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花落儘子規蹄,在這個時節楊花已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丫,子規鳥一聲聲啼血的慘叫招惹出失意傷心人的淚水。這是個秋季,似乎自古以來的秋季都是令人傷悲和感嘆的。草木枯黃、層林盡染、百花凋零,天地間萬物一派死寂蕭索之意,處處透露出一股死亡和肅殺的氣息。
龍門千浪站在院子裡,負着雙手,長身而立,他似乎在沉默,枯瘦如竹般的身子卻彷彿一座巍峨高山佇立在那裡,將千萬年不倒。他臉上罩着一層精鐵打製的面具,這面具是個鷹面,長喙、帶斜面的臉形,一眼看上去邊有種說不出的威嚴和凜凜豪情。鷹面具只留出兩個孔,他的目光便從空中射出來。
他是一副什麼樣的面孔?沒有人知道,更準確地說是但凡見到這副面孔的人都已說不出話來,因爲死人是絕不會說話的。雖然還有他的家人知道他的面容,但是他早已爲了年少輕狂時的夢想與家族徹底脫離了關係,是個天不收地不管、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江湖漢子。由於他的這副面孔,江湖中人都稱呼他爲“金鷹大俠”,更有人說“爲人不識金鷹俠,但稱英雄也枉然”。
此時,竟是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即使是他最親近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畢竟這段日子以來發生的所有變故已使他這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江湖豪俠束手無策。他不安地在院子裡徘徊着,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他知道自己從記事以來還從未遇到如此棘手和艱難的事。
死,他倒是不怕。世間誰人不死?況且,自從走上漫漫江湖路、走上這條逆天而行之道路的第一步起,他就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真正怕的是更多無辜的人、更多熱血的兄弟和漢子伴隨着自己一起身死。
“天下歸心盟”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機,三千弟子傷亡十之,倖存者盡是老弱病殘之之輩,可謂元氣大傷。如今,身邊的“十兄弟”也無一不是傷痕累累,浴血渾身,身心俱疲。如果再不能從開封城突圍而出的話,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條,別無出路。據探子回報,烏衣巷大小一百零二條通道都被朝廷的神武軍封鎖包圍,至少有十萬枝震天弩對準烏衣巷的每一條出路,簡直就連一隻鳥都飛不出去,更何況是人,即使武功再高、輕功再絕佳也使絕無可能殺出一條血路、衝出重圍。再說,即使逃離出神武軍的射殺範圍,還有來自西夏“一品堂”堂主李謖如親自率領的大批武林高手埋伏在開封城中的各個角落。
龍門千浪狠狠地一揮手臂,惡狠狠地說:“童貫奸賊,你將不得好死。我做鬼也絕不會放過你。”他每一個字都彷彿魔鬼的詛咒,說得狠辣絕決,擲地有聲。
童貫是誰,他知道,“九現神龍鬼見愁”袁可久也自然是知道的。只是當袁可久來到他身旁時他卻沒有察覺,因爲他心神太過於激憤。
袁可久的一襲青衫染了斑駁未乾的血跡,一身的血腥氣撲面而來,肩胛處還插着一枝沒羽箭,血從傷口溢出,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經歷了一場殘酷的廝殺和拼搏。袁可久腳步略顯踉蹌,鐵塔般壯碩的身子搖搖欲倒,神色間卻冷峻平靜到了極點。“盟主,我堂中子弟即便全軍覆沒也不能突出重圍。據我觀察,圍剿我們的人不止有神武軍、一品堂,還有江南一帶的金刀盟、孤山堂、玲瓏世家這幾方豪強勢力,甚至還有來自北方金國完顏長歌組建的‘龍驤虎躍樓’的精銳之師。看來,我們只能亡於此地了,明年的今日便是我們的祭日。”
龍門千浪還是沒有說話,但他的心也在隨着袁可久衝痛的語氣往下沉,沉向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
袁可久仰天嘆息,聲若子規啼血,巫峽猿嘯,難以掩飾住心底的悲傷。“我不是怕死,我怕的是這樣不明不白的死。爲了這個朝廷,爲了天下蒼生萬民的福祉,我們歸心盟拋頭顱、灑熱血,不惜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可是卻沒有人理解,我不知道我們的死到底值不值得。朝廷說我們是叛軍,江湖中人說我們是魔教,武林人士更以我們爲恥。這樣的死,真的令我感到很是遺憾。”袁可久以兩手絕技“擒龍縛虎手”和“日月神功”威震江湖,打遍天下無敵手,後來折服在龍門千浪的“破浪刀”下,對龍門千浪忠心不二、誓死跟隨,一向以心直口快爲人稱道。無論什麼樣的話他都敢開口,而龍門千浪雖然身爲一盟之主卻也是個肯虛心聽取逆耳忠言的人,從來不曾介意袁可久的無禮和放肆。
