃的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財政部稅警總團,那是宋子文苦心經營的,三萬多人呢。這次從老蔣到宋子文,都把壓箱底的東西拿出來了!跟五年前的‘一二八’可大不一樣,就算全體陣亡,也不窩囊!咱們這是爲國報效,殺身成仁!”

一番話讓關壹紅淚流滿面,使勁鼓掌。

“排長!”外面傳來一聲嚎叫。那名修理槍械的老兵,哭喪着臉進來,手裡舉着一根彎曲的槍管。肖嘻嘻被另一名士兵拿槍押了進來。

“排長,咱們的機槍,被這小子給毀了!”

韓排長大吃一驚,怒視肖嘻嘻,可肖嘻嘻不知好歹,還衝他“樂”呢。

“備用的呢?”韓排長問。

“早壞了,就剩這一根了。”

韓排長勃然大怒,上去一腳把肖嘻嘻踹翻在地,掏出駁殼槍來,頂在肖嘻嘻的腦門上,一邊怒斥:“你是個奸細!”肖嘻嘻不愧是青幫悟字輩的人,臨危不亂,繼續在“笑”。“你他媽還敢笑?還笑!”韓排長用大拇指一扳,把駁殼槍的機頭張開了……

關壹紅尖叫一聲,上來把韓排長的槍口撥開,解釋起來:“他是我的鄰居,他根本不懂什麼機槍,才闖了禍!你們高擡貴手,放了他吧。”

韓排長怒道:“看這小子一臉奸相!把咱們的重機槍弄壞了,他居然還笑……笑得出!”

“這不能怪他!他臉上的神經被打壞了,永遠都是這麼個表情,只有一個表情!”

士兵們都覺得匪夷所思,韓排長壓根兒不信,槍口又衝着肖嘻嘻的腦門比劃。鄭二白聞聲趕來,大喝一聲:“不許濫殺無辜!”

韓排長扭頭盯着老鄭,那一瞬間,腦袋裡火花噼啪一冒,想起來了。

我靠,遇上熟人啦!

中原大戰的時候,因爲那支倒黴的敢死隊,韓營長被擼成了韓連長;“一二八”事變,當奸細逮着了,本來要槍斃,發來一發炮彈,結果又讓他跑了。死了好幾個弟兄不說,連隨軍的記者都被炸死了,韓連長被擼成了韓排長。

說鄭二白是他的災星剋星,一點不誇張,要不怎麼見一次就擼一次?

奶奶的,今天老子不親手把你斃了,等這仗一打完,老子又被擼成班長了!

韓排長端起駁殼槍,對準鄭二白戴的德式鋼盔,要扣扳機的樣子。就聽一聲河東獅吼,關壹紅猛地衝上來,把鄭二白攔在身後,她五官挪位,面目可怕。

“憑什麼說他是漢奸?憑什麼!他是個中醫,到仁濟醫院找了他的大師兄,才籌集到這麼多藥品,還拉着鄰居,帶着糧食,冒着危險給你們送來,就因爲他跟你們一樣是中國人!他要成了漢奸,上海灘三百萬市民個個是漢奸,你去把他們都殺光了呀!!”

韓排長被她的氣勢鎮住了,槍口緩緩放低。

關壹紅繼續說:“韓排長,五年前被炸死那記者,他姓什麼、叫什麼,你還記得嗎?”

韓排長想了想,看看邊上一個老兵,那人嘟噥:“姓關吧?”

“對!他姓關,叫關貳銘,我叫關壹紅。他是我哥!”關壹紅眼淚迸出,用手指着鄭二白說,“如果他是漢奸,那等於是殺害我哥的兇手,我還能嫁給他嗎?!”

韓排長退後一步,難以置信地打量關壹紅:“關記者是你哥哥?”

“對,親哥哥!”

韓排長思路有點亂,看着鄭二白,脫口而出:“你是怎麼娶的……?”

鄭二白說:“正因爲她哥的死,才造就了這段姻緣。”

這話說的,怎麼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他忙補充說:“所以她哥沒白死!”

韓排長腦洞大開,往地上啐了一口:“好,看在你老婆的面上,饒你不死!”他轉身對着肖嘻嘻,“笑面虎!你要是老子手下的兵,今天要麼一槍把你崩了,要麼罰你到日本人陣地上給我搬一挺‘歪把子’回來!”

