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盜火者,美人陶(一)

梨洛想起在鼓浪嶼陷入畫境的那一夜,白月低垂,若點銀浪,濤如沉墨,游龍走鳳,那情景,像夢魘一般逼仄,卻美得讓人透不過氣來。梨洛四處找楚碧涵,卻見遠方站着一個人,黑袍飄飄,似乎將天上那輪大大的月亮遮住了一角,他的黑袍就像巨大的翅膀一樣——月亮,黑翼……梨洛想起來了,那次爲救木君陷在幻境森林中不就是他解的圍嗎?梨洛不禁喊道:“是你嗎?上次是你幫了我?”夜的海,咆哮,梨洛的聲音似乎被風浪打了回來,只縈繞在她自己的身側,那黑袍人卻轉過身來,頃刻到了梨洛跟前,梨洛仰頭看他的臉——這哪裡是人的臉!他的臉如此地蒼白,白得就像雪峰絕頂的雪;他的脣如此地紅,紅得就像沉澱的紅酒,簡直就是黑色的!梨洛乍見這副尊容,不禁渾身一顫,他的模樣是如此地像西方傳說中的吸血鬼!真擔心他馬上露出兩個獠牙來。若不是他的五官實在是俊美,梨洛怕是要嚇暈過去了。

那“吸血鬼”見梨洛害怕,道:“我知道我長得嚇人,但我不會傷害你的。你這個樣子是不可能完成使命的,木君照顧不了你那麼多,你要學會保護自己,我教你一些法術,危急時刻可以自救。”梨洛道:“你是誰?”“吸血鬼”道:“我也是被封印在鏡妖塔內的神仙,因爲我是半神半屍,體質特殊,真身雖被鏡妖封印,元神依舊可以在鏡妖塔內活動,如果你們在幻境中無法脫身,我都會盡力幫助你們的。”梨洛怯怯地看着“吸血鬼”,想“半神半屍”是什麼意思?“吸血鬼”道:“我一時也跟你說不清楚我身爲神仙爲何是這副尊容,只是神仙亦有許多生得醜怪的,我是當年護衛天宮的殿前將軍。因我失職,致使天宮落入妖孽之手,昔日名姓不堪提及,你叫我‘嗚咽公爵’便是。”梨洛道:“天宮陷落根本不是你的責任,你又何必日日‘嗚咽’,給自己起個如此悲傷的名字?”“吸血鬼”聞言,冰冷僵硬的臉龐竟破顏一笑,道:“不是哭那個‘嗚咽’,‘嗚咽’何用?乃是‘烏靨’,黑暗中的笑靨,我在黑暗中笑,鏡妖不知道……”梨洛見那陰森詭異的笑容,還是嚇得渾身顫抖,這“黑暗中的笑靨”,真的很嚇人!雖說木君冷若冰霜,看的人也不過覺得是木君本人冷若冰霜;而這位“烏靨公爵”閣下,他的冷,是讓看的人自己覺得冷!

烏靨公爵相貌雖然陰森恐怖,卻溫柔耐心地教梨洛法術,他也曾告訴梨洛這是獨門秘技,非到萬不得已不得使用,以免被鏡妖發覺,暴露他的身份。梨洛醒來後,發現自己依舊在那白月低垂的海邊,竟是做了個夢,其後覺得夢境太過真實,因好奇試了試,竟是非常厲害的法術。念及此處,梨洛心裡暗暗認定這就是失蹤的王子,可王子殿下怎麼長成這個樣子?他的模樣確實像是“半屍”,或許只是假象。梨洛又想起海龍女,海神父子與木君皆對海龍女諱莫如

深,聽說天帝風流,難道海龍女是與天帝有什麼……

“殿下,殿下——”梨洛思緒飄飛,卻被火伯叫了回來,梨洛道:“我說了我不是公主,我只是凡人……”梨洛將天宮變亂等事與火伯說了一通。火伯聽後,眼神飄忽了一會,忽而又恢復神采,道:“我想起來了,我現在知道爲什麼我日日到大荒崖看坤少君,總覺得心痛不已,又好像忘了什麼事,原來是被封印了。”“大荒崖的坤少君?”衆人齊聲問道,火伯說出一個故事來。

坤少君乃是盤古的後裔,掌管地上萬物。那時地上猛獸出沒,晨昏之時奇寒難耐,直到有了人類,依舊如此。人類相聚而居,僅以木石御天災野獸,茹毛飲血,飢寒交迫多災多病。坤少君憐人類飢寒,遂上天界稟明天帝(上古天帝,現今天帝之父),欲與人類火種禦寒烹食,不料上古天帝嗤之以鼻,說人類乃是卑微的物種,不配享有火種。坤少君力爭,天帝卻暴雨雷霆般地將坤少君訓斥一頓,趕出天庭,聲稱再也不想看見他。