龍門千浪緩緩地轉過身子,如炬的目光掃了一眼袁可久,許久之後語重心長地說:“兄弟,我們做的是什麼事,是對是錯,現在的人不瞭解也不理解,沒關係。我相信我們的後人會知道,他們的後人也會知道。自古以來,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又有誰能分得清楚?你又何必斤斤計較?當有朝一日,世人都理解了我們今日的所作所爲時,我想我們的在天之靈也會瞑目的。”
袁可久像是從龍門千浪的話語中體會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涵義,忽然上前一步猛力捉住龍門千浪的雙臂大聲道:“可是盟主你絕不能死,我可以不管世人是怎樣看待我們,但我絕不能眼睜睜看着你赴死。即使毀滅了歸心盟也要保得你周全,只要有你活着,西夏人就不敢造次;只要有你活着,以你的威望,再創一個歸心盟也不是什麼難事。所以,你不能死,絕不能死。”
龍門千浪發出淡淡的笑聲,“兩軍交戰,主帥逃亡,這算什麼?兄弟啊,你這是要陷我於不仁不義之地呀。一個人既然可以生,就必須做好死的準備,與其然我苟且偷生地活着,倒不如引刀成一快、和敵人同歸於盡的好。有時候,一個人,長命百歲並不是件好事。只要轟轟烈烈地活着、轟轟烈烈地死去,能少活幾十年也是好的。——我的生,就是爲了死。”
袁可久積蓄了不知多少年的淚水在這一霎那間如決堤的洪流奔涌出來,心中的悲憤,令他語無倫次,更使他口無遮攔。“可是,你有妻兒。你知道世間最可憐的是什麼人嗎?”他發瘋了似的搖着龍門千浪的身子,“你不知道,你怎麼會知道?那我告訴你,是孤兒寡母。吃不飽、穿不暖,處處受人欺凌和侮辱,卑賤得像一條蟲一樣的活着。你知道嗎?因爲我就是孤兒,我有過那樣的日子,我不想嫂子和俠兒再走我的老路。不論怎樣,你都要活下去。”
袁可久雖看不到卻可感受到龍門千浪面具後流着淚的臉。龍門千浪知道袁可久說的都是實話,但有些事是絕不能撒手不管的。比起妻兒的生死安危,歸心盟更顯得尤爲重要。他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袁可久以期待的眼神看着龍門千浪,希望他做出決定,又沉重地補充了一句話,“我們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被困三十五天以來,流血傷亡、缺乏糧食水源。能夠撐到現在也算是個奇蹟了,你趕快做出決定。再拖下去,即使不戰,我們也會被餓死和渴死。”龍門千浪自然是知道袁可久這句話的意思——要死要活,由一瞬來決定。與其坐而待斃,不如奮死一搏。
龍門千浪的揚起手臂做了個向下一斬的手勢,冷靜得出奇地道:“好,你去把大夥兒找來。咱們合計合計。”
這時候,屋子裡忽然傳來一聲嬌脆的嬰啼,一身鐵骨錚錚的龍門千浪在瞬間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急忙奔過去,“吱呀”一聲推開門。袁可久也心下感到奇怪,隨着龍門千浪奔去。進了屋,看見牀頭的粉色流蘇下薛紫衣懷抱嬰孩,瑩白如玉的面龐上淚水肆意縱橫,纖細的指間捻着一枚繡花針。針尖依稀還殘留着血跡。嬰孩的左臂刺青着一朵赤紅黃綠青藍色的栩栩如生的七色彩蓮,右臂是四個指腹大小的字跡——龍門承俠,兩處刺青的血跡未乾。瞬間,袁可久像是明白什麼似的,喉結一陣蠕動,熱淚又不由得撲簌簌落了下來。
龍門千浪的語聲裡略帶苦澀,“大可不必如此,你我兄弟之間——”卻又忽然梗嚥住,再也說不出來。
袁可久也深知龍門千浪只要一開口就必定是舉足輕重的大事,抹了一把淚,“盟主,有什麼要說的儘管開口好了,兄弟我無有不允。”
龍門千浪握住袁可久的雙手,“這件事真的很令你感到爲難。”說罷,居然拜倒在袁可久腳下,緊接着薛紫衣也拜倒了。
袁可久見狀也趕緊拜倒,急聲說道:“天大的事,但凡盟主交代,兄弟我也能挺起胸膛來承擔。盟主只管開口,不必有所顧慮。”
龍門千浪沉聲說道:“希望兄弟你帶着俠兒離開開封城,前往洛陽。”
袁可久道:“金風山莊。”金風山莊是龍門千浪的家族,整個洛陽基本上都在金風山莊的勢力範圍內。這一點,江湖中人都知道。所以袁可久的第一反應就是龍門千浪希望自己把龍門承俠帶到金風山莊交給掌門人龍門英奇。沒想到龍門千浪說的卻是——
“把俠兒交給我的結拜義兄种師道種彝叔,放眼當今江湖、武林,也只有彝叔他纔有能力保全這孩子的性命。不論怎樣說,金風山莊在江湖中也算得上了一方宗主,這個孩子回到金風山莊,只會給朝廷和江湖找到藉口找到剷除龍門世家,從而給龍門世家帶來更大的災難。這樣的話,我就是死也難以瞑目。如果交給彝叔的話,俠兒也許不會再走我的江湖路,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不要再踏入江湖一步,餘願已足。歸心盟成立了十二年,在這些時間裡也做了些令江湖中人矚目的大事,到了如今,也許是氣數已盡,散了便散了,只留做世人茶餘飯後的笑談也罷。”
