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盼頭，日子自然開始過得很快。
程玄洺並沒有食言。雖然不是日日，但是隔着幾日他確實會來梨園一次。雖並非次次能遇上我登臺，但也並非是壞事。
我不上臺，便可以坐在他的身旁，跟他一同看一齣戲。同他講解其中的故事，和他聊着閒言碎語。比如我在戲班子裡的日常生活。
我們已經十分熟絡。
是朋友吧。其他的，我還說不太明白。
一轉眼便已過了一個春天，夏天來了，有些炎熱。但江南四面臨水，終究還是宜人養氣的好地方。夏風拂過，倒也算偷得海水幾分涼意。
我和玄洺，一眨眼也認識一月有餘。他是秀才，我只是一個大字不識的閒人，雖並非日日相見，但我總歸是盼着。
梨園的姊妹弟兄很多，但同我深交的卻很少。除了班主和湘雲姐，我很少跟旁人私交過密。玄洺也跟我說過，他沒什麼特別要好的朋友。
我們便像兩顆星星一樣互相依偎着。
這些讀書人咬文嚼字的話，總歸是很美。我說不出來。
我只曉得，把我覺得好的都給他。我記得那日是他的生辰。我從未送過旁的男子生辰禮物，我大字不識一個，唯會些女紅。也想不到旁的禮物。想着他的衣裳也破舊了，給他做一套好了。
那些布料是我一家一家店鋪，一批一批去摸去感受，這樣挑出來的。是上好的綢緞，是我給自己都未曾捨得買的。那一針一線是我熬了兩個星期才做好的，是我拆了又縫縫了又拆，才繡好的。是我用盡了真心想要給他的。
湘雲姐看我這副認真專注的模樣便問我，是不是喜歡玄洺。
我啞口無言。
我沒有喜歡過旁人，並不知喜歡是什麼一種感覺。
現在才明白。原來是喜歡。喜歡原來是無時無刻的牽掛，是想把所有覺得好的東西都想給他。我唱了這麼多情情愛愛的戲，到頭來自己卻沒反應過來這些情愛。
那便是了。便是喜歡了。
他生辰那日，我唱《游龍戲鳳》剛剛下臺，正在後臺卸妝。想着卸完這濃厚的妝容去尋他，送他生辰禮物。才卸到一半，湘雲姐便匆匆忙忙的趕慌進來尋我。
“你那程公子正在後院門口尋你呢，慌慌張張的倒是滿臉喜色，也不知道有什麼要緊事要告於你聽。”
聽他在尋我，我也便加快了手中卸妝的動作，生怕他等急了。
我換了素麗的妝容，把那件裝滿了很多心意的衣裳塞進包裹裡握緊，去見他。
纔剛剛踏出了後臺的院子，我已經瞧見興奮的模樣，滿是喜悅的氣息。他一見是我來了，連忙衝過來，抱住了我。
這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一下子慌了神愣在原地。沒有出手去回抱他，心裡雖然是十分驚訝，但更多的也是歡喜的。我聽得見我的心跳。跳得很快。這麼些年好像從未有這麼快的時刻。
也許那個擁抱很短暫。也許是因爲他太興奮了，太高興了。雖然只有幾秒，但我總覺得有一生那麼長。只幾秒他便鬆開我。
“禾姝，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我考上了舉人。”
他說這話時，很開心。滿臉的笑意都在臉上了，他的眼睛亮亮的，好像有星星蹦出來。俊朗的眉眼彎彎的，我總覺得他笑起來，比平時還好看幾分。
我並不是大家閨秀，也不識什麼字。我只是一個，從小就呆在梨園的戲子罷了。我本是不關心，更是不瞭解，那些學術裡的制度，那些科舉的規矩。我並不知道舉人，是什麼樣的一個名分位置。就像我只知道他原是秀才，這些名稱他說過，我便記得。可就像在不懂戲的人眼裡，青衣老生又有什麼區別。不都是戲子嗎。
在我眼裡我也是同樣。
舉人和秀才在我眼裡並無分別，不過都是讀書人罷了。
我不懂得。可是我懂得面前的這個男子，這個我心愛的男子，因爲得了舉人兩個字很開心。
我不懂得。我只懂得他開心，我便開心。
“真的嗎？這樣的好事可要好好慶祝，正巧趕着今日也是你的生辰，我給你親手做了衣裳，正好又做生辰禮物，又做當了舉人的禮物，你快瞧瞧喜不喜歡。”
我伸手把它做了許久的衣裳遞給他，他接過去卻沒看。
他只是直直的看着我的眼睛。
“禾姝，今天放榜的時候，我緊張的打緊。”
“我怕若是沒有我的名字，我都不敢再來見你。”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都不太敢擡頭望他。
“我不懂這些，所以你也不必怕在我面前丟臉。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不歡迎你的。”
玄洺卻搖搖頭。
“是怕丟臉。但不是因爲你懂不懂得這些。我看到榜上有我的名字時，我歡喜的打緊。腦子裡卻只剩下你的名字，我便想着我要快一點到梨園來，快一點告訴你。”
我好像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又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我擡起頭對上了他直直的目光。
“領居和夫子常常會誇我聰明，會讚我前途無量。可是同學們常常不願與我爲伍，因爲我家室貧寒，他們都說，讀書是有錢人家才做的，像我這樣的應該好好去幹活鋤地，而不是念書。可只有你，從未嫌過我貧苦，與我結伴，與我閒聊，還讓我能瞧上這些我從不曾瞧過的戲曲。”
“我本不該說，怕給不了你未來。可如今我中了舉人，應該是有些底氣。我還是想要說的。”
“禾姝，我喜歡你。”
“我從未見過比你更好看的女孩。我喜歡看你唱戲，喜歡看你站在戲臺子上的樣子。你丹鳳眼眉眼上挑，化了京劇妝面更是好看，你單純天真，你會聽我講我的故事，你會鼓勵我。我想着，真好。雖然如今我只是舉人，但我不會放棄的。我會努力唸書，當上官，讓你過上很好的日子。”
那天玄洺說了很多話。
每一句我都聽得很清楚，也很真切。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喜歡我。從來沒有人用這般真摯的眼神，這樣直直的看着我。
那一刻，我想着我是何其的幸運。
就在我想明白我喜愛他的這一天。這個我喜愛的男子，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的告訴我，他喜歡我。
我沒念過書。我不會說話，說不出像他這樣多文采斐然的句子。我一個字也說不上來。我只是上前拉了拉他的手。
我不會說。但是我可以用我的實際行動告訴他。
幸好。玄洺懂我。
他伸手抱住我。好像比原來更激動更開心的樣子。想來想去最後只想出一句。
“禾姝，這是我十八年以來過過最開心的生辰。”
我也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