“排長!鬼子上來了!”負責瞭望的士兵喊。呼啦一聲,大夥立馬回到戰鬥崗位,端槍的拉槍栓,拿*的準備拉引火繩,見沒人再搭理他們,鄭二白拉着媳婦和肖嘻嘻就要撤,“站住!”韓排長大喝一聲,擡手把老鄭那頂德式鋼盔摘了,扣自己腦門上。

鄭二白心想,拿走吧,本來就是你們的裝備。

韓排長走到一挺捷克式輕機槍後,“準備射擊!”說完回頭又吼,“重機槍呢?修好了沒……”一看那根彎曲的槍管,沒聲了。

這一次衝鋒的日本兵才二十幾個,估計援兵遲遲未來,匆忙下發動了進攻。“*呢?”韓排長喊。從樓裡嗖嗖嗖飛出十幾顆*,一連串的爆炸,把鬼子炸了回去。

6

回到臨時醫療室,鄭二白憂心忡忡,倒不是怕那位韓排長緩過這口氣來又要找自己算賬,他在想,肖嘻嘻是我帶來的,他闖禍不等於我闖禍?因爲缺了重機槍,火力大打折扣。全靠*,不然就危險了。

既然韓排長把話都說了,老子就冒一趟險,去日本人的陣地,搞一挺歪把子來!

老鄭跟媳婦一說,關壹紅就炸了。

姓鄭的你不要異想天開啦,活膩味了?

校門口埋了地雷,出門就被炸死!

鄭二白告訴她,我打聽清楚啦,外頭確實埋了地雷,可不多,就十幾顆。因爲暴露在射程內,鬼子工兵不敢排雷,就在上面插了小白旗,一目瞭然。

總之非去不可!我咽不下這口氣!

關壹紅說,那好,帶上我!

夜幕降臨。關壹紅戴着德式鋼盔,鄭二白腦袋上套了一口鋼精鍋,兩邊用繩子一紮,固定在下巴頦上,怪怪的樣子。“雌雄大盜”這就出發了。

兩條黑影一前一後離開教學樓,越過了堆砌的沙包。前面攔有鐵絲網,被白天的*炸開一個豁口,兩人彎腰鑽了過去……

校門口,遍地的狼藉,雖然沒有屍體,但有殘缺的胳膊甚至大腿,看得關壹紅心驚肉跳。

前面出現一片開闊地,鄭二白剛要邁步,被關壹紅使勁拽了一把:“地雷!”

鄭二白低頭一看,地上插了不少小白旗,彷彿作戰用的大型沙盤。

兩個人手拉着手開始趟“雷區”,弓着腰、踮着腳、走蛇形步,模樣有點滑稽,走路不象走路,跳舞不像跳舞……

越過了“雷區”,前面本來是一條馬路,兩邊的店鋪都遭了殃,只剩下殘壁斷牆,卻看不到一個日本兵。

關壹紅指了指前面——

黑夜中,藉助一晃而過的探照燈,前面五十多米處,有一個由沙包堆砌成的陣地,堆得有兩米高,雖然看不到人,隱隱綽綽有人影晃動。

老鄭打算摸過去,關壹紅拽住他說:“你知道沙包後有多少鬼子?你這不是去送死嗎?”

鄭二白推開她說:“出來就是冒險的,戰場上別婆婆媽媽,女人靠邊站!”

“就爲了一挺機槍,你死了我怎麼辦?鄭太太成鄭寡婦了!”

“你可以上陝北找你的秦克啊。”

關壹紅怒了:“鄭二白你別不識好歹!你要敢過去,我就喊有人偷機槍!”

鄭二白一把將她嘴捂上。

靜謐中,似有呼嚕聲傳來。順着聲音尋覓,距離沙包陣地十來米,一段斷牆後,隱約露出一輛摩托車的車頭。

兩人躡手躡腳地靠近,發現斷牆後停着一輛挎兜摩托車。最誘人的東西往往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出現——挎兜上架着一挺“大正十一式”輕機槍。這種槍在大正天皇十一年定型成爲制式裝備,故得名。國人習慣叫它“歪把子”,是因爲它的槍托向右彎曲,機槍手瞄準時必須把腮幫子貼在槍托上。

挎兜裡坐着一個鬼子兵正呼呼大睡,半拉鋼盔耷拉下來,遮住了面孔。另有兩個鬼子兵,對着斷牆撒尿,嘰裡咕嚕說着什麼。

鄭二白偷聽,大概的意思是,這輛摩托加上這挺機槍,其實是一個隱蔽的機槍陣地,防止中國軍隊反撲。但他們並不知道,那棟樓裡真正在戰鬥的中國士兵並不多。

沙包陣地後,有個軍曹用日語吆喝:“池造!秋田!過來搬子彈!”