袁可久嘶聲反駁道:“不,絕不能這樣。盟主,絕不能這樣白白死去。你我這一代未竟的大業還需要他來完成,他絕不能與俗世常人一樣庸庸碌碌地走完一生。”
薛紫衣戚聲道:“袁兄弟,你我都是在江湖上闖蕩了大半輩子的人了。江湖的苦處,咱們都知道,每一天都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時時有殺身之禍。如果我早知道江湖是這樣子,那麼我絕不會離開峨眉金頂。”說着又轉眼望着龍門千浪,柔聲說:“倒不是說我後悔與你相識相戀結成令江湖中人唾棄和鄙視的連理之好。說句實話,我是真的很討厭這個充滿殺戮和爾虞我詐的江湖。”
龍門千浪嘎聲道:“拜託你了。兄弟。”
袁可久還是不依不饒地道:“人生何處不江湖?官場有官場的江湖,俗世有俗世的江湖,凡夫俗子有凡夫俗子的江湖,武林中人有武林中人的江湖,誰也擺脫不了江湖的宿命。自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與江湖結了緣。哪處不是明爭暗鬥,哪處不是步步驚心,哪處不是人心叵測,江湖就是這樣,人生就這樣,沒有人能超脫。即使是隱居山野之中、林泉之下的隱士也還要爲生老病死所擔心和憂愁。”
龍門千浪發現自己竟然一時語塞,只好怔怔地看着袁可久。
袁可久又道:“彝叔,是當今之世難得一見的大儒,文韜武略,文可安邦,武可定國,將俠兒託付給他的確是件明智之舉。只不過俠兒將來的路,還是得他自己去選擇,我們也強加不了。是奇才,是庸才,還要看他的造化。”
龍門千浪深知袁可久話裡的意思,當下沉吟道:“兄弟,這件事就拜託你了。”
袁可久自薛紫衣手中接過嬰孩,嬰孩莫約半歲,目下已然睡着,眼角還懸掛着一滴晶瑩的淚。袁可久桀桀怪笑,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薛紫衣一看袁可久,只見他滿面猙獰可惡之色——心,頓時涼了半截。千看萬看,千思萬想,終究還是錯了——所託非人。
薛紫衣身軀搖搖欲倒,右手捂住胸口,怒氣攻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戟指罵道:“袁可久,你這奸詐的卑鄙小人。枉我們還稱呼你一聲‘兄弟’,着實叫人可恨。你倘若膽敢傷了這孩子一根毫毛,我就是做鬼也不放過你。他年若有來生,你若爲鼠,我便爲貓,也要生生咬死你這奸邪小人。”
袁可久懷抱嬰孩,得意之色,難以言表,哈哈大笑着道:“放心吧,我非但不會殺他,還要把他培養成爲日後江湖中一代令天下人敬畏如蛇蠍的魔王纔好呢?什麼金鷹大俠,什麼峨眉女俠,都是狗屁。就算你的能力可以創建天下歸心盟,還不是要毀滅在我的計謀之中。”
龍門千浪此時與歇斯底里的妻子相比卻出奇的平靜,只是淡而極淡地道:“只怪我看走了眼,還把你這小人當成了兄弟。”
袁可久將懷中的孩子抱得更緊了些,彷彿生怕一鬆手就會被龍門千浪搶了去那般,口中呵呵呵笑道:“龍門大俠,兄弟我勸你還是你不要輕舉妄動,如果不聽我的勸告,吃虧的會是你。”
龍門千浪恨聲說:“爲什麼?”
袁可久笑得更加的得意,輕輕地彈着手指,“因爲就在你握住我的手時的那一瞬間,你就已經中了我下的毒。”
薛紫衣面如死灰,險些暈倒,本來她還指望丈夫從眼前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手中救出愛子,沒想到居然在不知不覺間中了毒。“好狠的心,好狠的毒,應該就是‘武林有七毒,最毒數七傷’的‘七傷毒’吧。”
袁可久輕鬆地笑了起來,彷彿得到了世間最珍貴的寶藏那般愉快。“不錯,還是‘紫衣女俠’有見地,任你再聰明,還是晚了一步,着了我的道兒。兄弟我的這‘七傷毒’非江湖中的劇毒可比,不需見血才封喉,也不需靠鹿皮手套發毒,只要潛運功力便可將毒散到任何一個部位,叫人防不勝防、難以察覺。只要肌膚接觸到便可發揮毒性,這門毒功專傷人心、肝、脾、腎、肺、任脈、督脈,一傷七處,是爲七傷。”
龍門千浪冷笑道:“你大可不必在此誇大‘七傷毒’的毒性和威力,江湖中,從來沒有什麼是我害怕的,有什麼惡毒的招數儘管使出來,我若皺一皺眉頭便不是漢子。”其實,關於“七傷毒”的厲害之處還遠不止於此,只要中了此毒,任督二脈被廢,辛苦學成的武功便會全失,而且形同廢人,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五臟扭曲交纏在一起,然後潰爛,其痛苦絕非一般劇毒可比,到時候只怕連自殺的力氣都將散盡。一直要到百日之後纔會疼痛至死。昔日江湖中以毒藥名聞天下的唐老爺,曾對“七傷毒”下了這樣的結論——“七傷毒”傷害軀體還不打緊,江湖中很多毒藥都可以達到這樣的境界,但若要以蠶食人的意志、精神,卻是任何一門毒藥也不能與之比擬的。唐老爺說的每一句話,沒有人會產生懷疑,因爲唐老爺是蜀中唐門的一代宗主,他對毒藥的研究和見解,就像大儒對四書五經那般透徹,他說的每一句話都代表着絕對的權威。
袁可久此時卻忽然冷聲道:“我想看看龍門千浪面具後的神色是什麼樣子的?是不是也和麪具一樣冰冷、剛硬?”
