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文案

還是神怪系列,妖鬼怪談之桃夭

邪魅狷狂冷豔高貴充滿王霸之氣的篡位君王X溫和仁愛與世無爭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先皇受

還有一幫打醬油的妖怪,神仙,詩人和文學家!

這是一個冷冰冰不知情愛爲何物的(譁……)

和一個自以爲一輩子都在苦逼單戀的(譁……)之間不能不說的俗氣故事

主題可以簡單總結爲:我可以捨棄一切,只爲了讓你快樂

內容標籤:布衣生活 靈異神怪 情有獨鍾 種田文

搜索關鍵字:主角:龍淵,公子寒 ┃ 配角:桃妖兒,白狐,壽星老仙,蒲松齡,林逋,衆大臣,衆宮女太監

第一章

相思樹底說相思,思郎恨郎郎不知。

太古紀年,三界神怪出沒,皆化爲人形,以氣息分辨彼此,有時神胄在人間的大荒之山或北冥之海相逢,認出對方身份,相視一笑,不予說破。

此時凡人以石爲器,刀耕火種,頭腦仍混沌一片,智慧未開。見有鶴髮童顏者與燭龍爲伴,大步而過,腳步輕盈,目光坦蕩,心裡生出好些敬佩,卻也不加以懷疑,當然,若凡夫俗子能活的長些,必然會注意到這些白衣人來來去去數百年,容顏卻不曾改變,當真應了一句話:

仙骨無寒暑,相逢尤旦暮。

衆仙之中,有一位柳泉老仙兒最爲瘋癲,他不好好修道,最愛偷閒喝兩口老酒,再說上一車不着調的瘋話,唬的小花妖、小狐媚們一會兒屏息凝氣,一會兒吱哇亂叫,時常誤了本職工作,譬如忘記給丹爐添柴,或是弄丟了仙桃園的鑰匙。

正逢這老仙兒編了個新故事,說的是一隻花精兒生於清淨自在處,結識了一名胡謅八扯人,以爲摯友,一日與其飲酒,大醉而死,就地化菊,九月既開,短乾粉朵,澆以酒則茂,嗅之有酒香,當地人稱之“醉陶”。

老仙兒批註曰: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爲快也。

圍在一旁聽故事的是一羣山精水怪,都苦修數百年才得人形,數千年纔有資格來天界服侍,聽聞故事裡的同類因所謂“友人”被打回原形,還自以爲快樂,皆不以爲然。

其中有一白狐妖最伶俐,辯駁道:“這般妖物,被人所害仍不自知,可不是蠢透了麼?”

桃花妖兒接話:“我若醉酒而失仙班,酒對我來說如同鴆毒,此生聞見酒氣必捏鼻繞道,再不沾染分毫,更不會澆酒則茂,因酒而香。”

衆妖紛紛應和,又補充道:“還要託故人狠狠報復那所謂摯友,以紓解毀身之恨。”

老仙兒哈哈大笑,掏出酒葫蘆灌了一口,道:“我看也是,哪有這般愚蠢的妖呢?這故事編的不好,不講了,都散了散了吧。”

衆妖直呼無趣,自去忙碌,只有白狐妖兒和桃花妖兒不願離開,纏着老仙非讓他說出個究竟來。

老仙兒被煩的無法,摸了摸雪白的眉毛鬍鬚,沉吟道:“其實這故事也不是全無根據,人間確實有一種毒酒,讓人一飲再飲,醉生夢死,甚至賠上身家性命仍樂此不疲。”

二妖忙追問是何神物,老仙擡眼望着遠處崑崙山輪迴臺的紅霞,淡淡道:“相思。”

據說數千年後這老兒真的犯了大錯,被貶下凡做人歷劫,投生於山東蒲家莊的一戶敗落之家,一生孤貧,老來尋了一棵大柳樹,一口山井水,天天唾沫橫飛講些神怪故事,附庸風雅的取了個號,自稱聊齋先生,他講的那醉菊的典故也有了個名字,叫做《黃英》。

當然,這是後話,不提。

彈指一過近千年,人間有了市井,街道,鐘樓,酒肆,綢緞莊,也有了宮殿與帝王,到處熱鬧喧囂,生機勃勃。天界則是萬年不變的老樣子,除了當初的故事攤兒裡,少了兩隻曾經日日到場的小妖物。

話說這白狐妖兒和桃花妖兒喝着蟠桃園的水,守着老君的丹爐,自然比地界的妖多些靈氣,自從被蒲姓老仙點化,竟漸漸生出了七情六慾。

這並非好事,果然沒過幾年,聰慧的白狐先犯了大忌,在西王母的蟠桃會上對紫微帝君暗生情愫,帝君冷心冷面,白狐相思成疾,夜夜哀思,最終被天帝知曉,抽去白狐仙骨,將它貶去凡間,成了一隻奔跑於草莽的野狐,聽說不久被獵人弓箭射中,剝皮做成了一條油光水滑的狐皮領子。

從仙籍除名的妖不能入輪迴,三魂七魄飄飄蕩蕩,沒過完當年的中秋,就散了。

桃花妖兒得老仙眷顧,領命去凡間繁衍生息,選擇了一處鍾靈毓秀的山巒繼續修煉,聽聞此山風景優美,山頂終年雲霧繚繞,位於東海之濱,名爲“浮生”。

天帝有言:“汝等爲凡間情思所誤,等悟清何爲相思,就可以回來了。”

蒲姓老仙兒掐指一算,長長的嘆了口氣,對桃花妖兒道:“說來是我誤你們,也是你命裡有此一劫,你且去浮生山南坡紮根,靜候有緣人。”

第二章

東海之濱有山名爲浮生,五瓣山峰遠觀有如蓮花,山頂終年隱沒於雲霧,山泉沿石縫蜿蜒至山腳,流水淙淙,北坡翠竹成蔭,南坡遍生桃樹,陽春三月,山花盛開,只見桃花粉白重疊如海,延綿不絕,有風吹過,花瓣落如急雨,順水而飄。