兩個鬼子兵撒完尿,離開斷牆,朝沙包陣地走過去。

“雌雄大盜”摸了上去,確定那鬼子兵睡得挺熟,關壹紅就想把那挺歪把子從挎兜上搬下來,沒想到重得出奇,歪把子的毛重有十公斤呢,差點把她腰給閃了,眼看要砸到地上,幸虧鄭二白一把接住。

關壹紅指指回去的方向,意思快撤吧。老鄭卻有點貪心,悄悄把那鬼子兵戴的鋼盔順走了,把自己戴那鋼精鍋輕輕釦他腦門上……

扛上歪把子,兩人躡手躡腳撤離,沒走幾步,剛纔那對鬼子兵搬着一箱沉甸甸的子彈從陣地後面走出來,雙方遭遇了。“敵人!”鬼子兵大叫。因爲搬東西,兩支“三八大蓋”倚在摩托車上。他們把子彈箱撂下,飛身去抓槍。

老鄭把機槍往肩膀上一扛,撒腿往回跑。

軍曹從沙包後現身,一聽敵人居然摸上來偷機槍,氣得連聲“八嘎”,中國人,狡猾狡猾的!快去追!

熟睡的鬼子兵從挎兜裡跳起來,茫然四顧。兩個鬼子兵顧不得招呼他,端着“三八大蓋”一邊追一邊開槍,子彈在黑暗中飛躥。鄭二白和關壹紅跑到“雷區”前,老鄭剛要一腳跨進去,被關壹紅拽了一把,兩人一貓腰躲了起來。鬼子兵追了過來,一腳踏進“雷區”,黑暗中忘了腳下插的小白旗,就聽“轟!轟!”兩聲,血肉橫飛。未等硝煙散去,“雌雄大盜”踮起腳弓着腰,一跳一跳地趟過“雷區”,跑回學校。

折了兩個兵,又丟了機槍,軍曹把一腔怒火發泄在那名叫毛八的士兵身上,一頓臭罵,又發現他頭上戴的鋼盔居然變成了一口鋼精鍋,氣得暴跳如雷,扇他耳光,用“東洋火腿”猛踹,鋼精鍋掉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出去。

夫婦倆受到英雄凱旋般的歡迎,老鄭卸下機槍,就覺得肩膀生疼,再疼也值啊!

韓排長打開歪把子的彈倉一看,裡面是空的。他給夫婦倆上了一堂兵器課:歪把子的子彈是六點五毫米口徑,咱們的捷克式輕機槍是七點九二口徑,配不上。換句話說,白忙一場。

旁邊一老兵說了句,要是加上子彈,他們根本扛不動,算了。沒想到鄭二白動真格了,沒關係,我再去搬一箱子彈來!戴上鋼盔又要出發,衆人趕緊給攔住。

夫婦倆回到臨時醫療室,坐在用白牀單隔開的“單間”裡,還挺興奮的。

要是老仲在就好了!把我們的壯舉寫進外灘里弄堂志,讓後人們知道,他們的爺爺奶奶是如何的神勇!

鄭二白你省省吧……後面的話,關壹紅沒好意思說——還爺爺奶奶呢,誰幫你生孩子!

牀單一撩,炊事兵進來了,手裡拿一聽梅林牌午餐肉罐頭,這是韓排長給的獎勵。接過罐頭,鄭二白有點小激動。“吃了肉有力氣,回頭再搬一門小鋼炮回來!”炊事兵拿出一把刺刀往罐頭上一插,哈哈笑着走了。

有錢人家是不吃罐頭的,關壹紅也是,當然那是舊黃曆啦。她早餓了,見罐頭皮已經被戳破,就拿起刺刀,挑開罐頭皮,不慎割破了手指,當場見紅。鄭二白心疼了,抓起她受傷的食指,放進嘴裡咂。

“疼……疼!”關壹紅直叫喚,“鄭二白,你幹嘛吸我的血?!”

鄭二白說:“人唾液裡含有一種酶,可以殺菌。”

關壹紅反駁道:“那以後傷員就不用上藥了,醫生護士排隊,往傷口上吐唾沫好了!”

“你這人怎麼老愛跟我擡槓?”

“什麼擡槓擡轎,以後吵架拜託你說上海話!”

“窩……窩切飽飯了跟儂吵!”老鄭的上海話不那麼利索。

剛死裡逃生,就又拌起嘴來,老鄭也是一時興起,摁住她肩膀,腦袋往前一湊,在關壹紅嘴脣上“叮”了那麼一口,賊快,連想都沒想過,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

關壹紅捂住嘴,眼睛瞪得老大,“你……你……你……”“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畢竟做賊心虛,鄭二白膽怯了,烏龜似的把腦袋縮了回去,嘴裡囁嚅着“完了,完了”,就等着暴風驟雨的一頓臭罵。果然關壹紅雙手掐住他脖子,腦袋猛地撞上來,吻他。

沒錯,是吻,不是咬。

真的是吻耶!