龍門千浪的語氣很認真,也很莊重。他只說了一句話,“誰見到我的真面目,誰就得死。——從來沒有誰會是個例外。”
袁可久嘴角浮起一絲淺笑,“只怕這回你就該破例。”
龍門千浪的眸子裡忽然發出一種攝人心魄的寒芒,就像沾滿血跡的刺,而且亮閃閃、銀燦燦、碧瑩瑩、綠幽幽的,有一種說不出的鬼魅和妖異。“對誰也絕不會破例,我想這些年來,你應該知道。”
袁可久獰笑着道:“我從來不會被任何的三言兩語所嚇到,而且我還不喜歡被人威脅。”
龍門千浪的目光又再陡然間變得犀利、鋒利,犀利如風,鋒利似劍,卻又像風一樣飄忽,劍一樣殘酷,竟然裹挾着一種彪悍無匹的殺傷力和穿透力。——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也不在話下,即使是斬銷盡塵世的紛靄和前生今世因果的糾葛也綽綽有餘。目光,居然可以殺人。
袁可久的身子沒來由的一顫,彷彿被針尖、劍尖、刀尖、錐尖溫柔地刺了一下,疼痛算不上,三刀六洞的痛苦他牙都不耐煩咬便可親而易舉地承受下來。可是這無形地一“刺”,他卻說不上來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只覺得胸腔難受得很,肺部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惡狠狠地擠壓得挪了位、變了形、流了血,以至於,他竟忘了痛。
他左手摟住嬰孩,右手手臂忽然暴長七寸,倏忽之間便到了龍門千浪眼前。薛紫衣卻知道元可久摟住嬰孩,爲的就是要讓龍門千浪投鼠忌器,不敢痛下殺手。
龍門千浪喝了一聲,“來得好。”宛若晴天裡忽然閃過的一聲驚雷,震得人雙耳發潰欲聾。他當即做了一個動作——
回身側步,如斜插的一枝青青楊柳。
僅一個極爲簡單的動作便避開了距離面部不到一寸遠近的袁可久的致命一擊。
袁可久在手臂暴長的同一時間內,欺身而進,用的竟是山西冷家的妙招“如影隨形”,如附骨之疽。在龍門千浪避退的瞬息間,袁可久的右手化作肘拳,以肘擊龍門千浪胸腹之間,手上則以手背反擊龍門千浪面門。在這最近距離內,與龍門千浪面對面時,目光裡閃過一絲奇異的神采。
薛紫衣自然是看不見的,因爲袁可久背對着她。
龍門千浪雙掌合什,像是一招“懷抱天下”的佛門武學。目光中只有沉靜之意,雙掌便彷彿兩道無形的牆,悄無聲息地擠壓在一起,使得屋子裡的簾子、桌子、椅子紛紛亂亂,居然在一時間內化爲齏粉。薛紫衣定睛一看,只見龍門千浪的雙掌之間夾住的居然是袁可久的右掌。就在這時,忽然發出“蓬”的一聲,如鐵錘砸在敗革之上時的悶響;緊接着又是“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自龍門千浪口中灑出。
袁可久面色慘白,如鬥敗的公雞,一隻手掌,無論他如何運勁卻始終不能掙脫龍門千浪雙掌的束縛夾擊。垂頭低聲喝道:“採秋兄弟,你還不快快現身?”
這時候,條高低胖瘦的矯健漢子各自展開輕功落定在院子裡。
薛紫衣也不知道元可久口中說的“採秋”究竟是誰,她只聽見衣袂破風之聲,回頭一看,便看見歸心盟“十兄弟”中的九人。這九人中,就屬“一劍山河色變”孫步武和自己最爲熟絡,其餘八人雖時常碰面卻也不過打個尋常招呼罷了。情急之下,口中便高喊道:“孫兄弟,盟主在裡邊呢?快快誅殺了袁可久這賊子。”
人羣中一個身穿黃衫,滿面絡腮鬍的中年漢子,仰天打了個哈欠,一副懶洋洋的樣子。看他這情形像是宿酒未醒,哪裡還有劍客的風範?薛紫衣心下着惱,憑着記憶又連續呼喚了其餘八個人的名字——韓荷生、韋癡珠、公明儒、簡辭、金束燭、公孫紫竹、衝元鍾、西陵蒙。
其結果是,八個人誰都沒有回答她的話,像是根本就沒有聽見,抑或是眼中根本就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她的第一反應就是——
“十兄弟”叛變了,而且還是圖謀已久。
真實的情況是否是這樣?她一時之間也來不及仔細推敲,拔出牀頭的玉女劍,縱身刺向元可久。奇怪的事情又發生了——
屋子外站着的那九個人彷彿事不關己,誰都樂得安安穩穩地環抱雙手看屋子裡的熱鬧,居然誰也沒有要搭救袁可久的意思。要知道。“紫衣女俠”薛紫衣當年號稱峨眉派第四代弟子中的第一高手,即使在江湖中也使叫得上名號的一流好手。一手“追魂刺魄劍法”直追當年峨眉派創派祖師辛龍子。她這一出手相助龍門千浪,對袁可久來說的的確確是難以抵禦的對手。