此處空寂,一年到頭只聞鳥鳴,有文人墨客雲遊至此,驚訝此山幽僻清淨,爲絕佳避世之所,居住於山腳的百姓聽聞此言,跟着附和道:“傳說此地曾有仙人修行,有迷路者受邀與仙人下棋,棋局終了,山外已過百年光陰。”

文人慾上山遊覽,一睹仙人風姿,卻被告知前年春節,山中突然出現數百名官兵,將進山之路重重封鎖,別說遊人,就連村中樵夫都不能隨意進出浮生山了。

文人百般追問緣由,纔有老者不情願的答道:“山中關押着朝廷重犯。”

再問所犯何罪,老者猶豫半晌,附耳曰:“謀反。”

浮生山確實並無仙人,只在半山腰修建了幾間簡陋的竹籬茅舍,囚禁着一名年輕的廢棄皇帝。

若有好事者去長安市井細細打聽,一定有人將這位皇帝生前的政績形容的神乎其神,說他十五歲繼位,勤政愛民,在內治黃河水患,在外平定北疆夷狄。在位七年,國家從戰亂中逐漸恢復,百姓安居樂業,番邦俯首稱臣,乃是百年不遇的明君。

至於皇帝本人,據說也是一位秀士,文能吟詩作畫,武能排兵佈陣,都城百姓皆愛戴之,不想天有不測風雲,皇帝因操勞過度,不久身染重疾,其兄公子龍淵於前年臘月初九昭告天下:皇帝駕崩,年僅二十三歲。

同年,由於先皇膝下無子,皇位由其兄公子龍淵繼承。

宮闈秘事,蜚短流長,經歷過那次宮變的人都懂得諱莫如深,沒有人問及先皇的棺槨葬於何處,也沒有人追問兩年前的那個大雪天,究竟何人乘坐馬車,深夜從宮門疾馳而出,只有浮生山腳下的村人知曉,山中從那年開始遍開桃花,青山白雲處,多了一名身戴重枷的布衣青年。

每月初一,村中貨郎被允許上山探視,給那重犯運送一些糧食布匹、燒酒茶葉等生活所需之物,犯人沒有銀錢,用山中桃樹來換,貨郎問其姓名,答曰:“喪家之犬,賤名公子寒。”

浮生山盛產碧桃,原先不過春來開幾枝,自從公子寒到來,生長日漸繁茂,不過兩年光景,不分四季,漫山遍野竟皆開桃花。

村民遠眺花海,無不嘖嘖稱奇,此山碧桃與別處不同,只開花不結果,三月初綻,直至深秋霜降方凋謝,花朵嬌豔玲瓏,異香噴發,更奇的是那顏色變幻莫測,雨後粉如少女初妝,旱時則瑩白如玉,村中人皆愛之。

據鄉人言,那犯人每次賣花,將花枝栽種於陶盆,叮囑貨郎:“此桃只可用清溪水澆灌,切不可用那井水河水,每逢香氣減淡,或花瓣衰頹,澆以醇酒,最嗜劍南燒春。”

鄉人紛紛求購,將桃枝在院中栽種,稀奇的是,無論怎樣悉心照料,此桃在山外只活一年,冬至則枯,每年三月初一,貨郎將家家戶戶的枯枝帶回山中,由那犯人親手撫摩,再種於土中,又可死而復生。

貨郎短視,跪地大駭曰:“難道公子是那花中精魄所化?”

公子寒清瘦,生的眉清目秀,談吐儒雅,只是常年憂思,總是面帶憔悴之色,搖頭道:“世上哪有什麼妖狐鬼怪,不過是好事者編來哄人的,大約草木與人一樣,你對它好,它就會回報,我在山中終日寂寞,只能對花傾談,久而久之,桃花以我爲友,自然格外對我格外眷顧。”

說完長嘆一聲,遠眺天邊黛色山巒,目光悠遠而悲傷:“浮生若夢,人心涼薄,竟不如草木。”

有文人墨客遊歷至浮生山,從村民口中聽聞此事,大爲感慨,竟感悟出自然之理,從此再不入仕,尋了一處青山打坐修行,渴飲露水,餓食清風,日夜與花木傾談,活了兩百一十歲,終於坐化成仙。

千年後有一世,這文人重回人界,化名林逋,學着那犯人種梅爲生,二十年未曾下山,以梅爲妻,以鶴爲子,留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等詩句,世人贊其清淨自在,不知乃是仿效前人。

當然,這也是後話,暫且不提。

第三章

如公子寒所說,山中日子清苦,累月不見人煙,只有幾桿翠竹,幾樹桃花值得賞玩,當朝皇帝公子龍淵顧及往昔兄弟情分,分了幾間敝舊竹屋和一座早已荒蕪的小院給他了卻殘生,荒山野嶺,一年四季蔓草悽悽,寂靜的能聽見蜜蜂振翅的嗡嗡聲。

公子寒從小養尊處優,剛被拘禁時禁不住冬日苦寒,大病了一場,熬到開春才撿回一條性命,幸好他脾氣溫順,病癒後清心寡慾,慢慢的也適應了山裡的孤寂生活。

三月初春,公子龍淵前來探望,問他是否怨恨自己,公子寒倚窗而坐,安靜的縫製一件錦袍,半晌才擡頭道:“所有廢皇大概都一樣惶惶不可終日,你肯留我一條性命,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不敢心懷怨恨。”

說罷對着陽光輕輕抖落衣裳的碎線,往龍淵身前一比,笑道:“試試看,山裡買不到好料子,只有針線活還算精細,你莫要嫌棄。”

他手腳戴枷,行動十分不便,兩手微動,鐵鐐銬便嘩啦啦的響。

公子龍淵一身明黃衣衫,面容冷峻傲慢,神態不怒自威,正低頭飲茶,聞言擋開公子寒的手,冷冷道:“我最厭惡你這副奴婢似的樣子,沒有半分天家威嚴。”

