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日頭正盛,淺風微微。
待那黑衣人順着那道雕花鏤空的窗戶躍出去後,雲初染才微微斂神,壓下一眸的複雜之色,也微微起身,拿着手中的畫紙出了屋子。
皓腕揮動,纖細的指掌拍動了隔壁廂房的木門,惹得一陣陣乾裂沉悶之聲。
不久,那道門從裡而開,隨即映入她眼簾的,是滿頭銀髮,一臉蒼白的杳沉香。
他似是對雲初染的到來心生詫異,愣了片刻才朝雲初染問道:“有事?”
說着,他便眸光下移,並隨意落在雲初染手中握着的畫紙上,心頭掠過一道明然。
雲初染觀望了一番他的面色,淡然一笑,道:“自然有事!”
說着,她也不待杳沉香出聲,便自然而然的避過他入了他的屋子。
落座在那張雕花的大圓桌旁,雲初染再度將手中的紙張展開,細細凝視。
杳沉香蒼白着臉合上門過來,倒是擇了雲初染對面的一根圓凳坐下。
剎那,雲初染微微擡眸,瞥他一眼便道:“坐過來些,本姑娘有事相求。”
說來,她本不願麻煩杳沉香,也難以拉下這個臉,但無論如何,這堤壩的圖,自然要畫得規矩,要不然,工期延誤不說,若修建出來的堤壩毫無效果,漏洞百出,那楚國皇帝怕是也饒不得她。
如今她一紙休書休了楚亦風,鬧得滿城風雨,想必那皇帝對此也心生不滿,若此番堤壩一事處理妥善,那皇帝定會瞧着她雲初染的價值而不會太過爲難她,也許僅是將她宣進宮再來一場言語上的較量,什麼刑法之類的,也自會與她絕緣。若這修建堤壩一事處理不好,那皇帝,即便不會要了她的命,但懲處,定是少不了。
這廂,杳沉香眸色一動,蒼白的面上迅速掠過一道微光。
他未動,僅是直直的望着雲初染,似要看透她,雲初染則是耐性缺缺,再度擡眸瞥他一眼,可待眸光落在他面上那刺眼的蒼白時,她暗歎一聲,終究是道:“算了,還是本姑娘過來得了。”
說着,她便迅速起身過來,並擇了杳沉香旁邊的圓凳落座。
杳沉香眸光似是更深了一層,但云初染卻不瞧他,僅是將手中的圖紙遞到杳沉香面前的桌上攤開,道:“可否替本姑娘改改這建造堤壩的圖紙?”
杳沉香稍稍斂神,薄薄的嘴脣卻勾着一抹與他蒼白麪色極爲不符的弧度,他望她一眼,而後垂眸往面前的畫凝視而去,剎那,他眼角微微一抽,眸中也略帶了幾分措手不及的笑意。
見他這般,雲初染自然知曉他在笑他,但她心底卻生不起怒來,僅因這杳沉香這麼一笑,竟似是突然有了生氣,不若方纔那等活死人姿態。
她細細的觀着他的側臉,而後見他轉眸望向她,待眸光一匯,他卻突然將眸光聚攏,似要入了她的眼,她微微一怔,剛欲轉眸避開他的眸子,卻不料他倒是先垂下眸來,啓着平然無調的嗓音道:“這圖紙,似乎不能改。”
雲初染暗自斂神,心頭一怔,莫不是她這圖紙本就未有問題,而是那閆保纔等人太過呆笨,所以瞧不來這圖紙?
正待她心生疑惑,卻不料杳沉香的下一句話將她心頭略微生出的一抹淺淺的自豪全數打亂:“這圖紙污穢不堪,全然入不得眼,若是要作爲修建堤壩的圖紙,怕是得重新畫一張。”
雲初染暗自斂神,心生一抹波動。
另畫一張,說得倒是容易!
她擡眸細細的瞧着杳沉香,眸色一閃,笑道:“你的畫技如何?”
此番無人可用,她來找這杳沉香,也是看在他是古人的面上,從而覺得他的畫技自然比她的好。
若這杳沉香幫忙,她這畫紙,也能手到擒來。
而此番的杳沉香,對於雲初染這話倒是毫不詫異,僅是朝她微微一笑,薄薄的脣瓣弧度微深,乍然一瞧,雖面容有些蒼白,但卻影響不了其仙逸飄渺之感。
見狀,雲初染心頭涌出的卻不是一抹驚豔,而是一方淒涼。
不知爲何,總髮覺杳沉香這般笑,雖明豔,但卻帶着幾抹似是日近黃昏的灩灩。
“我畫技平平,不過畫出來的東西,還能入眼。”他道。
雲初染騰
然回神,眸子一眯,他的畫作能入眼,那她雲初染此番的畫就難以入眼了?