薛紫衣一劍刺出,變故又在陡然之間發生——
與其說是變故,到不如說是一個笑聲。這個笑聲發生在薛紫衣手中劍距離元可久咽喉不足兩寸的時候,很突然——要不然也不可能稱之爲“變故”了。這個變故就是——院子裡的九個人忽然在一瞬間散開,居然錯落有致,彷彿是某一種嚴密得風雨不透的陣法。每一個人都站在一個自己應該站立的位置上,每個人的手中在散開身形的瞬間多出了自己慣用的兵器。
孫步武的鐵劍。
韓荷生的荷葉。
韋癡珠的念珠。
公明儒的摺扇。
簡辭的鐵卷書。
金束燭的蠟燭。
公孫紫竹的簫。
衝元中的黃鐘。
西陵蒙的彩旗。
這一變故大出薛紫衣的意料,意念分神,手中劍也緩了三分,但劍招已老,根本來不及收劍。她的劍法只要一出劍就從來控制不住,便像脫繮的野馬般一直要奔跑到筋疲力盡、血枯命喪之時。在她此際的意識裡,彷彿看到了血自元可久的咽喉裡飛出,擾亂了自己潰散的思緒。
袁可久猛然間一矮身,再一縮,整個身子在須臾間縮小了一倍。薛紫衣的劍正好刺入他的口中。
按說,袁可久的右掌被龍門千浪以全身功力夾住,如果不運功相抗,一隻右掌絕對會被龍門千浪夾擊得挫骨揚灰。然而事實卻並不是這樣——薛紫衣突然間醒悟,難道,難道說丈夫根本就沒有運功夾住元可久的手掌?只是虛張聲勢罷了。就在薛紫衣遐思的時候,屋子外傳來了四句如絲如稠般綿密的聲音。“投足火中尤善走,寄人籬下也橫行。夕陽門外探消息,寒食墦間樂倡隨。”四句似機鋒非機鋒,似功法又非功法的話,薛紫衣還是頭一次聽到。往外望去,只見整個院子裡似乎升騰起一種似有非有、似無非無的氣息,極緩慢地彌散在九個人的頭頂百會穴之上,形成繚繞的氤氳。在九個人中間悠閒自在地站着一個儒衫飄然、文質彬彬、謙謙有禮的中年人。他的神色彷彿在駐足觀望一朵即將綻放的花兒,充滿了期待和企盼,白皙的面容上流露出的是一種如孩子般對世事的好奇心和興趣。
薛紫衣再一回首,見龍門千浪和袁可久相互攙扶着走出屋子。
原來這是一個局。——她在瞬間,恍然大悟。連她自己也入了這個局。
看到袁可久迤迤然走出來,陣法中的中年人神色依舊不變,彷彿胸有成竹。只是氣定神閒地對袁可久用一種溫和如暖陽般的語氣說道:“我算是上了你的當了。”
袁可久哈了一聲,“呵,也許的確是這樣吧。我要告訴你的是,朝廷不敢做的事,我們江湖中人敢作敢爲。朝廷可以不聞不顧天下蒼生的死活,但我們凡是有血性的江湖漢子都會冒着殺頭的危機挺身而出。你們可以欺凌朝廷的無能,但絕對不要惹怒我們江湖人。”
陣法裡的人低頭沉思,彷彿袁可久的話已說到他的心底裡去,沒有言語。
龍門千浪沉聲道:“閣下貴爲西夏絕世高手,何必來趟這一灘渾水呢?說實在話,我們真的不願意與你爲敵。我們應該是朋友,可以做下來喝杯酒、敘敘舊,即使不是朋友,也不會出現到現在的這種拔刀相見的地步。”
陣法裡的人搖首嘆息道:“閣下也同樣不代表宋室朝廷,爲什麼還要創建歸心盟抗擊我們?”
龍門千浪平實地道:“因爲你們殘殺無辜的良善蒼生,我們江湖人不能不管。我們要做的只是在這亂世之中保全蒼生的性命而已,不爲名不爲利,只是看不慣罷了。”
陣法裡的人撫掌道:“看來我們也算是殊途同歸了。我要做的事相助李氏王朝開疆拓土,揚威天下。今日我倒要見識見識聞名已久的‘九宮格’的絕世威力,是否像江湖傳說中的那樣神奇?”
龍門千浪淡淡地道:“一定滿足你的願望。”
九宮格,據說太和上古源自河圖洛書的精華,從先天六十四卦中演化而來。唐時一代書法大家歐陽詢創九宮格爲書寫漢字的一種界格,也就是在紙上畫出若干大方框,再於每個方框內分出九個小方格,以便對照法帖範字的筆畫部位進行練字。中間一小格稱爲“中宮”,上面三格稱爲“上三宮”,下面三格稱爲“下三宮”,左右兩格分別稱爲“左宮”和“右宮”,用以在練字時對照碑帖的字形和點畫安排適當的部位,或用作字體的縮小與放大。以九宮格作爲陣法來使用,是公明儒和簡辭二人思索了三年演練出來的。八人同體連心形成一個整體,聯手抗敵。按照九宮數的排列運作陣法,變化多端,神鬼莫測,還可以輪番上陣。
九宮陣忽然運轉,陣中人左踏三步、倒退五步,正好足踏中宮,勢分兩翼,形成合圍之勢。一聲低喝,雙掌一錯,交在胸前,腳下連連晃動,用的竟是九宮八卦步。所行即從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之序而爲一週。一週之後還於中央,再行又從一始。後來,這樣的“行”法被道家稱之爲“禹步”,據說到一定時候行者本身就會“隱形”。