公子寒訕訕的收回了衣裳,表情愈加恭順,低頭道:“當日我爲帝王,外人都道我爲明君,實際身無所長,只會繡繡衣裳,侍弄花草,哪一條國策不是由你來定?江山歸你也好,只可惜父皇拼盡一生打下的基業,到我這裡終究換了姓氏。”

“噹啷。”

話音未落,龍淵手中的茶盞應聲而碎,一雙上挑的鳳目添了怒意,語氣凌厲道:“你我同姓。”

公子寒目無懼色,與龍淵對視良久,平靜道:“你的脾氣越發差了,史官現在盡在你手,只爲你一人粉飾太平,那些陳年往事,我提與不提並沒有關係。”

竹舍突然響起裂帛之音,龍淵拍案而起,將繡着雲紋與螭龍的錦袍一撕兩半,狠狠擲在公子寒臉上,提高了聲音:“父皇爲我取名龍淵,龍淵爲古劍名,望我忠心護主,他也不睜眼看看,你如此無能,也配讓我來護?”

公子寒苦笑着收起破損的錦袍,將自己面前的茶盞遞給龍淵,搖手示意他落座:“我並不愛江山,你喜歡就拿去,只是做皇帝要有仁慈之心,我聽說你又處決了不少當日追隨我的大臣,這也罷了,近日江北叛亂,你已經將主犯斬首,怎麼連三歲女童都不放過?”

龍淵恢復冷靜,居高臨下望着公子寒,言辭倨傲道:“不要議論朕的政事。你若有治國之才,也不會被我搶了江山。”

公子寒緘口,沉默了好一會,擡眼道:“眼巴巴盼着你來,來了又要拌嘴。”他撐着竹榻站起來,緩緩繞到龍淵身邊,坐在他膝上,引着龍淵撫摸自己的腿根,“還不如直接做那事。”

鐵鐐銬發出嘩啦聲響,龍淵抽出公子寒束髮的素簪,用手指翻弄那一頭絹涼的長髮,半晌從衣襟摸出一串銅鑰匙,依次打開枷鎖,只見他手腕腳腕磨出的血痕刺目如雪地綻開的桃花,他用舌尖去舔,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兩人衣衫盡褪,倚着竹榻纏作一處,激烈時恨不得融進對方骨肉,龍淵分開公子寒的雙腿,深深沒入其中,表情一瞬間錯愕,好奇道:“很熱。”

公子寒擡起一根手指,抵着龍淵的額頭,笑道:“你喜不喜歡?”

龍淵早忘了剛纔的齟齬,老實的點了點頭。

多日未曾歡愉過的身體格外敏感,彷彿龍淵的手走到哪裡,哪裡就化成了水,一陣陣燥熱讓喘息愈發急促,公子寒兩手抓撓着龍淵的後背,低聲道:“你再用力些。”

龍淵見他情動,託着他的腰把他往懷裡攬,做的明明是最荒淫的事,一雙狹長的眸子卻如冬日潭水般無情無慾,又動了一陣,終究覺得有些無趣,便分了神,從上到下打量公子寒纖細的身子,困惑道:“你越發瘦了。”

公子寒的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呢喃道:“龍淵,我想你。”

龍淵深吸了口氣,抱緊身下的人,難捨難分時,窗櫺外一樹桃花旖旎,彷彿有山風颳過,花瓣飄擺而下,落成一場簌簌急雨,香氣充盈鼻間,田間隴頭,山林幽徑,盡是落英。

公子寒忘了自己爲什麼如此迷戀龍淵的身體,大約因爲牀笫之事是他唯一可愛的時候,他記得第一次親暱時自己還是太子,龍淵是他的護衛,一次在書房做完功課,趁四周無人,偷偷拉着他解衣裳,龍淵手足無措,猶豫道:“這是要做什麼?”

公子寒哭笑不得,忙了半天才引他進入自己,龍淵平素的桀驁,冷漠,凌厲一時蕩然無存,像個好奇的孩子,試着進出幾次後,抱着公子寒的身體,鎖起眉頭道:“很熱。”

他說完就要退出來,公子寒簡直要被氣歪了鼻子,指着他咬牙道:“我喜歡你,所以才讓你快活,再不知趣,我就要喊父皇來打你了。”

後來兩人做熟了,龍淵便不再如此憨傻,但無論多少次,他總會在開始時感嘆一句:“很熱。”

除此之外,龍淵是個太強悍的人,強悍到在無聲無息之間搶了公子寒的江山,宮變那天他神情冷漠,用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抵着公子寒的喉嚨,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你無能至此,不配爲一國之君。”

他的眼神冷如深潭,冷的快讓公子寒想不起多年以前,在街頭遇見的那個小乞丐,餓的骨瘦如柴,用雞爪般的手稀里呼嚕扒麪條吃,他擡頭時,公子寒看見了一雙漂亮而不羈的眼睛。

年僅九歲的公子寒祈求父皇將小乞丐帶回宮中,賜名龍淵,與寶劍同名,命運無常而善變,那時的他大約永遠不會相信,這名小乞丐用六年時間搶了他的心,又用七年,廢了他的皇位。

公子寒從此被囚禁於浮生山,從前在宮中與龍淵日日爲伴,現在數月也見不到他的影子。

第四章

公子寒深知自己沒有治世之才,繼位時就曾設想有人會覬覦他的皇位,但這個人絕無可能是公子龍淵。

龍淵是公子寒撿來的,公子寒對他有知遇之恩。

那時公子寒還是太子,乘轎輾隨父皇微服出宮,聽聞街市喧譁,撩開帷帳向外張望,只見一名乞丐懶洋洋地曬太陽,全身又髒又臭,生了一頭癩疾,流着紅紅黃黃的膿水,身邊扔了一隻粗瓷破碗,裡面裝着半截長了綠黴的窩窩頭。

那乞丐蓬頭垢面,生的皮相卻好,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眼,大約飽嘗世態炎涼的緣故,眼神出奇的冷冽,隔着街道見公子寒看他,突然笑了,將破碗大喇喇的向前一伸,大聲唱起歌來:

“王侯吃酒肉呦,百姓咽米糠,三年徭役重呦,逼我走他鄉,娘死爹不管呦,滿頭癩疾瘡,富貴如煙散呦,一副臭皮囊,地府閻羅殿,黑白嘆無常,才知薄皮棺材裝枯骨,一生原是空奔忙!”