片刻,雲初染倒是斂住心頭的波動,僅是朝杳沉香繼續笑着,道:“既然這般,那就由你替本姑娘執筆畫一張堤壩圖,如何?”
她笑着,嗓音溫婉如常,可細聽之下,卻無一絲一毫求人時該有的尊敬,除了隨和,仍是隨和。
而杳沉香也不惱,僅是略帶深意的望了她一眼,便頷首答應。
喚來侍女準備好筆墨紙硯等物,雲初染站於杳沉香身邊,描述着堤壩修建的佈局,雖然她語言描述性不太強,可令她詫異的是,只要她一說,杳沉香皆能迅速理會她的意思,他手中那毛筆的筆尖宛若游龍,遊轉中猝然成畫,瞧得她頗帶幾分震撼與訝異。
她未料到,這杳沉香不僅極易猜透她的意思,畫技更是堪稱精湛,若這等渾厚的筆法也堪稱平平,那她雲初染的畫技,豈不是更是差得無底,對不起公衆明亮的雙眼了?
另外,若論起畫技,她最爲欣賞吳道子的筆法,只因遒勁有力,宛若新生般帶着縷縷生氣,可那慕長歌卻將吳道子的畫貼在車頂以補馬車頂上的洞,堪稱無藥可救的俗世敗家子。
而如今瞧得杳沉香的筆鋒,她也心生震撼,不得不說,他與吳道子的筆法雖有異,但皆是渾厚有力,略帶朝氣。
此番的杳沉香,繪得倒是極爲認真,手中的筆尖,也迅速遊移,速度極快,僅半盞茶的功夫,一幅堤壩建造圖倒是立即完工。
雲初染暗自壓着眼角的抽動,將那畫紙撈起來瞧了一番,心生震然。
“沒想到,你釀酒在行,琴藝卓絕,竟連這畫技,也精湛啊!”片刻,她直直的望着杳沉香,嗓音略帶一分起伏。
說來,她雲初染甚少贊人,可這番話,她是由衷的讚歎這杳沉香。
這話一出,杳沉香那深黑的眸中似有微光波動。
他沉着眸子,並順勢放下了手中的筆,“過獎了,許久未練,連這筆法都生疏了。”
雲初染當即白眼,若這都算生疏,那她雲初染,豈不是一直都在生疏?好歹她也認爲自己畫技到了鼎盛之際,杳沉香這話,豈不是更擊得她無言以對?
雲初染暗自斂神,託着手中的畫紙又欣賞了一番,道:“你畫這建造圖畫得當真極好,杳沉香,你可會畫一些山水景緻?”
杳沉香微微一怔,僅是蒼白着一張臉頗爲無奈的笑了:“你是又要讓我畫一副山水景緻畫?”
憑着對她的瞭解,他自是不難猜透她這話的用意,可瞧着她那雙目泛光的盯着那畫紙,他卻心生一抹難以平息的波動,似嘆,更似欣慰。
雲初染倒是極爲自然的頷首,不由間,卻道出了一句令杳沉香眸光一抖,面色更爲蒼白的話:“是啊,知我者,莫過於你杳沉香。”
知她者,杳沉香!這句話,立即晃動了他的眸光,讓他心生一抹難以壓制的自嘲。
他從未奢望什麼,做她的知己便已足矣。可那晚,他卻親手毀了知己應有的親近,如今即便他與她冰釋,可有的東西,卻已然回不來了。
他沉着臉,暗自沉默了。
雲初染眸色也微微一深,精緻的面上,也掠過一道複雜。
剎那,她於心頭暗自一嘆,本想刻意說些好聽的話已讓他心生暢然,只因他的面容當真蒼白,白得令她心生一抹難以揮去的淺憂,可她卻未料到,她這話一出,似乎適得其反了。
杳沉香,你爲何這般傷?
嘆人世滄桑,命運淺薄,更嘆,上天太過無情,不曾眷顧。
那日暗閣竹林中的對話,再度浮現在她的腦海。
不由間,她再度蹙了眉,心生複雜。嘆命運淺薄,嘆不曾眷顧,他杳沉香,怎麼看,都有揮不去的傷,更有揮不去的痛。雖貴爲暗閣之首,可在她眼裡,他卻哀傷難以排遣,即便是表面淡漠如風,可卻是這世間,最爲淒涼之人。
“也許日後,會有人比我更知你,懂你。”這時,杳沉香那沉然無調的嗓音滑出,驚了雲初染的神思。
雲初染立即回神,望着他時,眸中也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她暗自斂神,而後故作懶散隨意的道:
“哦?你莫不是在說夜刖或夜魅?”