老鄭足足怔了十幾秒鐘才緩過神來,然後就是一通狂吻。分不清哪個吻哪個,牙齒和牙齒磕撞,舌頭跟舌頭廝打,這真是一對冤家夫妻,連接吻都要拿出你死我活的勁兒,口腔裡充溢着交織着火藥和荷爾蒙的味道。

就在兩個人乾柴烈火熊熊燃燒的時候,臨時指揮室裡,韓排長正在研究那挺歪把子機槍。他問一名老兵:“小鬼子這機槍怎麼設計的?散熱管這麼粗,老沉老沉的;兩腳架哐當哐當甩來甩去多不方便……”“報告!”來了一名傳令兵,送達旅部的命令:放棄八字橋國小,天亮前到寶山路第二道防線集結。

7

一個是二十四年的守身如玉,一個是捂了四十六年的火山噴發,火星撞地球,那還了得?兩人折騰到半夜,筋疲力盡,相擁着和衣而臥,身上蓋的就是那面“外灘裡醫療隊”紅十字旗。這個時候,大家在手忙腳亂地做着撤離前的準備,謝桂枝、肖嘻嘻和萬先生還有菜根都在幫忙,不見鄭二白夫婦,以爲他倆在別的地方忙碌,就沒顧得上。臨時醫療室又被牀單隔成了一間一間,兩人躲在“最後一間”,挺隱蔽的。

次日黎明,隨着裝甲車的軋軋聲,二十多名鬼子兵開進了操場,堆砌的沙包被黃皮鞋踩在腳下,校門口那些地雷也被工兵排除乾淨了。

鬼子兵進了樓裡,樓上樓下逐間排查,重點搜查那間臨時指揮室。

夫婦倆是被“砰!”一聲槍響給驚醒的。

三個鬼子兵進了臨時醫療室,看見地上躺着一名傷員,就補了一槍,發現早就死了,嘰裡咕嚕說了幾句日語。

關壹紅聽見了,夫婦倆嚇得緊緊抱作一團,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狀況——韓排長他們爲什麼拋下他們逃之夭夭了?他倆可是功臣哪!還有謝桂枝、萬先生、林妹妹……怎麼不招呼一聲啊?!

“吉野!橫田!”

外頭軍曹一聲吆喝,兩個鬼子兵離開了,還是剩下一個,就是被老鄭順走鋼盔的那個倒黴蛋兒,他叫毛八。他揮舞着三八大蓋,用刺刀把掛起來的白色牀單挑下來,踩到地上,終於,他來到了“最後一間”,沒看見老鄭夫婦,第一眼看見地上擺着一頂鋼盔。日本兵的鋼盔是綠色的,正面有一個紅色五角星,他一眼就認出來,正是被偷那頂!他的目光移向牆角,那兒有一大坨“東西”,蓋着一面白色的紅十字旗,“突突、突突”在哆嗦。他用刺刀把紅十字旗慢慢挑開,關壹紅暴露了,她沒地方躲。

鬼子兵的表情先驚後喜。

喲西!歪把子的沒有了,鋼盔的沒有了,天照大神送他一位“花姑娘”,好好補償他一下,而且這兒沒有外人……

等一下,真的沒有嗎?

身後好像有人哎!

他遲疑地回過頭來,看到一張五官扭曲、極致緊張的臉。鄭二白站在他身後,手裡捏着一柄鋒利的手術刀。

唰——頸動脈上拉出一道血痕,鮮血狂噴,飛濺在老鄭的身上,還有那面紅十字旗上。鬼子兵捂着喉嚨,踉蹌地走了幾步,一頭栽倒。

沾滿鮮血的手術刀“噹啷”落地,鄭二白渾身哆嗦,呢喃着“我殺人了……殺人了……”

“毛八!毛八!”軍曹走進醫療室。

關壹紅拼命推搡老鄭,可憐的鄭二白充耳不聞,還沒緩過來呢。

“毛八!你在哪兒?”

“I am here!”關壹紅一着急,英語脫口而出。

“納尼?”

鄭二白終於緩過來了,用日語喊:“我在……這裡!”

“你在幹什麼?快過來!”