唱完撿起筷子叮叮咣咣的敲碗飯,衝公子寒叫道:“君有錢財,我享自在,哎那位穿着好衣裳的小公子哥兒,賞幾個錢吧,反正死後也沒用嘛!”

他的唱腔粗野不羈,公子寒卻從中聽出一種來自智者的嘲諷,暗合對人世的厭棄,像一根刺,在胸口微微紮了一下。還沒等他繼續揣摩唱詞的含義,一大羣騎高頭大馬的紈絝子弟突然從街道轉角衝出來,領頭的少年打着呼哨,彷彿根本沒注意街邊攤販,揚起馬鞭徑直向小乞兒奔來。

公子寒想都不想,一個箭步衝出轎輾,跟在轎後的隨從僕役皆是禁衛軍喬裝,見太子搖搖晃晃要去攔馬羣,嚇得魂都飛了,紛紛抽刀護駕,一時馬嘶人吼,只聽一聲淒厲的叫喊,領頭少年連人帶馬被當街斬首,熱血飛濺三尺,撲哧哧染污了果販的木板車裡今年新採的櫻桃。

隔着滿街亂兵,公子寒看見那小乞兒滿身黏紅,低頭向着碗裡那半隻髒了的饅頭露出痛惜的目光。

公子寒向隨從討了五個銅板,買了一碗陽春麪,塞給癩頭乞丐,趁他大口朵頤,在一旁耐心問道:“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兄長?我是當朝太子,你跟我回家,天天都有陽春麪吃。”

癩頭乞丐往嘴裡扒面,聞言停了停,擡頭掃了公子寒一眼,點頭道:“哥兒再賞兩個酒錢,賞完酒錢我就去。

知情者卻始終記得那天太子回宮的情景,白白淨淨的小手兒,牽着一名高他許多的襤褸少年,那乞兒瘦精精的站在庭前,被陽光刺得微眯着眼睛,投在白玉階前的影子像極了一隻猴兒。

從此之後,公子寒於深宮之中多了一名玩伴,對外宣稱爲兄長,兩人同榻同食,同堂讀書,但凡公子寒有的,都同樣分給這乞丐一份。

那些滿心妒忌,背地嚼舌頭的世子們最愛拿一件事開玩笑,就是自從那乞兒進宮,太子所居的鸞音閣整整鬧了一個月的蝨子。

認異姓兄長這件事,說起來有個淵源。

按照欽天監指示,太子寒出生時星宿不利,有短壽夭折之相,要在十歲前憑機緣尋一名少年結成契兄弟才能順利長大,但老皇帝怎麼都沒料到,身邊王侯世子不下百人,公子寒挑來選去,竟認定了一名乞丐。

回宮那天癩頭乞丐沐浴完畢,被帶去殿前面聖,一名高僧爲他摸骨相面,忙到一半,高僧突然口唸佛號撲通跪地,對老皇帝連磕了三個響頭,顫聲道:“這孩子命局奇異,恕老衲不才,實在看不出其中蹊蹺。”

老皇帝面容威嚴,坐於高廣大殿之上,眉頭緊鎖,右手不住把玩一串脂玉念珠,道:“你只說是吉是兇。”

僧人看着跪在大殿中央的兩名錦衣少年,擦了擦額角的汗,遲疑道:“這是太子命定的機緣,只怕天機至此,已非人力能測,但憑太子自行決策。”

皇帝頷首,轉頭問公子寒是否執意留此乞兒,公子寒一向謙恭,此時竟態度強硬,梗着脖子道:“是。”

“爲何?”

公子寒稚氣未脫,想了一會兒,答道:“我喜歡看他的眼睛。”

公子寒說這些話時,那乞兒一直跪在他身後,低賤之人不能面聖,只能以額頭點地,垂首等待,他長手長腳,滿頭癩疾,更顯得污濁不堪。

老皇帝命他擡頭,四目相對,不禁打了個楞,他覺得少年的眼神甚是奇妙,無論破衣爛衫在街邊被舍一碗陽春麪,還是此刻錦衣華服跪於殿前,那一對狹長的鳳目都看不出喜怒,似乎一舉一動只爲形勢,無關情緒,尊卑,更無關野心和仇恨。

凜冽的像極了一口薄薄的,精鋼鍛造的寶劍,兵器無喜無悲,劍鋒過處,水寒風輕。

老皇帝將視線移至兒子修長的脊背,心道太子自小與世無爭,性格過於馴順,正需要一柄趁手的利器。

“從今日起賜名龍淵,望你知恩圖報,時刻謹記忠心護主。”

龍淵與公子寒從此居於鸞音閣,日夜爲伴。

不久聽說白馬寺發生一樁奇案,寺廟住持忽然決定離寺修行,遊歷天下,走前留下一句讖語,道:“乞兒命犯孤煞,有朝一日必禍國殃民,親友橫遭屠戮,累及九州四海百姓。”