杳沉香垂了眸,道出了一個令雲初染心生緊然的名字:“慕長歌”!
剎那,雲初染眸色終究是難以壓制的深沉下來,平日裡的隨意如風也逐漸演變成一抹複雜:“你何須妄自菲薄,本姑娘到目前爲止,只認過你這知己。”
說完,她也不顧他的反應,僅是收起手中的畫,緩道:“今日這畫,倒是謝了,你身子不適,便好生休息吧,本姑娘先出去了。”
說着,她便朝他微微一笑,面上之色明豔,瞧得杳沉香沉了臉色。
待雲初染的背影消失在那道逐漸合上的門後時,屋內再度恢復了沉寂。
杳沉香在原地站立良久,眸色抽遠。
不久,他便微微回神,伸指再度在桌面上鋪了一層宣紙,並再度握起毛筆在宣紙上游移,此番,他畫得極慢,一筆一劃似乎皆斟酌了一番,待兩個時辰過去之後,他終於收筆,許是因有些勞累而微微咳嗽起來,但他卻毫不在意,僅是伸指擡起桌面上的宣紙,眸色深遠的凝視着。
畫紙上,雲初染那張精緻絕豔的臉躍上紙面,生動,卻帶着一抹無法忽視的清雅。
他細細凝視良久,卻眸色一動,抿着脣再度提筆,在宣紙空白一側寫下:霓裳動,流煙如華,凡塵過客,豈能染你一方清雅,僅是捉住你心底知己二字,便已,足矣。
凡塵俗世,人間過客。
他杳沉香,以前就求不來什麼,如今,更沒資本再求什麼。
這日,午時三刻之際,外面日頭更是甚了一分,連帶周圍的空氣都熱騰了幾分。
許是以爲身上的毒素大清,這閆保纔來雲初染廂房取畫時,連步子都硬實有力了幾分。
雲初染暗自嗤笑,也未多言,僅是將畫給了閆保才,便令他速速集結官兵與烏江壯士,以每日半兩銀子誘惑,讓他們於今下午便在烏江一帶開始動工。
閆保才做事也是雷厲風行,雖說乃貪官一枚,但他辦事的效率,卻不容忽略。
僅兩個時辰的工夫,他便集結了百人,並將這些人分成四撥,有條不紊的在烏江勞作。
次日,雲初染興致上好,正欲親自前往烏江現場巡視一番,奈何剛一出門,便見杳沉香竟立於她的門邊。
她一愣,他卻似是料到她的心事一般主動解惑,聲稱要與她一同前去烏江。
她不明所以,瞧了一番他羸弱的單薄身子,倒是怕那烏江的風將他拂跑,可他卻沉着嗓音道,“在屋中悶了良久,也想出去轉轉。”
雲初染眸色一動,思忖片刻終究是點頭頷首。
出得太守府,街上倒是人流如雲。
因杳沉香那頭銀髮太過招搖,路人頻頻觀望,震驚或指指點點的聲音交織一片,雖小,但卻清晰。
而杳沉香卻是宛若不知一般靜靜的與雲初染並肩而行,儼然一副超脫俗事之外,但卻憑空增了幾分無力與蒼涼的單薄。
見狀,雲初染心生不暢,頓時駐步並收手拉停身邊的杳沉香,指尖的觸碰,那抹宛若寒冰的溫度令她失神,可她卻迅速斂住心底的震然與複雜,僅是沉臉往周圍一望,道:“誰若是再敢議論,本姑娘今兒便拔了誰的舌頭。”
許是雲初染這話頗帶幾分冷氣,周圍指指點點之人倒是消停了下來。
雲初染眸色一冷,而後繼續拉着杳沉香啓步,可還未走多遠,卻聞得杳沉香嘆了一聲:“僅是議論罷了,你又何須爲我言不平?我這滿頭的銀髮,本就招人眼!”
想當年他被村裡人乃至他的至親視爲不祥,不正是因爲他這頭銀髮?
聞得這話,雲初染眸色一閃,精緻的面上盈出一抹低怒。
她一把甩開杳沉香的手,冷道:“我說你丫究竟是不是暗閣閣主啊?你身邊那滄瀾都比你這主子有氣勢,你是他的老大,怎比他還弱了啊?別人說你,你就不聲不響的接受?你能忍受這些閒言碎語,本姑娘聽着,倒是刺耳!”
說着,雲初染也不瞧他的反應,僅是迅速往前踏步。
此番,她倒是真怒了,怒他的蒼涼,更怒他的不爭。只因他這般模樣,宛若對任何事都無關緊要,似是一種墮落等死的姿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