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安忍與君相決絕

唯恐夜深花睡去,故點紅燭耀高堂。

此時此刻,樑霽命人將室中點火全部點亮,他害怕在漆黑的冰冷之中,這抹馨香也隨之殞落。而門外,沉默無聲跪着的再雲,一直低低的垂着頭,沒有表情,也無什言語。

樑霽此時,全然不理外界的喧囂,西疆的皇子被人刺殺於長街之上,此時霎時轟動整個朝廷,乃至整個京師。但是唯有此刻,樑霽不會再有其餘的心思去理會朝堂的這些鬥爭,就連皇帝和箢明兩次派人來請他會面,都被他轟趕了出去。

唯一能接近這個房間的,就只有宮中的太醫。

樑霽將唯一的希望全部寄託在了這個醫師的手上,但是就在看着太醫的臉色漸漸的冰冷的時候,樑霽的心也跟着一點一點的冰冷了下去。

太醫一直止不住蘇沐背後那傷口的血,給她包紮好了之後,不過一時,鮮紅的顏色就又將那雪白的緞子染了個透,只有那神志不清一直在呼喚着,那讓樑霽一遍遍心痛的名字。

“樑哥哥,樑哥哥……”昏迷的蘇沐,一直念念不忘的,便只有這麼一個呼喚了,悽戚聲婉,痛斷人腸。

樑霽直守在她身邊一天一夜,到第二天太醫再度看着蘇沐的傷勢搖頭的時候,樑霽忍不住的文:“太醫,何以沐兒的情況會變成這般模樣,不是隻有後背的傷痕嗎?爲什麼會一直沉迷不醒!”

太醫沉吟着,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蘇姑娘之前曾被人下過蒙汗藥,但是蒙汗藥的藥性也早該過了,卻一直遲遲不醒,喂下的藥也全部吐了出來,這就難辦了,止血止不住,恐怕久了,這姑娘身子骨也是撐不住的!”太醫也是沉吟了一瞬,“恐怕,姑娘也是受了極大的打擊,導致她自己也不想醒來,這纔是醫者最爲棘手之處,不想活之人,藥石無靈哇!”

藥石無靈,樑霽被這一句話嚇到了。“如何救治,還懇請太醫全力,高玧感激不盡!”樑霽擔憂的看着那牀上那慘白的容顏,心中一陣抽痛。

“老夫再試試開一帖止血藥房,先遏止住這不斷流出的血。但是如果這蘇姑娘不飲,老夫也確實是無能爲力啊!”太醫有點膽顫的看着樑霽,怕他受不住,“而且蘇姑娘已經開始有發燒的跡象,若再喂不下藥,這……”太醫爲難的搖了搖頭。

樑霽的眼光一滯,瞬間呆住了,良久,他喉結滾動了幾下,才緩緩的對太醫說道:“多謝太醫了,一切按照太醫的辦!”

太醫頷首,復又望了一眼牀上依舊昏迷的蘇沐,無奈的嘆了口氣。這樣的結果,是宮中所有的人都未曾想到的。前一刻還是良辰美景,佳人才子,而這一刻,一個已經魂歸恨天,一個則昏迷在塌。

嘆了一口氣,提着藥箱出門。在踏出門口的時候,太醫有意無意的看了看一直跪在門前不語的再雲,一直對這個冷若冰霜之人的舉動有點摸不着頭腦的感覺。

太醫重新爲蘇沐煎來了藥,但是無論試過多少次,蘇沐還是一如之前的模樣,半昏半醒之際,口中只有那令人斷腸的,“樑哥哥……”

一碗藥換過一碗藥,最後在樑霽抽來草心,一點一點的沾了藥汁順滑進蘇沐吼中,才稍微喂進了兩三分藥。但是在一陣猛咳之後,一口血從那蒼白的脣邊噴薄而出,給那無力的蒼白更增了一絲妖冶,也將那臉色襯得更是如死的白。

在這樣來回的折騰,樑霽怎麼也不肯停下幫她喂藥,直到半夜,情況不但沒有半點抑制,反而更加的嚴重。只要有一點藥汁流進口中,再次吐出來的,卻又是一口鮮紅。

這不禁讓樑霽想起了太醫的話,蘇沐是因爲靳雲鋒的死,一時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又在之前下的藥力的催使下,使得她的心智收到了極大的打擊,更重要的是,……也沒有活下去了的意念了。