孫步武提劍,在陣法外環步。如此一來便是——
韓荷生居子位,爲南,爲金九。
韋癡珠居午位,爲北,爲水一。
公明儒居酉位,爲東,爲木三。
簡辭居卯位爲,爲西,爲火七。
金束燭居寅醜位,爲西南,亦爲火二。
公孫紫竹居巳辰位,爲西北,亦爲水六。
衝元中居申未位,爲東北,亦爲木八。
西陵蒙居亥戍位,爲東南,亦爲金四。
陣中人則爲土數五,居中央。
韓荷生手中的楠木荷葉一晃,化爲萬千烏沉沉的光華,彷彿劃破漆暗陰黑的天際的陽光,緊接着金束燭的爛銀燭迎風一抖宛若長鞭,活了的靈蛇般刁鑽地向陣中人飈飛;韋癡珠解下頸中、手腕、腳踝的念珠,掛在手中,口中似乎發出若有若無的低呢;西陵蒙貓身一扭,彩旗翻飛,如滾滾怒浪,滔天而來,有萬夫難擋之勇力;簡辭右手執筆,左手執書,竟以鐵筆寫鐵書,霎時間,火花四濺,耀眼生寒;公明儒一把玉骨描金扇漫不經心地搖着,儼然一副摺扇輕搖論古今的說書人;公孫紫竹咧嘴一笑,摸出腰間的紫竹簫,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簫聲悽惻,如英雄末路的失意、美人遲暮的感傷;衝元鍾也不知道他自哪裡尋來的一隻拳頭大小的金色黃鐘提在手中,右手則是一根八寸長、拇指粗細的鐘槌,“當,當,當……”的饒有興致地敲了起來,彷彿有震魄奪魂的魔力。
龍門千浪和袁可久並肩而立,二人心中都知道,眼前這個陣法是按照“戴九履一,左七右三,四二有肩,八六爲足,五居中央”的秩序排列的,也不知道能否擊垮陣法裡的人左飛卿。左飛卿據說是華山派寒江雪的首徒,得到寒江雪一身蓋世武學的真傳,大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自寒江雪仙逝之後,他便率領華山派加入西夏一品堂。武功之高,就連少林達摩堂首座了緣也歎服三分,號稱西夏第二高手倒也並不爲過。他一加入“一品堂”便使“一品堂”聲威大震,從而受到西夏皇帝李順乾胞弟、“一品堂”堂主李謖如的重用,晉升爲副堂主。所學武功涉及天下各大門派,以及各種奇門兵刃和劇毒暗器,更兼當年跟隨寒江雪的師弟雲從龍學得奇門遁甲之術、天文地理之數。面對這樣一個勁敵,龍門千浪的擔心不是不無道理。如果不是還要防範李謖如的突然襲擊,他恨不得現在就出手與左飛卿一較高下。
陣中的左飛卿身形忽左忽右,如有形,如無形,像游魚般溜滑,像高山般佇立。他每一舉手、每一投足都可以隨隨便便地化解開陣外八人的或是聯手、或是輪番的攻擊。
一時間,沉沉鐘聲、瑟瑟簫聲、灼灼燭光、綿綿旗影、呼呼扇風、溜溜葉色、喃喃低語、閃閃火花,此起彼伏,如一浪接一浪、重重疊疊、交交織織、纏纏綿綿、紛紛擾擾、前赴後繼而來,將左飛卿裹挾在其中不得突圍。
薛紫衣自袁可久手中接過嬰孩,一時百感交集,看袁可久的神色也變得很複雜。袁可久只是淡淡地一笑,沒有說話,轉頭關注陣中的局勢變化。此際,八人的位置連連轉幻。
變爲“戴七履三,左一右九,六二有肩,八四爲足。”
又變爲“戴一履九,左三右七,六八爲肩,四二爲足。”
再變爲“戴三履七,左九右一,四八爲肩,二七爲足。”
一連三次演變,始終困不住左飛卿。唯一不變的就是左飛卿依舊佔據中宮位置,若是八人困不住,陣外的孫步武便發出全力的一劍。龍門千浪在一旁掠陣,也看得驚心動魄,即使是自己奮出全力也未必能夠在九宮陣中進退自如、揮灑有餘。情急之下,忽然一道靈光閃過心頭,說道:“地支,乾宮戍土亥水,坎宮子水,艮宮醜土寅木,震宮卯木,巽宮辰土巳火,離宮午火,坤宮未土申金,兌宮酉金。”由於中宮不入地支,龍門千浪希望依靠八宮,將身處中宮的左飛卿困死陣中。十二地支落宮亦是永遠不動的,用神落乾宮,乾宮就是戍亥,用神落坎宮,坎宮就是子水,用神落艮宮,艮宮就是寅醜,其餘依次類推。地支亦有象意,而地支的象意在奇門遁甲中也有輔助參考作用。他真正擔心的是如果不能徹底困住左飛卿,一旦李謖如到來,勢必更加難以抵擋。
施展陣法的八人一聽龍門千浪的話,頓時心領神會,紛紛找準卦位落足,錯落有致,絲毫不亂。把即將要突圍的左飛卿有再次困住。
袁可久也似乎看出了龍門千浪的心思,緩緩搖頭道:“盟主,此行不通。這個左飛卿顯然已看出我們的用意,他對奇門遁甲之術的造詣遠在你我之上。”
龍門千浪望向袁可久詢問道:“若依你看,該如何出手纔可制敵?”