三日後,此人身着僧袍於終南山腳下遭雷禍而亡,坐地化爲焦炭,後人語曰:道行淺薄,妄議天機,必遭報應。

第五章

長夜,烏雲遮月。

浮生山的夜格外幽靜,從小窗向外眺望,只見樹影搖曳,黑色山巒如酣睡的巨獸將小院重重包裹,二更時分下起細雨,雨絲細密,打溼庭院的石板路,發出靜謐的沙沙聲響。

公子寒坐在桌邊,守着燭火縫補白天撕破的錦袍,半晌停下手中的活計,回頭朝竹榻看了一眼,視線落在龍淵臉上,便格外溫柔了起來。

榻上的人蓋着薄薄的粗布被子,正在熟睡,一雙鳳目緊緊閉着,膚如白瓷,黑髮如漆,褪去清醒時的凌厲,晃動的光影將他的睡顏勾畫出一種不似男子的冷豔,美而強悍,攝人心魄。

公子寒看的出神,不由暗暗驚訝,當初把那個乾瘦細長,下巴尖削的乞兒撿回來時,怎麼都沒想到他竟是個美人胚子,宮裡衣食無憂,他治好了瘡癤,學着讀書識字,騎射弈獵,漸漸出落的頗有風華,連最美的宮女都自愧不如。

他悟性絕佳,替公子寒寫詩作賦應付嚴厲的父皇,春日皇宮狩獵,他身着戎裝,手握鐵弓跨馬馳騁,獵得一隻兇暴的黑熊,進獻給公子寒逗他一笑。

大概也日漸懂得城府,學着一邊柔腸繞指,一邊在背地大肆招兵買馬,架空忠臣,十年苦心經營。公子寒心性單純,等注意到龍淵的暴虐與野心,一切都來不及了,不論是皇位,自由,還是這顆心。

龍淵不知夢到了什麼,突然打了個寒噤,眼睛睜開一條縫,口中含混道:“你不要走。”

他抱着被衾,雙眉擰成疙瘩,薄脣微啓,臉頰被燈火分爲兩半,一半倨傲,一半沉於陰影中,露出不合時宜的疲累。

公子寒拈着針,在發頂磨了兩下,應道:“我不走。”

龍淵慢慢轉醒,視線在公子寒的臉和手中的錦袍之間遊移幾遭,眼神冷了起來,轉臉道:“又做出這副深宮怨婦的樣子,惹人厭惡。”

公子寒將錦袍放在一邊,隨手攏了攏垂腰的長髮,赤足向龍淵走來,坐在牀沿道:“得了哪家妙人?睡着了也不忘挽留。”說着替龍淵掖了掖被角,“我以爲你鐵石心腸,只對天下感興趣,沒想到有一天也會留戀佳人。”

他說的很平靜,沒有一絲醋意,彷彿早已在預料之中,龍淵冷淡的回了一句與你無關,往窄榻的另一側挪了挪,騰出地方給公子寒,道:“過來,我陪你說會兒話。”

公子寒合衣躺在龍淵身邊,與他肩膀抵着肩膀,感覺溫熱的氣息透過他身上的明黃寢衣,燒的人口舌發乾。他盯着房頂沉默半晌,開口道:“你且睡,我猜你近日定沒休息好,眼下的陰影又重了許多,剛過了選秀的日子,後宮雖添佳麗,也要懂得愛惜身子。”

龍淵嘴角向上一揚,不置可否。

兩人駢足歇息,斗室安靜,只有燈臺燭火不時啪的一爆。

公子寒轉了個身,後背偎在龍淵懷中,握着他的手道:“最近怪夢做的愈發頻繁了。”

“又夢到撿了個乞兒回來?”

公子寒搖頭,不由臉上一熱。初退位時龍淵對自己百般厭惡,他沒有辦法,蠢的一有機會就在龍淵耳畔聒噪,企圖用陳年往事換回他的情意,誰料這段屈辱恰恰觸了龍淵逆鱗,反而讓他更添報復之心。

“自從搬來這裡,我時常夢到滿庭花雨,一名粉衣少年神色哀傷,隔窗與我交談,先是教我怎樣種植和販賣桃枝,又說你是不祥之人,勸導我不要再與你往來。”公子寒笑笑,不以爲意道:“若不是我從不信鬼神之說,真要懷疑是驚擾了山裡的桃仙。”

龍淵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嗤笑道:“朕是天子,陽氣重的很,憑他是什麼妖物,敢惹我不快,斬了就是。”

公子寒嗔罵了句莽夫,雙手卻不老實了起來,轉身撫摸龍淵結實的大腿,握住兩腿間的物事,待他起了反應,解開衣帶改用脣舌伺候,擡頭調笑道:“讓我看看,你這半路出家的天子,陽氣到底有多重?”

龍淵的呼吸陡然粗重,伸手扯開公子寒的衣裳,白日的寡情蕩然無存,提起那滾燙的物事就往他股間衝撞。公子寒低吟快活,兩次三番後酥軟在他身下,抓着散亂的黑髮,斷續求饒:“龍淵,龍淵你慢些。”

孤燈一盞,長夜漫漫,只聞愈加急促的喘息低吟,一雙人影,交疊如蛇。

兩人翻雲覆雨,天亮才相擁而眠。

第二日是個爽晴的好天,天高雲淡,天空碧藍如洗,落了一夜的細雨將青山沖刷的格外清透,偶爾幾聲婉轉鳥鳴,更添清幽之氣。

公子寒手戴鐐銬送龍淵出門,站在屋前深吸了一口雨後的清新空氣,擡頭正欲賞花,視線定格在桃樹枝椏間,不動了。只見眼前的山間小院灑滿落花,庭前一株百年碧桃盡成雪白,如梨花帶雨,泫然欲泣。

圍樹繞了兩圈,公子寒奇道:“可真是妖孽,這花一向雨後紅豔,怎麼突然變了?”