此刻花已殘,只求隨塵落地碾作泥,隨靳雲鋒而去。

“樑哥哥,樑……”氣血一旦牽動,又是不停的在脣齒之間溢出那令人觸目驚心的紅。樑霽當真驚了,他顫顫的撫着蘇沐的臉,也不敢牽動到她,深怕再一個不小心,眼前的人,就當真與自己陰陽相隔。

“在這裡,樑哥哥在這裡,……”樑霽一隻手牽起她的柔荑,緊緊的握在手心內,這一刻,他的城府之內沒有朝堂,沒有計謀,也沒有敵我……只有這個女子的生與死。

他知道,沐兒接受不了她的樑哥哥死在她面前的事實,但是,他又如何能忍受他的沐兒死在他面前的事實!

緊握着的手,冰冷之中有一絲關切,始終不肯放手,深怕這一放,就是天人永隔的下場。似乎,那在昏迷之中的人兒,也稍微的感受到這心中的悸動。“樑,樑哥哥……“

“沐兒好傻,沐兒好傻……”樑霽忍不住譴責着,“難道你就認不出來嗎?從蜀中一路到汴京,樑哥哥一直都在身邊守候着你呀。爲什麼你會認不出樑哥哥呢,你知道樑哥哥也會很傷心的麼?”

聲音的顫抖,隱隱在這間亮堂的房間中,不斷的溢出,當中悽楚之聲,也使得跪在門外的再雲一陣不忍。

樑霽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顫慄過,“樑霽怎麼會忍心讓沐兒傷心呢,但是,樑哥哥也沒有辦法,樑哥哥有病,照顧不了你,隨時都會死去,根本就無法與沐兒廝守終身。樑哥哥不忍心,不忍心見沐兒傷心,沐兒可明白樑哥哥的苦心,樑哥哥並不是狠心的人,但是卻不得不狠心!?”

沐兒,豈會明白樑哥哥的苦心!

在昏迷之中的蘇沐,眼角的淚痕依稀,但是口中卻依舊癡迷的呼喚着,“樑哥哥……”迷離之色,在樑霽的眼中,這付蒼白如死的模樣,與當年蜀道之上,那個手執桃花的女孩,判若兩人。

當初那蜀道上的遙遙歌聲,這一生哪怕是致死的時候,他都不會忘記。當年那笑靨如花,仿若靈鶯出谷的聲音,依舊縈魂繞夢。

你可知道女子示足於男子之前,代表什麼嗎?

當初那不諳人事的女孩,那雙輕靈的眼睛因爲他這一句話的不解,在那一刻,促使得樑霽暗自下定了海誓山盟的決心。默默的等待着這個女子出落亭亭的時候,再來履行這個承諾。

直至這個時候,樑霽依舊縈繞於心,他再次問道:“你可知道女子示足於男子之前,代表什麼嗎?傻沐兒,笨蛋沐兒,那只有妻子與丈夫兩人之間才能坦誠之事呀!”也是在現在這個時候,樑霽才深深的認知到,即便自己不能一生一世的照顧沐兒,但是在心裡,自從那夜會晤之後,在他的心中,除了城府之外,所能容下的,便只有這個女子了。

恍惚之中,這個女子的手在自己的掌中,一點一點的變冷,一點一點的無力,曾經的海誓山盟,曾經的滄海桑田,彷彿在這一刻,在自己的掌中,一點一點的遠離,遠去、遠去……

直至,清晨的第一道陽光折射進這個清冷的房間裡。房間內,一室燭淚的痕跡,如同昨夜哭過的容顏,不忍瞧、不忍見,盡情的凌虐着,那兩個皆都沒有知覺的人。

一襲青衫緩緩的踏進這座院子裡,跪在屋子外面聽着屋內說了一晚上的話的再雲,擡首看了一眼這個造訪之客。

再雲蹙眉,看着這個不怎麼熟悉之人,雖是中年之歲,但是眉宇之間有一股英氣,卻是讓人不忍忽視的,而這抹英氣之間,卻讓再雲不禁心中疑竇叢生:這樣的眼神,似曾相識!