袁可久在龍門千浪耳邊附語道,“讓我入陣,拖住左飛卿,使他分散心神,佈陣的八位兄弟再出全力一擊。”對於袁可久此時的態度,薛紫衣感到有些憤怒,又不是要說些機密要事,何必如此附耳低語。
龍門千浪眉頭一皺立即反駁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不論什麼人只要一如陣中,便會在瞬息間被佈陣之人的勁氣摧毀得灰飛煙滅,你這樣做等於自尋死路。”龍門千浪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被薛紫衣聽見。薛紫衣瞪了一眼袁可久,沒好氣地說:“哼,這小人確實該死,就讓他死去吧,又何必管他?”她對袁可久的恨意很深,儘管現在已知道袁可久背叛龍門千浪只是一個算準了的計謀,目的是引出左飛卿。但若要她像往常一樣看待袁可久卻是萬萬做不到的。
袁可久又真摯誠懇地對龍門千浪低語道,“我必須入陣,否則,李鐵樹就絕不會現身。盟主,留在陣外對付李謖如。”
龍門千浪見事已至此,別無他法,只好點點頭,“好,一切小心爲上。”
這時,陣中的左飛卿身形如陀螺般飛速地旋轉起來,如颳起一道強勁的罡風,卷得院落裡的一樹枯葉紛落如雨下,洋洋灑灑,落了一地。袁可久縱身自韓荷生的頭頂越過,急如飛鳥般投入陣中。一旁掠陣的孫步武,也拔起身形,配合袁可久的出擊。施展開天下絕倫的輕功,圍繞着九宮格遊走不息,劍光霍霍,宛若水銀瀉地。口中則一直低吟道:“投足——火中——尤善走,寄人——籬下——也橫行。夕陽——門外——探消息,寒食——墦間——樂倡隨。”語氣高雅而又不失其調侃之意,雖有玩世不恭之態卻又不失其莊重肅穆之神。
袁可久身入“九宮格”,在極短暫的一瞬間令八個佈陣人驚慌失措。身處九宮格的“中宮”會遭遇什麼厄運,八個人自然是比誰都清楚得很。畢竟袁可久與自己八人是稱兄道弟的好兄弟,要親手殺害自己的兄弟,卻是難以出得了手的。袁可久在陣中大聲道:“各位兄弟只管出招,不必顧及我的生死。”
薛紫衣懷中的嬰孩不知怎麼的猛然尖聲哭泣起來。薛紫衣輕柔地拍着嬰孩,哼着搖籃曲。臉色蒼白地注視着眼前的局勢,左飛卿此時受到的是八個佈陣人可遠可近和元可久近距離的雙重攻擊,陡遇強敵,發出一聲尖嘯,如鶴戾九霄、巫峽猿啼。一旋身,左掌自肋間反插過去,蕩起一陣掌風,震歪簡辭的鐵筆、韓荷生的荷葉,雙足反踢,迫使西陵蒙鋒利如刀的彩旗和公孫紫竹以簫代指的點穴不得不暴退一步。右手成爪,五指指甲暴長,竟是失傳已久的武林絕學“手指劍”。——
以手代劍,左飛卿五指上突然長出一尺長的純白色的、透明的、薄薄的指甲,五片指甲如五把鋒利尖銳的劍,泛着清冷慘慼的寒光。長長的指甲伸得筆直、鋒利,指甲尖是圓弧的,比劍更具優勢,指甲尖可以用來劃,劃的結局通常都是把一個原本連在一起的東西分離,劃過你的手臂,手臂就要與你的身體分離;劃過你的咽喉,難道生命就要與你分離。十指連心,據說手指是人身上可以在第一時間內接受大腦的指令,這樣奇異的長在手指上的劍。手指可以同時舞動,手指劍也當然可以同時施展,這一施展出來的情形將會怎樣?就如劍陣。天下第一劍陣是崑崙派都禮道人面壁十年悟出的“真武連環奪命七劍陣”,七劍齊施,天下無敵,當者披靡。七個不同心性、不同氣質、不同性格、不同體質的劍客即使心意相通,能比得過一個人一隻手上同時施展出的五把劍嗎?
袁可久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鐵劍,他的目光凝住在劍尖上,劍尖斜斜指地,他的上身微微前頃向左,腳下的步勢不丁不八,但是一種無懈可擊的氣勢隱然爆發出來。不論左飛卿的手指劍從哪個方向、角度刺來,不論哪種力度、身法攻來,袁可久他都可以隨隨便便地一揚手一跨步一揮劍輕輕巧巧地避開左飛卿集中全部精氣神的一擊。
八個佈陣人守住各自的陣腳。薛紫衣只覺眼花繚亂,目眩頭暈,左飛卿也只是大大咧咧地站着,身子微躬,他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左手的五指劍上,手指劍散發着白色的、冷清的光。明明沒有動,左飛卿的手指根本就沒有動,可是薛紫衣卻看見五片指甲簌簌而動就如積雪在樹枝上融化時樹枝因重量的減輕而發出的那種動,讓人在無意間看見就忍不住要瞪大眼睛去看第二眼,而這第二眼之動卻遲遲未現,當人等待到精疲力竭時,準備眨眨眼睛以減緩眼部的酸脹感時,第二動便又悄然而至。
“叮”的一聲響,手指劍微動,他這一動就如一粒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湖水中,剎時波光蕩蕩、水波漣漣,一圈套着一圈向四周逐漸地擴散開來,整個湖面都在顫動。五把手指劍的白光驟起像是晨光衝破了萬丈黑暗已無可遏止的力量照亮天地,將所有的黑暗一舉驅散。
劍光閃動,連連閃動,平靜的空氣忽然間被撕裂,嘶嘶有聲,薛紫衣看不見元可久的身形,只見劍光猛然地如黑夜般緩緩地罩向人間,給人予絕望、恐懼、死亡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心頭揮之不去,這一劍足以毀滅天地間的任何有生命力的一切。
五縷白光,一縷接着一縷,如風。風是看不見的,可是卻能通過草動、葉飄、水皺起、把臉上的汗水吹乾而真切地感受得到,每一縷白光都會把劍光逼退幾尺。