龍淵興致索然,握着公子寒的手,感覺那手指瘦的快要只剩一層皮包着骨頭,道:“山花品種奇特,何來妖孽之說,你總是胡思亂想,憂思太過,傷身子。”

公子寒聞言楞了一會神,苦笑道:“這些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龍淵沒接話,負手站着,讓公子寒整理他身上繁複的配飾,莽帶,朝珠,香囊扇墜,龍佩宮絛。小院一直備着華服,公子寒好繡工,山中終日寂寂,閒暇便用離宮時帶出的幾匹好布料替龍淵縫製錦衣,因爲他不常來,衣袍收在衣箱太久,都捂出了樟腦的味道。

收拾停當,公子寒擡起頭,一張清俊的臉無波無瀾,恭順道:“時常過來看看,我總覺得身體一日差似一日,大約沒幾年活頭了。”

龍淵點頭應允,跨馬而去,繡滿金線螭龍的斗篷在風裡招搖成一面鮮亮的旗幟。

話是這麼說,等龍淵再來的時候,春天早已經結束了。

一晃眼,石榴花開,已到夏至。

第六章

石榴花開時龍淵又來了一趟,帶了些宮裡凝碧池結出的蓮蓬和公子寒小時候愛吃的糕點,陪他坐一天,飲完了整壇自家釀的高粱。酒後他竟難得的主動求歡,公子寒瘦弱,幾乎拼了命迎合,熱情的像要燃盡餘生。

南方有八百里急奏直接遞進山中小院,龍淵讀完奏章,當天黃昏就要走,公子寒沒有挽留,臨行前將補好的衣裳塞給他,柔聲道:“秋涼時穿,下雪前一定記得回來。”

誰料,龍淵這一走,又是整整兩年。

時光在公子寒對往昔戀人日復一日的思念中悄悄流逝,穀雨,暮春,初夏,當山腳的貨郎第三次帶來村裡枯死的桃枝時,他終於開始懷疑,龍淵也許不是不想見他,而是已經將他遺忘。

兩年後的三月初一,貨郎進山拜訪,交換完貨物,公子寒拉着他問山外情形,那時貨郎已靠販賣碧桃積攢了豐厚家資,在長安連開五家店鋪,除了見公子寒,極少親自出門賣貨了。聞言侷促的抓了抓頭皮,答曰:“已是太平盛世。”

傳聞皇帝龍淵深諳治國之道,以手段狠辣果決聞名,繼位四年,江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邊疆萬國來朝。

太平盛世。

今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剛進六月,天氣已經燥熱難耐,夏蟬像被白花花的太陽掐住了脖子,一聲聲催命的叫,小院培植的中藥和花木耐不住暑熱,無精打采的垂着葉子。

公子寒穿一身灰布短衣,蹲在竈前燒火做飯,夏天桃枝含水多,燃燒時升起大量煙氣,他被薰的咳嗽,眯着眼睛擡手擦汗,蒼白的臉頰沾了一大片煤黑。

農活辛苦,耗人精力,好在手腳被枷鎖磨破的地方都成了繭,慢慢感覺不到疼了。

將最後一捆柴火投入火塘,趁鍋裡的湯咕嘟嘟冒泡,公子寒慢悠悠的起身回後院汲水,一桶桶倒進水甕,又逐缸檢查自家釀的桃花米酒,忙了一圈感覺體力實在不支,這才叫醒在裡屋打瞌睡的小童子,使喚他看火,自己則執了一卷《逍遙遊》,坐在葡萄架下邊讀邊靜等羊肉煮熟。

小童子手握蒲扇呼啦啦朝竈檯扇風,火塘煙塵四起,薰得他打了個大噴嚏。

公子寒瞥了他一眼,抿着嘴搖了搖頭。

肉湯香氣四溢,守院的大灰狗饞的圍着大鍋溜達,小童子偷偷咽口水,見公子寒讀書認真,飛快從鍋裡撈了一塊羊肉塞進嘴裡,被燙的一蹦三尺高,吱吱哇哇亂叫。

這回公子寒沒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小童子是龍淵差人從市集買來給公子寒作伴的,名叫棠溪,十二三歲的男童,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總像在盤算什麼壞主意。自從他來,小院就再沒了片刻安寧,一會兒打了碗,一會兒趿拉着草鞋跟院裡的雞吵架,正經活兒不幹,最愛偷懶耍賴,好在公子寒脾氣好,只當添了個頑皮的弟弟,一大一小共同打發時間。

山中的清寂時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改變着這位曾經的皇帝,在結束他帝王生涯的同時也給予了他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力,他開始學着做飯,釀酒,拔淨雞毛煮一鍋蘑菇雞肉濃湯,看日頭判斷時辰,分辨貨郎帶來的種子,甚至親自開墾了一片地,培植中藥、香草和蔬菜,每天天不亮就帶着棠溪澆水翻地,農家生活也算過得有滋有味。

閒暇時一個人坐在桌邊打棋譜,繡衣裳,將龍淵遺忘的小玩意兒拿出來把玩,晴天的夜晚會做奇異的夢,夢裡一名粉袍少年站在桃樹下,衣袂臨風翻飛,眼如秋水,肩上落滿粉紅花瓣。

公子寒認爲自己沒有令鬼神惦念的價值,一向把少年當成長夜漫漫的臆想,索性稱其爲弟,夢中清談,講些詩詞歌賦打發時光。

他教少年詩經裡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子之於歸,宜室宜家。

少年聽說這是用桃花比喻待嫁女子,興奮的跟着唸了許多遍,又問用何句形容相思,公子寒倚窗而立,修長的手指把玩龍淵留下的一枚玉佩,神思不定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少年目光沉鬱,質問他:“那皇帝脾氣喜怒無常,對你如此無情,你爲何還眷顧於他?”

“若他真如你所說那般無慾無求,甚至不懂情愛,爲何苦心策劃十年,要同你搶天子之位?”