然而蘇巖看着再雲的眼神,也撩過一絲異樣,兩人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說什麼,再雲也沒有阻止他,因爲他知道,這個是蘇沐的父親。蘇沐如今出了這樣的事,蘇巖前來看望,絲毫不過分。只是因爲他的身份隱晦,在這宮中行走多有不便,所以才選在這早朝時分,宮中最清冷的時候走懂。

而宮中乃至朝廷之上,也因爲靳雲鋒和西疆皇子在同一夜被殺,現在不僅長公主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連同那個昨夜剛與皇帝成親的西疆皇后,也在抱着自己的兄長痛哭,揚言要大梁天朝還她兄妹一個公道。

整個汴梁,陷入了一付焦頭爛額的程度。

然而,在這座清冷的宮殿中,蘇巖在踏進去的第一步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一股如同死水一般,沒有半點活泉的感覺,等待着死亡的沉寂與壓抑。

蘇岩心中大感不妙,快步走進寢室中。卻驀然之間被眼前這幅景象所震,心中一凜。

這該是怎樣的一付場景?

牀上血色妍妍,牀下癱坐着的頹廢,一身白衫早已隨着那流淌下來的鮮紅的摻染,已然綻放如花,襯映着那一夜的掙扎與痛苦。呆滯的目光,在看到蘇巖的到來之時,輕微的一笑,卻了無光華。

遙想當日公子入京,一身白衫冠絕京華。再看如今,凌亂的衣衫與墨發相互糾結,將眼前的場景襯得悽然。

蘇巖瞥了一眼躺在牀上自己的女兒,一滴一滴的血,從被子下面滴落下去,順着兩人相握的手,蜿蜒在地上,一泓豔豔,悽絕且蒼白!

這一眼望去,便讓蘇巖的臉色頓時變得如同寒冰一般凜冽。疾步前去,伸手便是掀起蘇沐身上的被子,樑霽見蘇巖這般舉動,驀然如同驚醒的一樣,發瘋了似的推開蘇巖,但是自己卻連連搖晃,昏沉的樣子,也是如死一般的模樣。

“哼!”蘇巖重重的伸手一揮,將那病君推開,動作利落沒有半刻停留,扶起躺在牀上的蘇沐靠在自己的胸懷上,一探脈,就連蘇巖也忍不住“啊”了一聲。再不敢拖延,蘇巖豁然出掌,在蘇沐的背後重重一擊。

這一擊,卻是用盡了全力,本就重傷的蘇沐,在這一刻又一口鮮紅從嘴中噴薄而出,飛濺在牀邊上的帷幔上。

眼見這般情況,樑霽腥紅了雙眼,拽起蘇巖,“你難道想要她死嗎?”

“再這樣下去,她死得更快!”蘇巖也忍不住的大喝聲出,“我是她的父親,我比你更心疼更心急!”蘇巖醍醐灌頂的一句話,如當頭棒喝,將樑霽打醒。看着蘇巖將蘇沐的身子翻過去,讓那淌滿血的後背在上。

看着他的手一點一點的將那衣裳除去,看着那被血染紅了的繃帶一點一點的被翦除下來的一刻,血肉的模糊,那一道傷痕凜凜,依舊不斷的涌出鮮紅。樑霽終究咽忍不住,顫抖的雙脣顫顫的闔上,閉上眼的那一刻,眼淚悄然而下。

搖晃的身影,也似隨時要離去的人一般,卻在那血色的殘忍下,一點點的頹廢,無力!

“沐兒,沐兒,我是爹爹,爹爹知道,你一定在聽着我們說話的,只是你不願醒來,沐兒……”蘇巖叫喚着,一邊爲蘇沐擦拭着悲傷的血痕,“你娘還在西疆等着你,你當初來京城的時候,不是允諾了你娘,一定要會沙漠將你孃親帶回蜀中嗎?你怎麼能就這樣一睡不醒!”