失望的坤少君回到人間,將人間疾苦一一看在眼裡,終於決定冒險盜取火種。不料坤少君雖法力強大,卻因火神祝融氏存放火種之處機關精巧、守衛森嚴而被困其中,所幸的是祝融氏幼子火巖發現了被困的坤少君,遂斥退守衛解了圍。坤少君施禮道謝,火巖道:“少君高義,小神敬仰已久,只是此間存的乃是‘三昧真火’之火種,三昧真火過於剛烈,乃是天神對抗妖魔、懲罰犯事神仙所用,縱是天神也難熬此火,人類之軀萬不能承受。我父子平日與諸神烹食取暖的是另一樣火種,此火種人類亦可在人間取得。”坤少君聞言,大喜過望,竟向火巖跪下,道:“萬祈大神憐我民飢寒,教我取火之法!”火巖急忙雙手扶起坤少君,道:“少君何等尊貴,切莫折煞了小神,小神仰慕少君高義已久,方纔聽少君稱人類爲‘我民’,想少君如此悲天憫人,我等諸神飽食終日卻自相爭鬥,實在慚愧。小神願將取火之法告知少君,然小神位卑職小,更不敢連累父兄,望……”坤少君按住火巖的手臂,道:“莫要說了,只要你將取火之法告訴我,我只稱是我盜取火種,與你家族全無關係。你兄長共工,雖生成水性,不似你族人,你父親一直不喜歡他,我雖不濟,但我承諾,他日後必成領袖,得一方之民敬仰,你亦將成正果。”

坤少君依火巖所指,尋了火石帶在身上,化作人類裝束,先是將烤熟的肉分與人類,人類卻不敢取食;又生火欲與人類驅寒,人類卻寧可凍僵也不敢接近火堆,根本沒人買他的帳,上古天帝已不讓坤少君到天界,人間的宮殿僅有一無趣老僕,坤少君既上不了天又不想回宮殿,失望得日日遊蕩。

那日清晨,坤少君又像往常一樣生火烤肉。天神素來不屑食人間之物,想來坤少君乃是第一位食人間煙火的天神。“你

吃的是什麼?好香啊——”坤少君正百無聊賴地啃食着一隻野豬腿,聞聲擡頭,見是一個凡間少女,那少女身披鹿皮,右手執一木棍,左邊的鹿皮口袋裡裝着些石子,赤腳散發,眉目雖是清俊,然坤少君見了多少衣袂翩躚的仙女,一時倒不覺得這少女是美麗的。坤少君笑道:“野豬肉,你要不要吃點?”說着,坤少君撕下一條野豬腿,正欲拋給少女,卻把眼珠一轉,道:“你想吃就過來呀——”少女怯怯地看着坤少君面前一堆晃動不定的光,只遠遠地站着。坤少君又叫了她幾次,少女依舊不敢靠近,坤少君遂將野豬腿拋給少女,少女接住,咬了一口,欣喜異常,但依舊不敢接近坤少君的火堆。

少女走後,坤少君起身將火熄了,回宮殿洗了個澡,想好歹是有人吃了第一口熟肉,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坤少君在空寂的宮殿內遊蕩,卻時不時地想起那少女,她的眼睛,她吃了熟肉後的笑容……坤少君是幾乎與日月同壽的天神,卻不解爲何思念那少女,更不知何爲愛情,只是變作人類裝束,尋她去了。

少女與她的部民都喜歡吃坤少君的熟肉,卻依舊不敢靠近火堆,坤少君只將熟肉分與衆人。少女漸漸與坤少君熟絡起來,部民也對坤少君有了好感,少女問坤少君是哪個部落來的,坤少君答不上來,少女又問他是不是打獵時和部民跑丟了,坤少君順勢詐稱他來自小部落,因被野獸襲擊,部民幾乎喪生,他自己雖僥倖逃脫,卻日日遊蕩,無處可去。少女燦然一笑,問坤少君願不願意加入他們的部落,這少女原是部落首領之女,當下衆部民已經羣起歡呼,坤少君一時心動,答應留下。

此後坤少君與部民同息同作,白日外出採果狩獵,夜間聚山洞而眠。坤少君天神之體,自然是百發百中,驍勇異常,很快贏得部落首領的青睞,將女兒嫁給他,坤少君欣然應允。上古時人類雖是羣居羣婚,但首領家庭血統相對純正,只有真正的勇士才配得上首領的女兒,那時人類雖無道德觀念,那少女卻也一心戀着坤少君;上古時大地上人神雜居,人神相戀並無不可,只是天神不死,活久了日漸麻木,許多天神又因人類茹毛飲血、粗魯野蠻,看不起人類,是以人神之間也無太多戀情。

那日清晨,坤少君獨自坐在河邊,遠遠地看着朝陽暖了晨曦,妻子輕輕走到他身邊,倚在他懷裡。坤少君想起過往種種,竟覺以往那漫長的歲月竟不如這幾個月,想天神長生不死,無視時光流轉,庸庸碌碌、行屍走肉,倒不如人生苦短,卻知道珍惜每一個日出——或許他也該珍惜每一個日出,因爲人間有煙火,遲早會驚動上古天帝,到那時候……必有可怕的懲罰……其實坤少君寧可死了,可他是盤古後裔,怎麼也不會死的,坤少君不敢想上古天帝發現他盜火的懲罰,不禁將妻子抱緊,但願能陪懷裡的人走到生命的盡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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