公子寒一直存着心病,聞言怔忡許久,道:“也許有不能明言的苦衷,龍淵自繼位才性情大變,此前並無半分異兆。”

“即使在囚禁我的最初幾月,他三日進山一趟,仍對我百般愛護。”

那粉衣少年一驚,低頭盯着自己的手指,不再接話了,公子寒一覺睡醒,發現竹舍的門窗明明緊緊關閉,屋內卻生出異象,桌面,牀榻,地面,凡是能承物之處,盡是落花。

繁華富貴,往事如煙,與兩小無猜的戀人共同譜寫的詩詞已經在書箱裡黴爛,過去的生活離農人公子寒遠的像一場被遺忘在前世的夢。

如公子寒所回憶,龍淵與他在宮中一起度過的十四年時光裡,也曾執手相看兩不厭,溫柔到無以復加。

第七章

如公子寒所回憶,龍淵與他在宮中一起度過的十四年時光裡,也曾執手相看兩不厭,溫柔到無以復加。

公子寒少年時讀南朝樂府《華山畿》,有詞“悅之無因,遂感心疾”,他認爲甚是情真意切,讀完掩卷對龍淵嘆道:“世上只有相思一疾不知所起,無藥可醫,最終入心入肺,讓人雖身死尤不悔。”

龍淵懶得理他,手握一柄凜冽如秋水的寶劍,足尖點地一躍而起,連挽兩個劍花,旋身勢如疾風,接着分腿下劈,劍尖穩穩向前,凌厲劍氣倏地將木架子上靜心培植的一盆芍藥一劈兩半。

一隻葵花鸚鵡撲騰着翅膀,嚇得喳喳直叫。

公子寒反應過來,大叫一聲我的花,扔了書冊就飛身去救,被龍淵一把抱起來,使勁在臉上親了兩口。

公子寒滿臉通紅,緊張的朝外堂掃了一眼,示意侍女關閉殿門,嘀咕道:“胡鬧,讓父皇看見,又要挨罰了。”

龍淵表情沉靜,身着繡滿湖水色忍冬紋的寬大紅衣,將寶劍負於身後,單手撿起地上那枝含苞欲放的芍藥花遞給公子寒,淡淡道:“你不是喜歡我這樣待你?”

公子寒一把奪過花朵,瞪龍淵一眼:“不解風情。”又嘀咕道:“若不是出於真心,即便再按我說的做,也討不了我的歡喜。”

龍淵理順劍尾的紅纓,將雕花寶劍橫置於桌上,冷哼道:“自以爲是,你歡不歡喜與我何干。”

話是這麼說,低頭時脣邊卻偷偷漾起一絲笑容。

公子寒沒察覺,跺腳嘆氣地哀悼他侍弄了一春天的芍藥,看來看去終想不出挽回之法,氣的回身迎着龍淵的嘴脣就咬了上去。

龍淵身手敏捷,擡手用虎口制住公子寒的後頸,使力讓他偏頭,順勢吻了回去。公子寒最喜歡他這副有恃無恐的樣子,纏綿不過片刻已經亂了氣息,把那薄命的花朵丟至一旁,攀着龍淵的脖頸任他一路往下撫摸,感覺前端被那覆着薄繭的手完全包覆,剛待閉目享受,突然一顫,驚道:“可曾替我做完功課?”

龍淵沒想到他說這個,暫緩手中動作,答道:“太傅佈置懷古辭賦一篇,論老子‘治大國’一篇,詠四時絕句八篇,都已寫完。”

公子寒又問:“父皇前些日子指名要我狩獵終南山野鴿兩對,你可替我得了?”

“珠灰與牙白羽色各一對,已送往獸苑餵養。”

公子寒還想追問,龍淵皺眉:“閉嘴。”

“好大膽子,竟敢對太子不敬……唔……”話還沒說完,脈門已經被人扣住,公子寒掙了兩下,酥軟在龍淵懷裡。

那年公子寒年僅十四,爲東宮太子,與龍淵一起臨水居於鸞音閣。

內殿春光旖旎,殿外正值穀雨時節,南風煦暖,燻人欲醉。

說是“悅之無因”,實際公子寒對龍淵的傾慕與後來所患的心疾,並不能說毫無原因。

太子寒身爲皇長子兼嫡子,襁褓之中即被選作東宮,一直被父皇及衆多師傅嚴厲管教,功課繁重沒有片刻安閒。他天資不高,在政事上堪稱愚鈍,脾氣卻順從恬淡,爲人至孝,爲了讓父皇滿意,日日秉燭苦讀到深夜,幾乎累到嘔血。

似乎自記事起就從未爲自己而活,十四歲本該最活潑爛漫的年華,一天到晚不見天日,時刻謹記父皇所言,謹言慎行,儒雅溫潤,人前總像戴着一張面具,用稚嫩的身姿面對文武百官,挺得後背痠痛,生怕稍一鬆懈,便露了怯。

然而即便功課繁忙,對年少的公子寒來說,真正的陰霾並非來自朝政,而是他威嚴的父皇。

公子寒記得,那是一名身着明黃龍袍的高大男子,濃重的龍涎香遮不住朝堂大殿的腐朽氣息,面目隱藏在陽光的陰影中,春日練習打馬球,公子寒不慎摔下馬,父皇於黑暗深處伸手指着他的額頭,疾言厲色道:“起來,上馬,站起來!”

公子寒捂着流血的膝蓋,搖搖晃晃的往前走,眼前是碧綠的春草,繁茂的海棠。

便是那時,龍淵自禁衛軍後跨馬而來,嘭的一聲穩穩將球擊出,利落的跳下馬,扶起公子寒,一雙寒冽鳳目毫無懼色,對皇帝道:“太子受傷,不宜行動。”

說完恭敬地磕了個頭,不等皇帝應許,龍淵迅速翻身上馬,伸手將公子寒一把拉進懷中,在皇子公主們驚愕的目光裡揚長而去。

身後有宮人撇着尖細嗓音叫喊:“哎呦,怎麼一點規矩都不守,回來,快回來!”