將那原本上在繃帶上的藥全部擦掉,遂從懷中取出一個白色瓷瓶,在蘇巖的手指點落下,一點點的從裡面灑出白色的粉末,灑在傷口上。

很快,白色的粉末便融合在那血跡之中。

末了,蘇巖再將那繃帶幫蘇沐纏好,再將那衣裳覆蓋好,只是轉身,望了樑霽一眼,眼中看不出是憤怒還是恨意,但是卻一貫的冰冷。也無說話,只是伸手端起那碗已經放涼了的藥汁。

將蘇沐再次扶起,一隻手攉緊蘇沐的下顎,將那藥一灌,也不管蘇沐是否尚且在昏迷中,那冰冷的藥就強硬的從口中灌入喉嚨。

“呃……”昏迷中的蘇沐一陣反惡,一如之前一沾藥的模樣,作勢又要往外傾泄出來,卻讓蘇巖攉緊下巴的手,再次加深了力道,也將那頭顱擡得高高的,卻是如何也不讓那藥汁再度從喉嚨裡溢出來。

這是怎樣心狠的一個父親?就如此擒着蘇沐,仰頭不讓低下。

樑霽在心中不禁疑惑,有着凌厲的手段,也有着硬朗的手段,雖說此刻是在救治自己的女兒,但是也從這手段中看出,這個男人,是個心狠之人。

一刻,兩刻,三刻……

直到蘇沐不再對那已然進口的藥汁有所反感,蘇巖才放下了擒在蘇沐下顎上的手。卻是將蘇沐抱起,緩緩的走了出去。“牀上全都是血,沐兒的傷口不能再次沾到這些東西,我要帶走她!”雖是與樑霽說着,但是蘇巖的腳步卻徑自往外走,有着一絲不容人反抗的堅決。

“幾時能好起來?”樑霽兀自問着,也沒有移動腳步。他現在唯一記掛在心的,就是蘇沐什麼時候,能再如當年那般輕靈的模樣,翩然在自己的面前。

蘇巖沒有回答他,樑霽也沒有攔下蘇巖的腳步。

這裡的冷清,是不適合這個如同深山百靈一樣的女子的。

就在蘇巖走後,一直默然跪着領罪的再雲,卻第一次沒有樑霽的命令猶自站了起來,走進屋內。他看着自己的主子這般慘白顏色,沉吟了一瞬,走到樑霽身邊。

“這個人我認識!”再雲垂着頭,低低的言道。

“我不想知道!”樑霽無力的回答,驀地癱坐在地上,喃喃的道:“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無論如何,爲了靳雲鋒,我必須說……”再雲毅然的堅決。

“都說了我什麼也不想知道……”

“他就是當夜刺殺靳雲鋒的人……”

兩人同時呼出,暴動的青筋,再雲也從來沒有這樣對樑霽說過話,完全逾越了主子與奴僕的本分。

沉寂,在這間淌滿了鮮血的房間內,持續了好久,好久……

“我什麼也不想知道!”樑霽無力的開口,將自己的身子往後傾着,攤開手,倒落在牀邊的那灘血跡上。烏黑的發與絮亂的衫,在鮮血的倘染下,融成一色。

“我知道公子很在意蘇沐,但是我不後悔,……”再雲將這一夜憋在心中的話說了出來,看着躺在地上的那抹決絕,他也說得鏗鏘有聲。“即便是當日的場景再次重演,我也會選擇殺了蘇沐,絕不會讓她傷你半分!”

樑霽依舊沒有說話。

再雲重重的喘了一口氣,昨夜跪在門口,樑霽的說話,他已全然聽落。他知道,蘇沐一直都是樑霽心中的全部,但是,樑霽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再雲的全部。

“無論公子有什麼樣的懲罰,再雲也不會有半句怨言,哪怕是要再雲償命!”

“再雲!”一直躺在地上無力開口的樑霽緩緩的蠕動脣齒,“不要讓沐兒知道,殺死樑霽的,是她的父親……”樑霽痛苦的閉上眼睛。

他害怕這樣的情景,終究還是發生了,他明明有吩咐過靳雲鋒,要小心箢明的呀!

“母親啊母親,難道霽兒的在世,當真令您這般不能容忍,非要除之而後快嗎?”樑霽苦澀的道,卻無奈的笑了出來。“無論如何,不能讓沐兒知道她父親,殺死了她的樑哥哥,寧願讓她恨我……

——反正,我本來就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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