只有生的力量是不可阻擋的,當你把一粒種子埋在地下,種子就會破土而出,茁壯成長。當風把一粒種子帶到山巔的石縫間,種子必將在石縫間安家、生根、發芽、成長、壯大,直至抵抗着風霜雨雪的侵擾。
劍光落定,袁可久的胸膛上佈滿了橫七豎八的劍痕,血珠自傷口溢出。
左飛卿面如死灰,右手的五片手指劍被削斷,化爲粉屑,散落在紅塵。
兩個人的神色都平靜極了,不聞、不動、不聲、不響,如入定的老僧,四大皆空,五蘊成虛。
天邊一輪夕照,如血一般的紅,彷彿隨時會流下腥熱的血水。龍門千浪的破浪刀已在手,只要一刀在手,他整個人都彷彿變了個樣,充滿了力量和豪情壯志。他面對殘陽,殘陽映紅了他的金鷹面具,金黃色的面具流動着一層薄薄的霞光,從而形成一種怪異而奇特的色彩。殘陽還映入他的眼簾,他的眸子裡也染上了一層如少女腮邊的暈紅。他轉眼看向薛紫衣,目光也變得柔順。
薛紫衣也看向他,薛紫衣只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離自己越來越遙遠,彷彿即將墜落向九天之外的鬼魅。想要伸出手,卻又擔心一旦接觸到他的肌膚,他的人便會永遠地消失於歲月的河流中。打定主意——還是這樣的,既遙遠在天邊又臨近在咫尺地相望着吧,能再見一眼是一眼,這一眼將會是今生的永恆。
忽然響起龍門千浪的聲音,“袁兄弟,我的身後事就拜託你了。各位好兄弟,今日我們便同年同月同日死。黃泉路上也算不得寂寞。”
一個像蝙蝠一樣的人影在夕陽的掩映下翩翩飛來,就像精靈。
左飛卿的目光霎時變得空洞和無神,仰天嘆了一聲,“九宮格果然名不虛傳。”一口鮮血自口中灑出,人也緩緩倒下。佈陣的八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口吐鮮血,仰天而倒。只有沒了鐵劍的孫步武還站在一旁,卻也是面色鐵青,氣喘吁吁,已到了油盡燈枯的情形。他一張口,一口真氣外泄,全身的穴道在瞬間迸裂,血流狂涌。口中依舊道:“投——足——火——中——尤——善——走——”漸漸地,聲音微弱,已不可聞。
袁可久雙目熱淚盈眶,身子打了個趔趄,急忙以手中鐵劍駐地,支撐住身形。布條包裹的劍把似乎還留存着孫步武的體溫,撐不住的身形又再度挺直了起來。薛紫衣只覺得這個人是條漢子,頂天立地的漢子,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哽咽住了,只有晶瑩的淚珠在眼中悲傷地打着轉兒。
“好,我答應。”這是袁可久說的話,短而急促,就像一枝射出的箭,堅決而剛烈。薛紫衣知道袁可久說出這句話是需要勇氣的,面對多少年來與自己同生共死、共同進退的兄弟紛紛赴了黃泉,衆兄弟以性命助他活下來。他活着,就需要更大的勇氣來接受,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的勇氣,所以不是所有人都叫‘九現神龍鬼見愁’袁可久。因爲江湖中,從來都只有一個袁可久,從前沒有過,將來也不會再有。薛紫衣的淚終於自眼角滑落下來,開始悔恨自己對袁可久之前的誤解和咒罵,心中的千言萬語在這時都化作一句“謝謝。”袁可久脣邊露出如平日裡一樣爽朗的一笑,算是答覆,實質上卻是他已沒有氣力再說出一個字來,硬撐了這麼久,完全是依靠百折不撓、堅忍不拔、堅持不懈的意念和信念。對於他來說,沒有武功,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沒有活下去的信念和意志。他的眼中流露出堅定的神色,一種要排除萬難、戰勝艱難、消除困難而活下去的神芒。只因爲他對龍門千浪的那個承諾。
龍門千浪沒有回頭,他怕淚水模糊了雙眼,彌矇了視線。因爲他還有大敵,大敵當前,他從來都不敢大意的,只說了兩個字——
“謝謝。”
院子裡散發出一種陰冷和死亡的氣息,“十兄弟”十剩其一,而且傷勢極重。薛紫衣淡望了一眼,提劍扶起袁可久,抱着嬰孩。才踏出幾步,那個黑色的人影已到了院子裡,一身漆黑,如墨,如夜色,顯現出詭異和奇怪。頭上一頂范陽斗笠,遮住了五官,披肩的長髮自斗笠間透出。他隨隨便便地站着,宛若淵渟嶽峙,一種無懈可擊的氣勢無聲地流露出來。
薛紫衣走出幾步,又止步,含淚道:“攜手聽風雨。”
龍門千浪應和道:“淡看江湖路。”
薛紫衣忍住悲傷,“若有來生,我們再相聚。”說完,走出院子。她身後是一羣忠肝義膽的魂、捨生忘死的魄,俯仰無愧的熱血,道之所在、無有不爲的丹心,還有曾經許下、卻又耐不住時間考量的山盟海誓,隨着山盟海誓的消散,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和花前月下的情也將隨風飄逝。終了時,化爲凡塵的一個不經意間做的夢或是一粒微小的塵埃。
有淚紛飛,如雨滂沱。
有聲吟哦道:“桃花將殘初逢君。幾回簫,幾回琴,恨不與君早和絃。
碧荷清,湖水漣,月下扁舟同枕眠。
幾回驚,幾回恨,幾回愛。西風緊,雁南飛,黃花落,人生應,只若初見。
心未寒,忘卻難,幾回思,幾回問,幾回嘆,多情總被無情、蒼天妒?
從此蕭郎,與我,碧落黃泉,兩茫茫。
幾回癡,幾回憶,幾回想。江湖深,英雄豪俠情志,美人恩,劍膽與琴心,但望此情有來生。
倘若無,倒不如——
寄江海兮悠然,離紅塵兮散漫,隔江湖兮天地。
身世茫茫,情懷渺渺。這又是一條漫長的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