公子寒失措的向後張望,龍淵卻充耳不聞,輕挽紫繮縱馬前馳,耳畔只聞風聲嘯響,馬蹄得得,恨不得一直奔跑而去,衝出重重宮苑,趕赴海角天涯。

身後綠草如茵,有不知內情的小公主嚇傻了眼,手裡緊緊抓着馬球杆,瞥着父親的陰沉面色,悄悄問旁人道:“那狂徒是誰?”

皇子輕哼一聲:“如此做派還能有誰,必是皇兄撿來的賤民,乞兒龍淵。”

皇帝很後悔給那小乞兒起了龍淵這名字。

七星龍淵爲春秋戰國傳世名劍,出自歐冶子與干將之手,寓指誠信高潔,忠心護主,但也暗含另一重含義,《周易乾卦》有云:潛龍在淵,見龍在田,飛龍在天,亢龍有悔。

皇帝越是瞭解,越是相信,這小乞兒的運勢在公子寒的平庸和對龍淵過分的垂青裡已經悄悄轉向了第二條,他那冷漠的眼睛,敏銳的頭腦,隨遇而安的神態,自傲而不屈的品性,酷似一條潛在深淵的龍,只等風雲變幻,御風而行,飛龍在天。

皇帝不喜歡龍淵,儘管高僧曾囑託,要好生善待這位將來會替太子揹負命中苦難的異姓兒子,但老皇帝相信自己的直覺,他在這少年看似淡泊的眼神裡看出一種毒蛇似的陰毒和慵懶,如無法馴養的野獸。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讓其橫遭報應。”老皇帝知道,這些如同讖語的字眼就寫在龍淵不拘禮法穿着的寬大紅衣裡,寫在他漆黑的長髮和白如脂玉的皮膚裡。

第八章

從馬球比賽中逃逸的兩人並沒能如願跨馬天涯,奔逃至鸞音閣院門口便停了下來,屋內的小宮女太監們見太子回宮,急忙捧着常服出門跪地迎駕。

龍淵扶公子寒下馬,順手將湘竹馬鞭扔給宮人,轉身就要走,公子寒一瘸一拐地攔住他,道:“暮春天氣容易上火,你等一等,我泡決明子茶給你。”

龍淵道:“不必,你召御醫來瞧瞧膝蓋的傷有無大礙,我還要去領罰。”

公子寒點頭答允,捧着龍淵的手檢視他的掌心,只見那長而冰涼的手橫亙一道道傷疤,是進宮以來替自己挨的打,成年累月成了舊疤,去不掉了。公子寒心疼,往龍淵的手心印上一吻,又理了理他鬆垮的衣裳,皺眉道:“衣冠不整,去了又要被父皇多罵幾句。”

龍淵面無表情的臉這才露出一絲促狹,在公子寒臉上擰了一把,道:“還不是爲了整治你時方便一些。”

趁他臉紅,龍淵搖了搖手,大步出了門。

暖溼的風夾雜團團柳絮從凝碧池吹來,撩撥太子腰間的瓔珞,亦拂亂了少年柔軟的心事。

公子寒倚着門柱,望着龍淵離去的小徑發呆,心想,龍淵天資聰穎,心高氣傲,肯爲人驅使已是不易,相伴這幾年,自己不能利用太子高位給他任何好處不說,反而害得他日日受罰,實在委屈了他。

當年龍淵進宮,皇帝遵照司掌星宿的欽天監指示,昭告天下認其爲義子,心裡卻看不上這位出身貧賤的乞兒,讓他學些拳腳,給太子當跟班護衛,等公子寒長大一些,懂得了逆反,老皇帝便給了龍淵一樣新的差事――太子身子高貴,輕易不能責罰,因此每逢公子寒犯錯或在學業上偷懶懈怠,該挨的打一樣不缺,皆由龍淵替他承擔。

曾經有一次,公子寒冬夜貪睡,誤了去書房當值的時辰,父皇責備他懶惰,讓人捆住龍淵,用細牛皮鞭子把手心抽得血肉模糊。公子寒攔不住,擋在龍淵身前對行刑的老宮人哭喊:“你們別打他,我再不敢了,你們說什麼我都聽,都聽。”

龍淵一聲不吭,眼底壓抑的冰冷怒意在聽見公子寒的訴求時微微一頓,擡起被汗水濡溼的面龐,輕道:“無事,不疼。”

那時公子寒爲龍淵挺身而出,像一隻不自量力的雌鳥,伸開雙臂護他周全,誰知一年年過去,龍淵羽翼漸豐,漸漸的反成了公子寒的依靠。

卻說龍淵從馬球比賽裡劫走公子寒,算犯了欺君的過錯,當受重罰。去了半日,回來時一個踉蹌摔進門檻,面容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公子寒急忙上前攙他,被龍淵一推,身上印了一個溼淋淋的血手印。

“無妨。”龍淵緊抿着下脣,額頭滾落豆大汗珠,掃了一眼公子寒,“我歇一會就好,你去溫書,明日父皇要考察功課。”

公子寒捧着書卷,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一趟趟差人去內殿探望,龍淵一向好體質,這次不知受了多大的罪,竟也沒撐住,半夜發起高燒,硬熬到後半夜,已經昏迷不醒,水米不進。

公子寒急的跳腳,親自去太醫院請大夫,御醫們犯了難,猶豫半天,才告知皇帝有命,非詔不得爲龍淵診治。公子寒知道父皇要斷龍淵活路,心裡一片冰涼,提着燈籠盤桓半晌,這一向膽小溫順的人兒鼓足畢生勇氣,獨闖父皇寢殿,跪於階前一字一句道:“他若有三長兩短,孩兒願賠他一條性命。”

父皇披衣而起,氣的恨不得一掌劈碎宮門口的石獅,顫聲道:“爲了一個賤民,爲一個賤民如此……你有何資格繼承帝位!”

公子寒額頭扣地,深深一拜,目露悲涼之色:“龍淵不是賤民,莫說龍淵是孩兒命中貴人,就算他只是一介草民,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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