“對不起,肚子疼,在拉……”

軍曹罵了聲“八嘎”,腳步聲遠去。

那個叫毛八的鬼子兵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鮮血汩汩地繼續往外冒。

“頸動脈割斷了,頸動脈離心臟近,血管粗,血壓就大,所以要噴……一分鐘就會失血性休克,然後死翹翹……”等鄭二白解釋完了,鬼子兵也不動了。

鄭二白扒他的軍服,打算換上。可就一套軍服,兩個人怎麼穿?這時候,老天爺給他們送第二套軍服來了。

“毛八,你說話聲音怎麼變了?”

原來那軍曹越想越不對勁,折返。他探頭進來,就見毛八四仰八叉已經當了烈士,身上被扒光,僅剩一條兜襠布……

咚!軍曹後腦勺重重捱了一下,倒下去。鄭二白用三八大蓋的槍托砸的,他蹲下身檢查了一番,診斷說:“這叫顱底開放性骨折,不死也是植物人!”

八字橋的這所國小已經被日本人佔據,校門口的地雷已經被工兵排除乾淨了,鬼子兵進進出出,有的搬運彈藥箱,有的搬運“九二式”重機槍,一片忙碌。兩名“鬼子兵”揹着三八大蓋,低着頭往外走。其中一個把三八大蓋背倒了,刺刀朝下,另一個趕緊幫“他”糾正過來。

兩個人往前走了一段,找到昨晚偷歪把子那地方,挎兜摩托還停着,車鑰匙一直插着,居然沒有拔掉。

兩人鬼鬼祟祟四顧,附近沒有人,天賜良機。關壹紅家裡以前有過一輛英國的“Royal Enfield”(美國的哈雷摩托是在抗戰勝利後纔有進口),是她弟弟玩的,350CC,四衝程單缸,開起來聲音“蓬、蓬、蓬”。關叄青還教過姐姐怎麼開,可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之後關壹紅再也沒碰過摩托。但現在情況不一樣,關壹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騎了上去,手摸腳踩,鼓搗半天,“突突突”摩托車發動了。老鄭大喜,一屁股坐進挎兜。摩托車開動了,可不知怎麼搞的,不往前開,原地兜圈子。

鄭二白的尿快要急出來了!想抱怨,想想還是算了,關壹紅一直開的是汽車,摩托不是汽車!還好,摩托原地兜了四五個圈子,終於想明白了,往前開了。

寶山路那一片彷彿回到了五年——無數的沙包堆砌起來的街壘,韓排長正在指揮士兵們佈防,就聽瞭望哨一聲喊“排長!鬼子進攻了!”韓排長抓起望遠鏡一看,一輛挎兜摩托突突突開過來,駕駛座上一個兵,挎兜裡坐一個兵,一共才倆。有槍,但沒端着,背在身後,槍口朝天。

韓排長有點難以置信,往周圍看看,既沒有後援,也沒有側應,孤零零就一輛單車。

這是進攻嗎?拿自個當趙子龍?胯下是白龍馬、背後是青釭劍?

“不會是投降吧?”一老兵說。

韓排長下令士兵警告射擊,幾聲槍響後,摩托車繼續前進,挎兜裡那名“鬼子兵”把三八大蓋從背後摘下來,沒有射擊,而是拿出一面旗,用刺刀挑了使勁揮舞。

“外灘裡醫療隊”早已血跡斑斑,模糊不清。鄭二白揮舞的是紅十字那一面。但韓排長從望遠鏡裡看到的卻是一面“太陽旗”——紅十字被狂噴的鮮血濺到,圖案擴大,形成一個不規則的紅圓,成了一面不折不扣的太陽旗。

區區兩個人就敢發起一次衝鋒?武士道精神害人不淺哪!

韓排長一聲令下,步槍輕機槍一齊開火。槍林彈雨中,關壹紅爲了躲避,車頭一歪撞進路邊一家店鋪,撞破了門板,雙雙從車裡彈了出去……

帶來的擔架終於物盡其用,夫婦倆各躺一副,皆不省人事。鄭二白脖子上戴那東西滑出來了:一根紅繩,一枚銀元,“壹圓”的“壹”字格外醒目;關壹紅脖子上戴那東西也滑出來了:一根白繩,一枚銀角子,“貳角”的“貳”字分外搶眼。

這“壹”和“貳”彷彿兩粒細微的灰塵,在茫茫宇宙中高速相撞,融合在一起,這就是緣分啊!

萬先生和肖嘻嘻擡着一副擔架,菜根和林妹妹擡着一副擔架,夫婦倆的手耷拉着,冥冥中彼此在摸索,走在中間的謝桂枝趕緊幫了一把,把他們的手握到一塊,就這麼拉着,再也不分開了。

據《南市外灘裡 弄堂志》記載:“自新婚之夜至今,耗時一年又三個月零十七天,鄭二白、關壹紅夫婦終於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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